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等薛太君带着史太太从庙里赶回来,跟林青岩相见过了,再一同进园子来看林太太。林太太已经诊过脉,吃了头服药睡下。史琼艾料着母亲肯定请舅舅进园看望,又听大夫说林太太的十分缠人难治,生怕林太太将来在自己家里有个好歹,在亲戚跟前落了包涵,遂把两个大夫都留下等着。薛桂钿自回家去了。
薛太君见林太太睡着,轻声嘱咐了几句就先出来,走到史太太房中坐下。丹珠跟了过来重新行礼拜见。老太太见她形容虽然娇怯,但眉目分明,举手投足间另有一股子书香门第的傲气,非自家儿孙所及,就觉得投缘,话里话外的十分疼爱怜惜。林丹珠见老太太这么慈善和气,也觉得亲爱,只管贴过来依傍着她。老太太见她如此,更觉得这孩子可怜,又是儿媳的至亲,拉着她的手絮絮的问这儿问那儿。
林青岩在后院厢房中听那两位大夫说了大半个时辰,看了脉案,越发的添了心事。好在林太太安安稳稳的睡了一个长觉,又吃了些燕窝、阿胶,次日早晨就觉得精神健旺了许多。她打发合欢出找老爷,让丹珠帮着洗脸梳头,要去前院见小姑子。这里还没收拾明白,史太太和琼艾已赶了过来。林太太提起昨日的事,连声说多亏了姑娘。史太太说一家子骨肉,不用客气。史琼艾谦逊了一番,打发人去把早饭取来,四个人吃罢。史太太就劝林太太躺下歇歇。林太太回说精神很好,昨天失了礼,非要赶着去拜见老太太。史太太想想这也是正理,就让自己的丫头散花、随喜搀扶着她,一行人慢慢的出园来。
上房中史琼经正跟薛太君说,想让贾化蝶搬到天香院跟自己一起住,被老太太数落了几句,说他这么大了还想起一出是一出的,说他母亲、妹妹都住在园子里,怎么可以让个陌生男子住进去,你舅舅都没让进去住。史琼经被驳得没话说,咕嘟着嘴想了一会儿,又嘻皮笑脸地跟祖母央告,“不许他进去,我干脆搬出来住书房好了,离您老人家也近。”
薛太君就笑,“那倒使得。你小时候还不是跟着我住,再大些后来也住过一阵书房,再后来屋里添了丫头,才渐渐的不出来了。”她见琼经脸红,越发乐哈哈瞅着他描一句,“咱们可说好了:你出来住我不拦着,可只能让无疾无讳两个小秃子服侍,不许拉扯我的人。双喜双寿也不许出来。眼瞅着就快成小姨娘了,别入了生人眼,吃了亏。”
“瞧您说的,您还没见过化蝶兄弟,人品才情都没的说!”当着丫头的面,史琼经讪讪的,低声嘟囔道,“只求祖母别一见了他,连疼孙子的心都没了,都疼他去了。”
“可不是你说的!昨天我一见林丹珠,人家的孩子是怎么养的?小丫头那叫招人心疼,跟琼艾站在一块,我心里说这几十年金陵城里大户人家的孩子见了多少,就这个外来的是个顶啊尖啊的,把你妹妹都比下去了。难道说那个什么化蝶又把我的宝贝孙比下去了不成?”
史琼经还没答言,隔着门先听见琼艾的笑声,“老祖宗又在嚼我什么呢!”环佩叮铛声中,一群人拥着林太太走了进来。史琼经瞪大了眼睛搜寻,母亲和妹妹一边一个扶着舅妈,旁边是一群手脚伶俐的丫头。等众人都站定了,丹珠才款款的掀了帘子进来。史琼经放下心来,轻轻的点头招呼一下,才上前给舅妈请安。林太太要给薛太君行礼,早被大家拦了,扶到炕上坐。其余众人或坐或立,有一搭没一搭的打听些京城风光,沿途情形。
原来林太太是嘱咐合欢去取带来的土仪。此时见薛太君屋里六位大丫头添茶倒水,一色的大丁香耳坠子,明晃晃的黄金手镯,都穿绸着缎的,林太太就有些惊心,明知道自己带来的那点儿子东西拿不出手,事到临头,也只能厚着脸皮硬顶。这边喝着茶闲聊,等合欢托着红绸蒙着的大托盘进来,丹珠已抢先迎了上去。她掀开红绸看了看,轻嗔道:“怎么只有给老太太、太太的,哥哥、姐姐的怎么没上理由拿来?”说着,一个眼色偷偷丢了过去。
合欢也是机灵的,当即笑道:“小姐也不可怜可怜我,就这么两只手,箱子包袱一大堆,被挑夫丢得乱七八糟的,一时半会的哪里找得到?您不说帮我说一句,还骂我!”
薛太君坐在炕上探身笑道:“他们的回头再说,先把我那份拿来看看!林太太不会笑话我老太太贪心吧?”
林丹珠听见这话,忙接过托盘来捧到老太太跟前。合欢转身出去。老太太先打开一个锦盒,见里面装着几枝老参,都是大拇指粗细。薛太君不禁看了林太太一眼,“你既带着这个,路上就该配了药吃,就不至于……”语气中大有责怪之意。
林太太体贴她的好意,又不好说出口,只轻轻点头应了声‘是’。
史太太怕嫂子脸上下不来,忙指着一个蓝布匣问道:“这可是给我的?”
“正是给妹妹的。”林太太笑道:“我家老爷说妹妹凡百的东西都不放在心上,走了半个京城的古董铺子才好不容易挑了这个来。妹妹看看!”双手拾起来递给她。
史太太接过打开,捧在手中细看,见是淡金色书衣,贴着竹纹纸的书签,钤着章,右侧书脑处却没有寻常装订的痕迹。她轻轻翻开,果然不是书,只是叠成书样的一卷画集。头一页是如来佛祖,工笔细绘,颜色鲜艳,宝相庄严。又翻过来展开最后一页,众人都在巴着头看,此时齐齐的发出一声惊叹。只见一片瑞霭祥云之中,无数菩萨佛祖或骑瑞兽或坐莲台,缨络满身,七宝辉煌。史太太认得画的是大法会众佛云集的场景,唯恐众人口气污浊冲撞了谁,忙合上放回匣内,亲手盖好了递给随喜,“仔细捧着,回去放在正屋黄布幔子里,跟别的经卷放在一处。小心,慢慢走!”
薛太君知道儿媳向佛之心要比自己虔诚得多,见她看册画也这么诚慌诚恐,倒觉得好笑。按理说她应该先请自己看看,不该就这么收回房去。但当着她的娘家人,也不必为这点儿小事让她难堪。薛太君低头见托盘上还有几样新巧首饰,一些绫罗堆的宫花,拉过史琼艾挑了一枝大红的给她插在鬓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