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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希我小说:抓痒(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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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4 07:29:27  | 显示全部楼层 | 阅读模式

 

你要恨我吗?就爱我吧;如果要终生为仇,那就跟我结婚。

  ——题记


  1

  邮件收件人:嵇康
  邮件发件人:毒药

  一只猫,瞥着它的上方。上方有个凸出的石块。它的身体想靠上去蹭一蹭。它懒洋洋的毛孔耸立起来了。空虚莫名。它蹭上了那块石头。马上就一发不可收了。它要更狠地蹭。它的整个身体拱了起来。它的上面是座巍峨的楼房。一座座高楼连绵不断,绵延到远方。它瞅着绵延到远方的都市,神情落漠,像个瘾君子。瘾君子的感觉你一定很清楚,是不是?嵇康。

  2

  嵇康你站在灵堂上。朴在一旁跟你说话。千万不能搞婚外恋。朴说。养什么情人呀?花点钱,去嫖。大家笑了起来。朴不姓朴,不是韩国人。只因为喜欢嫖,朋友们就叫他“朴”。

  朴没有笑。就是嘛,他说,干净利落。要不搞得家庭乱糟糟的,咱还得为家庭负责是不是?

  居然这样负责任,嵇康你觉得背上拉过一股冷飕飕的风。死者就是因为搞婚外恋,被老婆发现自杀的。他开出租车。那女的最先是他的乘客。现在他老婆躲在房间里哭,不出来。只有他儿子,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呆愣愣坐在他的遗体边上。死者若有所知,一定要后悔了。可现在他只能硬梆梆躺在这里,无能为力。一切无可挽回。要是因病而死,即使是偷盗被枪毙,甚至是杀人越货,他都可以坦然躺着。可偏偏是因为这样的事。真可谓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不知道明年这时候,他妻儿会不会给他供上几块斋,清明时是否会去看望他。这就是下场!朴说当初就劝过他,可是他好像中了魔,就是不听。女人厉害哪!爱能让一个好端端的人成了傻瓜。

  你对朴的话很反感。

  朴是个太聪明的人。也许他的哲学是对的。偷吃完,擦擦嘴巴回家。即使全世界都知道,就是老婆不知道。你见过朴的老婆,总爱喜滋滋骂她丈夫窝囊废。她确实一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丈夫每月工资都拿回家,她很满足。她不知道丈夫还有额外收入。朴是一家报社的社会新闻部记者。有时候他也会把一些红包缴回家。他会用批判的语气跟老婆讲社会上种种乌七八糟的事。他还会陪老婆上街购物,逛大街。难道他就不怕在街上碰到那些他嫖过的鸡?假如她们跟他打招呼呢?可这样的事似乎不可能发生。那些鸡也很聪明。你自己有一次去发廊洗头,发廊女问要不要做按摩,你开玩笑说,我家可就在这附近哟。发廊女说,那又怎么样?出了这门我们就不认识。你跟你老婆在一起时,我们更不会去叫你,谁这么傻!

  好人与坏人的区别,其实就是聪明与傻的区别。不过你想到那些鸡一定会暗暗猛盯对方的妻子,你还是觉得那些妻子很可怜。

  追悼会上,朋友,同事,亲戚,站了几排,个个表情微妙。单位领导例行公事致悼辞。全是套话,空话,空洞无物。还能说什么呢?什么样的评价都不适合。死者的亲属站在一边。孩子好像有点熬不住了,东张西望。死者老婆眼睛哭得水蜜桃似的。她是为自己丈夫做了那样的事而哭,还是为自己发现了他做那样的事而哭?但无论如何,最好的结局其实就只有死。你想象着死者生前开着出租车,载着情人在街上兜风的情景,他一定开得很凶,很疯,无所畏惧。向遗体最后告别时,你发现他被化装得很漂亮,漂亮得近乎俗媚。

  丧酒办得不错,有肉有酒。这是常规。朴首先撬开啤酒瓶盖,然后给大家斟酒。斟到你,你说不喝。你确实不想喝。朴就端着酒瓶冲着你等。

  我不喝。你又说,捂着自己杯子。

  朴不说话,仍然端着要斟酒的架式。那意思是说,你不让斟,你好意思让我这样一直端着?

  你不由得瞥了瞥那边柜子上的遗像。你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想喝。那灰色的遗像跟眼下的气氛形成鲜明对照。作为主人的死者,是不是也在劝我喝?你觉得喝丧酒这样的事很荒谬。

  朋友们起哄了起来。大家都叫要喝。

  朴叫:我的手好酸啦!

  你觉得邻桌有人看了过来。其实即使有人看过来,也未必是因为感到你们不该闹。其实那边也一样闹得凶。你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这么不合时宜。

  有人过来把你杯子从你手里硬掰出来,调解道:半杯半杯,也要有个意思嘛。

  于是半杯。干杯,动筷,嚼食,吞咽。大家的面孔顿时红润了起来。刚才还是个个脸色苍白。也许是因为饿了。已经是过了正午了。(火葬场生意就是好。所以还听说职业学校抢着办民政班的。)现在,一个个生龙活虎。你忽然想,这是不是在对死亡的抗拒?在有意显示虽然有人没有绕过去,我们绕过去了。我们还活着,还能吃能喝,还活得如此滋润。也许丧酒的意义就在于此。

  身边有人死了,蓦然将死的问题端到了你的面前:什么时候轮到你死?

  那边大家也在谈论着死。一边谈,一边喝。活着不寻欢,死了硬梆梆!

