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气大才疏少叔旋诛灭 福倚祸藏苏元已亡身
经过几天的休养,苏武的病便好了,已经像往常一样上朝下朝。经过伪书一事,朝廷出奇的平静。田广明在长安翻了个天,居然连李昭的影子都没找着,只得画像着令各州府严查。而伪书已不见有人提起,像没事一样。苏元也不像以前早出晚归,每天一退宫便回家。可苏武心里却总有不安的思绪从脑里窜出来,便想到李陵曾说过的归隐杜陵之事。
九月底看着霜降已过,天气开始转冷,秋也到末了。因快到立冬,北郊祭祀按往常一样开始筹办。苏武心神不宁,便早早退宫出来。驱车回府,在路上遇见上官安。虽然苏武是长辈,但上官安是国丈,官爵在苏武之上,苏武便叫车夫勒停马车,让上官安过去。上官安也停了,在车上拱手笑道:“真是巧,我本来要去未央宫请叔叔,却在这遇上了。”苏武还礼道:“不知国丈有何要事?”上官安道:“爹爹在寒舍备了薄筵,想请叔叔驾临。车丞相,桑大夫都去了。”苏武道:“敢不遵命。”上官安掉过马头走在前面,而苏武则跟在后面。
将军府在甲第区,不一会就到了。门外马车拥挤,奴仆成群,甚是热闹。漆上朱漆的大门关闭,行人只在侧门进出。上官安一路直至大门,也不下车,见门开了便驱车直入。苏武在门口下车,从侧门进,还未到客厅便听见有笙箫钟鼓之声。在台阶脱靴,穿着袜子进屋,里面已坐满了宾客,宾客后面有七八名乐师奏乐,两名胡姬正在大厅中间翩然起舞。胡姬下身穿裙,上身赤裸露出双乳,腰身手指随乐曲节拍如蛇般扭动。倡优裸露成风,苏武也不以为怪,看座上除了车千秋、桑弘羊、常惠、郑吉、萧望之,还有燕王派遣到京师尚未回去的孙纵之、寿西长,独不见上官安。
上官桀是主,爵位最高,面东而坐。面南之首空了一几,显然是留给上官安的。上官安虽是晚辈,却是国丈,封了桑乐侯,平日傲慢不驯,车千秋和桑弘羊反而要谦让坐在其下,其余人等面北。苏武向上官桀拱手行揖。上官桀放下酒杯,笑道:“子卿来迟了,可惜了刚才的杂技。”苏武笑道:“少叔设筵,武心有恐慌。”上官桀指着苏武笑骂道:“再胡言乱语可得灌酒了。”吩咐奴仆面南设几铺席,端上酒菜糕点。苏武又和车千秋等人一一行礼,才到桑弘羊下面的席子上坐下。
苏武本想有话要对常惠说,只两边隔开只好作罢。常惠已迁光禄大夫,比苏武品秩稍低,因不同属,见面次数比以前少了。几杯酒下肚,苏武对身旁的桑弘羊道:“这两个倡优面生得很,莫非又是从陛下那抢来的?”桑弘羊凑到苏武耳边低声道:“子卿神人,一猜即中。这两个胡姬,本来要送给陛下的,左将军不喜汉乐喜胡风。”苏武大笑。上官桀指着桑弘羊道:“大夫叛我,罚酒!”话音刚落便有婢女过来往桑弘羊耳杯里倒酒。桑弘羊低声对苏武道:“将军的泼赖劲上来了。”说罢笑着把酒喝了。上官桀道:“子卿不蓄优,少了许多乐趣。”苏武道:“罢,我都一大把年纪了,再来这声色怎招架得住,再说我那点俸禄怎够蓄优?”上官桀对车千秋道:“你看,子卿又绕圈子骂我了。”车千秋摆手道:“我什么都没听见。”惹得众人一阵大笑。
苏武笑道:“我前几天还听说车丞相有恙不能上朝,只未得拜谒问候。”车千秋笑道:“还不是左将军惹出来的。”苏武哦了一声,道:“左将军如此歹毒?”上官桀笑道:“子卿你听丞相胡说,他连盖主【注一】也诓骗,丞相压根就没病,只躲着我不见。”孙纵之道:“丞相一病,燕王也急得不得了。”车千秋摊手道:“这不叫左将军硬闯丞相府了吗?”众人又一阵大笑。
一曲终罢,舞姬退回后堂。这时鼓声渐起,或轻或重,或疾或缓,两名上身赤裸的男子执剑而进,随着节拍做出刺、劈、挑等动作,粗犷有力。苏武在匈奴曾见过匈奴人舞蹈,多剽悍刚勇,自回汉朝后,舞风大异,竟有点怅然若失。忽见如此粗犷的舞蹈,似乎又回到了匈奴。
