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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草木钡钡 - 

[长篇参赛作品003号]贾母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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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9-20 21:03:54  | 显示全部楼层
贾母属于慈母吗?
一个人仅仅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http://www.blogcn.com/user66/gazhi/index.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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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9-21 08:30:13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上的这个问题,还真是不好答。如果贾政是她亲生(刘心武考证说贾政是过继的哟),贾母算是半个慈母,代善绝对是严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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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9-21 08:36:4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八)

太太不敢把这事告诉老爷,又耐不住女儿泪眼婆娑一味苦求。挨到正月初一,照例夫妻双双来史府拜年。临出门薛老爷想起来问了一句‘桂钿为何不去?’太太早跟女儿商量好了,此时就扯了个慌,说她夜里守岁着了凉。宝儿早就在门口伺侯着,接着话音闪身进来。薛老爷问了她几句,宝儿一边答一边搀着太太的手到二门前,服侍着老爷太太登车上轿。薛老爷何尝留意这些细枝末节,宝儿跟在太太轿后就往史府来。这也是母女俩商量定的,太太唯恐自己办砸了这件大事,女儿面前无法交待,点名让宝儿跟着。薛桂钿则怕母亲心疼自己,在史府里说了什么低三下四的话会曲意隐瞒,也想让宝儿去看看实在的情形。

史府正门前车水马龙,践踏着地上的花红纸屑。这厚厚的一层纸屑碎片,前身俱是珍藏密敛,直等到昨夜新旧交替的那一刻,才在人们的期待注目中点燃,升至半空,或是流光溢彩,或是只有一声巨响惊心。这些玩物纵然粉身碎骨,委于尘土,倒也不会有彩云易散、云泥立判之感,依然喜气洋洋的与门楣上熄了的红纱官灯上下辉映,装点着地面。

看见薛家的车轿,柯管家忙跑下台阶迎着,他扶着薛老爷的车辕请了安。薛老爷下车,太太轿帘都没掀。轿子进了大门,向右一转,贴着库房、客房直抬进二门去了。

薛老爷由管家陪着往里走,绕过影壁就是戏台。正中一个天官,红衣红袍,怀里抱着玉笏。台下乱纷纷的忙着拜年,也没人他唱些什么。薛老爷踱到正厅前,史琼经、贾化蝶锦衣绣鞋,站在门前含笑揖客,见了他忙往厅里让。厅里的铺设全部重新换过,一色的大红,案上摆着条盆,一株腊梅攒三聚五,开得正艳。几个绅商长亲正陪着金陵府尹说话。薛老爷一见,少不得上前参拜寒暄。

太太在藏经坞前下了轿,穿过花厅。今年这院里没搭戏台,一条红毡铺地,两旁一盆盆万年青夹着娇黄的迎春花,直通老太太的正房。宝儿忙从小丫头的手里接过点心匣子捧着,跟在太太身后。

薛太君居中正坐,丫头摆下拜毡,太太跪倒,刚要磕头,老太太已站起身来一把拉住,“行了,行了,意思到了就行了!一家子骨肉,讲这些虚礼干吗!”

太太笑着站起身来,“老太太还是这样。我也没什么孝敬的,几样点心,留着老太太赏人吧!”

薛太君努努嘴,重绫忙上前接了点心。太太笑道:“桂钿也惦记着您老,要来磕头,偏偏昨晚贪玩累着了,起来就不舒服。我没让她来!”

“桂钿丫头没眼福,”薛太君笑道:“园子里水榭盖好了,就没怎么使过。年前我灵机一动,出了个新样,把小戏台搭到那去了。年年两院同时开戏,他们都是大锣大鼓的,吵得咱们听不清。”

“老太太今年预备了什么好戏?”太太笑着问道。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薛太君笑着携了她的手,“咱们走吧,她们都先过去了。这会儿想必都张罗好了。”

太太踌躇了一下,一进园子人又多了,要不要趁着这会儿清静把那话说了,省得总装在心里不安宁。太太硬起头皮,刚要开口,身边已多出好几个穿红袄的丫头来,上下一齐动手,给老太太披斗篷、戴暖帽、换厚底毡鞋。薛太君笑道:“等会儿路过佛堂,你抽个空看看你姐姐去。她今天吃斋,也不听戏。”

太太点头答应,问个好是应该的,话却不必跟太太说,白白的丢面子费唇舌,一点用也没有。

枕霞阁正对着水榭的窗户门扇都卸了下来,来拜年的女眷们团团坐了等着老太太来开戏。薛太君坐在窗下现搭起来的暖炕上,太太不惯盘坐,坐在旁边椅上。史琼艾等大家坐好了,轻轻拍拍手,丝竹悠扬,犹如天外飘来。

微波不起的水面上,一道曲曲折折的白石桥直伸到湖中心,桥头架出三丈见方一片空地。无柱无顶,只有低低的几道绿竹栏杆。各色细乐设在一角,淡淡的青天下,不见砌末,只有一生一旦缓歌慢舞,每个眼神身段都瞧得清清楚楚。太太大为叹服,“老太太可真会想,这么听戏,那才叫真听戏呢!”

“也不是尽善尽美,” 薛太君笑道:“上下场不方便,只能演些弹词,折子戏什么的。”

等到坐了一会儿,太太才发现还有一处大不方便,屋里太冷了。四角的火盆烧得再旺,脚底下还是一阵阵的冒寒气。再看看别的女眷,眼睛虽然一眨不眨的盯着台上,怀里放着小手炉,嘴里还一个劲的喝茶。又熬了二出,琼艾看看天色,悄悄凑到薛太君跟前问道:“天冷,早点儿开饭吧?”

“也好!”老太太一伸手,琼艾忙搀着,把她从狼皮褥上扶起来。“奶奶小姐移步,跟我老婆子去喝酒去!” 薛太君呵呵的笑着,“吃饱了喝足了咱们再回来接着听。”

众女眷站起身来,有事的怕冷的忙着告辞,琼艾含笑挽留,订日子回拜。一起一起的送走了,再数数跟回正房吃饭的人,已不足十口。薛太君看看没有什么辈份相当的,嘱咐琼艾东间开二桌,让她陪着。自己拉了太太、丹珠进西边卧房,又让把琼经、化蝶喊进来,要涮火锅吃。

太太好不容易等着这么个机会,忙笑道:“我又不是客,他们小兄妹忙了一早上,趁这功夫歇会儿吧,陪什么!咱们娘俩一年到头也没空好好说句话,今天我借花献佛,倒要跟您亲亲热热的喝两杯。”

薛太君被她这几句话鼓起了兴致,连声吩咐取大杯来。丹珠帮着重绫等人添茶上菜。薛太君笑道:“看了半天的戏,你也累了,去书房找你哥哥们吃饭去吧!”丹珠笑着答应了,又斟了圈酒,才告个罪退了出来。

自从史老爷一病归西之后,家里没有成年男子,史府逢年过节,无论来客多么尊贵,总是让帐房、管家和几个老掌柜的陪席。这几年琼经长大成人,薛太君又担心他逞强好胜,怕他被人灌醉了酒,应酬到吃饭的时候仍要把他叫进来,要不跟自己同桌,要不打发他回天香院吃去。今年多了个化蝶,特意嘱咐柯家的在书房给他们哥俩单开了一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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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9-23 09:57:59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九)

琼经见丹珠进来,忙起身相迎。丹珠尚未开口,合欢先摸摸耳垂哈着手,娇笑道:“哎哟哟,这戏听得,耳朵都要冻掉了。”

丹珠含笑瞪了她一眼,“你又得了便宜卖乖,瞧了戏,还抱怨。”

“妹妹冷吗?快这边来挨着火坐。”琼经殷勤道,隔着合欢伸手去扶丹珠。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薛太太和桂钿姐姐一般疼人。” 丹珠笼笼袖子,把两只细如葱根的小手放在火边烤了烤,含笑入座,“要不是她说话,你们两个哪儿能在这儿自由自在的喝酒!”

“她还没走?”琼经问道。

“在老太太屋里涮锅子呢!”丹珠笑道:“我们北方人今天要吃饺子,你们倒好,大年初一涮火锅,居然还煮了两条鱼做锅底?!”

“早上我不是打发双喜给你送元宵去了吗!”琼经随口应道:“南边初一吃元宵,团团圆圆!”他侧脸向合欢递个眼色,站起身来往外走,“你们先吃!我回屋去打个招呼!”

合欢跟了出来。琼经在夹壁墙根底下站住,“太太认得你吗?”他压低了声音问合欢。

“她才来过几趟?”合欢笑道:“你家又新添了一群小丫头,她哪里认得我。”

“那好,你帮我办件事,”琼经附在她耳边说道:“办成了有你的好处。”

“公子让我做什么,合欢乐不得的去做,”合欢媚笑着,故意仰起脸瞧他,“只要公子记得就是了,说什么好处不好处。”

琼经眯着眼睛轻轻一笑,看看她细瓷般尖尖的下巴,眼光一移,在她的胸脯上停留了片刻。合欢被他看得筋酥骨软,颤声说道:“公子快吩咐吧,奴婢没有不从命的!”

“你去老太太屋里听着,只要太太提到我,下管说的是什么,你都要回来一字不差的告诉我。”琼经说着,抬手在合欢粉红的脸蛋上捏了一把,“快去吧!”

回到书房,丹珠正跟化蝶商量着做几个灯谜玩。化蝶笑道:“一定得雅俗共赏才好,得让老太太、太太都能看得懂,猜得出才行!”

琼经抚掌,“说得好!阁下帮吾妹写个帐本都恨不得骊四骈六的,怎么这会儿倒想起雅俗共赏来了!”

丹珠忙用筷子敲敲她表哥,“你什么时候帮琼艾姐姐写帐本了?你会吗?”

“会不会有什么打紧。”琼经摇头晃脑的,“不过是借个由头掩人耳目,醉翁之意在乎山水之间也!”他拖长的声音笑道。

化蝶跳起来捂住他的嘴,“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把那天早上你跟老太太、太太说的话,一股脑的告诉给你妹妹。”

琼经不停的眨眼、作揖,含糊道:“兄弟见谅,我再也不敢了!”

丹珠笑道:“琼经哥哥,你又做了什么丢人的事?”她笑着去拉化蝶,“好表哥,快说给我听听!”

琼经和化蝶齐声大叫:“不许问!”

丹珠吓了一跳,不明白他们两个明明在逗着玩,怎么自己才插了一句话,就翻脸变得这么凶起来。她眼圈一红,强笑道:“好,我不问。”

化蝶吐吐舌头,不敢再多话。琼经忙蹲在丹珠身边,柔声说道:“好妹妹,该让你知道的,我早晚会让你知道。有些话,嗯,有些事,你知道了不过徒添烦恼。我对你的心……你,你有什么信不过、不放心……”他自觉得这番话说得实在如隔靴搔痒,可是要说得恳切又颇难措词,言犹未尽,只得尴尬的看一眼化蝶。化蝶侧过头,笑着咳嗽了两声。

“你别说了,咱们吃饭吧!”丹珠笑道,“刚要做谜语,一句玩笑都开始打哑谜了。”

琼经掩饰着重重心事,吃了几口饭,慢慢踱到书房门口站着。他见合欢拎着一把紫砂珐琅彩花卉茶壶从正房出来,忙迎上前去。合欢沉着脸,顺手把茶壶交给一个小丫头,拉着琼经就走。二人来到花房门口,琼经看看周围,急不可待的问道:“她们说些什么?”

合欢手一扬,柳腰轻摆,漂漂亮亮的请了个安,半恼半笑道:“公子大喜!”

“小蹄子!快说!”琼经说着,在拍了她后背一把。

“我小姐成日里念叨桂钿小姐这儿也好那儿也好,”合欢还是忍不住一番执拗,“她们俩个也真是有缘,说来说去,还是要做异姓姐妹。”她上上下下的瞟着琼经,含酸带妒,“公子艳福不浅啊!有了这对姊妹花,我这个小丫头就更没指望了!”

琼经一把抓住她的手,“你听真了?太太是怎么说的?”

“前面说了什么不知道,我进去时正听见太太说她舍不得女儿,嫁远了难保孩子不吃苦。倒是两家近亲近邻,桂钿又是老太太看着长大的,还是让她跟着老太太最放心。”

“老太太怎么说?”琼经狠狠的跟了青瓷花盆一脚,恨声问道。

按说男人都是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合欢见琼经听了这个消息,不喜反怒,心里不禁有些奇怪,不敢再添枝加叶,照实说道:“老太太吱吱唔唔的还没说话,重绫姐姐插进来说‘太太既有这个心,怎么早不言语一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年前就已经订下丹珠姑娘了。’”

太太怎么说?”琼经紧盯着问道。

“公子你别这么一句一句的逼人家!”合欢叹了口气,“人家心里正难受呢!”

“等会儿你再难受,快说!”

“我前面不是说过了吗?太太像是自言自语的说了句,‘怎么也没发帖子摆酒,悄没声息的就下了订?’见没人答话,就又摆出一付笑脸,说她也喜欢我小姐,早就想认她做干女儿。桂钿也没个亲妹妹,她两个要是能朝夕相伴,也是佳话。”合欢抖了抖手,“话说到这份上,重绫姐姐又直看我,我就不用再听下去了吧?”