  就怕不该硬的硬了,该硬的硬不了。朴说。

  大家又笑了。你知道大家为什么笑。他们开始交头接耳了。密谋,丧宴完了后一块去哪里灵活灵活。既然出来了。朴说。大家就戳着笑他平时被老婆“盯、关、跟”太狠了,惧内。

  我不是怕她。朴说,我真要走,她还拦得住?只是没那个必要。有什么必要搞得那么僵呢?他也瞥了瞥那死去朋友的遗像。

  大家默然了。

  朴又讲起哪里的鸡挺不错。新世界桑拿城里有了外国鸡,越南的,洋人也有。那天搞了个俄罗斯的,就是不一样,那包,大!

  大家羞答答笑了。

  只是下面太宽了,像进体育馆的大门,松垮垮的,没什么劲。朴又说,可是非常白,一点毛也没有。

  真的?那是白虎!一个说,吃了会倒运的。他用“吃”,大家瞧着他嚼着食物的嘴,又笑了。

  这我还不知道?朴说,这是基、本、常、识!他敲着筷子。我可不想这么早死。

  大家不自觉都瞥了瞥死者遗像。死者一脸颓败神情,好像是已经丢到深渊里了。你也觉得自己岌岌可危,冷不防什么时候就要丢下去。这死亡,仿佛有一种向心力。

  我不怕死,就介绍给我吧!一个说。

  人家怎么肯?朴说,你这就外行了不是?鸡大都不愿意让人介绍来介绍去的。我曾经对一个说,看你服务得好不好,好了,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不料她连连摇头。后来才知道,是我傻啦。

  怎么说?她不缺顾客?

  这也是原因之一。朴说,要做得好,从来不会缺顾客的。再说,你介绍了人,这个人就知道了她对你怎样服务了,都能做到什么程度,然后你就会比较来比较去,就等于在你的面前被他搞,在他的面前被你搞……

  这个鸡还真有廉耻。你想。那么,你们男的就不觉得操的是同一个鸡?他刚操过,你又来操,就像吃人家剩饭一样。男人他妈的可真脏!

  该不会是因为你阳痿吧。一个质疑朴,所以怕被鸡告诉给你的朋友了。

  我阳痿?朴说,哈!我会阳痿?那好吧,我把那鸡的编号告诉你们,你们直接点她去。

  大家都说好。就开始约了起来,路怎么走,没车的坐谁的车。我坐你的车。朴对你说。你一愣。我不去。你说。

  嵇康,你这人怎么这样!朴说。

  你明白他的意思,是说你在拆台。你猛地感觉出大家狼狈为奸的味道来。你有点厌恶。我不去。你又说。

  你怎么了?大家说。

  人家刚办完葬礼。你说。不好直说。

  这又有什么关系?正因为办丧事,才需要去冲冲秽气。朴说。

  还冲什么秽气?不已是行尸走肉了?你啐道。大家笑了。朴也笑了。倒好像可笑的不是他,反而是你。你在骂自己。骂得好,骂得好,行尸走肉!朴应。这样就可以心安理得去嫖了啦。去啦!

  我为什么要去?你应。

  啊啊,你还爱你老婆?朴说。大家又笑了。到了这个年代,说自己爱老婆,勿宁是最大的笑话。我干嘛爱老婆?你也连忙辩解。

  那你是爱情人喽?朴说。你就不怕那下场?

  怕个屁!你应。其实你没有情人。你只觉得腻歪,烦。不管怎样,搞婚外恋总比去嫖来得好,至少人家是有感情。这个时代还讲感情,是不是也是不合时宜?

  向死者妻子告别时,对方忽然嚎啕了起来。那哭声好像在你面前挖开一个大墓坑。大家都有些着慌,赶紧草草劝着,边劝边溜出来。

  你握到对方手时,发觉那手很柔软。你觉得自己又在死亡边缘摇晃了一下。

  你没事吧?朴担心地望着你,千万不要干傻事!相信我没错的!他学着广告中刘德华的口音。

  你没回答。

  他们前呼后拥钻进了车。一个个躬着背钻车的样子异常猥琐。他们向你告别。你也没有应。好像你不准备再见他们似的。有块石头压着你的胸口。压得你喘不过气来。你要死了。你想回家。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8-4 7:30:19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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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4 07:37:39  | 显示全部楼层
  妻子已经下班回家了。

  一见妻子,你就后悔自己回到家里来。以往这时,你总是在外头。自从你下了海,就一直如此。你也不知道今天怎么回家来了。

  妻子在做卫生。提着拖把。正要进卫生间,见了你,立刻刹住了脚。也许是以为你要拐进卫生间。可是你却撂下鞋子,套上拖鞋,直奔屋里。等等!她叫,好像就要出乱子似的,慌慌张张颠跑过来,夹着拖把。

  她把拖把放在你跟前的地上。你知道她是让你把拖鞋底在拖把上蹭一蹭。拖鞋底有什么好擦的?不都是在室内用的吗?