正在大家观舞取乐时,一人按剑站在门口一动不动。苏武见是廷尉李光,不禁吃了一惊,转头见上官桀还在观舞,便站了起来。李光见苏武站起,从外面走进来,后面还跟着几名腰佩长剑的武士。李光道:“陛下敕令。”上官桀眯着眼,摆手屏退舞者,对李光道:“陛下有什么敕令,竟要李廷尉亲自驾临寒舍?”李光没答上官桀的话,对车千秋等人道:“请车丞相等人回避。”苏武和常惠对视了一眼,心已提了起来。车千秋点头道:“既然陛下有敕令,我就先行告辞了。”说罢站起来与苏武等人出去,屋里只剩下上官桀。
一出大厅,苏武倒抽了一口冷气。大门两侧、长廊和角楼,羽林军已经替换了原来的守卫执戟把守,奴仆宾客也不见了踪影,而且还隐隐听见后院传来妇女孩子的哭喊声。一声不响,李光已经控制了整个将军府,那敕令……常惠低声对苏武道:“大人快点回府。”苏武茫茫然穿靴,耳边传来李光的声音,“朕闻君子怀德,可使四方。上用君子,不及乱也。上官桀上官安等,貌若君子,言必道德,然心怀诸吕【注二】,悖乱狂妄,不知以德戒焉……”常惠拉着苏武的衣袖出去。
大门处也被羽林军控制了,宾客已经驱散。车千秋吃惊地看着这一切,一时竟有点反应不过来。或者车千秋苏武等人皆位高显赫,羽林军并没有进行盘问。大门外还有十几名羽林军把守,宾客车马早被驱散,刚才来时的热闹转瞬便冷冷清清,空空荡荡。苏武送车千秋先走,忽然想起桑弘羊,四处寻找却再找不着了。常惠道:“大人先走吧。”苏武这才与常惠作别。
在空荡荡的大街疾行,马蹄敲在石板上发出的的哒哒的声音。马车往东至北宫再往北绕过东西市,才折返回东市旁的典属国府。门外围聚了十几个人,有百姓有奴仆,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苏武知道出事了。车夫扬鞭驱散前面挡路的人群。车还没停稳,管家就挤过来哭道:“大人,大公子被抓走了。”苏武颤巍巍的下车,一脚踩空,硬生生从车上跌了下去。管家车夫吓得大喊,过来扶起苏武揉胸抚背。这一跌把苏武跌得死去活来,只觉五脏六腑全错了位,半天才吐出一口长气,可脸色还是白得吓人。奴仆把苏武背进后院,又忙着去请大夫。
家里早乱成了一团,邹氏心内惊恐,见苏武跌伤了就更是不知如何是好,只在一旁堕泪。苏武喝了碗水,心里好受了许多,乱糟糟的心才平静下来,问管家道:“究竟是谁把大公子抓走的?”管家哭丧着脸道:“来人只说是陛下下的旨意,又不许过问。二公子已经去打听了,还没有回来。大人不在,家里乱成一团也不知怎么办,只好叫人四处寻找大人。”苏武道:“我还没死,慌什么。去把门口的人驱散了,其他人按往常一样做事,一切等二公子回来再说。”管家擦着眼泪道:“是。”自己带着几个人出去把门前的人赶走了。大夫急匆匆赶来,见苏武已经缓过气,只是脸色还是苍白,诊了脉问了症候,然后退出来开药方。管家吩咐奴仆随大夫取药,一面约束奴仆不得出外,忙得昏头转向。
才戌时初,长安便开始禁夜。苏亨还没回来,苏武又是担心又是焦急,可又不能出去。直等到子丑相交,在管家的劝解中才宽衣休息,可在床上压根就睡不着,反反复复出现下午那一幕。心怀诸吕,悖乱狂妄,这分明是诛心之句,难道上官桀竟然想……猛然从床上坐起,提着灯把与上官桀往来的信札翻了出来,一卷卷打开仔细推敲。苏武的眼睛已不太好,在黑夜里看不清楚。管家怕苏武出事,还守在外面,见屋里烛火晃动,连忙推门进屋。苏武见管家进来便道:“多点几盏灯。”管家道:“大人,都丑时了还要翻这些竹简,还是等明天再看吧。”苏武道:“明天就来不及了。去把大公子与上官桀上官安往来的信札也搬过来。”管家立即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连忙转身出去。