琼经低头想了想,“这里不用你了,你快送丹珠回淡红浓翠轩吧。这些话不用跟她说。你想要什么穿的戴的,想好了告诉我,我一定给你办。”

“好一个不知人心的公子爷!”合欢嗔道:“我出了这么大的力,难道就是为了……”她忍不住想抱怨几句,又怕声调高了惹琼经生气,说到一半抬起头来,才发现他早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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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9-27 19:53:50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

琼经听了合欢的话,当即猜到这都桂钿的主意,体味她的情意苦心,也有些戚戚然,无法全然不为所动。也就因为这一点戚然之心,他更抱定了一条宗旨:桂钿妹妹纵有情深似海,肯如此俯就,自己更要拿出大丈夫的气慨来,一刀两段永绝是非。不单是他相信自己此生此世,眼里心里,已容不下他人,一时心软反害了桂钿终身。更有一个痴念头,不足与外人道。琼经觉得自己对丹珠的宠爱护持,已然到了倾心竭力的地步,犹时时觉得委屈辜负了玉蕊娇花!他只恨自己心拙力弱,哪肯再分润他人,惹佳人的伤心?

琼经有心象上次那样冲进正房大闹一场,搅黄了这件事,想想太太素日慈爱,毕竟拉不下这个脸来。琼经把心一横,此时也顾不上多想。他撩起长衣,一阵风般的穿门过户,往前院里来。

三进五檐的正厅里摆着十几桌席面,除了东边头一间陪府尹的几个老亲持重些之外,其余各席都是哟五喝六,赌拳猜枚,喝得热闹。对面台上演的是哪咤闹海,紧锣密鼓,满台的虾兵蟹将乱翻乱滚,看得人眼花缭乱。

琼经转了一圈,没找到薛老爷,反被几个人拉住,说了好些拜年话,又被灌了几杯急酒,越发的暴躁起来。他出了正厅,一眼看见管家带着一队僮仆从西厢外书房里出来,手里大盘小盏,全是撤下来的残羹剩馔,才知道正厅地方不够,西厢也开了席。琼经主意已定,岔开双腿往台阶上一站,放开喉咙叫道:“柯管家,柯克,过来!”

柯管家一溜小跑来到他面前,“公子,您有吩咐?”

“薛老古板呢?”

“不知公子问的是哪位薛老爷?”柯管家不知琼经在哪里受了气来,口气这般不善,赔着小心问道。

“当然是后街那位,城里除了他,还有谁称得上老古板?”琼经生怕旁人听不见似的,又把声音提高了几度,盖过了锣鼓,“我史家真是倒了八百辈子霉,今世要跟这种人做邻居!”

饶得柯管家再机灵,也想不明白这大好日子,公子到底冲撞了什么邪神。宾客满堂,竟然一点儿体统都不顾了。更何况薛老爷是公子的亲表叔,就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有什么事也该好好说啊!他还在琢磨,琼经却等不得了,把眼一瞪,“问你话呢!那个老不死的在哪屋呢?”

“薛老爷已经告辞走了!”见少爷这么恶声恶气的,柯客家一句也不敢多嘴,垂着手恭恭敬敬的答道。

“你记着!”琼经跺跺脚。戏班子见主家气势汹汹的骂人,不知出了什么事,悄悄停了锣鼓。戏台上无法无天的哪咤三太子和拥到门口窗口扒头看热闹的宾客一起,愣愣的看着平日里风流儒雅的史家大公子发威。琼经昂着头,正正衣襟,大大方方的作了个四方揖,“也请各位高贤做个见证!我今天有句话放在这里:如果今后这位糊涂管家再放薛老古板进门,我就打折他的狗脚!别怪我事先没告诉他!”说罢扭头就走,全然不理宾客们满脸诧异,面面相觑。

这件事当天就轰动了石头城,薛老爷气得发抖,及至静下心来,却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哪里开罪了这位小祖宗。太太料想老爷早晚能查对出来,只得乍着胆子和泪托出。薛太爷不听则已,一听之下大骂太太猪油蒙心,纵容女儿败坏名声。他在火头上,也不管什么忌讳不忌讳,叫人把全城的媒婆都找了来,亲口对她们说,‘吾家有女,德言容功四美俱全,择婿不拘远近,定要人品清高,家世富贵!’一言才出,名门旺族争相求亲,几乎踏破了薛家的门坎。

薛桂钿早已从宝儿那里听说了经过情形,事到如今,唯有枯坐深闺,不闻不问。至于她心中是否辗转不甘,唯有问案上耿耿青灯、窗边淡淡星河。月虽似人,心缺一角,终是夜夜添光时候,待到盈满还亏,方可共此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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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9-27 21:49:09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一)

虽然琼经再三再四的嘱咐身边的人要瞒着丹珠,可是这回老太太、太太动了真气,自己长这么大头一遭挨打。丹珠来天香院探望,问起缘由,自己不说,双喜不说,可保不住那些献殷勤的小丫头们不说。再加上出了这等大事,盍府传言。丹珠东听一句,西听一句,还是渐渐的知道了。

丹珠心里一百二十分的过意不过,不为琼经挨打,将心比心,倒是为桂钿抱屈。这一日她寻个空,背着合欢,拉着善姐,偷偷来找琼艾商量。

琼艾也是一脸的为难,“哥哥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弄得我都不知怎么办才好!想去看看桂钿姐姐,又怕真吃个闭门羹!我丢面子事小,只是传扬出去,又会生出无法闲话。”她拉着丹珠坐下,“妹妹想想,如果说一句史家大公子闯了祸,自己缩头不出,倒要妹妹去赔礼,那我哥哥日后可怎么见人!”

“好姐姐,我们偷偷去好了,只看看桂钿姐姐就回来!”丹珠摇着琼艾的胳膊央求道:“如果真被他家老爷知道了,要打要骂,我来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本以为我们能做一辈子的好姐妹,可是出了这事,还不知道桂钿姐姐怎么恨我呢!我真巴不得她亲手打我一顿,骂我一顿,平平我满腹的愧疚,也出出她心底的怨气。”

“你有什么可愧疚的?”琼艾笑道:“我哥哥做事莽撞,跟你有什么相干!”

“好姐姐,你别唬我了,你还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呢!”丹珠眨一眨眼,两颗泪珠挂在她长长的睫毛上,一闪一闪的抖动着,“这些事都是因我来了才起的,要是没有我,什么事都没有!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妹妹言重了!”琼艾拦住她的话。丹珠醒悟到自己情急之下口不择言,死啊活啊的犯了正月里的忌讳,慌忙想找句话挽救,偏偏心乱如麻,不知说什么才好。

琼艾见她困窘,连忙笑道:“我不是挑你说话的毛病,只是你真的言重了。桂钿姐姐现在好好的,要做新娘子了。好妹妹,这事确实跟你无关,你不要徒然自责了!”她见丹珠低头不语,又重重的加上一句,“桂钿姐姐是明白人,断不会怪你,你安心好了!”

“姐姐,换了你是我,你能安心吗?”丹珠抬起头来,两颊上珠泪长流。

“这些日子我也在翻来覆去的想这件事,你和我哥哥真应了俗话里说的‘有缘千里来相会’。” 琼艾叹了一口气,“各人的缘法,求不来,可也辞不掉!”琼艾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勉强笑了笑,“好在事情都过去了。我去别的亲戚家拜年,听说就这几天的功夫,表叔已经给桂钿姐姐订了门好亲。男方是姑苏城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复姓慕容。家里也是就这么一根独苗,今年二十了,只因为眼角太高,一直没娶亲。他家一应的彩礼早就预备齐全了,开了春就要办喜事。”琼艾说到里,抽出帕子给丹珠擦擦眼泪,“你应该也为桂钿姐姐高兴才是!”

哪知丹珠听了这些话,抽抽嗒嗒的哭得更厉害了,“薛老爷真狠心,那么急急忙忙的把女儿远远的嫁出去!说起来都是我害了她!”

“唉,你这个傻孩子,怎么还这么想?”琼艾叹道,“也罢,我们去看看她,让她亲口跟你说一句,你就安心了。姐妹一场,一旦嫁出城去,想再见个面,说几句知心话,也难了。”

话虽如此,琼艾还是有些担心。她细细的嘱咐了红梅几句,让她和善姐先去探路。她料想不能从正门进薛府,吩咐备轿。

不多一会儿两个丫头回来,说按照小姐教的话,好不容易才叫出宝儿来。宝儿说她小姐绝没有不见二位姑娘的道理,只是老爷在家,务必请两位小姐别嫌委屈,从后角门进去。她回去告诉小姐一声,就在门口恭候。

琼艾与丹珠在自家的花园门里上轿。轿夫一直腰,向前走了几步,在薛府的正门前调过头来,顺着院墙东行。琼艾和丹珠并肩坐着,微微挑起轿帘向外看了一眼,“你说说这叫什么事?明明几步就走过去了,偏要避着人,坐轿子!”

丹珠听出她语气中的不满之意,也知道琼经此事做得太过孟浪,给琼艾平添了好些麻烦。想是这么想,可是她二片樱唇开了又闭,闭了又开,却连一句埋怨琼经的话也说不出,哪怕是顺口答音都不行。琼艾见她这副又羞又窘,满面娇憨的样子,不由得轻轻一笑。

丹珠见她笑,越发的不好意思起来,讷讷道:“今儿中午不知吃了什么,吃得我这嘴笨得很!”

“妹妹心如明镜,又这么随和仁厚,怨不得哥哥说你是心肝宝贝人。”丹珠握着她的手笑道:“疼你疼得跟什么似的,妹妹好福气。”

“我是吗?”丹珠听了这话,触动了另一块日日不可或忘的心事,反而伤心起来,“几个月前我眼看着母亲被病痛煎熬。她病得动不了,就剩下一分力气,还要分出一半来照管我,另一半用来牵挂我爹爹。断七纸都快烧完了,我才接到爹爹的信。”她说得激动,又不想再哭出来,抽出手来用衣袖掩住了脸。

“舅舅年前来过一封信,下封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琼艾叹道:“也不知他老人家孤伶伶的一个人,这个年是怎么过的?好妹妹,你定定神,咱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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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0-9 09:18:50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二)

薛桂钿所居的院落与琼艾的贵闲院颇有几分相似,也是以竹为主。也许是心境相关,在琼艾院里不觉得什么,这里的一片殷殷碧色,让人无端的生出一阵清寒萧瑟之感。进屋挨着火盆入坐,看看四周围散放着的针线,都是深红浅红的锦缎绫罗,绣着成双成对的鸳鸯蝴蝶,琼艾与丹珠对望了一眼,这才略略觉得有些喜气。

桂钿穿着家常的丝棉大袄,随意挽着头发,一叠声的吩咐宝儿取瓜子点心,还有隔着省走水路运来的大福橘。丹珠存了心,总觉得桂钿招呼的虽然周到,脸上的笑容却生硬冰冷,不由得更尴尬无措起来。

宝儿献了茶。琼艾笑道:“姐姐的大喜日子就在眼前了,我们这次来,一则是串门拜年,再则也想替我哥哥赔个礼道个歉!姐姐大人有大量……”

桂钿闲闲的接口说道:“十几年的姐妹,你们来玩,我巴不得的!说什么道歉不道歉的话,让人听着都生分了。”

丹珠急道:“姐姐,我……”

琼艾忙打断丹珠,“你们两个听我说完好不好?说实话,我们俩个也不是为了道歉来的。我和丹珠妹妹合计了一下子,怕姐姐的好日子太近,姐姐有什么针线活赶不过来。”她给丹珠递个眼色,生怕她又抢了自己的话,“红梅、善姐,你们跟宝儿去看看,有什么我们能着做的,都包起来。”

“那就有劳了!”桂钿冲宝儿点了点头,三个丫头会意退下。宝儿反手带上了房门。

琼艾等丫头们一出去,就站起来跳到桂钿身后,搂着她的脖子笑道:“好姐姐,咱们得有一个多月没见了吧?真是想死我了!”她伸手冲丹珠一指,“那个傻妹妹非说你生她的气,要来问问你。不过要是没有她逼着,我还真怕表叔表婶,弄不好再碰一鼻子灰去,还真不敢来看你呢!”

“傻妹妹,跟你有什么相干。”桂钿冲丹珠招招手,强笑道:“难为你还惦记着我。姐姐没那么糊涂,不会怪到你头上。”

丹珠见她这么说,往前走了几步,眼泪又开始在眼圈里打转。琼艾伸出食指在脸上刮着,笑道:“又哭又哭,羞不羞?这一会儿功夫你哭了几回了!”

丹珠不理琼艾,哽咽着,探身扶着桂钿的腿就要往下跪。桂钿见她如此真心实意,不禁大为感动,忙一把抱住她,“使不得!你这一跪,我还得给你压岁钱!”

丹珠一听此言,忍不住噗哧一笑,本是梨花带雨的娇颜,因这一笑妩媚顿生。桂钿眼睁睁的看着,竟有些心猿意马起来,不由得暗叹,我还常说她有什么好!如今我见犹怜,还有什么话可说!

丹珠不知她心里想些什么,柔声唤道:“好姐姐!”她不错眼珠的望着桂钿,“你真的不生我的气?”

桂钿轻轻颔首,“姐姐何时骗过你?”

丹珠犹未深信,微微抬起头去看琼艾。琼艾点头笑道:“我早就这么说,你偏不信!”