  你没有照着做。你觉得腻歪。

  她就又把拖把往你脚尖碰了碰。拖把沁出一汪水来。那水倒真让人觉得脏。她总认为水代表着干净,而你却认为水更会让人感觉脏兮兮。你跳了起来,抬起了脚。她趁势抓下你的一边拖鞋,放在拖把上擦了起来。

  然后她又要另一只。用力擦着,像个保姆。

  你们家没有雇保姆。从来没有。连钟点工也没有请。不是请不起,是不愿意。女主人说不愿意家里掺杂进一个外人。倒不是因为怕贼,是为了完满的家庭气氛。她说。她宁可自己做家务。

  你抬脚走了。上楼。你蓦然回头瞥见她又在你站过的地方,低下头,斜瞥着地板。你知道她是在通过斜射的光线看看还有没有污迹。

  妻子叫乐果。就是那种毒药的“乐果”。是你大学时候的同学。北京人。毕业后跟你来到了上海。她很勤快,常把家里各个旮旯翻出来扫除,杀菌。近乎洁癖。这点上她的名字倒真很贴切。你不喜欢她这样。那是一种妨碍。看电视,她就在你前面晃来晃去,节目被她的身影切得一段一段的。虽然你并不一定要看完整的电视节目。你对那些节目并不感兴趣。你只是无聊地随手按电视遥控器,窝在大沙发上。可是你仍然讨厌她的身影。

  你奇怪自己恋爱时,怎么就没发现她这毛病了。也许是她变了。也许是我变了。你想。也许是原来就有了,只不过,现在对她的毛病变得不能容忍了。

  把两个东西绑在一起是荒谬的。把两个活人绑在一起更是荒谬,何况夫妻还要规定是一男一女,还要年龄相当,高矮相配,性趣相投,门当户对,有共同语言,经济条件……适配的机率太低了。简直不可能。

  你最讨厌的是自己上网时,她来拖地板。你关上自己书房的门,上网,她推门进来了,拿着拖把,伸到你的脚下。脚抬一下!她叫。

  你抬。那拖把就在你脚下不停地蹭。好容易完了,她又提来一桶水,说要拖第二遍。

  就是拖完了也不能把脚放下。地板还湿漉漉的。

  今天是,书房的地板先湿了。你蹑着脚进去。说是书房,其实只是过去的。你早就不看书了。只有妻子的书房还名副其实。她要在里面备课,改作业。她还干着老本行,中学教师。你们两人各有一个小书房。

  坐在湿漉辘的书房,就好像坐在一片孤舟上一样,四面是海。无所傍依。你更后悔自己回来了。现在想出去,也没有理由了。只能被关在这个房子里。你蓦然明白,自己以前之所以要那么迟回来,其实只是为了不被关在家里。一个男人怎能被关在家里?一个男人整个晚上关在家里,有什么可做?

  虽然你们家很宽敞,很大。

  你看到了电脑。好像打开了一口天窗。近来你迷上了上网聊天。跟身边的人的话越来越少了,跟网上的朋友的话倒越来越多。其实你对电脑并不通。你甚至可以被称作电脑盲。你的理工科一直很糟糕,所以才读了文科,上了文科大学。也许只是因为网络是看不见的世界,你可以说任何话,信口雌黄,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无所顾忌。对方即使笑你,也不知道你是谁。

  当然,你也可以把对方看成真诚的朋友。如果是女的,你尽可以把她想成美女。这就是虚拟的好处吧。尤其是那个ID名字取得风姿妩媚的时候。

  你听见妻子在下面叫自己。她的声音从窗户进来。原来她在问你晚饭吃什么?又是这问题!你想。你们有钱,什么都买得起,好像有无穷的选择,可其实什么也吊不起你的胃口。吃什么?吃什么?总是这样追问,像催着你的命。今天问完明天还问,平时解决了,休假日、节假日也不能解决(她习惯休假日、节假日到外面吃饭)。日子好像过到了尽头了。

  随便!你应。

  随便?“随便”是什么菜呀!她仍然问。

  这样的话毫不幽默。你又听到了她哗哗冲水的声音。她一边在洗着什么。水总是给人活络有奔头的感觉,可是你现在忌讳活。你忌讳这样的生活场景,你忌讳所有的活物。

  不知道。你索性应。

  不料她上楼来了。敲开你的书房门。说说嘛,说什么,我就去买什么。

  她手上拿着一块抹布。抹布也洗得很干净,有一个角落被洗得起了点毛边。抹布洗这么干净干什么?正对着你。抹布这东西怎么能正对着人呢?放在角落还不会让人厌恶。现在摆在你面前来了。

  她捏着这块抹布,一边整着衣袖。你第一次注意到妻子这样动作。你已经淡漠了她的形象。当初哪怕是一根头发丝丢在她肩上,你都会把它掸下来。结婚了,她穿什么,你都没有了感觉。看不到。现在她突然摆在你的面前,就好像那个抹布一样刺眼。她简直就是一块大抹布。

  妻子问:要不要吃牛排?

  随便。

  又是随便。她说。你不是最爱吃牛排吗?我们谈恋爱那时候,你老想着吃牛排。

  她居然提起了谈恋爱的时候。女人总喜欢记着当初恋爱时候的事,好像老狗恋着千年屎。你还总是把我的那份也吃去一大半。她回忆着。

  你有一种强迫被拥抱的感觉。你肉麻。不吃。你说。

  要不你说吃什么嘛!她又问。

  我怎么知道!你火了。上顿的东西还没有化成屎呢!

  你粗鲁地喊道。你从没有这么粗鲁对妻子说话。你只觉得烦,讨厌。讨厌这一切。你想安静,像安放那死去的朋友的棺材一样安静。没有打搅。吃吃吃,不会撑死!烦!

  她怔住了。站在哪里。

  你烦?你以为我不烦?她终于说道。我才真正烦呢!一日三餐。进了菜市场跟进了考场一样!毕竟是当老师的,这比喻很确切。也许是在她头脑中转悠很久了。你倒好,她说,问也不能问了?你瞧你,一回来就泡在电脑前……

  我泡电脑又怎么了?你想,人家还去嫖呢!我已经很好啦!只是你没有说出来。

  她一摔抹布,走了。随便抓什么煮。这是你们结婚以来最潦草的一餐饭。你敷衍地吃着。吃完就又逃进了书房。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做。你要做什么?

