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史太太见他脸色铁青,有些心慌,转念一想,他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一手把他养得这么大,我怕他干吗!她挺了挺腰笑道:“当然是求亲啊!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我当娘的不替你打算,谁替你……”
史琼经不等她说完,一扭身,‘咕咚’一声跪在薛太君面前,“老祖宗,你要是真心疼孙子,就别让我妈去!”说着话,伏在炕沿上连连磕头。
薛太君攥着他的手往起拉,“乖孩子,你妈也是为了你好!”嘴里这么说着,顺势半埋怨半得意的瞟了史太太一眼,“起来!有什么话跟我说!奶奶给你做主!”史太太又气又恨,满面通红。重绫、轻罗慌里慌张的爬起来,一脸尴尬的掩门退了出去。
史琼经一头滚进老太太的怀里,哽咽道:“为我好?为我好就给我娶朵晨昏相伴的解语花来,家世好有什么用!我又不指着她的嫁妆过下半辈子。”
“小祖宗,你说话要有良心,桂钿也不光是家世好。你们以前……”薛太君一下下的拍着琼经的背,柔声哄劝着。
“以前是以前。”琼经一听这话窜起三尺高来,推着老太太一通撒泼乱摇。老太太呵呵的笑着,连声叫道:“好孙子,轻些,轻些,奶奶这把老骨头都被你摇散了!”
史太太双眉紧皱,“琼经别胡闹,我们在说正经话。”
“乖孙子!”薛太君不倒翁似的晃着笑道:“只要你心里喜欢,只要不是太离谱,奶奶都给你做主。”
“妈妈你这是什么话。”史太太叫道:“婚姻大事,岂可儿戏!什么叫不是太离谱!”
老太太把眼一翻,“好媳妇,你没听清楚是吗?我说的不离谱,只要上不是月里嫦娥,下不是勾栏粉头。我孙子又不是傻子,他喜欢哪个姑娘,我就给他娶哪个。”
“妈!”史太太大叫一声,“您怎么这么护着他!”她站起身来,甩手要往外走,“我就看薛家的姑娘好,明天就去求亲!”
琼经霍然抬头,史太太见他满脸是泪,愣愣的站住脚。琼经用衣袖在脸上胡乱抹了抹,大大的喘了口气,斩钉截铁说道:“你不是怕史家绝后吗?好啊!你去薛家求亲吧!我这儿就出家做和尚去。”他翻身下炕,退二步,抄起桌上的一只牙筷,双手用力一折。谁知那牙筷坚硬异常,史琼经一折没折断,气呼呼的看了一眼,狠狠地往地上一摔,拉开门大步去了。
史太太抖着手指着儿子背影骂道:“好你个不成器的东西,学会顶嘴了你!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天理的东西!祖坟无德啊!”抓起面前的一碗茶就要往地上摔。
“咳咳!”薛太君咳了两声,“儿大不由娘,你也用不着生气。”她轻描淡写的说道:“我儿子死得早,琼经打小就没人管教,这会儿气也晚了。”
史太太听了这两句,拎着那碗茶再也发做不下去。她缓缓的坐下,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薛太君递了条手帕给她,放缓了声音,“来,擦擦脸,大年根底下的,有事好商量,快别哭了!”
“妈,你说这孩子……”史太太委屈道。
“琼经从小跟着我,他的拗脾气我最知道了。”薛太君拍拍儿媳妇的肩膀,“你不顺着他,他保不齐真剃了头发做和尚去。要时候你可就什么都没了。”史太太有心说一句‘做和尚倒好’,抽噎了一声又咽了回去。薛太君接着说道:“丹珠也不差,知书达礼的,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来人啊!”她冲着门外大声叫道:“给太太倒洗脸水来!”又放低了声音撮哄道:“快高高兴兴的,别让我这个年过不痛快了!啊?”
史太太前脚一走,琼经后脚就进来,在老太太跟前嘻皮笑脸,软磨硬泡。祖孙俩讲了半天条件,琼经答应去给母亲磕头赔罪,老太太拍着胸脯担保,一准让他称心如愿。
(二十七)
琼艾身子坐得端端正正的,手里却托着几颗瓜子,慢条斯理的磕。她听母亲发了半天牢骚,心里早把来龙去脉都理清了。老话讲‘知女莫若母’,放在史家,却是‘知母莫若女’。琼艾一点儿也不着急,笑模笑样听她母亲数落儿子,见她实在是骂得狠了,才笑着劝两句。她觉得哥哥的手段又高明了,这么大的事,三言两句就架到老太太头上,哄得她心甘情愿的当了挡箭牌。琼艾听母亲讲哥哥在老太太怀里又哭又闹诸般做作,又好笑又佩服。
史太太口若悬河的说了半个时辰,才喝了口茶,叹道:“还是闺女贴心,不白养活一场。”
“妈妈别生气了!”琼艾看她的气消得差不多了,笑道:“哥哥心里明白得很。他知道母亲最疼他,才敢这样。我算他一会儿就该过来赔罪了。”
一言未了,就听院内琼经大叫,“母亲,母亲!儿子负荆请罪来了!”