丹珠三把两把抹干了眼泪,笑着,“那我就放心了!”她伏一伏身,把脸埋在桂钿的膝上,像平常人家小妹妹跟大姐姐撒娇似的问道:“姐姐说说,姐夫什么样?”

桂钿脸上一下子失了血色,强撑着笑道:“傻孩子,姐姐哪里知道?哪有女孩子家家的去打听这个的!”

琼艾觉出桂钿身子一震,双肩绷得紧紧的,忙笑着打岔,“我倒听说姐夫的相貌才学都是百里挑一,姐姐洞房花烛的时候,别忘了要学学苏小妹,来个三难新郎才好!”

“你信那些媒婆子的瞎话?”桂钿调匀了呼吸,故做轻松说道:“只不过好也罢,歹也罢,命里注定就是他了。以前听老人讲‘先注死,后注生,三百年前注姻缘!’我只当是鬼话笑话。现在想想,真是一点儿不假。”语气虽然轻松,掩不住言下的无尽怅然。当着丹珠,桂钿怎么好说造化弄人,以至于斯。自己可是自打懂事起,就一心一意的以为有朝一日会嫁给史琼经呢!

她的言外之意,丹珠不懂,琼艾是听得出的,只是事已至此,空言相劝又有何用!一时间三人默默,各想各的心事。

桂钿抚着丹珠的头发,半晌,才重新打起精神笑道:“好妹妹,你和琼经哥哥的好日子定了吗?”

丹珠仍伏在桂钿怀中,忸怩着不肯抬起头来。琼艾笑道:“家母的意思当然是想早早的办了。可我怕头绪太多,又要收拾屋子,劝她老人家说等过了春分,万物复苏的时节,才好办喜事。”她沉吟了一下,觉得直说也无妨,“日子还没定下来,大约也就是三月底四月初的样子,”

桂钿愕然,反手把琼艾拖到自己面前,“你还口口声声说我的日子紧,这不是前后脚的是吗!你家既做娘家又做婆家,怎么忙得过来?”她推了丹珠一把,“你还不好好谢谢她!马上就要做嫂子的人了,还总让小姑子替你说话!”

丹珠红着脸直起身来,“我和姐姐不同,”她笑道:“姐姐守着父母,一应的大事小情都有人做主。我只有求琼艾姐姐多费心罢了!”

“妹妹放心,”琼艾笑道:“我既是姐姐,又是小姑,有我给你打点,包管里里外外都体面。你不是还要去大报恩寺替舅母还愿吗?我陪你去!”她掩着嘴笑了笑,“反正我这个姐姐也快当到头了,以后就等你来照应我了。桂钿姐姐说得对,等你一过了门,我就要改口叫你嫂子了。可惜了的‘好妹妹’三个字,竟再也叫不得了!”

丹珠的面孔仿佛被大红的颜料染过,更像是最细润的豇豆红瓷器,红彤彤的隐隐放出光芒。她期期艾艾的笑道:“你不改口也行,我还叫你好姐姐!还有桂钿姐姐,不管旁人怎么说怎么想,你都是我的好姐姐!”

如果换了别人说这句话,桂钿必以为说话的人是故意揭她的短,拿娥皇女英姐妹相称的话羞悔自己。唯丹珠说得言词切切,桂钿听着耳熟,一下子想起去年端午大家在史府库房里挑料子,做白绫裙子的事。桂钿有些失神,想起那时一切已初露端倪,自己疑虑丛丛,后来花间藏诗,自己一番心灰欲死一番挣扎复更,这半年多的日日夜夜,自己绕影彷徨,泪透红绡,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桂钿长长的透了一口气,暗暗庆幸。虽然受了这么多的苦,但此时此刻,望着丹珠的笑脸,好像有千钧的力量对自己当头棒喝一声,所有打不开的死结,刹那间如醍醐灌顶般豁然开朗。桂钿恍恍惚惚的抬起手来,摸摸自己的心口。心还有在,跳得四平八稳的,可是她真真切切的体会到自己终于彻底死了琼经这根心肠。整个人如释重负,有一种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之感。

琼艾和丹珠望着桂钿,见她片刻之间神情数变,到最后淡淡的笑着,说不出来的神清气爽,不禁看得呆了。桂钿回过神来,笑着在她俩的额头上点了一点,“怎么了?这么瞪着我干吗?”

“姐姐真好看!”丹珠愣愣的说道。

“不如你好看!”桂钿心情大好,戏谑道。

“不,不,姐姐的眉宇间有一种雍容之气,正大平和。”丹珠胡乱的摆着手,“我也形容不出。应在喜事上,一定和和美美,后福不可限量。”

“是吗?”桂钿笑道:“那最好了,我也真想踏踏实实的过几年好日子。”

“哎呀呀!说了这么半天,总算听见一句掏心窝子的话!”琼艾拍手笑道:“我祝姐姐嫁个知情识趣的姐夫,生几个聪明乖巧的儿女!”她握着嘴笑道:“夫唱妇随、锦衣玉食、花好月圆、白头偕老。”

桂钿瞥了琼艾一眼,喜盈盈说道:“跟你们也没什么好害羞的。你这几句话吉祥话,都说到我心坎里去了!人生一世,求得不就是这几句吉祥话吗!能应上一句两句就好,如果都应上了,我这后半辈子就真算是掉进蜜罐里了!傻子才钻牛角尖,自讨苦吃呢!”

(三十三)

二月二龙抬头,天刚蒙蒙亮,一辆特制加宽了的后档马车就从史府大门中驶了出来。一左一右跨坐在辕上的是史琼经的两个书僮,无疾无讳。而史琼经自己正施施然的骑在白马上,傍着车走着。他的身畔,贾化蝶穿了一身新衣,也骑一匹白马。自从出了京,他就没有再见过这么高大漂亮的牲口。在他眼里,胯下的哪里是马,分别就是龙驹。化蝶抚弄着坐骑的鬃毛,抬眼看看清静无人的街市,颇想伸伸腰,跑上一跑。他伏下身,对车里的人轻轻说了句什么。不等车里的两位小姐说话,无疾一抖缰绳哟喝一声,驾辕的两匹枣花马喷着响鼻,的的小跑起来。车声辚辚,辗过古老的青石长街,出仪凤门,投大报恩寺而去。

出了城,一上土路,车子就颠簸起来。红梅和善姐抱着衣包,背向马头倒坐着,此时都面色发白,忍不住想吐。倒是琼艾与丹珠兴致勃勃的不时挑起车帘往外看,谈笑风生。

琼艾年前年后辛苦了两个多月,好不容易有机会出了府,身边除了哥哥妹妹,就是信得过的小厮丫头,盘算着正可无拘无束的好好玩玩。她悄悄推一推丹珠,笑道:“好妹妹,你想不想骑马?”

丹珠回过头来,眼睛瞪得比马眼还大,“姐姐想骑马?算了吧!那么高,万一摔下来,可不是玩的!”

“你怕什么!有我哥哥和你表哥呢,不碍的!”琼艾笑着鼓励她:“从小到大,我一直想找个机会骑次马。你看他们兄弟俩骑在上面多得意。咱们就试一试,好不好?”

“那,我听姐姐的。”丹珠满心忐忑,但既然姐姐执意要骑,她也只好舍命相陪了。

琼艾拍拍手,提高声音叫道:“快停车!我们要下来。”

无疾无讳不知出了什么事,急忙哟喝住了牲口。无讳跑过来打开车门。琼艾也不等丫头来扶,自己跳下车,“化蝶哥哥,你过来!”

一见车停,琼经和化蝶已经带住缰绳,翻身上马。其实不用琼艾呼唤,化蝶已走上前来,“妹妹要做什么?”他一边问,一边四下打量,路两边都是菜田,矮得连脚面都遮不住。别说人家,连看田的破茅屋都没有一间,小姐们要是想休息方便一下,可怎么办?

“我想借你的马骑一骑?好吗?”琼艾双手叉在腰上,浅笑盈盈。满头珠翠映着朝日,远不及她含情带笑的一双眼睛,宝光晶莹。她软语央求着,全然脱去往日呼奴唤婢,当家理计的沉稳,显得既娇蛮又调皮,活脱脱就是一个碧玉年华的小姑娘在撒娇,这幅神态,别说是骑马,就是立等着要骑龙骑凤,任谁听得吩咐,哪怕跑折了腿也要去给她捉一只来。

化蝶听得吩咐,扭头望向琼经,心道:你们史家的人可真够有一套的。他颇有些不以为然,只是不知如何开口相劝,心念一转已默成一联:宾客满堂,公子舍脸逐亲;荒郊野地,小姐意欲骑马。

史琼经不知化蝶在想些什么,但相处多日,知道他必会设法劝阻。同时琼经对自己的一奶同胞的亲妹妹更是知之甚深,琼艾不说则已,她开了口的事就一定要做成。琼经饶有兴味的想着,如果换了丹珠妹妹想骑马,自己当然立即上前给她牵马坠蹬,二话没有。化蝶为人方正,今日之事是东风徐来,一举征服西风呢?还是西风挣扎一番,待和风化为狂风,才万般无奈的去顺从东风?倒是留神看看,琼经存心想看看热闹,轻轻摇晃着手里的马鞭子,对化蝶的眼神视若不见,似笑非笑,一付置身事外,不闻不问的样子。

“你骑马,多不好啊!”化蝶见琼经不肯伸手相帮,只得皱着眉头,勉强说道。“万一摔着……”

红梅、善姐扶着丹珠下了车,只有无疾仍坐在车辕上,扭着头等着看化蝶如何说服小姐。要知道这位姑奶奶虽然表面随和,心里可有算计,她可不是听人劝长大的。

“你少咒我!家里养熟了的马,我骑一下,哪里就摔下来了!”琼艾笑道,走上前拉着化蝶的衣袖就要夺缰绳。

“不行,不行!”化蝶把双手背在身后,闪躲着向后退,“你以前骑过马吗?”

“没有,就是因为以前没骑过,我现在才想骑骑看呢!”琼艾见这点儿小事,化蝶都这么推三阻四的为难自己,俏脸一拉,有些不高兴起来。

“我是为妹妹好,你见过哪家闺秀,骑着马满处跑了?”化蝶一急,语气中不免带了些教训的意味。

琼艾明知自己理亏,可是转念一想,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不过是自己一时高兴,怎么就惹出他这么多话来。可见他虽然嘴上说得好听,其实从来没把自己的意思当回事。有这口气作怪,琼艾再开口时,就有些胡搅蛮缠起来,“我不是闺秀!你从京里来,京里的格格、福晋们不是都会骑马吗?”

“这,这……”化蝶被她问得张口结舌,想说自己又没见过什么格格、福晋,怎么知道她们会不会骑马。可是这种话一出口,无异于承认自己虽住在天子脚下,却没见过什么世面。本来寄人篱下,偏偏又喜欢上人家娇生惯养的金凤凰,化蝶心里早就暗藏了一段惶恐心思。只是每次见面,谈起诗词歌赋,文章经济,琼艾都是满脸仰慕,他心里才平静些。想不到今天稍有拂逆,她立刻变得这般咄咄逼人,可见以前的温柔和顺都是装出来的。如果此时退得一步,今后如何相处!想到这里,化蝶既气且急,索性背过身去,不理琼艾了。琼艾见他如此,一甩手,赌气往车上走。

丹珠正跟琼经并肩站着,低声说话。此时见琼艾满脸怒色,急忙上前一把拉住,“化蝶哥哥说得不错,姐姐是陪我来还愿的,如果一时照应不及,折个指甲,擦破点儿油皮,让我回去怎么跟老太太交待?”她赔着笑,搂着琼艾的腰肢央求道:“姐姐看我的面子,不骑了吧?”

“本来也不过是说着玩,既然妹妹这么担心,我就更不能骑了!”琼艾总算有了个小板凳好踩着下台,勉强牵牵嘴角,挤出个笑容。她反手搂着丹珠上车,却回过头来,狠狠瞪了化蝶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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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0-11 10:15:04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四)

往前行不多远,已可望见大报恩寺高高的钟鼓楼。在香河桥上下车下马,琼艾丹珠在前,琼经化蝶在后,四个人别别扭扭的去看前朝御碑。

琼艾阴沉着脸,略转了一转就拉着丹珠往前走。化蝶躁怒已息,见她这般脸色,后悔得不得了。他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尊严体面,紧跟在二位小姐银狐皮镶边的蜀锦斗篷后面,一个劲的赔小心说好话。可是任凭他说得大地六变震动,十方诸佛悉皆欢喜,琼艾还是板着脸,正眼也不看他一眼。琼经从没见过妹妹这般惺惺作态,纯然一副小女子的神情,只是含笑不语。丹珠心里着急的很,一个劲的给表哥使眼色,一边挽着琼艾的手,努力的搭讪说合。

在天王殿转了一圈,左右配殿来不及进,四人直上大雄宝殿。史府的公子小姐齐来,知客僧不敢怠慢,早已通知了方丈。琼艾替丹珠献上布施的灯烛香油、僧衣僧鞋。方丈盘膝端坐,敲响木鱼。丹珠拈了香,屈膝跪在佛前,双手合十,默想亡母的音容笑貌。她喃喃的诉说着,告诉母亲爹爹安好,自己由老太太做主,就要与琼经哥哥成亲。丹珠叹息一声,在心里与亡母商量:以后女儿丝萝有托,逢年过节一定会去灵前探望。母亲早早安息,不必再奔波了。丹珠偷偷拭了拭泪,站起身来。今日替母亲还了心愿,不知她的一点幽魂听了自己的话,是往生西天极乐世界了呢?还是一路南行,去陪伴爹爹了?