  你要上网,找人。电脑视窗像一个透气的窗户,让你触及外面的世界。朴和那些人,他们嫖完了吗?那个没有毛的洋鸡,白,白虎星……操!

  白虎是什么样,你没有见过。你平生只见过自己妻子的生殖器,有毛。你从来没有去嫖过。听说妓女会为嫖客做所有的事。叫怎样做就怎样做。只要你肯付钱。你有钱。你有钱又有什么用?

  假如你喜欢让她们装作被强奸的样子,她们也会干。你凶狠扒开她的衣服。

  你让她们反抗。她们叫。凄惨地叫。杀猪似地。让你感觉到自己是屠夫。尽管你知道她们也许是装出来的,可是她们装得让你相信。你还可以要求她们一直装下去,直到完,直到你要走,她还躺在哪里叫痛,痛得爬不起身来。

  你可以把精液抹在她的身上,脸上,嘴唇上。这在妻子身上是绝对做不到的。妻子只会静静躺着,任你运动。她不运动。她在考虑着如何不把床单弄脏了。她准备着手纸,折好,等着。一完,她按下去。然后就一骨碌跑去卫生间,冲洗。卧室边上配个卫生间,就是这样用的。她光溜溜爬起来了,那背影,不会让你觉得是女人的。是中性的,是男人的。(那些常常剪着男性一样短发的女人,她们的丈夫该如何面对床上的她们?)

  妻子又来了。她在敲门。有件事……她说。

  什么?

  开开门吧,不开门怎么说?她说。

  你开了门。她只瞅着你笑。似笑非笑。好像你是又可气又可笑的孩子。你知道她已经调整好了心态,不跟你较劲了。她总是很会调整心态(积极的生活态度?)。她在那磨蹭。

  已经很迟了,她说。一边瞟着你。你蓦然觉察出她的用意了。她要你和她去睡觉。

  不知什么时候起,你们已经不再干那种事了。先是一周一次,后来就一两周,一个月,几个月……然后是你们在睡前说话,坐在床头,只说话。其实是她说你听。她说这样的时候她感到很幸福。能够每天这样说一说话,她很满足。可是你却很无聊。你一边乱摁着电视频道(感谢你们卧室也有一台电视)。电视节目走马灯似地换。当然有时候她也会一把将遥控器抢过去:你到底在不在听我说?

  听着呢,听着呢。你应。

  那你给我说说,我讲什么了?

  你敷衍。你居然也能敷衍个大概。也许是你的智商特高?男人在对付老婆上,总显出高智商。其实她唠叨的还不就是那些内容?你早已听腻了。

  有什么理由,要丈夫拉长耳朵听老婆讲废话?

  然后,看钟。卧室里有一口大笨钟,是你花大价钱从一个古董商手上买过来的。你很有钱。可其实你不喜欢古典的东西。难道你的钱就用来埋葬自己?你把这口钟放在卧室里。它不适合卧室,无论它的造型,还是它的尺寸。它放在卧室像梗着一口大棺材。就为了这时的一瞥。

  她也一瞥。每每如此。难道她也知道那钟的用途?而且几乎同时地。两个人都冲它一瞥,这时候那钟上的分针就会猛然向前一蹿。总是这样:一看,一蹿。

  然后是打哈欠。太迟了,睡吧!睡。拉灯——睡。

  后来你就有了电脑。干脆呆在书房的电脑前。有一次她生气了,说:你索性娶电脑做老婆算了!

  以后就不叫你睡觉了。(她睡她的,你玩你的。有一句话说的是那些因经济原因想离又不能离的夫妻:分开吃,合着睡。你们是相反。你们经济上没问题。)她今晚怎么又来叫你一起去睡了?或许是担心你们关系从此完蛋?也许她认为矛盾激化了恰好能导致彻底解决?你不知道。你没有理睬她。

  浴缸里的水已经放好了。她又说。

  我不洗。你应。

  今天也不洗?她叫。

  近来你越来越不爱洗澡了。没那个兴致。没有兴致洗澡是不是说明没有了生活的兴致?你曾看到电视剧里的日本人泡完温泉出来,兴致勃勃喝酒,日子一下子好像美满了起来。

  你仍说不洗。

  她说,从火葬场回来,怎么也不洗?

  你就这么忌讳!你嚷。人家都死了!

  你受不了她这么说自己的朋友。那死去的朋友,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忽然觉得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了。是不是死亡有着奇特的力量,会让你和死者在感情上亲近起来?

  你就不忌讳?她反问,再怎么说也是死人……

  死人怎么了?火葬场怎么了?谁都要走这一遭。我也是,你不是?你说。

  她愣了。笑了。凑过来,说:我是,我可真希望我已经死了呢。

  她的笑脸可真让人厌恶。你最看不惯她表情过分丰富的样子。无论是吃惊,还是笑,或者一本正经。那似乎是一种比赖皮还要坚韧的赖皮。你真想掴她一巴掌。死了死了算啦!你叫。

  你把书房门砰地关上了。厌恶透了。就连开玩笑也那么乏味。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厌倦。你明白了为什么那死去的朋友会去搞婚外恋,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也许他根本不是被发现后自杀的,他是自愿赴死的。他讨厌这样的生活。简直是坟墓。他要以死来换取生。

  其实婚姻是很荒谬的东西。它面对的不是生,而是死。是固定,不是发展。这世界上什么都在发展,惟独婚姻不能发展。恋爱发展了,成了婚姻;婚姻再发展就成了婚外恋了。所以就不能再发展。凭什么婚姻就不能发展呢?

