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满府喜气,只有一个向隅。本来这也没什么,可偏偏这个人天天在未过门的新娘子眼前打转,一会儿气呼呼的摔盆打碗,说要出家当姑子去,一会儿泪蒙蒙的说要独自扶太太的灵回京,要不就说要往南寻着服侍林老爷去。丹珠左说不行,右劝不住,心底里那点儿烦事都被她兜起来,搁在眉梢眼角再也放不下去。这个胆大的人不是双喜,双喜颇识眉眼高低,一直像是得了双份的喜欢似的,笑嘻嘻的忙前忙后,这个凭空添乱的人是合欢,只因她算定唯有自己是丹珠带来的人,凭这一点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摆脱丫头身份,陪嫁做偏房,更何况公子爷早就对自己另眼相看。可是好日子一天天近了,小姐的嫁妆齐备了,一点儿也不比爹妈在身边的差,可就是没有提起这件事来,仍旧只把她当丫头使唤。她如何不急?不气?不想闹出点儿事来引人注意?
琼经果然注意到了。天香院正房还在修缮,因为上次避雨时丹珠问了句他和双喜的事,他就不肯搬到后院去住,只在万卷书斋将就。这天他刚要从老太太屋里出来,碰见丹珠来请安,遂东拉西扯的赖着不走。重绫、轻罗等丫头见了,一个劲的笑。丹珠羞得抬不起头来,老太太也笑,随便说了几句,就打发她和琼经出来。二人进书房说话。
“好妹妹,你好歹再忍几天,”琼经挥挥手,打发两个书僮出去,自己一躬到地,笑道:“千万别恼了!等成了亲,她们就不笑了。”
“你家的人这么好,大事小情都周到妥贴。”丹珠早已闪开身,不受琼经这一拜,“她们是为咱们高兴,又不是成心取笑我,我怎么会恼呢?”
“我是怕妹妹脸皮薄,一时……”
丹珠抻手在自己脸上按了按,扮了个鬼脸,“自打认识了你,这一年来,早把我的脸皮练得厚厚的了。”
“不厚不厚,”琼经笑道:“以后要想郎才女貌、夫唱妇随,娘子还要加紧练习才是。”他见丹珠作势要打,连忙收敛起嘻皮笑脸,正色说道:“好妹妹,有件事,我要和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丹珠笑着在桌边坐下,“你做主就行了,商量什么?”
“你家的事,总要问问你。”
“化蝶哥哥又惹你妹妹生气了?”丹珠笑道:“有上次那一回还不够?”她见琼经摇头,仍笑道:“是怎么回事?别担心,等我那个傻表哥自己转过弯来,服了软,我就去跟琼艾姐姐说。”
“不是说他,是说你的事。”琼经略有些尴尬,“你的丫头,合欢,嗯,她跟我……”
丹珠侧着头,右手中间的三根指头轮流敲打着云石桌面,那神情,有些惊讶,有些困惑,还有些不忍相信。她就这样侧头看着琼经,不开口。
“好妹妹,你别误会了!”琼经被她看得心里直发毛,“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她,我跟她,真的没什么!”
“你想有什么?”丹珠见琼经赌咒发誓似的大喊大叫,粲然一笑,反问了一句。她沉吟片刻,轻声说道:“合欢姐姐心热得藏不住。她想干什么,我不是不知道。”说到这里,她垂下眼睛,若有所思,“我听说桂钿姐姐不单有宝儿陪嫁,她家还另买了个丫头,听说比画上画的都水灵。你是不是嫌……”
“不是,不是!”琼经大叫着摇手,“天地良心,我要是有这个心,想找人服侍,也不用在你的陪嫁丫头上打主意。你说,是不是?”
丹珠点点头,“这话也是!我看你对合欢也是一般,还不如对善姐和颜悦色呢!”