婢女点燃了多枝灯,屋里光亮了许多。管家把苏元的信札抱进来堆在案头,道:“大人,大公子的信札全在这里了,还没分开哪些是左将军的。”苏武道:“你查看一下,凡关涉朝政、人事变动和上官安上官桀的全挑出来。”“是。”
一晚下来,苏武的眼睛又红又肿,所幸信札已经翻遍,心里有了底。管家陪苏武熬了一夜,这时问道:“要不要这些信札烧了?”苏武揉着眼睛道:“不用。你把这些信札封存好,若朝廷有人来问就交给他们。”“是。”
苏武转头看了看滴漏,已快辰时了,苏亨怎么还不回来?闭目休息了一会,吃过婢女送上来的糕点,然后换朝衣。管家道:“大人,今天不是朝会日。”苏武道:“昨天大变,今天或有朝会,即使没有,应该能打听到一些消息。”
刚出门,就见苏亨和两名奴仆狼狈地回来。苏亨一见苏武便道:“伯伯,大哥他关在南军,我进不去。”南军驻在未央宫内,由卫尉田广明掌握,与光禄勋共同防卫未央宫安危,苏元被抓后不是由京兆尹看守而是关在南军,可见已不是一般的罪犯了。李光宣敕令后上官桀他们怎样了?陛下会怎样处置他们呢?想了一会,苏武问道:“有没有打听到上官桀什么罪名?”苏亨道:“没有。大将军府、丞相府都大门紧闭,连大小官员也退了。在路上见到一些官员,问及上官伯伯的事有的摇头说不知,有的避而不谈,侄儿也打听不出什么。侄儿又去了左将军府、御史大夫府,都被封了禁人进出。昨夜因不知道夜禁这么早,回来晚了被士兵抓去城门关了一晚。”苏武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虽然今天不是朝会日,但来的人也不少,在前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议论,见苏武进来便散了。常惠独自坐在一个角落,神情依旧以往的冷静深沉。苏武过去,低声问道:“常大人可听到什么消息?”常惠道:“风言风语,难以为信。”苏武在常惠身旁坐下,道:“昨天犬儿被抓进了南军,现在也不知如何。又没有上官桀的消息,也不知什么罪名。”常惠想了想,道:“上官桀死罪难逃,恐怕令郎也受其害。”苏武许久也没有说话。
不久,太监进殿,拉长声音道:“今天陛下不上朝,各位大人请回吧。”殿中的官员立刻围住太监问长问短。太监嘴巴往上翘着,什么话也不说,只等官员都停了才说道:“各位大人,奴才脖子上就只有一个脑袋,不够砍十次啊。”说罢转身走了。苏武追了出去,赶到太监身前道:“大人。犬儿身系狱中,望大人指一条明路。”苏武为人宽和轻财,刘弗陵所赏赐的钱财多散与朋友亲近,自然太监也得了不少,所以太监与苏武的关系甚好。太监见是苏武,叹了口气,小声道:“大人,奴才就说一点,上官桀和上官安串连燕王谋反,被陛下发觉了。上官桀和上官安当场就诛灭,桑弘羊也已经处死,陛下现在还恼怒,奴才们说话行走都小心翼翼的,怕一不小心就……”说着在脖子上做了个砍头的动作。苏武愣愣地站在当场,连太监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上官桀死了?!昨天还见他兴致勃勃地观舞,只一瞬间……
艰难地向前挪了几步,对常惠说道:“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全死了。”常惠也吓了一跳。苏武一跺脚道:“我去求见田广明。”常惠道:“大人为何要去求见田广明?”苏武道:“我要进南军。”常惠道:“田广明不会让你进的。”苏武颓然站住脚。常惠道:“现在唯一的方法只有去求大将军。”苏武点了点头,走了。