  你又在电脑前坐下来。上线。你打开可视聊天,NetMeeting.这里没有婚姻。没有实在得令人窒息的生活。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情形都可能发生。没有常规。据说网络时代跟以往任何时代的区别,就是玩法上没有常规。只要你会玩,你可以玩出新的世界来。

  你转动鼠标滑动键,一排排名字在屏幕上拉升上去。

  你忽然停住了。点击一个人。她是女的。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中她。你们聊过一两次。你们所在的城市离得不远。你在上海,她在苏州。她的ID叫:苏州女人。最初就是从她的苏州聊起来的。苏州女人很会聊。只是彼此还都没有到现出脸来的地步。只是把镜头按下,对着胸口。苏州女人的胸部很大,说话时一耸一耸的。有一次你开玩笑说:你的胸部比你的嘴巴更会说话。她笑了,胸部更抖得厉害了。

  其实你并没有对这个苏州女人有什么觊觎之心。只是开玩笑。但你很清楚,开了这样的玩笑,你们永远也不会有把镜头对准脸的时候了。

  你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什么要去找她。难道就是因为你们开了那样的玩笑?

  她没有回应。

  你猛然失落了。你在书房里乱转了起来。活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你随手拿起一本书。你已经很久没有看书了。你只做生意。阅读使人敏感,你早已经很迟钝了。早已经不再想问题。你只顺从现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这叫实事求是。可现在你忽然很想开动脑筋想些问题。可是你看不下去。只得丢下。

  你一会儿又拿起一本。仰望窗外的天空,黑黑的空中有几颗星星在闪烁,充满着祸心。仿佛有一种冥冥的力量在引诱着你。你要追随而去。

  你再次找她。可是仍然没有回应。难道她人不在电脑旁,只是挂在线上?

  你焦渴。她越没有回应,你越执意要得到她的回应。难道是她换了名字?这是常有的事,为了让别人认不出自己,为了保护自己。可是她是不换名字的,她说过她不换名字,有时候倒是你自己狡猾地换了名字。现在你后悔自己曾经换了名字,好像是自己没有诚意,致使她也不信任你了。她也学会了换名字。

  可是她为什么要信任你?她根本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在做什么。什么也不知道。你只是网络上游荡的鬼。

  夜深了。你听见楼下卫生间水哗哗响。她在洗澡。她天天晚上洗澡。有时候一天要洗好几次。还要一会儿一会儿就洗屁股,换内裤。丈夫看到妻子洗屁股的样子最受不了了。可是她说,女人很脏。

  她上楼了。这下没来烦你。她直接进了卧室。

  你走了出来。卧室亮着灯,门关着。好像察觉到你的动静,她灯扑地关掉了。卧室好像一个墓穴。你想不起自己怎么在那里度过一个个夜晚的。

  其实睡觉也就是睡觉。你盖一床被,她盖一床被,说是不会彼此牵制,不会着凉。很理性。枕头也从刚结婚时的一个双人长枕换成两个单人枕。结婚已经八年了。

  其实新婚之夜你们就是各自呼呼大睡的。其实,结婚前你就不想结了,只是为了要让事情有个了结。一结婚,就了结了。你把精力集中到做生意。她的兴趣是把家庭打理得花里胡哨,连厕所的马桶盖子都镶上了布艺饰品。地上也铺着绒毛毯子。有时候你会把小便抖到那上面去。你不知道在这种地方铺上一个绒毯子到底是卫生,还是脏。你瞧见了,那些市面上推荐的温馨生活的伪装。

  伪装!

  她难道就不会想到你在网上约女人?也许是她不便说。也许她刚才叫你睡觉,就是来刺探的。也许她还真的不知道。对所谓电脑,她只懂得无笔输入,发邮件,因为教委要考的。现在的教师这方面还真成问题。她只知道备课,上课,批改作业,当她的好教师。她一直是市或区优秀教师。可是不管她知道不知道,你知道必须避着她。

  说来有趣,你们恋爱时,曾竭力也躲避着别人的眼睛。现在是你躲避她,你跟另外的女人躲避着她的眼睛。

  你又继续找她,那个另外的女人。拼命找。你觉得自己都要憋过去了。那女人,是你的空气。你的鼠标在茫无目的地乱点,点开了桌面上的Foxmail图标。信箱被点开了,一封信跳了出来。

  又是那个莫名其妙的电子邮件。

  4

  邮件收件人:嵇康
  邮件发件人:毒药

  那只猫又在都市高楼墙基下徘徊了。它是只野猫。

  非常痒。越来越痒。越抓越痒。每一分钟都难熬。每一分钟都在痒。每一秒都在痒。也许不想会好些罢,可是怎么能不想呢?不想它,又想什么?所有一切都丢掉了,一心在想它。闲着想。闲着更痒。晚上比白天痒。恨不得有一把刀,插进去,插到深处,把那痒挖出来。

  嵇康,难道你不后悔当初去吃五石散吗?纵使你有钱,能救得了你吗?你纵使家中富贵,有万件绫罗,你也只能打赤膊。纵使有香车宝马,也必须自己走路,你必须“行散”。你这样活着,即使“上获千余岁,下可数百年”,又有什么意义呢?

  5

  你始终不知道这邮件是谁发来的。它在说什么呀!

  你又点击NetMeeting.苏州女人出现了。终于出现了!你好! 你从来都是这样打个招呼。你们只用打字。也许她也在躲着她的丈夫。

  hi!苏州女人回应。

  你忽然简直有点恨她。

  你到哪里去了!你责备她。好像他有权利责备她。

  苏州女人:我刚上来。

  你:怎么到这么迟?我等你大半天了!