“那不一样,有些事你不知道,”琼经斟酌着词句,半天才掂量出一个词来,“合欢,曾助过我一臂之力。”
“哦!你既没有这个心,那就按功行赏好了!给钱给首饰都行,还她身契放出去也可以。”丹珠立即接口说道:“我只担心自己人小福薄,总算有了个可疼可恋的人,丝萝托于乔木、蒲草依于磐石,一辈子好好的缠着他抱着他,根根叶叶都攀附着他贴着他,亲亲热热,不留一丝隙缝。我也想说几句大方的话,”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轻轻撩撩眼皮,扫了琼经一眼,“可是你只有一个,我实在不想让别人硬生生的分一半去!”
“你放心,我的身子,我的心,谁也分不了去!”琼经抚着丹珠的背,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半点的犹疑,“至于合欢,要是只给她些银子,放她出府,她也没人可以投奔了去。她是你家的人,你说怎么办好?”
丹珠低下头想了一下,很快的答道:“我看干脆给她指门亲吧!绊住了她的身子,她也好死了这条心。”她向门口望了望,“无疾无讳年岁都相当,回头我问问她,钟意哪个就是哪个。赶在咱们成亲时把这事办了。”三言两语说定了这件事,丹珠心里欢畅无比,娇笑着在琼经的下巴上勾了一下,“省得你总惦记着!”
“我那么有空?惦记着她?”琼经笑道:“我送你回去,顺便看看你的新衣。”
(四十一)
慕容公子亲自来迎亲。他是提前二天到的,仆从成群,骡马成行,一担担的彩礼用红布包裹得整整齐齐,摆了永福客栈一院子,不知道他的来历的,还以为是故意炫耀。他一到立刻轰动了石头城,晋绅商号纷纷备了贺礼持名刺求见。慕容公子一概闭门不见,传出话来,一路风尘,要养养精神,等次日拜见了老泰山,再请各位高朋。
薛府连夜张灯结彩,等着娇客上门。琼艾听说,忍不住好奇,极力的撺掇琼经去看看。这种日子,薛家总不会真的拒客于门外吧?或许能重修旧好也未可知。琼经也觉得大事已定,去见见桂钿,说两句话,也能聊补前日罪衍。
次日兄妹两个修饰一新,带着无疾、无讳、红梅、碧莲,携着金玉礼品,扣准晌午开席时间,并肩往薛府里来。薛府管家看看这两位不请自到的贵客,略一犹豫,板着脸哈一哈腰,低声咕哝道:“史公子厅上坐。”
琼艾不等管家再开口,矜持一笑,随手递给无疾一张银票,交待一声,“替公子打赏!”自顾自带着丫头穿堂过户,往内院去了。
内院花团锦簇,脂粉飘香。琼艾春风满面,见熟人就打招呼。为了免得人家探询,她总是抢着问新娘子在哪里。找到如红蝴蝶般往来穿梭的桂钿,姐妹俩拉着手躲在墙根底下说体己话。桂钿脸都笑僵了,又不敢揉,用手指按一阵弹一阵,半天都缓不过来。
“你见过他了?”身前人来人往,琼艾攀着桂钿的肩,压低了声音问道:“长得怎么样?称心吗?”
“没见到!”桂钿说道:“本来说让我去递杯茶的。可是一大早就来了那么多人,挤都挤不动。我忙着照应她们,哪里有空去?”
“去你的,这才几天啊,跟我都不说实话了!”琼艾轻轻搡了桂钿一把,“一定是你摆谱不肯出去,才推说人多。”她又凑上来,附在桂钿的耳边轻笑道:“要不,我替你去看看?”
“我都不急,你急什么!”桂钿笑道:“板上钉钉的事,以后见面的日子多着呢!早几天晚几天,又差得了多少!”
“你倒真沉得住气!”琼艾见她说得坦然直率,不像做假,心里不禁佩服,甩甩手笑道:“小姐不急,我一红娘凑什么热闹?还是帮你招呼客人去吧!”
她扭身要走,桂钿一把拉住了她,“丹珠妹妹的喜事料理得怎么样了?我自顾不暇,也帮不上她!”