退出大殿,知客僧迎上来,说想必公子小姐们出来的早,不如吃了斋饭再看琉璃塔不迟。众人见天已近午,都觉得不如先洗洗手脸,吃了斋饭再说。待用罢了饭,正纷纷接过丫头书僮奉上的清茶漱口。窗外却一阵寒风,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琼艾有心就此回城,琼经却觉得出来一趟,总得让丹珠看了琉璃塔才算不虚此行。商量了片刻,决定琼经陪丹珠去拜塔。化蝶虽也没有看过琉璃塔,但他哪里有心游玩,琼艾轰了他几次,他都厚着脸皮留在斋房里不走。指天说地,种种的奇谈怪论,终于哄得琼艾侧耳倾听,既而一问一答,有说有笑起来。

及至琼经搀着丹珠回来,那雨已经下了好半天。琼艾见天色不好,担心路上不好走,向知客僧借了几把油伞,草草的收拾起身。出寺上车,琼经怕雨湿路滑,吩咐善姐打伞,自己一路扶着丹珠的胳膊。丹珠爬了九层高塔,又走了这么长的路,早已累得脚酸腿软。反正自己拜塔时已被琼经打趣成雪后的菊花,未经春风的柳叶,索性借伞遮脸,靠在他身上,任他扶持而行。见他们如此旁若无人的亲昵,化蝶心里好生嫉妒。他不敢造次效仿,只得叹口气,跟在琼艾身后。

琼艾与丹珠坐在车中,只听得雷声隆隆,雨越下越大。丹珠满心着急,一个劲的叨咕着这么冷的天,琼经要是淋病了怎么办!琼艾正不知如何是好,只听琼经大声喊道:“无疾,雨太大了,前面岔道口右转,咱们避避再走。”

琼艾忙扒开车帘往外看,天黑得跟墨染的似的,极力目力,方才隐约看见路边几棵老槐。琼艾记得有一次跟着老太太来烧香,出来的早,就顺路去了趟老孙掌柜家,他家好象就在附近。看来哥哥也想起来了,要去他家去避避雨。她忙拉一拉丹珠,“妹妹放心,前面有户人家,主人是我家的伙计。我们去他家避避!”

琼艾说着话,忽然想起老孙掌柜十天前被派到嘉兴去接替老钱掌柜了,现在只怕早已上路。唉,琼艾暗叹一声,今天出门前也没看看皇历,这么诸事不顺。现在只有求菩萨保佑,好在不过是避会儿雨,只要他家里有人开门就行。

在老孙家门口叫了半天,才有一名老仆颤颤巍巍的赶来开了门。琼经、化蝶淋得落汤鸡似的,冷得上下牙直打架,也没心思跟他解释,护着两位小姐一拥而入。那老仆人倒不坏,也不问来的是何方神圣,见他们兄弟俩冻得哆哆嗦嗦,忙把火盆搬到厅里,又开了一坛自酿的米酒,给他们驱寒。好在琼经、化蝶都有衣物带来,琼艾和丹珠走到里间暂避,让他俩换上干衣,擦抹干净头发。无疾无讳忙着卸了车,把马匹牵进来。善姐和红梅已摸到厨下,生火烧水,不过一会儿功夫,就捧了滚烫的香茶出来。喝了几口酒,又喝了几口热茶,琼经与化蝶打了几个喷嚏,脸色总算恢复了红润。琼艾与丹珠放下心来。想想方才的狼狈,好笑之余,他四个人反觉得新鲜有趣,小小的一番磨难,也变得难能可贵起来。

原以为春雨贵如油,几滴几滴的下,也许还会下个一天半夜的,似这般飘泼大雨,三伏天里也是罕见,一定不会下得太久。谁知老天爷存心跟他们开玩笑似的,直等到吃罢了晚饭,雨势竟丝毫不减。琼艾望望天色,焦虑起来,“照这个样子下去,只怕今晚我们只能住在这里了!”

孙家老仆已知道这几个少年人是东家的东家,哪有不殷勤的道理。他听了琼艾的话,忙接口笑道:“这院里虽比不得府上,这几口人还是住得开的。”他伸手一指,“东间是我家老爷的卧房,铺盖被褥都收在橱子里,小姐们只管用。西间是书房,公子们委屈委屈,也能将就一夜。我睡的那间东厢房暖和些,腾出来给两位小大姐睡。两位小哥,”他看看无疾和无讳,“西厢房堆的都是些破烂东西,咱们收拾出一间来,挤一宿?”

“还是老人家考虑的周详!”琼艾笑道:“只是我们被大雨阻在这里,家里老太太、太太还不定多着急呢!总得派人送个信去才行。”她的眼光在无疾无讳脸上的扫来扫去,“你们两个,谁辛苦一趟?”

无讳笑道:“当然是我去了,留下无疾,明天一早还可以赶车回城。”

“我看还是你们俩个一块去吧!这么大的雨,路上也有个照应。”琼经说道:“回去告诉柯克,明天早些打发人来接我们就是了,也不用你们再跑了。”

“也好!”琼艾笑道:“老太太、太太要问,你们就按刚才的话清清楚楚回明白了。再告诉她们,我们几个都挺好的,就是避雨耽搁了,回不了家。此地有吃有住,还有两个丫头服侍,让她们不必瞎担心。”琼艾越说声越低,说到‘瞎担心’三个字,不由自己的咳嗽了一声,脸上泛起桃红,一双眼睛也不知该看哪里才合适。她也知道自己这几句话说得太着痕迹,就差插个牌子,写上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可是不这么说,又怎么能够表明清白。哥哥与丹珠妹妹反正就要成亲了,还不打紧。自己一个姑娘家,又不是有什么万不得已的缘故,就这么找个地方随便住了一夜,家里老太太、太太,还不知会猜疑成什么样子呢!

(三十五)

待到各自归房安歇,琼经与化蝶胡乱的往书房榻上一躺,都以为累了一天,一躺下去就能跌进黑甜乡。哪知那榻既窄且硬,二个人只能背靠着背,直挺挺的侧身而卧,想翻个身都不行。耳听对面屋里说笑声、泼水声、铺床铺被声,夹杂着阵阵惊呼声,连绵不绝。好半天才听见房门一响,红梅和善姐笑道:“小姐们歇着吧,有事叫我们!”灯光飘摇,照着两个丫头往东厢房去了。

琼经回手用胳膊肘捅了化蝶一下,笑道:“女孩子们真麻烦,我躺得腿都麻了,她们才刚捣腾完,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睡下!”

“你快睡吧!”化蝶笑道:“明天还得骑马呢!”

“这破硬木板子怎么睡得着!”琼经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抱怨道:“要是这么睡一夜,硌都硌死我!”

“其实我也睡不着!”化蝶笑着,一掀被子坐了起来,两只脚在榻下划拉了半天,才找到鞋子踏进去。他站起身,摸到桌边取火石点亮了灯。“这儿是书房,随便找两本书看看,以消寒夜吧!”

琼经一听来了精神,一跃而起。二人举着油灯,逡巡着搜索了一遍。琼经摇头苦笑道:“当年辛幼安落难闲居,犹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来看。我家这位老孙掌柜,好好的一间书房,却只摆些坛坛罐罐,连种树书都没有一本。”

化蝶靠在桌边听琼经发牢骚,也不由得犯愁,“长夜漫漫,无书无棋,我们可怎么……”

一言未了,只听得门上一阵轻轻的剥啄之声,伴着低低耳语,“你们睡了吗?”

琼经、化蝶相顾大喜。琼经走上前,扶着门笑道:“是琼艾吗?你们怎么还不睡?”

“从没见过那么脏的枕头被褥,我可不敢躺。”隔着门,可想见见她掩口轻笑的娇态。

琼经回头看看化蝶,见他身上也勉强还算整齐,这才一手拉开了门。琼艾也没拿灯,黑地里斜倚着门框站着,隐约可见仍穿着丝棉大袄,“长夜无聊,可否请二位仁兄移玉,小聚片刻?”她学着戏台上小生的架式,拿腔做调的说道。

“好,好,好!”琼经一叠声的答应着,“你先回去,我们马上就过来!”

琼经和化蝶忙忙的披上外衣,共赴佳期人之约。东屋里已经剔亮了灯,拨旺了火。琼艾和丹珠已把炕桌重新抬上安好,上面堆着些从府里带出来,路上没吃完的蜜饯糕饼果子。丹珠笑道:“两位哥哥别愣着了,快上来,地上怪凉的。”

琼经爬上床,有些不认识似的盯着丹珠。她已洗了脸,卸了簪环,大概是怕枕头脏,用一块红绫手帕包着头。满头秀发都藏在帕下,露出光洁的小额头,和耳朵上两只小小的青玉塞子,映着水仙花瓣般细白水嫩的肌肤,粉红的双唇,好像刚从工笔细绘的仕女图中走了出来似的。

另一边化蝶也在不眨眼的盯着琼艾来看。他比琼经更为惊愕,要不是今晚亲眼所见,他真不能相信同一个女孩子,临睡前散挽乌云,干干净净的样子与平日涂朱施粉之后,竟有这么大的分别。此时的琼艾,浅浅的眉,淡黄的脸,贝齿之间噙着一颗桂圆,见他们进来忙吮一吮,吐出核来。她还未开口,眉梢眼角已浮满笑意,说出的话却是化蝶心冷了半截,“床上坐不开了。化蝶哥哥,你搬张椅子,靠着床边坐吧!”

“既然都不睡,咱们玩点儿什么呢!”琼经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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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0-14 12:20:03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六)

“玩什么都好,只是别动静太大了。”琼艾笑道:“你们有什么主意?”

“在座的都读过西厢吧?”琼经问道。他见丹珠咬着手指,侧头偷偷的看化蝶,忙笑道:“你也别装了,你表哥早就知道你偷看了不止一遍了。我们就学着西厢的样子,集唐玩吧!谁先说!”

“当然是姐姐先说!”丹珠见表哥微笑不语,显然是默认了下来,想想以后再也不用背着他,书卷书屋里那些好书都可以拿来细细赏玩,不由得大喜,指手划脚说道:“然后是化蝶哥哥,后面是我,最后是你!”她手臂一挥,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圈,最后停在琼经的鼻尖上。

琼艾也不推辞,抬着脸想了想,笑道:“记得常建有一句诗,天然清淡,现成的句子,用它来起头倒合适。”她环视三人,见他们都瞪着眼等着,并没有猜出是哪句来,这才笑了笑,吟道:清晨入古寺

化蝶应声接了一句:空翠湿人衣

琼经一听,拍着桌子大笑起来,“兄弟真会替自己粉饰,明明淋得比落汤鸡好不了多少,还空翠湿人衣呢!”

丹珠笑道:“不相干,你别搅乱了。”按住琼经的手,她才凝一凝神,轻轻吟道:寥落悲前事

琼经又忙着反手握住丹珠的手,大叫:“这句太悲切了,不好不好!妹妹换一句吧?”

丹珠笑道:“你不说下句,怎么知道这句不好?”

“你不肯换,少得我想一句好的,把你的意思翻过来就是了。”琼经笑道,略停了停又摇摇头,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平日里只觉得这些酸文腐句常在嘴边上逛荡,总要防它们脱口掉出来才行!到用它们的时候,竟一句也想不起来。”他双手撑在桌上,扫一眼另外三人,“你们可别催我!”

琼艾笑道:“谁催你了,这里还有半壶酒。你想不出来,就先喝一口,提提精神。”

丹珠取杯斟了酒,直递到琼经口边。琼经不理,只默念‘寥落悲前事’一句,忽然抬头望向丹珠,眉飞色舞,抚掌笑道:化作彩云飞

丹珠望着他,觉得这么联句,已纯然变成文字游戏,只求意思贯通,什么韵角、转合都不顾了。她轻颦蛾眉,想一想李太白的原诗,已明白琼经的相劝相慰之意,转念之间,又觉得这句诗用在这里,稍嫌轻薄了些。不过今天还了愿,正想抛开心底所有不如意的事,他想必是看出来了,才会这么提醒自己,倒要领他这份情。丹珠笑了笑,扭头对琼艾说道:“这轮完了,姐姐再起一句吧!”

琼艾冷眼看着他二人,见哥哥与丹珠一言一笑莫不相契,心里好生羡慕。她瞥一眼化蝶,半玩笑半认真的吟道:试借君王玉马鞭

化蝶听她语气揶揄,显然对日间的事还没全然释怀,想想自己赔了那么的好话,她还这么不依不饶,真不知如何是好。他心中一急,脱口念道:月明桥上看神仙,一边说一边顺手向盘中抓了一把金桔,带着无限深意,一粒粒的,缓缓放入琼艾手中。琼艾见此桔思彼桔,前前后后想了想,更觉得化蝶的这句恭维恰到好处。琼艾红着脸微微一笑,这段过节至此揭开。

丹珠察言观色,知道他二人讲了和,心里更是说不出的喜欢,只盼这好光景能维持下去,最好一生一世都不要变。只不过,她望望昏黑四壁,再摸摸身下的窄床硬被,暗笑道:此间景色虽好,终非吾乡,家还是要回的。一念至此,丹珠忙笑道:一宵光景潜相忆,只要能记得这一刻,也就够了。她推一推琼经,满心希望他能按着自己的心思快往下接。

琼经望着妹妹,也在暗自寻思,这女孩子的心思,有时比苏蕙的《璇玑图》还繁复,隐含着无穷无尽的诗篇,都讲得通,反而更猜不透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有时候也简单得出奇,随随便便的几个字,就能哄得她笑逐颜开。他被丹珠一推,回过神来,开口便道:只是当时已惘然。

琼艾摇摇酒壶,笑道:“诗没联几句,酒倒都喝光了!”