大将军府大门紧闭,十二名守卫分两边站立,台阶下围了十几名官员,似乎是求见大将军被守卫阻拦在外的。苏武停车在树荫下,看着远处的官员。秋风摇落树上的黄叶,敲打着车顶的篷盖,又慢慢滑下,一片接着一片。天上云层叠盖,显得灰蒙阴郁。
过了很久,苏武才慢慢下车,走到大将军府门前对守卫道:“典属国苏武求见大将军。”守卫道:“大将军不见客。”苏武解下进贤冠,道:“既然武不能见将军府,烦请把这顶冠转呈大将军。”守卫不解,但又不能做得太绝,毕竟是中二千石的高官,日后还在将军府出入的,而且苏武在匈奴十九年不屈深得众人敬重,也不好得罪,便道:“请大人稍等。”捧着进贤冠进去了。
苏武转头看那些官员,有面生的有熟悉的,可一个个眼光一碰便别过脸去。过一会,守卫捧着冠出来交还给苏武,道:“大将军请典属国进去。”话音刚落,身后那些官员就乱了,“怎么让他进去不让我们进去?”苏武不理会后面的吵嚷,将冠戴好了走进大将军府。
才两天不见,霍光像换了个人似,身上只穿了一件素色深衣,头上也没戴冠,连巾帻也没裹上,只用一条丝带缠住已经花白的头发,似乎一夜间,这位声名显赫的大将军老了十年。霍光半歪在案上,对苏武的进来似乎浑然不觉。苏武行礼拜道:“大将军。”霍光抬起头,似乎才回过神,道:“子卿来了。请坐。”苏武在旁边坐下,道:“武是来求大将军。”霍光道:“我知道你的来意,可我已经回避了,根本帮不了你。”苏武道:“昨晚我看了苏元与上官桀上官安往来的信札,可知苏元与上官桀谋反并无关连,请大将军再详细调查上官桀的案牍文件。如果苏元真参与了上官桀谋反,苏武失职,任由朝廷处置。”霍光道:“上官桀谋反事由廷尉李光和卫尉田广明共同办理,连我也不能干预。”“大将军。”苏武颤声道:“用苏武这顶中二千石的进贤冠换苏元一条性命还不成吗?我苏武平生从未求过人,今天就求大将军一次。我留在匈奴十九年,未曾进过做父亲的责任,才让苏元误入歧途。苏武已经负了他母亲,现在又……”说着伏下身去。霍光连忙过来扶起苏武,道:“你做父亲的心情我理解,可是……上官安的妻子还是我女儿啊,我也是有苦难言啊。”
苏武长叹一声,艰难地站起来,道:“既然大将军回避此事,武也不难为大将军了。不过武还有个请求,犬儿关押在南军,我想见犬儿一面。”霍光道:“这个容易,子卿持我的符令就可以进南军了。”说罢进屏风里找出符令交给苏武,道:“或者给太后上疏能有转机。”苏武道:“谢大将军,打扰大将军清静了。”说罢退出霍光的寝室。两人刚出门口,就见廷尉李光急匆匆而来,三人在台阶相遇,都愣住了。苏武没有回头去看霍光,只淡淡对李光说道:“李大人来了。”然后与李光擦肩而过。
再回到未央宫,转至南军,手上的符令已捏得有点发烫。守卫看了苏武递过来的符令,也不问什么就让他进去了。士兵领苏武到一间屋子前,把门上的锁打开后就离开了。苏武推开门,只见苏元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头发凌乱,身上的衣服也破烂不堪,显然已被拷打过,心疼得呻吟了一声,腿都软了。苏元惊惧地看着外面的人影,一时竟分不出是父亲,过了好一会才叫道:“爹!”然后扑在苏武怀里大哭。
本来苏武来时还窝着一肚子愤恨,但看见苏元的模样早散了个干净,只搂着苏元细细摸着他的头发,长长地叹了口气。苏元一边哭一边说道:“爹,我不想死……我不想死……”苏武放开苏元,问道:“你知不知道上官桀勾结燕王的事?”苏武哭道:“爹,我真不知道,这些事上官伯伯怎么会和我说。我只知道他对霍光不满,想和霍光争权,谁知道他还想……爹,孩儿胆再大也不敢做这些事啊,爹……”苏武点了点头,道:“你慢慢说,把你和上官桀上官安来往的事都说给爹听。”“是。”苏元擦了擦眼泪,说道。