“已经七七八八了,”琼艾笑道:“我们约好了,明天来送亲。”她见桂钿并不问起哥哥,也便不肯多言。
前院里琼经与慕容倒是有好一番结纳,都是饱读诗书的翩翩浊世佳公子,把酒快语,彼此都有相见恨晚之意。琼经再洒脱,也忍不住暗中把此人与自己比较一番。公允的说,琼经摸摸心口,觉得一颗心还算放得挺端正的。慕容公子品貌或有不及,但风雅谦和绝对在自己之上。一见此人,就知桂钿妹妹的终身幸福已是敲钉转脚,再无可疑。琼经无端的觉得一阵头热鼻酸,两眼都湿了,急忙高笑数语,掩饰过去。
送桂钿姐姐出了阁,琼艾真正大忙特忙起来。戏班订好了,请柬也打发人送完了,接过来就是腾屋子、安排桌椅坐次。琼艾算来算去,这么些客人,要想都应酬好了,三天是无论如何也请不完的。她跟老太太解释了半天,回明白了只有委屈自己人的道理。老太太这才勉强同意让铺子里的伙计,机房里的工匠,都在外书房的廊上吃流水席。他们的贺礼份子一概不收,每人给假三天,另封二两银子的红包。
请厨子,买猪买羊,搭大棚炖肉。园子里也腾出几间空屋来。凡是没有执事的丫头媳妇都在那里擦洗多年没有用过的金银器皿。刚觉得准备的差不多了,史太太又说要求菩萨庇护新人,想舍粥舍米。于是又寻了两口大锅来,在前院车轿库房边另开了一个小门,生火煮粥。正门宾客往来,常常挤得水泄不通,实在放不下这两口大锅了。
天香院的小厨房已经能用了,正房也收拾得焕然一新,摆上了古董,挂好了字画。琼艾抽个空,陪着老太太、太太,兴冲冲的来看新房。刚走到桂树底下,琼艾停住脚,用手指着正房笑道:“依着您的话,也不打算搬来搬去闹什么过彩礼、过嫁妆的虚文,弄好了就收在这里。屋子小,都存在后院原先双寿住的那两间屋里,要不要先去看看?”
“不用!那点子东西,我都看见过,比你还清楚。”薛太君摆摆手笑道:“今天就看新房,要不是你们说院子里乱,不让我来,新房我也早就看过了。”
“老太太慢慢看。”史太太笑道:“有什么该添的该改的,现在说了,让琼艾立即改去,总还来得及。”
(四十二)
四个红袄兰裙的小丫头迎上来请安磕头。琼艾笑道:“我想等小侄子出生时再现买丫头,手生生的不好使,自己做主,先添了几个。老太太看看中不中意?该怎么调理一下?”
薛太君略一打量,“长得还马马虎虎,就是都太小了些,先学着伺候吧!我听说,”她突然想起一事,挥手让丫头们退下,才低声问道:“丹珠把个贴身丫头指给了无疾,挑梁立户的另过去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事啊!”琼艾笑了一笑,搀着老太太往前走,“丹珠妹妹跟我说了,她说自己大喜的日子,合欢贴身服侍了这几年,如今也大了,想借机给个恩典。我想合欢是她带来的,嫁的又是哥哥的人,也不好说什么。”
“我也没有怪丹珠的意思,只是这样一来你哥哥屋里就只有双喜、善姐两个得力的人了。”薛太君站住脚,想了一想,“按说刚成亲,屋里伺候也够了。只是本来以为去了个双寿,补个合欢,你哥哥还不委屈,没想到合欢又出去了。”她轻咳了一声,试探着问道:“我看轻罗那小蹄子平日里对你哥哥有情有义的,要不,先把她派过来?”
“老太太肯赏人,当然好!”琼艾笑道:“只是我觉得……”
“这日子口上总要成双成对的才吉利!”史太太插言道,“三个大丫头,听着怪别扭的。”
薛太君望望琼艾,“你妈说得是。那就把花绸也拨过来好了。”
“老太太屋里活汁多,一下子少了两个人,只怕更忙不开了。”琼艾笑道:“要不,从我屋里拨一个吧!”