  苏州女人:是吗?

  你:急死我啦!

  苏州女人:发生了什么事了吗?

  你:我的一个朋友死了!

  苏州女人:死了?

  你:我最好的朋友!

  苏州女人:为什么死?

  你:婚外恋!

  沉默。

  你:死了好啊!总比像行尸走肉活着好。

  苏州女人:你不要这么想。

  你更说了:真的,死了,什么都没有了。

  又沉默。视频上,苏州女人的胸脯,有一颗扣子钉得不整齐,使开襟处翕开一点缝。那里面幽深。你忽然有一股冲动。不可遏制。

  你的扣子没扣好。你说。

  一只手按住了那翕开的口子。那敏感,倒好像把它打开似的。

  没关系。你说。

  那手放下了。

  让我看看好吗?你忽然又说。你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说。

  对方的胸脯又剧烈起伏了起来。像汹涌的海。没有声音。

  那手再次牵动了一下。没有脸的人体,手成了脸。那手移到了胸前。居然。一颗扣子解开了。那衣襟像帷幕一样徐徐敞开了。幕布很沉,在启与合中徘徊着。有一刻它似乎要回头重新合了起来。一只乳头卡住了一边的襟边。它终于没有合上去。

  它豁然敞开了。彻底开了。你看到了里面。那是什么?死亡。

  死寂。

  左乳上有颗黑痣。你感觉到那痣的质感。你闻到了那豁然散发出来的香气。是麝香味。你感觉到自己钻了进去,像乳儿一样寻到她的胸脯。寻找着那乳头。你拱着,蹭着,盲目地。乳汁弄湿了你的嘴唇,你的鼻子,你的腮。你是那么的柔弱。你要她抱。

  爱你!你瞧见自己的手敲下这两个字。

  这难道是真的?我在说什么?

  或者只是逢场作戏?这样的场合,逢场作戏是经常的事。可是今晚你是认真的。

  我们见面吧!突然,你又说。

  我要做什么?我这是怎么了?我根本不了解她。都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样。她也不知道你。更主要的,你们已经做了这样的事,还有脸去面对彼此吗?你们是什么?嫖客和妓女。

  简直荒唐。可也许正因为荒唐,你才要做。这念头像恶魔一样拽住了你。你要冲出去,去做,做荒唐的事!

  这是一种临界。挑战。你像一支箭,引而待发。

  你处在死与生的交融点。嫖客和妓女,是生命假面遮掩下的死的形象。

  苏州女人没有反应。影像好像不动了。是对方太惊愕了,被吓坏了,还是死机?你既希望是前者,又希望是后者。前者让你有所希望,后者则让你得以苟且偷安,躲过惩罚。

  哪里见?对方回应了。居然。

  你感觉自己又在死亡的悬崖上摇晃了一下。你的苏州。你说。姑苏大饭店,咖啡厅。

  你知道她知道那个饭店。你们曾经谈过它的。

  什么时候?她问。

  现在。

  现在?

  对,马上!

  对方又不作声了。我又不知道你长得什么样。好久,对方说。

  你去抓摄像头,要对自己的脸。可是你马上又停住了。你只要认出一个穿西装的。你说。

  西装?穿西装的人多了。

  是深蓝西装。

  穿深蓝西装不也很多吗?

  我手里还拿着一张报纸。你又说。

  苏州女人没答话。也许她在怀疑你的诚意。也许她感到事情真的要到来了,开始犹豫,要打退堂鼓。这样的事说来就来了。太荒唐了。她会反悔吗?有一刻你又期待着她的反悔,然后你就顺水推舟,取消:我们不过是开玩笑的。

  可是对方却说:好。

  你绝望了。可你的手仍然在打下去:不见不散。

  你感觉自己丢下键盘,站了起来。

  你走出书房。你又瞧见了卧室,像墓穴。

  你抓起外套,下楼。我要逃出去。要逃出这个坟墓。你微微有些颤栗。

  你私奔似地开了大门。可是将要关门时,你又忽然想把家仔细看了一遍。好像要记住什么。包括那墙上的相框。你们的结婚时的婚纱照还留着。还有那个你异常珍爱的青花瓷大花瓶。你爱它,甚于对妻子。还有门边的拖鞋。你留恋了?还有这整栋房子,这是用你挣的第一笔大钱建造的。你在做最后的告别。

  关上门。你奇怪一切怎么就这么顺当?妻子睡得这么死。大家都睡得这么死。外面的空气鲜得荒凉。只有你的宝马车,跟你相依为命。

  一只野猫,唰地蹿了过去。

  发动引擎,倒车,倒车,轮胎磨在路面的声音大极了。怎么有那么大声音?

  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

  你踩油门,好像引着弓弦。深深地引着。

  车迸然飞出去,把一切推到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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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4 07:57:02  | 显示全部楼层

哈哈,这可是俺推荐的啊。

不错不错,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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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4 12:46:07  | 显示全部楼层
听说这小说很不错,我也来看一下.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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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4 12:53:50  | 显示全部楼层
  姑苏大饭店。咖啡厅很暗。人很少。几对男女暧昧地猫在那里。有萨克斯音乐。没有单身的女人。你在一张桌子前坐下,点了一杯咖啡,瞅着门。

  我这是在干什么?你问自己。

  门开了,进来一对男女,夹进了一股清风。他们不认识你。没有人认识你。

  我在做什么?