化蝶笑道:“只怕厨房里还有,我去拿。”

琼艾忙下地取了只蜡烛,在灯上点燃了,一手护着,笑道:“我跟你一起去,给你照个亮。”

(三十七)

二人出屋,在厅里化蝶站住脚,笑道:“你等一下,我去那屋取盏灯来。”

“不用了!”琼艾笑道:“就这么几步路,有这只蜡烛就够了。”她把蜡烛交给化蝶,自己上前推开门。一阵阴冷潮湿的雾气扑面而来,琼艾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真冷!”她小声叨咕了一句:“你看,月亮出来了。”

化蝶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只见一弯新月如眉,挂在天庭正中。满眼星光,被大雨洗得分外清亮。琼艾望着深邃晶莹的夜空,喃喃说道:“真奇怪,在家里从没见过这么多,这么美丽的星星。”

“是啊!”化蝶应道。

二人伫立良久。一阵微风吹过,琼艾掩着嘴打了个喷嚏,笑道:“想不到今晚有这份闲情逸致,和你看起星星月亮来了。好是好,就是太冷了些!”她回过头来,“我们去取酒吧?哎呀!蜡烛灭了。”

“我回屋去点!”化蝶说着,转身要走。琼艾忙一把拉住了他。“你别去!”她轻声笑着,探身向东边窗户望了一眼。

“他们干什么呢?”化蝶会意,莞尔问道。

“看不见,你等等。”琼艾格格的轻笑着,猫着腰,蹑手蹑脚的来到窗下。她回身向化蝶招招手,化蝶急忙摇头,怕声音太小琼艾听不见,连比划带说,“我不看,你回来告诉我好了。”

“伪君子,看一眼有什么了不得的!哪里就坏了你的名声?”琼艾笑骂了一句,微微长身。窗纸已湿,她用指甲一戳,就戳了个小洞,刚要往里面看。忽觉头顶上有一个巨大的黑影正兜头盖脑的向自己压来,吓得‘妈呀!’一声,转身就跑。

屋内丹珠笑道:“平日在府里,姐姐要立威要尽孝,时时顾及着别人怎么看怎么想,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可以无拘无束的。偶尔调皮一次,你吓唬她干吗!”

琼经笑道:“谁让她不好好的去找酒,跑来偷听咱们说话。”

“死哥哥,臭哥哥!”窗外琼艾嘀嘀咕咕的骂着,跟着化蝶往厨房来。

推开厨房的门,借着星月之光,琼艾一眼就看见了灶台、水缸。可是酒在哪里呢?他俩东摸摸西闻闻,碰上有盖子的坛子就抱起来摇一摇。酒没找到,各式各样的盐菜倒发现了好几坛。化蝶笑道:“咱们再这样翻下去,知道的是咱们在找酒,不知道的,以为厨房里新来了两只大耗子呢!”

一句话提醒了琼艾,立刻害怕起来,缩一缩身子,盯着脚上的绣花鞋,颤声问道:“你说这屋里,不会有耗子吧?”

“怎么没有!肯定有!”化蝶满不在乎的答道:“这是乡下,有粮食的地方还能少得了耗子?其实不单是乡下,就是你家的大厨房,也保不定没有此物。”

琼艾听他这么说,一颗心直提到了嗓子眼,仿佛黑暗中正有一群群尖牙利爪毛绒绒的东西,从四面八方爬出来。她踮起脚,尽可能少踩些地面,双手抱胸,勉强笑道:“这酒又是不好喝,找不着就算了,咱们走吧!”

“要不你先出去,我再找找?”化蝶随口应道,从琼艾身边擦过,继续东翻西找。

“别找了!”琼艾脱口叫道,一把抓住化蝶的手,“我要你跟我在一起!”

化蝶听了这么大胆表白话,吓了一跳,随即心头一阵狂喜,自己用了这么多的心,她又不是不知道,可是一直忽远忽近的,看不出情义深浅,是害羞避嫌疑呢?还是芳心未许?想不到竟在此时此刻,一语定音。有如此机缘,化蝶刚想斟酌几句浓情蜜意得让她永生不忘的话,定定神,前后想了想,才意会到是小姑娘被耗子吓得口不择言,满腔欢喜顿化成空,反被自己的自做多情弄得好生尴尬。好在屋里黑,想必她看不见自己满脸发烧的窘态,化蝶故作大方的摇摇琼艾的手,敷衍道:“我唬你玩呢!这屋里挺干净的,最多米缸里长着几条肉虫,不会有耗子的!”

谁知这句话不说还好,琼艾本已提心吊胆,听到‘虫’字,立即浮想联翩,什么蜘蛛、蜈蚣,蟋蟀、蚂蚁全都想起来了。琼艾深知眼下危机四伏,明明看见房门就是几步远的地方,可是只要自己一动,黑地里定会有无数饿了一冬,刚刚被春雷惊醒的,有节的没节的,有脚的没脚的,有翅的没翅的虫蛭窜出来。自己只要踏错一步,立刻就会被它们团团围住。好端端的千小姐,岂不要毕命在小厨房之内。想到这里,琼艾决定还是稳当点儿好。她往前靠了靠,紧贴着化蝶站着,一动也不敢动了。

阵阵幽香在化蝶的鼻端萦绕,化蝶心中绮思不断,他努力克制着,既好气又好笑。想不到我堂堂七尺男儿,今夜得与心仪之人并肩携手,却是拜灰衣大仙所赠。他有心争一口气,不欺暗室,只是软玉温香一动不动的摆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双手渐渐不听使唤,微微垂一垂,轻轻的把琼艾圈在胸前。

“我们怎么出去?”有这两条手臂护着,琼艾定下心来,犹恐惊动了满屋怪物,轻声细语问道。

“不要说话!”化蝶应道,偷偷在她发髻上亲了亲,“好妹妹,你真香啊!”

琼艾蒙蒙胧胧觉出不妥,双肩扭动着挣了挣。无奈化蝶脸红气粗,兀自沉迷,自己又不敢用力,反而被他抱得更紧些。

(三十八)

东间屋里又是另一番情景,琼经与丹珠见他们二个一去不回,各自挪了床被子垫在身后,半靠着,抵足谈心。他们说的也是个正经题目,这都出了正月了,林青岩林老爷怎么还没有信来?

“唉!”丹珠叹口气,“爹爹一个人在那边,人生地不熟的,要多冷清有多冷清!你说,他不给我回信,是不是嫌咱们没跟他商量,不同意咱们的婚事啊?”

“不会的!”琼经就怕丹珠这么想,忙笑着安慰道:“舅舅临行前不是说了吗?你的婚事,老太太和我母亲就能作主。”

“话虽如此,只是咱们连好日子都定下了,才写信告诉他,未免太仓促了些!”丹珠抽出绣帕,在手指着缠来缠去,“爹爹只有我这么一个孩子,我怕他老人家以为我们眼里没他,会不高兴的。”

“这就更没道理了!嫁女儿怎么也是喜事!你就别多心了。”琼经嘻嘻一笑,“再说了,你爹爹挺喜欢我的。接到信,知道你嫁了个如意君,他还不定多高兴呢!”

“呸!”丹珠轻轻啐了一口,“不害羞,什么如意……”她红着脸低下头,把君两个字咽回肚里去了。“要不,我跟老太太说说,等再写封信去问问爹爹,听听他老人家的意思,再做道理”

“那个不行。”琼经一听就急了,‘蹭’的坐起身子,“千里迢迢的,谁能打保票这么一来一往的不出岔头?舅舅的第一封信不是好几个月才到吗!如果只管等下去,岂不耽误了我的好事!”

“什么你的好事?难道你自个跟自个成亲?说得跟没我的份似的!”丹珠满脸飞红,笑道。

“傻妹妹,我错了,是咱们两个的好事,行了吧!”

“既是咱们两个的好事,你就依我,再等一等,好不好?”丹珠一双眼睛转来转去,含情带笑,央求道。

“我的好妹妹哟!”琼经拍着头叫道:“你也体谅体谅我,人家已经等得急死了。”

“你急什么?”丹珠拿帕子半遮着脸,娇羞不胜,“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颗心早就给了你,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我不是怕你跑了!”琼经见她这样子,又怜又爱,脸红脖子粗的说道:“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观音菩萨,你们帮帮我,她怎么还不明白!”他盘起腿来,端坐着,一眨不眨的瞪着丹珠说道:“我问你,你知道双喜是我什么人?”

“是你屋里人啊!”

“对了,可是你知不知道,为了你,她已经很久没做我屋里人了。”

“怪不得你总让双喜姐姐送东西传话,原来是把她降成丫头了。老太太知道这事吗?”

琼经又笑又恼,用力的捶着被子,“可恶,舅妈怎么死得这么早!也没教教你!”

“好哥哥,你别生气!”丹珠见琼经着急,忙探身拉住他的手,“妈妈不在了,你教我也是一样的。”

琼经咬咬牙,狞笑一声,“这可是你说的?”

丹珠往后闪了闪身,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

琼经运足了气,可是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口,微咳一声,婉转问道:“你知道西厢记里君瑞为什么非要跳墙去见莺莺吗?”

“他想见莺莺啊!有人拦着不让他见,就只有跳墙了。”丹珠笑道:“这么简单的道理哥哥怎么都不懂呢!只可惜淡红浓翠轩没有墙,要不,你也可以跳一次试试!好哥哥,我说着玩,你别着急。咱家的老太太、太太多开通,又没不让咱们见面!”

琼经被她这么一打岔,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烟消云散,真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他摊开双手往后一靠,“算了,还是等我妈来告诉你好了!”

丹珠眨眨眼睛,狡黠一笑,“你说实话,嗯,那个……双喜姐姐真的好久都没做你屋里人了?”

琼经望着她,突然一跃而起,“你个死丫头,装了半天蒜,原来你什么都明白啊!”

丹珠一边笑,一边扭动挣扎,“好哥哥,你再忍几天,等洞房花烛再……啊?”

“死丫头,忍几天可以。”琼经喘吁吁笑道:“只是你害我着了半天的急,说什么也得罚你一罚!”

东屋里笑闹声不断,厨房里却静悄悄的,只有低低的喘息声泄露行藏,让天边的冷月记得投来一线清辉,照在这对小男女身上。

琼艾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背对着门站着,下颔搁在化蝶的肩膀上,仍踮着脚,但早已把耗子虫蛭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化蝶哥哥,”她贴着化蝶的耳根说道,一边说一边故意往他耳朵里吹气,“明天老太太、太太要是问起咱们一晚上都干了什么,咱们怎么说呀?”

化蝶被这一阵阵的热气吹得耳朵眼里直发痒,想笑又不敢高声,想揉揉,哪只手下面都有一方沃土,得之不易,说什么也舍不得挪动,只好强忍着。他此刻的心思远没有琼艾敏捷清楚,集中起精神想了想,怎么都无法自圆其说,反问了一句,“你说呢?”

“当然是一笔抹杀,就说雨大天寒,吃了晚饭就睡了!”

“那你哥哥……我们出来了这么久,”化蝶犹豫道:“他会怎么说?”

琼艾嘿嘿一笑,“你别看他胆大妄为,心可细得很。拆穿了咱们,对他有什么好处!他又不是傻子,就是自己不害羞,也得顾虑丹珠妹妹的面子。”她往下轻轻拍了拍化蝶的手,“咱们回去吧!什么都不用说!等哥哥开口跟咱们来串口供好了。”

“好妹妹,再呆一会儿吗!”化蝶见她胸有成竹,自己也放了心,拖长的声音求道:“让我好好看看你!”

“站得我腿都软了,你还没看够?”琼艾扬脸轻笑,“要怎么才算够!”

化蝶胸中热血上涌,紧紧的抱住了她,按着她的腰紧贴在自己的身上摇了摇,“永远都不够!”

隔着两层棉衣,琼艾仍可感觉到化蝶的身子复又颤抖起来,忙往后仰了仰,“傻哥哥,快放手,以后还有见面的日子。”

“就是见了面,还能这么吗?”化蝶急道:“好妹妹,就让我再抱一会儿吧!你不知道我梦到过多少次了,也是这么抱着你跟你说话。梦醒了,发现只有我一个人,我就站起来,一边回想一边许愿:要是真有这一刻,就算拿我所有的阳寿去换,我也愿意。”他在琼艾的鼻尖上轻轻亲了亲,“我也不敢确定我此刻是睡着还是醒着,只知道这样抱着你,就好象是腾云驾雾的在天上飘。我想,我就要成仙了。”

“你要是真的得了道成了仙,不管是几辈子以后的事,都要想着是我渡了你。”琼艾笑道:“你也说得忒容易的,我听说过白日飞升的,可是没听说过三更半夜抱着……成仙的。”

“你没听说过,未必就没有。”化蝶睁开眼睛看着她笑道:“等我好好数清楚了你到底有几颗伶牙利齿,我再告诉你成仙的法门有多少!”