一直至申时,苏武听苏元在回忆,不时插问一句,所幸并没有人来打扰。临别时,苏武将身上的袍服解下来披在苏元身上,自己只剩下里面的单衣,看着苏元那眷恋惊惶的眼神,几乎迈不开步。门关上了,苏元还在里面喊,“爹,一定要救孩儿出去啊……”
符令还捏在手里,没打算去交还给霍光。秋风吹紧了,身上有点寒意。天色阴沉,似乎要下雨,可又下不出来。管家一见苏武就过来道:“大人,廷尉派人来把信札取走了。”苏武应了一声,便进屋关起门,盘腿坐在席上闭着眼想事情。霍光不可依,太后同样也是,但总有一线希望吧,苏武倒了点水至砚台磨起墨来。墨磨好了,苏武抽出一卷竹简打开,提笔蘸墨写道:
臣武昧死上言:
臣临笔惶恐,不知所语,唯皇太后见察。燕王盖主,宗室也,不以臣子之道辅政,反以阴谋夺位,罪不容诛。然谋起于暗室,不入外人之耳,故昏然天下不知其心也。臣与上官桀数十年,尚不得知其所言行,况臣子元乎?臣子元,幼如失怙,臣不得以父教焉,至误信妖言,惑然不知其身处,臣之罪也。《诗》曰:“哆兮侈兮,成是南箕。彼谮人者,谁适与谋!”【注三】臣子元虽鲁莽狂妄,岂敢伤毁陛下身体,罪千古之名耶?臣、臣子元与上官桀上官安等信札案牍,已为廷尉光所收,臣不敢有一言增损也,望皇太后陛下详察之。臣老迈无所持,唯一子所存。为父者不能尽父之责,夙夜忧叹,唯皇太后明之。臣诚惶诚恐,顿首顿首。
臣典属国武
写好了拿着出去,才发现已经入黑了,只好折返回去。婢女端饭食进来,苏武问道:“有人来过吗?”婢女道:“没有。”苏武便不再问。
第二天朝会,苏武笼着衣袖上朝,宫里的官员一见苏武都避了开去。霍光依旧没来,刘弗陵也略坐一会便走了,对燕王上官桀谋反一事只字不提。朝会一散,常惠便和苏武出了未央宫。常惠问道:“大人,昨天见大将军如何?”苏武将手里的竹简递给常惠,道:“我在大将军府看见李光。”常惠低头想了许久才打开竹简来看,“大人想上疏太后?”苏武点了点头。常惠道:“大人遭此大难,而惠不能有所帮助。”苏武道:“有大人这一句就已经足够了。”接过竹简登车离去。
太后居长信宫,与刘弗陵的未央宫一东一西。至宫门口,苏武下车对守卫说:“典属国苏武有事请奏皇太后。”守卫道:“太后有恙,不见大臣。”苏武道:“苏武确有要事请见,烦请通报。”守卫道:“太后已经下了旨,不见任何人,小人也不敢通报,苏大人请回吧。”苏武无奈,只得道:“烦请将奏疏上呈皇太后,并问皇太后健康。”守卫接过竹简,道:“苏大人你放心吧,奏疏一定会上呈太后的。”苏武谢过,才上车走了。
立冬日,刘弗陵与三公九卿出长安城祭祀北郊,霍光这才公开出现。祭祀毕回到未央宫召开朝会,刘弗陵道:“数日前发生一件震惊朝野的事,上官桀勾结燕王想谋反篡位,所幸稻田史燕仓及早发现。李卿你说一下事情始末。”李光道:“是。稻田史燕仓之子为盖主舍人,得知盖主与上官桀勾结燕王反叛之事即报燕仓,燕仓告大司农杨敞,杨敞得知,告诉谏大夫杜延年,杜延年上奏陛下。陛下下旨丞相府逮捕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盖主、孙纵之、寿西长、苏元等一干党羽。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当场诛灭,家族捕至南军,待拟罪后处置。”当李光说到苏元的名字时,苏武的心猛跳,愣愣地看着李光。刘弗陵道:“拟了什么罪?”李光道:“大逆谋反,大辟。”刘弗陵问霍光道:“霍卿你以为如何?”霍光顿首道:“臣遵陛下旨意。”刘弗陵点了点头,道:“准!”