“哪有哥哥成亲,从妹妹屋里要人的理?”薛太君笑道,迈步上了台阶,“你也别争了,就这样定了。等忙过这一阵,你好好替我留点儿神,再买两个好的补上就是了。花绸、轻罗都先别开脸,月钱也从我屋里支,咱们也得有个眉眼高低,”薛太君把两只食指合在面前比了比,哈哈的笑着,“别光顾着疼自家孩子,惹新媳妇不自在。”
“丹珠妹妹知书达礼,”琼艾笑着挑起门帘,扶薛太君进屋,“老太太这么疼她,她哪有不明白的道理。每次见了我,开口闭口全是老太太、太太怎么怎么好,缠着我商量该如何孝敬您们!”
薛太君点了点头。三个人一齐打量起新房来。
正厅陈设异常简洁,一张八仙桌,两把雕花楠木椅,风光全被迎面的二扇大玻璃窗占去。透过窗子,静波湖畔的一草一木和对岸的淡红浓翠轩就像一幅青绿山水画般清清楚楚的挂在眼前,令人心情一畅。只是今年春寒,湖中新荷未生,春水茫茫,望之略有几分寥落,尤可想见初夏时节,窗下棋罢,微风徐来,转眼便是田田无际翠裙轻摆,红白莲花点缀其间,当是何等赏心快事。
“这玻璃窗安得不错!”薛太君往前走了两步,笑道:“比咱们的纱屉子窗糊纸豁亮多了。艾姐儿,”她唤过琼艾,“你问问化蝶这么大的玻璃是哪儿淘换来的,回头多弄几块,给咱们屋里也都换上。”
“说来巧得很!有个洋教士来咱们这儿盖洋庙,从本国带了些材料来。他家里出了变故,急着回去,洋庙也不盖了。化蝶哥哥听说了,就赶去买了这两块玻璃来。听说还看见一格格的带图案颜色的,安好了能拼出西洋的菩萨来。”琼艾一边说一边上前掀起苏绣大红的鸳鸯戏水门帘,“他想着家里已经有佛堂了,请个外洋菩萨来可怎么弄!只看了看,没买。这间是卧房,老太太、太太进来看看?”
“洋人也拜菩萨?”史太太笑道:“这我倒没听说过,等消停了得好好问问化蝶。”
琼艾知道圣母和菩萨是有分别的,明自己讲不清楚,只是笑了笑。好在老太太、太太的心思都被新房引了去,也没人再问。
对面是香楠木雕花架子床,床头的矮围子里加了层,金钩锦帐,一张床占了小半间屋子。南北两面开窗,梳妆台在右手,紧挨着门放着,配一个小小的马蹄足方凳,已显得逼仄。左手边又摆了个一人多高的书架子,更觉得拥挤不堪。
薛太君皱了皱眉,“怎么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就指着床头上这两个小柜子,能装得了什么东西!”她推一推书架,“把这个劳什子搬走,弄得到处都是书,有多少功夫看似的!满堂都是楠木的,就这儿跑出个花梨木的来凑数。换张太师椅,再放个小圆角柜,里面搁东西,上面摆对花盆什么的。”她吩咐道,低着头,横过脚来,用绣花鞋的帮子在地上划拉着,盘算放太师椅要比放书架宽出来多少。还没比划明白,又猛然发现地砖竟是旧的,不由得吃惊得叫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不是交待过化蝶重铺新的吗?”
琼艾低头一看,可不是吗?虽然擦洗得很干净,可有些地方磕一块少一块的,果然是原来的旧砖。我的好哥哥呀!你可坑死我了,忘什么也不能忘了这个啊!琼艾跌足大叹,这下子糟了,重铺地砖,家具都得挪动,光是这张大床就不好办。她走到窗边,唤过一个小丫头,吩咐道:“快去把贾公子请来!”