  我,嵇康,在这个晚上,半夜三更,在这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地方,在我的朋友前车之鉴之后,彻底了结我的问题了。你有着从来没有的激动。有生以来,你从没有这么大的举动,虽然上大学,结婚,即使是赚钱。你做的是房产开发,即使你令一座座楼房拔地而起,即使你拥有万贯家财,也没有这种豪壮感。那其实都是顺着这世界的逻辑走。与其说是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勿宁说是自己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世界手中。现在你要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了。

  萨克斯音乐声低回,旋到了底。你又瞥了瞥门口。没有人。你相信她进来是会看到自己的。她能认出你。你的手上已经拿着一张报纸。

  有一个服务生出去了,大概是去办什么事。遥控门咣地一开,又关上。你站起来,走了出去。你到总台订了个房间。

  你从订的房间出来,掂着钥匙,讪笑着。自己足够荒唐。

  你再回来。仍然没有一个单身的女人。你正要坐下,身后的门突然又咣地一响。一回头,玻璃门后仿佛有个人影。你猛地闪到一边去。

  进来的是个女的。

  你没有迎上去。反而慌忙把报纸藏到背后。

  有服务生迎了上去,问了女人什么。女人环顾四周。女人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就在离你座位不远的地方。你看不到她的脸。她的身影好像很漂亮,胸脯很大。是那胸脯。这胸脯会是长着一颗黑痣的,发着那幽暗的麝香味。

  那味道令人害怕。

  好在没有被她发现,你想。好在报纸藏得快。好在我没有给她很鲜明的特征。可是你的杯子还放在原来的桌子上。假如哪个服务生来问,那该怎么办?

  你想逃了。你把外套(你们约好的记号之一)脱了下来,然后悄悄地溜到柜台,结帐。你感觉着女人在自己的背后,无论怎么她都在自己的背后。她在看你。有一刻,你感觉女人也站了起来。你慌忙逃将出来。里面有人追了出来,要找给你钱。你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你爬上了自己的车。这车,是你的避难所。

  可是你没有走。关上车门,你就安全了。你没有对她说你开的是什么车。现在,你能瞥见她的身影。她在咖啡厅窗户里。你的四周没人。关上车窗,放低靠背。这是你的床。你感觉到自己把她拥入怀中。你已经满足了。你这才明白,你要的其实只是这。

  她很顺从。你想象着。只是床太小。你的房子太小。再好的车的坐椅,也不是好的床。不过这样非常规的床有一种特殊的刺激。你把她的衣服剥光了。麝香味。带黑痣的丰满的乳。她的嘴里还残留着刚刚喝过的咖啡的味道。

  你吻她。她不是死人。她有口水。一个分明的活人。你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你要怎么做就怎么做。不会有后遗症。不会要你承担什么后果,不会让你赔偿,不会怀孕,什么也不会。她根本不知道你长得什么样。

  我是男人,她是女人,就这么简单。干完走人,彼此不认识。

  可以尽情地做。

  要怎么做就怎么做。

  怎么喜欢就怎么做。

  要射就射。

  好爽!

  庆幸自始至终没有人来打扰。这里很静。静得好像有谁在屏息窥视。窗玻璃是蓝色的,能挡住外面看近来的视线。

  忽然什么响了一下。你一惊。出去。什么也没有。

  也许是一只野猫。

  都市里的野猫。

  夜的气氛静得近乎诡僪.好累!

  7

  你醒来时,发现自己独自躺在客房里。天已经大亮。

  你浑身乏力,好像死过了一回似的。你经历了一场夸大的死亡游戏。荒唐!

  那女人后来怎么样了?去了哪里?是不是一直等着?你一骨碌爬了起来。下楼。再到那个咖啡厅。咖啡厅已经很亮堂了。有人在里面吃早点。让你回忆不起来昨晚的情景。简直不可思议。

  那女人当然已经不在了。你认了认她昨晚坐过的座位。

  好险!你回到客房时,想。好在自己什么也没有做。

  也许你本来就没有诚意见她,所以你最初才没有把自己的脸对准摄像头。所以你才用一个根本谈不上特征的深蓝色西,和报纸作为联络暗号。

  其实你只是想逃离自己的家,逃离自己。

  你故意做出热恋的样子。你没有必要去订房间,你们才第一次见面,虽然她让你看过她的胸部,你怎么就这么肯定她会跟你去开房?其实这只是你的做作。用夸大的不可能,来掩盖你的怯弱。你目的是要给自己的生活撕开一个口子。

  那朋友的死亡就是一个口子。其实你并不就是赞成婚外恋,并不抵制朴的哲学。只是死者的死吸引了你,给了你一个突破的豁口。你要做做可以把你毁灭的事。那是一种反抗。那是被阉割后的狂狷。

  可是你又回来了。你其实只是在摇摆。在摇摆中才有宁静。就像我们婴儿时代的摇篮,在摇篮的摇摆中才可以进入梦乡。有时候你会痴痴看着摆来摆去的钟摆,这时候你的潜意识会被唤醒。变成甲虫的格里高尔。萨姆沙,不就喜欢倒挂在天花板上摇来晃去?