散朝后,苏武脚步虚浮地走出未央宫,抬头看那强烈刺眼的阳光,一切竟如此陌生。朝臣已经走散了,苏武还站在台阶上,秋风摇散他的白须。常惠在后面道:“大人……”苏武道:“我要上疏陛下,上疏太后。”说罢拔脚就走。常惠叫道:“大人!”苏武站住脚,转头对常惠道:“即使拼了这条老命。”
一连几天,苏武每日上疏,可连刘弗陵和太后的面都没见着。心里忧愤,咳嗽折磨得彻夜难眠,精神已变得恍惚。天还没亮,苏武就起来了,把昨晚写的奏疏又看了几遍。管家在外面打着盹,听见门声猛然惊醒,见苏武已经出来,道:“大人,天还没亮透,宫门还没开呢,大人还是等天亮了再去吧。”苏武没理会。
到长信宫门下车,怀抱着竹简步上台阶。守卫道:“大人这么早就来了。”苏武道:“是。太后看了奏疏没有?”守卫叹了口气,道:“大人,昨晚小人就听营里的人说开了,陛下派去燕地的大臣已经回来,说燕王已经自经了。”苏武手一松,怀里的竹简便掉落在地。长长的呻吟了一声,艰难地转身下台阶。守卫拣起竹简,叫道:“大人……”
用霍光的符令再次进入南军,苏武只能用力支撑着不倒下去。苏元一见老父亲的模样,跪在地上嗑得额头都出血了,口里只会哭叫着孩儿不孝。苏武细细摸着苏元瘦削的脸,什么都没说。
本来典属国府靠近东市,长安场最繁华的地方,自苏元被捕,连平日常走动的官员朋友都如避瘟疫,这里已门庭冷落,几可罗雀。苏武挣扎着回到后院,把自己关在屋里。
外面忽然哭声一片,管家撞门进来,道:“大人,大公子他……他,已经拉到东市了……”苏武心一跳,一按书案就站起来。管家死死地抱住苏武,哭道:“大人你不能去,你不能去啊……”苏武挣了几挣没挣脱,只长叹了一声,道:“你去送送大公子吧。”
苏元的尸体抬了回来,身上盖着素白粗葛布。苏武颤巍巍的要去揭开,却被管家一手抓住。苏亨、邹氏和奴仆已跪倒在地,哭道:“大人节哀。”苏武缩回手,看着白布盖着的轮廓,喃喃自语道:“你总算回来了。”转过身想回后院,眼前一黑,身体重重地倒了下去……
醒来时已经入黑,苏武睁开眼看了看床前的人影,屋里很暗,什么也看不清,闭上眼又昏昏沉沉地睡下过去。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午时,穿衣起来,苏武显得很平静,精神也恢复了,几乎看不出有丧子之痛。把苏亨邹氏管家等都叫进屋里,苏武道:“家里遭逢大变,我已无意为官了,明天我就上疏致仕。邹氏没生育孩子,也不必守寡。管家拿十万钱送大夫人回去,和亲家翁好言语些,说苏家辜负了她女儿。邹氏有十万钱,总不至于让人看贱了。”邹氏一听便哭了起来,道:“爹,妾生是苏家的人,死是苏家的鬼,妾愿意伺候爹终老。”苏武摇头道:“不必了。你年纪还轻,不知守寡之苦,还是另择贤婿吧。苏亨把宅子卖了,看有多少钱,都分给奴仆,脱去他们的贱籍,让他们回家吧。其它也没什么要吩咐的,待上疏后我就离开长安,只苏亨跟随就行了。如果苏亨有其它去处,我也不留你。”一番话说得众人都哭了起来。
屏退了众人后,苏武写上疏,提起笔却不知如何下笔。抬头看,屋里冷冷清清,秋风卷起布帘,寂寞和寒冷慢慢侵蚀全身。门开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是常惠。在这大祸中,恐怕就只有常惠敢登门了。
苏武放下笔,对常惠道:“常大人来了,我正写疏致休。”见常惠欲言又止,道,“大人有话就说吧,时至今日我还有什么害怕的。”常惠道:“李光上疏奏请要逮捕大人,说大人与上官桀桑弘羊有旧,儿子又和上官安勾结。”苏武看着常惠,忽然放声大笑,歪在案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天才朦胧亮,苏武一家便悄悄上路了。李光的上疏被霍光搁置不理,只罢免了苏武的官职。苏武散尽奴仆,只管家一家说怎么也不肯离开。常惠没有上朝,而是来送苏武出城。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只听着牛车拉棺木时发出的吱吱声。出了东城宣平门,苏武道:“常大人回去吧。”常惠问:“大人要去哪里?”苏武道:“我父亲葬在代郡,母亲葬在阳陵,兄弟又葬在别处,我祖籍本在杜陵,这次想把父母兄弟的坟都移回去。”常惠道:“大人要回杜陵?”苏武点了点头。
看着苏武一行渐渐消失,常惠从袖里摸出羌笛,放在口里吹了起来,一滴眼泪从眼眶滑下。羌笛呜咽,如杜鹃啼血。
东方啊,太阳升起了没有?
注:
【一】盖主:鄂邑盖长公主,汉武帝刘彻之女,盖侯王受之妻。
【二】诸吕:指刘邦妻子吕雉家族。此言上官桀有谋反篡汉之心。
【三】此句出自《诗经·小雅·巷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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