琼艾噗哧一笑,“才说曹操,曹操就到!”站起身来。散花打起帘子,琼经已然踏上台阶,又突然站住,回头看一眼院中那棵虬枝纵横,花苞如豆的老梅树。他迟疑了一下,就在冰凉的石阶上跪了下来,冲屋里正面坐着的母亲磕了个头。史太太把脸一扭,佯装不见。琼经又磕了两个头,完了事似的跳起身来,奔到梅树下左看右看,自言自语的叨咕着,倒像是诗兴大发,全忘了眼前的麻烦似的。
史太太低声说道:“琼艾,叫你哥哥进来,疯魔了他!也不怕冻着!”
琼艾轻轻一笑,倚门招手。琼经看见,这才放了心,恋恋不舍的别的梅树,含笑进屋,挨着母亲坐下。兄妹俩一搭一句的,很快就哄得史太太破颜为笑。
琼经喝着茶,神采飞扬,笑道:“母亲修行了这么多年,怎么还看不破?人生一世,难得的是富贵安静。咱家几代经营,虽不敢说妄言贵富,总算是吃用不愁,正应该开开心心的过几年舒服日子。父亲在世时,”说到这儿他放下茶杯,站起身来,语气也转为恭敬,“指望我弃商读书,挣个出身。如今我书读得也多了,看舅舅的榜样,心也不那么热了。总想着即便考中了,那时候为官千里,还不如守着母亲、妹妹,”他揽着母亲的肩膀笑道:“一家人亲亲热热的,有多快活!”
史太太啐了一口,一把拍掉儿子的手,“你自己不上进就算了,难道你妹妹也不嫁人,守着咱们,在家当老姑娘?”
琼艾见说到自己头上,忙举手半挡住脸,扭了扭腰身,嗔道:“妈,你还不打哥哥二下!又信嘴胡说了!”
“妹妹还真害羞了。”琼经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什么说不得的!母亲最圣明了,我猜她心里早就打算好了:既然舍不得闺女,不如干脆招个上门女婿,帮着当家理计,也是两全其美!”
琼艾心中一动,哥哥这是明里暗里的在替自己垫话啊!看来他什么都知道了。她心念电转,忙偷眼去看母亲,只见史太太正低头寻思,显见的已把这番话听到心里去了。琼艾大喜,一眼瞥见琼经正冲着自己挤眉弄眼的笑,不由得脸上一红,笑道:“我去小厨房看看,添几个菜给老太太送去,就说是母亲孝敬的,好不好?”
“嗯,就说我早上脾气急了些,害得她老人家早饭都没吃好,正后悔呢。”
“母亲放心,我会说。”琼艾笑道,转身去了。
琼艾打发墨菊去小厨房传话,自己回到卧房,取张花笺,斟酌着写了个便条折好。她叫过红梅,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一定要亲自交到桂钿姐姐手里。
让宝儿去送红梅,等她们两个一出屋,桂钿忙打开花笺。只看了了两句就出了一身冷汗,霎时面如死灰,支撑着看完,已是泪流满面,心里油煎火烤般的难受。虽然琼艾字里行间竭力掩饰,可事情一望而知,必是琼经百般要挟,老太太才会答应下来。桂钿真想跺跺脚,就此跟那个负心郎一刀两断,只可惜满腔柔情不替自己挣气,才这么一动念,已经心如刀割,不由自主的又想到昔日琼经的好处上去了,喃喃自语道:“冤家啊,冤家!”这半年,她何尝不知道自己一直在自欺自骗,实指望有朝一日守得云开见月明,等到如今,是前路尽断,再也骗不下去了。
桂钿哭一阵,想一阵,悔一阵,怨一阵,看着花笺末尾,‘姐姐早做打算’几个字,越发心里悲苦。想起《三国》里周公瑾‘既生瑜,何生亮!’的话,只恨自己生不逢时,合起双掌,暗暗祈求老天开眼,掉下块大石头来,立刻把自己砸死算了。
宝儿回房,见小姐一动不动的坐着,哭得泪人似的,吓了一跳,急忙抽出手帕递过去。薛桂钿见她来,勉强振作了一下,幽幽叹道:“好妹妹,你还记得半年前你说过一句话:你说琼经一向惜花怜玉,却原来也有无情无义的时候?”
宝儿点了点头,心里已隐约猜到出了什么事,只是看小姐哭得可怜,不敢说破。
桂钿叹息一声,揽镜自照,“我哪儿点不如她了!” 她合上眼睛,仍挡不住两行热泪直流下来,“琼艾写信来,她的话……”又是一声长叹,“都不幸言中了!”桂钿惨然一笑,“你去请母亲过来,我有要紧话跟她说!”
等薛太太赶来,薛桂钿投到母亲怀里放声大哭。薛太太抱着女儿连声问出了什么事。桂钿顾不得女儿家的羞耻,且泣且诉,求母亲放下官身架子,为女儿终身着想,去史家找老太太提亲。薛太太听女儿咬牙和泪说出‘情愿和丹珠姐妹相称’的话,目瞪口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