“我不稀罕,”琼艾红着脸笑道,忙抬手挡在面前,“做人就满好!”

(三十九)

为了筹备琼经的婚事,除了他本人之外,史府上下忙得焦头烂额。琼艾跟母亲商量,专派了贾化蝶收拾新房。最初的打算很简单,不过是把天香院的三间正房油漆粉刷一下,换些桌椅用具就行了。等收拾好了,太太又觉得既然成了亲,内外就要严紧些,主张把万卷书屋和天香院之间的小门封死。老太太唯恐这么一来,琼经以后去书房要绕几步路,不方便,所以折衷了一下,决定把夹壁墙这边挨着通天香院的门扩大些,院里搭个小屋,添两个婆子上夜,算是个小门房。跟化蝶一说,化蝶私底下颇不以为然,不过是为了公子爷省几步路,就多添了两个用人,实在不划算。不过既然太太开了口,也只能听命去办。

花了四、五天把门房盖好了,丹珠又找琼艾商量,盖一间也是盖,不如多盖几间,天院里也好有个自己的小厨房,要茶要水的也方便。如此推倒了重盖,老太太见了,又觉得反正已经沙子砖石的弄了一院子,不如索性在正房两边再盖几间厢房,以后丫头奶妈的,总会渐渐多起来,住着也方便,不用前院后院的跑。

老太太一想到重孙子要跟父母挤三间小房,心慌慌的再也坐不住,忙打发宝丝、玉帛去把太太、琼艾叫来,把自己的意思说了一遍。太太和琼艾都深以为然,异口同声的说天香院的格局太不合理,根本不是为一个要娶妻生子的人预备的。如今要想住得舒服,干脆只留下老爷手植的那两棵大桂树,重新估量地方,拆了重盖好了。

“当初不该跟薛家赌气,把好日子定得这么近。”太太叹道:“这么大的工程,不知来得及来不及?”

“咱们把化蝶哥哥叫来问问。”琼艾笑道:“依我看,时候还早,今天敲定了这件事,画个草图出来。明天让他再找几班匠人来,分头动手,夜以继日的干,没有完不成的。”

“太赶罗了,盖不结实也不行。”薛太君笑道:“回头鞭炮一响,都震坍哟!”

“瞧老太太说的。”琼艾笑道:“化蝶哥哥那么仔细的人,有他做监工,保管房子盖得又结实又好看!”

“光盖好了也不行,收拾起来也要功夫,帘子帐子,古董字画都有了吗?”太太皱着眉头说道。

“古董字画家里还收着不少呢!等房子弄好了,拿出来一摆就行了。” 琼艾笑道:“要是丹珠妹妹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只要她提出来,拿上银子现买去就行。这年头,只要有银子,还怕买不着东西?”她站起来,伏在母亲背上,轻轻摇晃着,“妈妈忙糊涂了。咱家是干什么,倒为帘子帐子烦心。我早就挑了些上好的绫罗纱绢,咱家活计好的丫头都忙着给新娘子缝嫁妆,人手不够,我就交给官诰机房管事的,让他挑几个好手做去了。倒是屋里的多宝格和书架子,都是合着尺寸打的,只怕不能用了,得重新做。”

“虽然大家忙乱辛苦些,”薛太君笑道:“好在丹珠是个懂事孩子,并不挑三拣四的,咱们说什么是什么。我看在眼里,心里也着实安慰。”

正说着,化蝶一掀帘子走了进来。琼艾等他给老太太、太太请完安,抢着告诉他要重修天香院的事。

化蝶听到一半,打断琼艾,“这是万万不可能事,别说时间上来不及。单说好好的房子,就这么拆了,多可惜。”

艾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大包大揽的说了半天,原是为化蝶初任大事,要他借这个机会显显本事才干。谁知自己还没说完,就被他一句话堵了回来。琼艾一张俏脸涨得通红,看化蝶满脸大义凛然似的,当着老太太、太太又不好跟他争辩,‘哎’了一声,气鼓鼓的坐到一边。

薛太君与太太也大为意外,对望一眼。在她们看来,给琼经办喜事花了十万八万的天经地义,根本算不上挥霍,而且不用动铺子里的钱,娘俩的体己凑吧凑吧就够了。存着这么一个主意,凡事就只想着合不合用,体不体面,根本就没想到尚有‘可惜’二字。猛然听到化蝶的感叹,这才想起为人要惜福俭省的大道理来,倒不觉得振聋发聩,只是大为扫兴。

“不是我们喜欢糟蹋东西,刚才你不在,我们也说了半天了。你哥哥的房子确实太憋屈些。”太太缓缓说道:“你有什么法子既省事又管用?”

“实在是老太太、太太疼哥哥,想得太周到了。”化蝶笑道:“还没成亲呢!就想着给奶妈,小小少爷盖房子了。”

“依你说非要等渴了再掘井,饿了再种稻不成?”琼艾到底忍不住,冷笑一声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化蝶笑道:“都是你经手,妹妹还不知道吗?眼下这么多事,如果都像这么一会儿一个主意。动不动就推翻了重来,只怕什么也干不完。”

琼艾想想也对,‘哼’了一声,闭上了嘴。

见大有不欢而散之势,薛太君咳嗽一声,开了口,“化蝶说得也对,也不急在这一刻。这样吧,等那小俩口拜堂成了亲,先在天香院将就一段。天一热就让他们搬到淡红浓翠轩去,这边就赶紧收拾房子,别等着到时候白委屈了我的重孙子就行了。”她冲太太招一招手,站起身来往外走,“咱们去看看丹珠,问问她还缺些什么?”她掰着手指头数着,“也别讲究什么娘家、婆家的规矩了,反正都得照应到了。依我看,先赶着春夏两季的衣裳做,还有陪送的被褥、贴身用的手帕、汗巾什么的,都做得怎么样了?”

太太忙起身搀住婆婆的胳膊,笑着说道:“枕头被褥都有了,春夏衣裳各八十件,也做完了。昨天摊了满满一炕,我数了数,大红的倒占了一百三十多套。我看丹珠也不太爱穿红,要不要再缝着别的颜色的,让她不出门的时候穿?”

“还是穿红的好!那孩子什么都好,就是穿衣服太素了些。”薛太君拍着太太的手笑道:“你可别忘了,咱们这边虽然不像京城那么冷,大毛的衣裳穿不太着。可人家是北方长大的,咱得按北方的规矩给她备几件,算是她的嫁妆好了。说到嫁妆,可怜这孩子出阁,身边都没有一个知疼着热的人!”

薛太君顿了一顿,太太忙笑道:“我说句不中听的话,有老太太这么疼她,比什么不强?就是她的亲娘在,未必能及不上您的一根小指头。”

“话不能这么说,”薛太君摇摇头,脸上却笑成了一朵花,“我是看没人替她张罗,才多操了一点儿心。我还想给她添几套压箱的首饰,你说什么款式的好?”

“丹珠生得纤秀,戴不得笨重东西,金子的有几件是那么个意思就行了。”太太收起笑容,认真的想了想,“她皮子白,倒是什么石头都戴得出好来。既然老太太要喜气,就增套鸽血红的吧!”

“老太太,妈,”琼艾笑着插嘴道:“前些日子我去府尹家,见他家三太太来戴了个西洋来的金刚钻戒指,看上去晶光灿烂的,漂亮得紧!”

“金刚钻?”薛太君回过头来,兴味盎然的探问道:“我好像也听说过似的?好不好看?”

“反正我瞧着又亮又稀罕,爱得不行!”琼艾笑道,“就是贵得离谱,一只戒指竟抵得上……”

“管它贵不贵呢!既然你看着好,就给自己和丹珠妹妹各置一套吧!”薛太君说到‘一套’两字,特意抬起手在耳朵、颈间、手臂上指了指,笑道:“这些新鲜东西,人家三太太都有了,咱家的女儿媳妇说什么也得有啊!”她交待了这句,接着跟太太说鸽血红的款式。

说起衣裳首饰,这婆媳俩都有极丰富的经验,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跨出门去。化蝶见帘子放下,刚松了一口气,薛太君又转身回来,指着他说道:“对了,化蝶,回头重修天香院的时候你可得想着,别弄些大石头、大木头和有刺的花啊草啊的在院子里,把我的重孙子磕了碰了的可不得了。”

贾化蝶听了老太太的话,张口结舌。有件事他百思不得其解,这家人是积攒下这份偌大家业的?

琼艾送走了二老,懒洋洋的转身回来,“我的傻哥哥呀!你现在看出两位老人家的心气了吧?明白这差使该怎么当了?”她高高的挑起一只眉毛,语气中有些不易查觉的讥讽,“你出去转转,看看有什么好家具,赶紧置办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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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0-16 10:30:23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十)

满府喜气,只有一个向隅。本来这也没什么,可偏偏这个人天天在未过门的新娘子眼前打转,一会儿气呼呼的摔盆打碗,说要出家当姑子去,一会儿泪蒙蒙的说要独自太太的灵回京,要不就说要往南寻着服侍林老爷去。丹珠左说不行,右劝不住,心底里那点儿烦事都被她兜起来,搁在眉梢眼角再也放不下去。这个胆大的人不是双喜,双喜颇识眉眼高低,一直像是得了双份的喜欢似的,笑嘻嘻的忙前忙后,这个凭空添乱的人是合欢,只因她算定唯有自己是丹珠带来的人,凭这一点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摆脱丫头身份,陪嫁做偏房,更何况公子爷早就对自己另眼相看。可是好日子一天天近了,小姐的嫁妆齐备了,一点儿也不比爹妈在身边的差,可就是没有提起这件事来,仍旧只把她当丫头使唤。她如何不急?不气?不想闹出点儿事来引人注意?

琼经果然注意到了。天香院正房还在修缮,因为上次避雨时丹珠问了句他和双喜的事,他就不肯搬到后院去住,只在万卷书斋将就。这天他刚要从老太太屋里出来,碰见丹珠来请安,遂东拉西扯的赖着不走。重绫、轻罗等丫头见了,一个劲的笑。丹珠羞得抬不起头来,老太太也笑,随便说了几句,就打发她和琼经出来。二人进书房说话。

“好妹妹,你好歹再忍几天,”琼经挥挥手,打发两个书僮出去,自己一躬到地,笑道:“千万别恼了!等成了亲,她们就不笑了。”

“你家的人这么好,大事小情都周到妥贴。”丹珠早已闪开身,不受琼经这一拜,“她们是为咱们高兴,又不是成心取笑我,我怎么会恼呢?”

“我是怕妹妹脸皮薄,一时……”

丹珠抻手在自己脸上按了按,扮了个鬼脸,“自打认识了你,这一年来,早把我的脸皮练得厚厚的了。”

“不厚不厚,”琼经笑道:“以后要想郎才女貌、夫唱妇随,娘子还要加紧练习才是。”他见丹珠作势要打,连忙收敛起嘻皮笑脸,正色说道:“好妹妹,有件事,我要和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丹珠笑着在桌边坐下,“你做主就行了,商量什么?”

“你家的事,总要问问你。”

“化蝶哥哥又惹你妹妹生气了?”丹珠笑道:“有上次那一回还不够?”她见琼经摇头,仍笑道:“是怎么回事?别担心,等我那个傻表哥自己转过弯来,服了软,我就去跟琼艾姐姐说。”

“不是说他,是说你的事。”琼经略有些尴尬,“你的丫头,合欢,嗯,她跟我……”

丹珠侧着头,右手中间的三根指头轮流敲打着云石桌面,那神情,有些惊讶,有些困惑,还有些不忍相信。她就这样侧头看着琼经,不开口。

“好妹妹,你别误会了!”琼经被她看得心里直发毛,“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她,我跟她,真的没什么!”

“你想有什么?”丹珠见琼经赌咒发誓似的大喊大叫,粲然一笑,反问了一句。她沉吟片刻,轻声说道:“合欢姐姐心热得藏不住。她想干什么,我不是不知道。”说到这里,她垂下眼睛,若有所思,“我听说桂钿姐姐不单有宝儿陪嫁,她家还另买了个丫头,听说比画上画的都水灵。你是不是嫌……”

“不是,不是!”琼经大叫着摇手,“天地良心,我要是有这个心,想找人服侍,也不用在你的陪嫁丫头上打主意。你说,是不是?”

丹珠点点头,“这话也是!我看你对合欢也是一般,还不如对善姐和颜悦色呢!”

“那不一样,有些事你不知道,”琼经斟酌着词句,半天才掂量出一个词来,“合欢,曾助过我一臂之力。”

“哦!你既没有这个心,那就按功行赏好了!给钱给首饰都行,还她身契放出去也可以。”丹珠立即接口说道:“我只担心自己人小福薄,总算有了个可疼可恋的人,丝萝托于乔木、蒲草依于磐石,一辈子好好的缠着他抱着他,根根叶叶都攀附着他贴着他,亲亲热热,不留一丝隙缝。我也想说几句大方的话,”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轻轻撩撩眼皮,扫了琼经一眼,“可是你只有一个,我实在不想让别人硬生生的分一半去!”