“咱们去对面看看!”见薛太君着急,史太太急忙打圆场,“等化蝶来了,一齐说给他改。”
“都这会儿了,还怎么改!”薛太君喝道:“我耳提面命,嘱咐了又嘱咐,全都交待得明明白白,还把卧房弄成这个样子!”她越说越恼,扶着床坐下,“年轻人做事就是不牢靠。早知如此,真不如我这把老骨头自己盯着弄呢!”
琼艾见自己保荐的人把事情办成这样,大觉面上无光,垂头丧气的不说话。薛太君见她这副神情,缓了一口气叹道:“我不是说你,你做事一向有身份识大体,不像那些穷门小户出来的人,处处抠抠缩缩,为了省几个小钱弄得不伦不类的,惹人笑话。”
化蝶匆匆赶来,隔着帘子听见这几句话,面色大变,扭头就走。他蹬蹬的跑到院子里才停住脚,回头往屋里看。正巧琼艾听见响声,从窗户望出来。四目相对,俱是满脸羞愧,恨恨不平。
史太太也看见了化蝶,扭头看一眼女儿,犹豫了一下,才招招手叫道:“化蝶,你怎么还不进来?”
化蝶听见呼唤,垂着头,一步拖一步的走进房来。
(四十三)
四月初一日,琼经与丹珠拜堂成亲。薛太君眼望着披红挂彩的一对新人,不禁老泪纵横。史太太也是欷歔不已,苦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盼到了这一天。宝贝儿子娶妻成人,日后接续史家香火,自己总算卸下了千斤重担,对得起九泉下的老爷,亦无愧于史家列祖列宗了。
行罢了礼,几位父母子女俱全的老亲扶着新娘子进了洞房,这些女眷都是精挑细选,又懂规矩又有口才,有她们对付闹喜的人,新娘子可以少吃些亏。新郎官几乎立即被赶出了洞房。谁管他是不是心急似火,厅上院中挤满了宾客,总要先敷衍了,才许他吃自家的合卺酒席。
在府里转了一圉,前院后园各处筵席敬了酒,史琼经身上的吉服已是酒渍斑斑,人也东倒西歪的,见人只会笑哈哈的说‘同禧同禧’,再也想不出第二句话来。琼艾见此,忙叫人扶他去书房小歇,一边找来化蝶,告诉他琼经病酒,前院的男客只能靠他一个人应付了。好在只用应酬客人就行了,其余的事不用他管,琼艾自己就照料了。大部分女宾都陪着老太太在枕霞阁听戏,其余的有母亲陪着逛园子说话。琼艾腾出身来,独坐上房,手底下的四个大丫头穿梭似的奔走传话。何处酒菜不继,何处加桌子加席,何处起了争执,乃至哪位女眷掉了钗环,谁家孩子该给红包,耳到嘴到,处置得井井有条。
天色未暗,琼艾即下令张灯,一时间处处红灯高挂。曲翻新调,芙蓉席开,醉醺醺的宾客本已打算告辞回家,眼见河珍海味一道道端上来,也就改了主意。再叨扰一顿好的,回头还可以闹洞房消食,何乐而不为呢!
小厨房送来几样菜,琼艾吩咐掩了门,刚想垫一口吃的,好去园中看看。善姐走来,附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琼艾放下筷子,轻声笑道:“规矩是要闹的,俗话说‘人不闹鬼闹’,静悄悄的不吉利。你回去告诉小嫂子,能免的就免,一切包在我身上就是了。”
善姐道谢,回天香院去。琼艾叫来无讳,悄悄的嘱咐了几句,又打发红梅、碧莲去请老太太、太太都到天香院去,说好等她们一到就关院门。喜娘和笙箫细乐早就都在院里伺候着了。
“新娘子难当!”琼艾摇头笑道:“真难为我这位小嫂子,被人评头论足的看了一整天。”她冲紫藤、墨菊挥挥手,“这会儿也没什么事了,你们都去天香院看热闹吧!顺便照应着点儿,别让那些小丫头们瞎起哄!”
