张洁一确实是在旧房子里。她背对着门睡着,长风衣搭在床头柜上。杨洋拍拍胸脯呵呵对我着笑。我说你老自己吓自己。她用食指放在唇边轻声说,别吵,让她睡。
退到客厅,杨洋问,画呢?墙壁上原来挂画的地方空了一块,比其他的地方白了许多。接着,在茶几上发现了一封信,信是写给杨洋的。杨洋奇怪的打开,张洁一在信里回忆了她们从前的日子,更多的笔墨放在杨洋十岁以前,看上去张洁一写的时候心态很平静,字与字之间流露的气氛相当温馨,她说杨洋头上的两只小辫子总是不同,织的好的那只是她织的,松散的那只是杨洋爸爸织的。张洁一说,每天清早给女儿织辫子是他们夫妻最开心的事情,那时太阳刚刚透过纱窗照进小屋,女儿睡意很重,往往辫子织好了还在半睡半醒。说她总也想不通,杨洋爸爸那双画画的手为什么总也握不紧女儿的头发。
第二页开始潦草起来,张洁一重复写了许多次:女儿的小辫散了散了。横七竖八的全是这几个字。字被泪水浸过后在信纸上有些模糊。
第三页,她告诉女儿,要好好爱自己,说自暴自弃永远不会让别人心痛,痛的只能是自己,并让女儿不要去记恨任何人。意外的,她竟提到我的名字,她拜托我好好对她的女儿,说女儿是她一辈子的牵挂,她不能陪着女儿走下去只能求我好好照看她,说杨洋是个乖巧善良的女孩子,只是性格在某些方面像她有些固执和偏激。
第四页,张洁一看上去不能把持自己的情绪,她反反复复的说,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寄到学校去,我怎么面对我的学生?他们的眼睛会杀了我会杀了我。。
看完信,杨洋呆坐在沙发上,不明白这封信在说明什么。我说,杨洋,去看看你妈妈。杨洋冲到卧室。揭开被子,张洁一已经死了。她的血染红了床单,流向地板,又从木地板浸到落地窗帘上。杨洋似乎傻了。她站在母亲面前。我搂着她,杨洋,打电话给你爸,你妈死了。滚。她轻声说,他是世界上最混帐的东西。她挨着床跪下来,把母亲的手重新放进被子里,张洁一左手手腕上的刀口很深。如果我妈用左手拿刀可能会好一些。杨洋说。她的冷静让我不安。我很希望杨洋能哭出来,哪怕她突然晕过去也算正常反映。你回去吧,我得好好陪陪我妈妈了。她像对我说又像对她自己说,其实,在我的内心里,也是看不起她的。我和她身边的那些熟悉她的人一样,只是我做得比他们好,他们用眼睛表达,而我什么也不表达,能不和她说话我就尽量不说,这几年,我基本上不和她说话了。她其实是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你走吧,我要好好陪陪她。
杨洋把头埋在母亲的手臂里。我试图把她拉开,她沉默地抬起眼睛看我一眼又往窗外看,看见的是黎明前的小区,透过房子的间隙看到的是黎明前的黑暗,尘埃蒙蒙的。这是我和母亲的房间,你让我和她呆一会吧。杨洋像是疲倦了,躬着身体抱着膝盖,像猫一样蜷缩在那里。
一个小时后,我给杨一凡打了电话。十几分钟后,杨一凡来了。杨一凡报了警,警察得出张洁一是自杀后,杨一凡把张洁一送到火葬场并通知张洁一单位以及亲朋戚友。他买了许多菊花。白色、黄色和紫色的菊花围着张洁一的照片,张洁一在花里笑着。一切看上去都有条不紊在进行。杨一凡追悼会那天,来了许多张洁一生前的同事,那些人脸上写满惋惜。说怎么好好的就去了呢?杨洋觉得这话充满讽刺。更让她觉得讽刺的是,刘易银也来了。杨一凡一看到刘易银就火了,你有什么资格到这来?是你害死她的你不知道?刘易银说,到底是谁害死她的你比我更清楚,我是想继续爱她,你呢?杨一凡看看杨洋,杨洋披着麻跪在地上,她头也不抬的说,你们都不配站在这,都滚吧,越远越好。
丧事过了几天后,杨洋终于说话了。她说,你不觉得那两个男人很可笑吗?如果他们真爱我妈妈,他们当时就应该打起来。事实上,他们只轻描淡写说了几个字。你说,爱到底是什么?
我无法回答这个深奥的问题,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任何事物失去了希望和平衡就注定会走入极端。是与不是好像已经不重要。他们爱张洁一又怎么样?不爱又怎么样?就像杨洋经常和我说,为什么我们不在第一时间去旧房子看看的结果是一样,张洁一已经死在自毁的激情里。现在杨洋完全接受母亲自杀这个事实,她突然变得很脆弱,时常半夜惊醒泪流满面,絮絮叨叨边哭边自责,任我怎么劝说也无济于事。末了她会紧紧抱着我说,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她说这话时像个孤立无援的孩子让人心痛。
我只能对她更好些。杨洋不愿意住家里,也不愿意外出。我去超市买了许多面包、牛奶、红肠、方便面、牛肉干、巧克力什么的放在宿舍。又租了许多碟,我们在棉被里看通宵电视,白天搂着睡觉。有一天她醒了,她吻了吻我,她的嘴唇又湿又软,就像融化了一样,我不敢动,她喃喃说,我想离开这个地方,等你毕业就带我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