“你放心,我的身子,我的心,谁也分不了去!”琼经抚着丹珠的背,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半点的犹疑,“至于合欢,要是只给她些银子,放她出府,她也没人可以投奔了去。她是你家的人,你说怎么办好?”

丹珠低下头想了一下,很快的答道:“我看干脆给她指门亲吧!绊住了她的身子,她也好死了这条心。”她向门口望了望,“无疾无讳年岁都相当,回头我问问她,钟意哪个就是哪个。赶在咱们成亲时把这事办了。”三言两语说定了这件事,丹珠心里欢畅无比,娇笑着在琼经的下巴上勾了一下,“省得你总惦记着!”

“我那么有空?惦记着她?”琼经笑道:“我送你回去,顺便看看你的新衣。”

(四十一)

慕容公子亲自来迎亲。他是提前二天到的,仆从成群,骡马成行,一担担的彩礼用红布包裹得整整齐齐,摆了永福客栈一院子,不知道他的来历的,还以为是故意炫耀。他一到立刻轰动了石头城,晋绅商号纷纷备了贺礼持名刺求见。慕容公子一概闭门不见,传出话来,一路风尘,要养养精神,等次日拜见了老泰山,再请各位高朋。

薛府连夜张灯结彩,等着娇客上门。琼艾听说,忍不住好奇,极力的撺掇琼经去看看。这种日子,薛家总不会真的拒客于门外吧?或许能重修旧好也未可知。琼经也觉得大事已定,去见见桂钿,说两句话,也能聊补前日罪衍。

次日兄妹两个修饰一新,带着无疾、无讳、红梅、碧莲,携着金玉礼品,扣准晌午开席时间,并肩往薛府里来。薛府管家看看这两位不请自到的贵客,略一犹豫,板着脸哈一哈腰,低声咕哝道:“史公子厅上坐。”

琼艾不等管家再开口,矜持一笑,随手递给无疾一张银票,交待一声,“替公子打赏!”自顾自带着丫头穿堂过户,往内院去了。

内院花团锦簇,脂粉飘香。琼艾春风满面,见熟人就打招呼。为了免得人家探询,她总是抢着问新娘子在哪里。找到如红蝴蝶般往来穿梭的桂钿,姐妹俩拉着手躲在墙根底下说体己话。桂钿脸都笑僵了,又不敢揉,用手指按一阵弹一阵,半天都缓不过来。

“你见过他了?”身前人来人往,琼艾攀着桂钿的肩,压低了声音问道:“长得怎么样?称心吗?”

“没见到!”桂钿说道:“本来说让我去递杯茶的。可是一大早就来了那么多人,挤都挤不动。我忙着照应她们,哪里有空去?”

“去你的,这才几天啊,跟我都不说实话了!”琼艾轻轻搡了桂钿一把,“一定是你摆谱不肯出去,才推说人多。”她又凑上来,附在桂钿的耳边轻笑道:“要不,我替你去看看?”

“我都不急,你急什么!”桂钿笑道:“板上钉钉的事,以后见面的日子多着呢!早几天晚几天,又差得了多少!”

“你倒真沉得住气!”琼艾见她说得坦然直率,不像做假,心里不禁佩服,甩甩手笑道:“小姐不急,我一红娘凑什么热闹?还是帮你招呼客人去吧!”

她扭身要走,桂钿一把拉住了她,“丹珠妹妹的喜事料理得怎么样了?我自顾不暇,也帮不上她!”

“已经七七八八了,”琼艾笑道:“我们约好了,明天来送亲。”她见桂钿并不问起哥哥,也便不肯多言。

前院里琼经与慕容倒是有好一番结纳,都是饱读诗书的翩翩浊世佳公子,把酒快语,彼此都有相见恨晚之意。琼经再洒脱,也忍不住暗中把此人与自己比较一番。公允的说,琼经摸摸心口,觉得一颗心还算放得挺端正的。慕容公子品貌或有不及,但风雅谦和绝对在自己之上。一见此人,就知桂钿妹妹的终身幸福已是敲钉转脚,再无可疑。琼经无端的觉得一阵头热鼻酸,两眼都湿了,急忙高笑数语,掩饰过去。

送桂钿姐姐出了阁,琼艾真正大忙特忙起来。戏班订好了,请柬也打发人送完了,接过来就是腾屋子、安排桌椅坐次。琼艾算来算去,这么些客人,要想都应酬好了,三天是无论如何也请不完的。她跟老太太解释了半天,回明白了只有委屈自己人的道理。老太太这才勉强同意让铺子里的伙计,机房里的工匠,都在外书房的廊上吃流水席。他们的贺礼份子一概不收,每人给假三天,另封二两银子的红包。

请厨子,买猪买羊,搭大棚炖肉。园子里也腾出几间空屋来。凡是没有执事的丫头媳妇都在那里擦洗多年没有用过的金银器皿。刚觉得准备的差不多了,太太又说要求菩萨庇护新人,想舍粥舍米。于是又寻了两口大锅来,在前院车轿库房边另开了一个小门,生火煮粥。正门宾客往来,常常挤得水泄不通,实在放不下这两口大锅了。

天香院的小厨房已经能用了,正房也收拾得焕然一新,摆上了古董,挂好了字画。琼艾抽个空,陪着老太太、太太,兴冲冲的来看新房。刚走到桂树底下,琼艾停住脚,用手指着正房笑道:“依着您的话,也不打算搬来搬去闹什么过彩礼、过嫁妆的虚文,弄好了就收在这里。屋子小,都存在后院原先双寿住的那两间屋里,要不要先去看看?”

“不用!那点子东西,我都看见过,比你还清楚。”薛太君摆摆手笑道:“今天就看新房,要不是你们说院子里乱,不让我来,新房我也早就看过了。”

“老太太慢慢看。”太太笑道:“有什么该添的该改的,现在说了,让琼艾立即改去,总还来得及。”

(四十二)

四个红袄兰裙的小丫头迎上来请安磕头。琼艾笑道:“我想等小侄子出生时再现买丫头,手生生的不好使,自己做主,先添了几个。老太太看看中不中意?该怎么调理一下?”

薛太君略一打量,“长得还马马虎虎,就是都太小了些,先学着伺候吧!我听说,”她突然想起一事,挥手让丫头们退下,才低声问道:“丹珠把个贴身丫头指给了无疾,挑梁立户的另过去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事啊!”琼艾笑了一笑,搀着老太太往前走,“丹珠妹妹跟我说了,她说自己大喜的日子,合欢贴身服侍了这几年,如今也大了,想借机给个恩典。我想合欢是她带来的,嫁的又是哥哥的人,也不好说什么。”

“我也没有怪丹珠的意思,只是这样一来你哥哥屋里就只有双喜、善姐两个得力的人了。”薛太君站住脚,想了一想,“按说刚成亲,屋里伺候也够了。只是本来以为去了个双寿,补个合欢,你哥哥还不委屈,没想到合欢又出去了。”她轻咳了一声,试探着问道:“我看轻罗那小蹄子平日里对你哥哥有情有义的,要不,先把她派过来?”

“老太太肯赏人,当然好!”琼艾笑道:“只是我觉得……”

“这日子口上总要成双成对的才吉利!”太太插言道,“三个大丫头,听着怪别扭的。”

薛太君望望琼艾,“你妈说得是。那就把花绸也拨过来好了。”

“老太太屋里活汁多,一下子少了两个人,只怕更忙不开了。”琼艾笑道:“要不,从我屋里拨一个吧!”

“哪有哥哥成亲,从妹妹屋里要人的理?”薛太君笑道,迈步上了台阶,“你也别争了,就这样定了。等忙过这一阵,你好好替我留点儿神,再买两个好的补上就是了。花绸、轻罗都先别开脸,月钱也从我屋里支,咱们也得有个眉眼高低,”薛太君把两只食指合在面前比了比,哈哈的笑着,“别光顾着疼自家孩子,惹新媳妇不自在。”

“丹珠妹妹知书达礼,”琼艾笑着挑起门帘,扶薛太君进屋,“老太太这么疼她,她哪有不明白的道理。每次见了我,开口闭口全是老太太、太太怎么怎么好,缠着我商量该如何孝敬您们!”

薛太君点了点头。三个人一齐打量起新房来。

正厅陈设异常简洁,一张八仙桌,两把雕花楠木椅,风光全被迎面的二扇大玻璃窗占去。透过窗子,静波湖畔的一草一木和对岸的淡红浓翠轩就像一幅青绿山水画般清清楚楚的挂在眼前,令人心情一畅。只是今年春寒,湖中新荷未生,春水茫茫,望之略有几分寥落,尤可想见初夏时节,窗下棋罢,微风徐来,转眼便是田田无际翠裙轻摆,红白莲花点缀其间,当是何等赏心快事。

“这玻璃窗安得不错!”薛太君往前走了两步,笑道:“比咱们的纱屉子窗糊纸豁亮多了。艾姐儿,”她唤过琼艾,“你问问化蝶这么大的玻璃是哪儿淘换来的,回头多弄几块,给咱们屋里也都换上。”

“说来巧得很!有个洋教士来咱们这儿盖洋庙,从本国带了些材料来。他家里出了变故,急着回去,洋庙也不盖了。化蝶哥哥听说了,就赶去买了这两块玻璃来。听说还看见一格格的带图案颜色的,安好了能拼出西洋的菩萨来。”琼艾一边说一边上前掀起苏绣大红的鸳鸯戏水门帘,“他想着家里已经有佛堂了,请个外洋菩萨来可怎么弄!只看了看,没买。这间是卧房,老太太、太太进来看看?”

“洋人也拜菩萨?”太太笑道:“这我倒没听说过,等消停了得好好问问化蝶。”

琼艾知道圣母和菩萨是有分别的,明自己讲不清楚,只是笑了笑。好在老太太、太太的心思都被新房引了去,也没人再问。

对面是香楠木雕花架子床,床头的矮围子里加了层,金钩锦帐,一张床占了小半间屋子。南北两面开窗,梳妆台在右手,紧挨着门放着,配一个小小的马蹄足方凳,已显得逼仄。左手边又摆了个一人多高的书架子,更觉得拥挤不堪。

薛太君皱了皱眉,“怎么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就指着床头上这两个小柜子,能装得了什么东西!”她推一推书架,“把这个劳什子搬走,弄得到处都是书,有多少功夫看似的!满堂都是楠木的,就这儿跑出个花梨木的来凑数。换张太师椅,再放个小圆角柜,里面搁东西,上面摆对花盆什么的。”她吩咐道,低着头,横过脚来,用绣花鞋的帮子在地上划拉着,盘算放太师椅要比放书架宽出来多少。还没比划明白,又猛然发现地砖竟是旧的,不由得吃惊得叫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不是交待过化蝶重铺新的吗?”

琼艾低头一看,可不是吗?虽然擦洗得很干净,可有些地方磕一块少一块的,果然是原来的旧砖。我的好哥哥呀!你可坑死我了,忘什么也不能忘了这个啊!琼艾跌足大叹,这下子糟了,重铺地砖,家具都得挪动,光是这张大床就不好办。她走到窗边,唤过一个小丫头,吩咐道:“快去把贾公子请来!”

“咱们去对面看看!”见薛太君着急,太太急忙打圆场,“等化蝶来了,一齐说给他改。”

“都这会儿了,还怎么改!”薛太君喝道:“我耳提面命,嘱咐了又嘱咐,全都交待得明明白白,还把卧房弄成这个样子!”她越说越恼,扶着床坐下,“年轻人做事就是不牢靠。早知如此,真不如我这把老骨头自己盯着弄呢!”

琼艾见自己保荐的人把事情办成这样,大觉面上无光,垂头丧气的不说话。薛太君见她这副神情,缓了一口气叹道:“我不是说你,你做事一向有身份识大体,不像那些穷门小户出来的人,处处抠抠缩缩,为了省几个小钱弄得不伦不类的,惹人笑话。”

化蝶匆匆赶来,隔着帘子听见这几句话,面色大变,扭头就走。他蹬蹬的跑到院子里才停住脚,回头往屋里看。正巧琼艾听见响声,从窗户望出来。四目相对,俱是满脸羞愧,恨恨不平。

太太也看见了化蝶,扭头看一眼女儿,犹豫了一下,才招招手叫道:“化蝶,你怎么还不进来?”

化蝶听见呼唤,垂着头,一步拖一步的走进房来。

(四十三)

四月初一日,琼经与丹珠拜堂成亲。薛太君眼望着披红挂彩的一对新人,不禁老泪纵横。太太也是欷歔不已,苦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盼到了这一天。宝贝儿子娶妻成人,日后接续史家香火,自己总算卸下了千斤重担,对得起九泉下的老爷,亦无愧于史家列祖列宗了。

行罢了礼,几位父母子女俱全的老亲扶着新娘子进了洞房,这些女眷都是精挑细选,又懂规矩又有口才,有她们对付闹喜的人,新娘子可以少吃些亏。新郎官几乎立即被赶出了洞房。谁管他是不是心急似火,厅上院中挤满了宾客,总要先敷衍了,才许他吃自家的合卺酒席。

在府里转了一圉,前院后园各处筵席敬了酒,史琼经身上的吉服已是酒渍斑斑,人也东倒西歪的,见人只会笑哈哈的说‘同禧同禧’,再也想不出第二句话来。琼艾见此,忙叫人扶他去书房小歇,一边找来化蝶,告诉他琼经病酒,前院的男客只能靠他一个人应付了。好在只用应酬客人就行了,其余的事不用他管,琼艾自己就照料了。大部分女宾都陪着老太太在枕霞阁听戏,其余的有母亲陪着逛园子说话。琼艾腾出身来,独坐上房,手底下的四个大丫头穿梭似的奔走传话。何处酒菜不继,何处加桌子加席,何处起了争执,乃至哪位女眷掉了钗环,谁家孩子该给红包,耳到嘴到,处置得井井有条。

天色未暗,琼艾即下令张灯,一时间处处红灯高挂。曲翻新调,芙蓉席开,醉醺醺的宾客本已打算告辞回家,眼见河珍海味一道道端上来,也就改了主意。再叨扰一顿好的,回头还可以闹洞房消食,何乐而不为呢!