“小姐不去看看?” 墨菊笑道:“听说要结发、洒帐、唱喜歌、喝交杯酒,好一套仪注!小姐看了,将来出阁的时候也好心里有数。”
“小蹄子,知道这日子我不跟你们计较,又满嘴的胡说八道起来!”琼艾笑道:“快去吧!一会儿关了门可就看不成了。”
紫藤笑道:“新郎官还没醒呢!我们看热闹的着什么急。”她伸手在墨菊脸上羞了羞,“傻妹妹,就算你把仪注学得再好,等到你做新娘子的那一天,还不是凭着人家掇弄。难道还能扯着喜娘的手,批驳她把桂圆、花生洒错了地方不成?”
琼艾听了,抿着嘴笑。
“不怕你们笑话,我要是能有少奶奶十分之一的风光就心满意足了,说什么掇弄不掇弄!”墨菊红着脸说道。
“小姐你听听,墨菊丫头的脸皮够多厚!”紫藤笑道:“等我剥了来做双皮拖鞋穿吧!”
墨菊不理紫藤,趋上前福了福,“小姐,今天是少爷大喜的日子,我想求小姐一句话。”
“你说!”琼艾笑道:“看我能不能答应你?”
“宝儿临行前,我们见了一面。”墨菊说着,抬着望望琼艾,“她说跟着她家小姐,哪怕是走到海角天边都没话说,只是还有一层难堪别扭……”
“哦?是什么?”琼艾问道。
墨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嗫嚅道:“我也追问了半天,宝儿才说‘不到了这一步,不知道什么是为难。’”她不等琼艾再问,紧接着说道:“她说自己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明明是陪房丫头,可是跟新姑爷好吧,觉得对不起小姐;不跟新姑爷好吧,又觉得要是没了这点儿指盼,为人一场,实在少了好些生趣。”
琼艾扭过头噗哧一笑,轻轻踢了墨菊一脚,“你少糊弄我。我还不知道你那几根花花肠子,跟我耍这些小心眼。宝儿当她自己是西施貂婵呢?也不拿面镜子照照,凭她就想分了桂钿姐姐的宠爱?都怪小嫂子开了先例。”琼艾指一指紫藤,“就是你们想学合欢,也还早得很呢!”她说着拉起墨菊,在她的脸上轻轻拧了一把,“死丫头,这么迫不及待的想出去,是不是有了心上人了?”
“小姐你可别冤枉好人!墨菊没那么大的胆子,让人知道了,臊都臊死了。”她偷眼瞧瞧琼艾,咬着嘴唇笑道:“我不过是看小姐的好日子近了,才……”
主仆三人正在说笑,小丫头隔着门喊道:“荣国公贾代善拜见薛太君!”
琼艾骇笑,“忘了知会化蝶哥哥,让他帮着挡挡人了。老太太这会儿哪有空?”她看一眼紫藤、墨菊,掸掸衣裳站起身来,“我代见吧!开门!”
(四十四)
门楣上的大红灯笼投下一圈黄晕,把贾化善的整张脸都罩在里面。琼艾一眼看见,心里忽悠悠的打了个颤。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么英武倜傥的男人。她瞟一眼打帘子的小丫头,见她正红着脸招呼着,不由想起《世说新语》中的一句话,‘一异人在门,不敢不启。’
贾代善并没有察觉出这些异样。他略低了低头,迈步进门,站定后挺腰平视。屋内并不见鸡皮鹤发的老妪,只有一位盛装华服的少女望着自己,他微一错愕,也不过一失神间,眼角眉梢就都是笑了。
“蓬门小户,劳国公爷趾步,真是欣喜之至!”琼艾含笑揖客。不过是多看了几眼,她已发现这位年方弱冠的荣国公相貌平常,衣着也不甚考究,但虎步生风、豪气逼人,所以非但不觉失望,反而又生出几分好感来。“国公爷请坐!”