小厨房送来几样菜,琼艾吩咐掩了门,刚想垫一口吃的,好去园中看看。善姐走来,附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琼艾放下筷子,轻声笑道:“规矩是要闹的,俗话说‘人不闹鬼闹’,静悄悄的不吉利。你回去告诉小嫂子,能免的就免,一切包在我身上就是了。”

善姐道谢,回天香院去。琼艾叫来无讳,悄悄的嘱咐了几句,又打发红梅、碧莲去请老太太、太太都到天香院去,说好等她们一到就关院门。喜娘和笙箫细乐早就都在院里伺候着了。

“新娘子难当!”琼艾摇头笑道:“真难为我这位小嫂子,被人评头论足的看了一整天。”她冲紫藤、墨菊挥挥手,“这会儿也没什么事了,你们都去天香院看热闹吧!顺便照应着点儿,别让那些小丫头们瞎起哄!”

“小姐不去看看?” 墨菊笑道:“听说要结发、洒帐、唱喜歌、喝交杯酒,好一套仪注!小姐看了,将来出阁的时候也好心里有数。”

“小蹄子,知道这日子我不跟你们计较,又满嘴的胡说八道起来!”琼艾笑道:“快去吧!一会儿关了门可就看不成了。”

紫藤笑道:“新郎官还没醒呢!我们看热闹的着什么急。”她伸手在墨菊脸上羞了羞,“傻妹妹,就算你把仪注学得再好,等到你做新娘子的那一天,还不是凭着人家掇弄。难道还能扯着喜娘的手,批驳她把桂圆、花生洒错了地方不成?”

琼艾听了,抿着嘴笑。

“不怕你们笑话,我要是能有少奶奶十分之一的风光就心满意足了,说什么掇弄不掇弄!”墨菊红着脸说道。

“小姐你听听,墨菊丫头的脸皮够多厚!”紫藤笑道:“等我剥了来做双皮拖鞋穿吧!”

墨菊不理紫藤,趋上前福了福,“小姐,今天是少爷大喜的日子,我想求小姐一句话。”

“你说!”琼艾笑道:“看我能不能答应你?”

“宝儿临行前,我们见了一面。”墨菊说着,抬着望望琼艾,“她说跟着她小姐,哪怕是走到海角天边都没话说,只是还有一层难堪别扭……”

“哦?是什么?”琼艾问道。

墨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嗫嚅道:“我也追问了半天,宝儿才说‘不到了这一步,不知道什么是为难。’”她不等琼艾再问,紧接着说道:“她说自己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明明是陪房丫头,可是跟新姑爷好吧,觉得对不起小姐;不跟新姑爷好吧,又觉得要是没了这点儿指盼,为人一场,实在少了好些生趣。”

琼艾扭过头噗哧一笑,轻轻踢了墨菊一脚,“你少糊弄我。我还不知道你那几根花花肠子,跟我耍这些小心眼。宝儿当她自己是西施貂婵呢?也不拿面镜子照照,凭她就想分了桂钿姐姐的宠爱?都怪小嫂子开了先例。”琼艾指一指紫藤,“就是你们想学合欢,也还早得很呢!”她说着拉起墨菊,在她的脸上轻轻拧了一把,“死丫头,这么迫不及待的想出去,是不是有了心上人了?”

“小姐你可别冤枉好人!墨菊没那么大的胆子,让人知道了,臊都臊死了。”她偷眼瞧瞧琼艾,咬着嘴唇笑道:“我不过是看小姐的好日子近了,才……”

主仆三人正在说笑,小丫头隔着门喊道:“荣国公贾代善拜见薛太君!”

琼艾骇笑,“忘了知会化蝶哥哥,让他帮着挡挡人了。老太太这会儿哪有空?”她看一眼紫藤、墨菊,掸掸衣裳站起身来,“我代见吧!开门!”

(四十四)

门楣上的大红灯笼投下一圈黄晕,把贾化善的整张脸都罩在里面。琼艾一眼看见,心里忽悠悠的打了个颤。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么英武倜傥的男人。她瞟一眼打帘子的小丫头,见她正红着脸招呼着,不由想起《世说新语》中的一句话,‘一异人在门,不敢不启。’

贾代善并没有察觉出这些异样。他略低了低头,迈步进门,站定后挺腰平视。屋内并不见鸡皮鹤发的老妪,只有一位盛装华服的少女望着自己,他微一错愕,也不过一失神间,眼角眉梢就都是笑了。

“蓬门小户,劳国公爷趾步,真是欣喜之至!”琼艾含笑揖客。不过是多看了几眼,她已发现这位年方弱冠的荣国公相貌平常,衣着也不甚考究,但虎步生风、豪气逼人,所以非但不觉失望,反而又生出几分好感来。“国公爷请坐!”

“小姐是……”

紫藤代答:“这是我小姐。”

琼艾笑了笑,“我家老太太在新房呢!不知贵客远来,一时赶不过来,望国公爷见谅!”

“我路过贵地,听说府上正在办喜事,冒昧登门,讨杯喜酒喝。”贾代善笑道:“没想到有缘得见小姐芳容,实是三生有幸。”

“你带国公爷去前边厅上喝酒!”琼艾扭头吩咐墨菊,说着款款站起身来,浅笑盈盈,“简慢之至!”

贾代善名门闺秀见过不少,但这般姿容出众、举止温婉得体的却是不多。他一心一意的惊艳,哪肯轻易就走,正想找个由头再稍做流连,只听门外一片喧哗。十几个青布短衫的人直闯了进来,几丈远的地方柯管家和一个锦衣少年一路追一路忙着招手叫人。

“老太太呢!”屋里众人还愕然相顾,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呢!那十几个人已经蜂拥进屋。为首一人攘袖出臂,大声问道:“快请老太太出来!我们要请她老人家给评评理。”

贾代善见来人满面怒容,大为戒备,悄悄横跨一步,站在琼艾身畔。

“老太太在园子里,”琼艾不慌不忙的答道,“有什么事,跟我说也是一样!”

她的淡定从容,镇住了那群人。那人回头跟同伴低声商量了几句,才又高声问道:“你能做得了主?”

琼艾矜持的笑一笑,退后一步,缓缓坐入椅中,“你们是机匠吧?哪个机房里的?一点儿也不知道府里的规矩?”

那机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小姐给我们做主!”其他的人跟着乱七八糟跪了一地。

琼艾轻轻拽了拽贾代善的袖子。贾代善低头,琼艾冲他莞尔一笑,扬了扬眉。贾代善凝望这一对剪水双瞳,秋波流转间有不尽的含义:安慰、称许、赞赏,一一了然于胸。电光石火的一个眼神,远胜万语千言。贾代善见自己不过迈了一步,连护花都谈不上,已得佳人如许的倚赖信任,不由得受宠若惊。他暗叹一声,一个小女子,临乱不惧已经不易,还这么周到,不知天生了一付什么样的水晶心肝,如此剔透精灵!

琼艾说道:“慢慢说,我给你们做主。”她抬手向门外一指,“柯管家,我知道机匠们一向本分。今天不知受了什么委屈,才乱闯的。我想他们没有害谁的意思,你带着人退下吧。”

“小姐,这些人粗鲁得很!”柯克叫道:“还是让我处置吧!”

“小姐,你别听姓柯的胡说!就是他在欺负我们。”为首的机匠直起身来,气凶凶说道。“他不给我们饭吃,还克扣我们的钱!”他身后的机匠也跟着忿忿不平的大叫起来。

贾代善的眼光一刻不停的在机匠们的身上扫来扫去,琢磨着怎么想个法给自己的跟班小厮们递个信才好。只要能进来两三个,万一动起手来,就可保自己和这位娇滴滴的小姐不吃眼前亏了。史府下人虽多,但显然没经过这种场面,在门外拥成一堆,搓手顿脚的看着,不知干什么才好。

“有这种事!”琼艾皱皱眉头,双手往下压了压,让机匠们别吵。这些汉子果然放低了声音,但仍嘟着嘴说个不停。“化蝶哥哥,你带仆人们去照应着前面。柯克,你跪到前面来。”琼艾朗声吩咐。她面色如常,但顾盼之间,不怒自威。

贾代善眼看那个锦衣少年迟疑了一下,真的带领仆从们逡巡着离开了,除了心里大骂之外,干着急没有办法。看来史家一向宽厚得很,才会有恃无恐,这么信任这些青布短衣、靠卖力气挣钱的人。

“好了,他的手下都走了。”琼艾对为首的机匠点了点头,“你应该知道,机房是机房,府里是府里。出了大门柯管家就管不到你。”她看一眼柯克,警告他今后也不许找机匠的麻烦,“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两个当着我的面说说清楚吧!”

“小姐!”柯管家抢着说道:“他们诬蔑好人,每位二两银子的喜封,原是说好走的时候再给的!几处同时开饭,不过是略迟了点儿,”他瞥一眼桌上的碗筷,“就连上房也不过是刚刚吃上饭,这些人又比谁娇贵了,就那么急肠子,不能等一会儿?”

“我是怎么告诉你的!本来就应该先济着客人开席!”琼艾瞪了管家一眼,呵斥道,“怎么又说你扣了他们的钱?”

“小姐,你别理他!他就靠花言巧语支对人呢!”另一个机匠跳起来指着柯克的鼻子说道:“我上午就来了,家里有事,找他求了半天,想领了赏就走。”他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忸怩的笑了一笑,“您别笑话我们这些穷人,二两银子在您眼里不算什么,在我们,就是平白的得了几个月的嚼裹儿。这都是托了大爷的福,老太太小姐的体恤我们,我们只有好好干活……”

琼艾见他越说离题越远,轻轻咳嗽一声,笑道:“你说你家里有事,怎么天都黑了还不去?”

紫藤笑着插言道:“想必是觉得今天的戏好,听住了呗!”

“小大姐,你别取笑了!”那机匠双手乱摇,“都是这位好管家故意为难,一会儿说忙不过来,一会儿说老太太有话,推三阻四的死活不肯给。”他转向琼艾,“小姐,您和老太太好心好意给我们这些人安排了流水席。您大概只看见一个个大红食盒拎出来,一盘盘的摆开。您不知道每盘里只有……”他把两个食指圈成圈,并在一起比划着,“几个机房里的人,来了一拨儿又一拨儿,有的连菜毛还没看见呢!来的晚的,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他一指柯克,“他就是想饿走了我们,好拿我们的赏封。”

“柯管家,是这样的吗?”琼艾双手撑在椅背上,向前探了探身子。柯克脸色煞白,有心想辨白两句,却又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一句整话来。他甚至不敢看琼艾一眼,只垂着头跪着。“老太太待你不薄啊!”琼艾叹道,轻轻挥了挥手。“大喜的日子我也不想说你,你下去吧。赶紧给这些人开饭,赏双份的喜封。”她眉宇间有掩不住的厌恶失落,好像一个有洁癖的人一不小心看见了满地亏渍一样,“要是没有他们,我还当你挺知恩求报呢!”

柯克听了琼艾这几句话,伏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惶恐得无地自容似的。机匠们兴高采烈,站起来,说笑着跟着小丫头们去了。

“国公爷,我治家无方,让你看笑话了。”琼艾默默的看着这些人走远了,才轻声说道。

“哪里,哪里!”贾代善连忙笑道:“我常被下人们胡弄。实不相瞒,我家里用的都是两三辈的老人,家母心又软,纵得他们无法无天,常打着我的旗号作威作福。”他一挑大拇指,笑道:“小姐的这番处置,举重若轻,代善不胜钦佩!”

琼艾苦笑,“你不当家,不知当家的难处。”

“只盼祖宗有德,教代善能娶个像小姐这样能干的好媳妇!”贾代善半闭着眼,双手合什,一本正经的说道:“每日里只管怜惜夫人、孝敬母亲,不必为家事烦恼。”

琼艾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微微一笑,“我的王爷,你把忠君报国忘了!”

贾代善扭头望向她,“若能有一个才貌双全的夫人供代善怜惜,说句不敬的话,只怕我会天天伴在石榴裙下,连孝敬家慈都顾不上了。”

琼艾见他目光灼灼盯着自己,脸一红,轻笑道:“那时自有你的夫人替你孝敬母亲。”她盯着自己的裙子看了一会儿,搭讪着站起身来,“国公爷请前头看戏去吧!时候不早了,我要进园子照应照应了。”

“你一个小姑娘,操持了这件大事还不够?还要去哪儿照应?”贾代善笑道:“让两位小大姐替你去吧。你也歇一歇,咱们喝喝茶,说会儿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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