“小姐是……”
紫藤代答:“这是我家小姐。”
琼艾笑了笑,“我家老太太在新房呢!不知贵客远来,一时赶不过来,望国公爷见谅!”
“我路过贵地,听说府上正在办喜事,冒昧登门,讨杯喜酒喝。”贾代善笑道:“没想到有缘得见小姐芳容,实是三生有幸。”
“你带国公爷去前边厅上喝酒!”琼艾扭头吩咐墨菊,说着款款站起身来,浅笑盈盈,“简慢之至!”
贾代善名门闺秀见过不少,但这般姿容出众、举止温婉得体的却是不多。他一心一意的惊艳,哪肯轻易就走,正想找个由头再稍做流连,只听门外一片喧哗。十几个青布短衫的人直闯了进来,几丈远的地方柯管家和一个锦衣少年一路追一路忙着招手叫人。
“老太太呢!”屋里众人还愕然相顾,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呢!那十几个人已经蜂拥进屋。为首一人攘袖出臂,大声问道:“快请老太太出来!我们要请她老人家给评评理。”
贾代善见来人满面怒容,大为戒备,悄悄横跨一步,站在琼艾身畔。
“老太太在园子里,”琼艾不慌不忙的答道,“有什么事,跟我说也是一样!”
她的淡定从容,镇住了那群人。那人回头跟同伴低声商量了几句,才又高声问道:“你能做得了主?”
琼艾矜持的笑一笑,退后一步,缓缓坐入椅中,“你们是机匠吧?哪个机房里的?一点儿也不知道府里的规矩?”
那机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小姐给我们做主!”其他的人跟着乱七八糟跪了一地。
琼艾轻轻拽了拽贾代善的袖子。贾代善低头,琼艾冲他莞尔一笑,扬了扬眉。贾代善凝望这一对剪水双瞳,秋波流转间有不尽的含义:安慰、称许、赞赏,一一了然于胸。电光石火的一个眼神,远胜万语千言。贾代善见自己不过迈了一步,连护花都谈不上,已得佳人如许的倚赖信任,不由得受宠若惊。他暗叹一声,一个小女子,临乱不惧已经不易,还这么周到,不知天生了一付什么样的水晶心肝,如此剔透精灵!
琼艾说道:“慢慢说,我给你们做主。”她抬手向门外一指,“柯管家,我知道机匠们一向本分。今天不知受了什么委屈,才乱闯的。我想他们没有害谁的意思,你带着人退下吧。”
“小姐,这些人粗鲁得很!”柯克叫道:“还是让我处置吧!”
“小姐,你别听姓柯的胡说!就是他在欺负我们。”为首的机匠直起身来,气凶凶说道。“他不给我们饭吃,还克扣我们的钱!”他身后的机匠也跟着忿忿不平的大叫起来。
贾代善的眼光一刻不停的在机匠们的身上扫来扫去,琢磨着怎么想个法给自己的跟班小厮们递个信才好。只要能进来两三个,万一动起手来,就可保自己和这位娇滴滴的史小姐不吃眼前亏了。史府下人虽多,但显然没经过这种场面,在门外拥成一堆,搓手顿脚的看着,不知干什么才好。
“有这种事!”琼艾皱皱眉头,双手往下压了压,让机匠们别吵。这些汉子果然放低了声音,但仍嘟着嘴说个不停。“化蝶哥哥,你带仆人们去照应着前面。柯克,你跪到前面来。”琼艾朗声吩咐。她面色如常,但顾盼之间,不怒自威。
贾代善眼看那个锦衣少年迟疑了一下,真的带领仆从们逡巡着离开了,除了心里大骂之外,干着急没有办法。看来史家一向宽厚得很,才会有恃无恐,这么信任这些青布短衣、靠卖力气挣钱的人。
“好了,他的手下都走了。”琼艾对为首的机匠点了点头,“你应该知道,机房是机房,府里是府里。出了大门柯管家就管不到你。”她看一眼柯克,警告他今后也不许找机匠的麻烦,“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两个当着我的面说说清楚吧!”
“小姐!”柯管家抢着说道:“他们诬蔑好人,每位二两银子的喜封,原是说好走的时候再给的!几处同时开饭,不过是略迟了点儿,”他瞥一眼桌上的碗筷,“就连上房也不过是刚刚吃上饭,这些人又比谁娇贵了,就那么急肠子,不能等一会儿?”
“我是怎么告诉你的!本来就应该先济着客人开席!”琼艾瞪了管家一眼,呵斥道,“怎么又说你扣了他们的钱?”
“小姐,你别理他!他就靠花言巧语支对人呢!”另一个机匠跳起来指着柯克的鼻子说道:“我上午就来了,家里有事,找他求了半天,想领了赏就走。”他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忸怩的笑了一笑,“您别笑话我们这些穷人,二两银子在您眼里不算什么,在我们,就是平白的得了几个月的嚼裹儿。这都是托了大爷的福,老太太和小姐的体恤我们,我们只有好好干活……”
琼艾见他越说离题越远,轻轻咳嗽一声,笑道:“你说你家里有事,怎么天都黑了还不去?”
紫藤笑着插言道:“想必是觉得今天的戏好,听住了呗!”
“小大姐,你别取笑了!”那机匠双手乱摇,“都是这位好管家故意为难,一会儿说忙不过来,一会儿说老太太有话,推三阻四的死活不肯给。”他转向琼艾,“小姐,您和老太太好心好意给我们这些人安排了流水席。您大概只看见一个个大红食盒拎出来,一盘盘的摆开。您不知道每盘里只有……”他把两个食指圈成圈,并在一起比划着,“几个机房里的人,来了一拨儿又一拨儿,有的连菜毛还没看见呢!来的晚的,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他一指柯克,“他就是想饿走了我们,好拿我们的赏封。”
“柯管家,是这样的吗?”琼艾双手撑在椅背上,向前探了探身子。柯克脸色煞白,有心想辨白两句,却又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一句整话来。他甚至不敢看琼艾一眼,只垂着头跪着。“老太太待你不薄啊!”琼艾叹道,轻轻挥了挥手。“大喜的日子我也不想说你,你下去吧。赶紧给这些人开饭,赏双份的喜封。”她眉宇间有掩不住的厌恶失落,好像一个有洁癖的人一不小心看见了满地亏渍一样,“要是没有他们,我还当你挺知恩求报呢!”
柯克听了琼艾这几句话,伏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惶恐得无地自容似的。机匠们兴高采烈,站起来,说笑着跟着小丫头们去了。
“国公爷,我治家无方,让你看笑话了。”琼艾默默的看着这些人走远了,才轻声说道。
“哪里,哪里!”贾代善连忙笑道:“我常被下人们胡弄。实不相瞒,我家里用的都是两三辈的老人,家母心又软,纵得他们无法无天,常打着我的旗号作威作福。”他一挑大拇指,笑道:“小姐的这番处置,举重若轻,代善不胜钦佩!”
琼艾苦笑,“你不当家,不知当家的难处。”
“只盼祖宗有德,教代善能娶个像小姐这样能干的好媳妇!”贾代善半闭着眼,双手合什,一本正经的说道:“每日里只管怜惜夫人、孝敬母亲,不必为家事烦恼。”
琼艾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微微一笑,“我的王爷,你把忠君报国忘了!”
贾代善扭头望向她,“若能有一个才貌双全的夫人供代善怜惜,说句不敬的话,只怕我会天天伴在石榴裙下,连孝敬家慈都顾不上了。”
琼艾见他目光灼灼盯着自己,脸一红,轻笑道:“那时自有你的夫人替你孝敬母亲。”她盯着自己的裙子看了一会儿,搭讪着站起身来,“国公爷请前头看戏去吧!时候不早了,我要进园子照应照应了。”
“你一个小姑娘,操持了这件大事还不够?还要去哪儿照应?”贾代善笑道:“让两位小大姐替你去吧。你也歇一歇,咱们喝喝茶,说会儿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