  现在你感觉到太阳晒到身上,暖洋洋的。这时候应该是你的登山锻炼时间。在登山者中,你是属于最迟上山的那一批。登山者分三六九等,在时间上体现出来。天蒙蒙亮,就骑着自行车,或是乘着头班公交车来的,是工薪族,他们必须赶时间,登山,下山,上班;最迟上山的就是你这一类不需要上班的,开着公司,别人给守着,自己悠哉游哉开着车来。还因为你们有夜生活,早上要睡懒觉。可是还得锻炼身体。到了相信锻炼身体,相信医生的忠告,是不是说明你已经虚弱了?人必须有点恶习的,你知道。恶习才是养人的东西,比如抽烟,比如喝酒,比如赌博,比如搞女人,比如吸毒,比如骂娘,比如睡懒觉,比如随地吐痰,不讲卫生,还比如豁出去打破什么,干一干惊世骇俗的事情。甚至是死。

  总有一种力量在跟生活的惯性腻歪着。目标越明确,就越要打岔。当你在恐惧一个东西的时候,你不知不觉又会倾心与它。比如面对恐怖案件,你也觉得换成我也要这样做;有恋人情死了,你也会产生代入感。可其实你并没有情人,你没有所爱,严格上说,这世界上没有你觉得值得跟她共赴黄泉的女人。

  所以你喜欢上网。你在网上向人称:你是吸毒者。你把自己打扮成堕落者,痛苦。然后你让大家来安慰你,拯救你,你就躺在大家怀抱中撒野,像个被宠坏的孩子。

  有时候你想冲到街上去,大声嚎叫。大嚎一下。你常常想这样做。你想这样一来胸口就会顺畅起来。有一次你把车开到一个旷野,想在那里嚎叫几声,可是当你张口时,忽然又迟疑了。你怀疑在哪个山坳里,哪个草丛中会藏着谁,他们会看到你这样子,听到你的声音。

  有时候,你甚至想拿一把枪,走上大街,对准一个你根本不认识的人,一个跟你根本无冤无仇的人,就是一枪!

  有一次,你对人家说,我破产了。莫非你真有希望自己破产的潜意识?觉得自己逼近了死亡,只有这样夸大的虚构,才能彻底挖出痛苦。就像把自己掏空。

  现在你觉得肚子真的被掏空了。以往这时候,妻子都已把饭给准备好,她自己先上班去。把饭煨在锅里。现在,没有人给你煮饭。虽然你可以到下面吃。饭店内外任何一家餐馆都为你开着。但你并不准备吃。你不吃饭,不登山锻炼,要把自己身体饿瘪,搞垮。你躺在床铺上,感觉到肚皮贴在脊梁上,整个人仿佛虚空起来。有一种冥然与世隔绝的感觉。好像把自己沉到了海底。可以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要去想它。

  你第一次感到活得很奢侈。你也决定不去公司。

  你的公司是承包建筑工程的。干了这么多年,在这个城市,已经结成了庞大结实的网。你当初下海时根本没有想到。那时你东借西凑弄到六万元,开了家电脑誊印点,打字复印什么的。总想自己一个读书人,只能干跟文化沾边的事。你曾经还想办文化传播公司。可是你后来却干起传销学习班来了。再后来居然搞上了建筑。离自己老本行越来越远。有时候你觉得自己像飘得越来越远的风筝,越来越无法把握那系着它的线,你感到发虚。可你还是飘下去。

  手机响了起来。你怪自己怎么不关手机。你从来不关手机。总是有人找你。显示的是大佬的电话。你完全忘了,今天跟大佬有个约。大佬是一个朋友。其实也不能算是朋友,只是你的财源。因为他,你一次次工程中标成功。要在以往,每次接到他的电话,你都会微微激动。可今天,你不接。

  大佬是一个第一副市长的外甥。他就是利用这层关系让你屡屡中标的。他就是吃这碗饭的。他给你们这些开发商牵线搭桥。他自有一套绝妙的办法。副市长喜欢收藏字画,家中有不少收藏。大佬就先拿你的钱,将副市长的一些收藏高价买走,然后转给你,由你再便宜卖给副市长。这样就是将来查起来,也没法查什么。可你总怀疑大佬在向你报帐时,已经虚报,捞了一笔。可是你不好说。大佬总是说:我这是给你义务。要不是咱们这么好的朋友,我才不干呢!也就是说,他的报酬你还没有给他。

  他收受回扣的方法也同样巧妙。立字据,让你写上借条,因为资金周转不过来而向对方借款。也就是说,到时候他可以拿着这张借据要求法律维护他的合法借贷权利。每一次你在这样字据上签字,都有一种屈辱感。有时候你真想不签,不干了。

  而且他还总喜欢说些要不是他你能怎样怎样的话。我操没有你大佬我还不能活了?他还常常不知是真是假地传达第一副市长对你的关怀,比如现在干得怎么样啦,可不要让我听话哟。有时候,你真想揍揍大佬。可是你从来没有。大佬的电话也从来没有拒绝。一通电话,那边总是很了不得一声:啊,我!好像又稳稳把你套住了。现在你想象着那边的样子,这个大佬一定感到奇怪了。他甚至还没有想到是你拒绝他,还在重拨,一再重拨,像一只急切切的熊,嘴上骂骂咧咧。现在是他被套住了。

  本来约好今天要谈一个新的一个工程投标的事的,同时你必须把上一次中标的回扣款给大佬。也就是说,你又有一次赚钱的机会了。虽然扣除所有付出,你仍然有很高的利润。只要你去。可是去了,就要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你不去。你躺在床上,有一种沉到水底的感觉,与世隔绝。寂静。世界离你远去。外面有人在轻轻走动,是饭店服务员吧。毕竟是大饭店,隔音设施很好。有点神秘。一扇门轻轻地关上。这寂静,静得有些诡异。好像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呢?你从这世界上蒸发了。

  你一直躺到快中午,闭着眼睛。你也不知道自己这期间有没有睡着。你再次睁开眼睛,这世界好像不再是刚才的世界。你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你想出去看看,看看这个世界。你走了出去。

  苏州自然是陌生的。你又回上海去。你的公司。公司里雇员在干着,接电话的接电话(是不是也有大佬的电话?),打报表的打报表。你不在,他们还这样。你禁不住有点可怜他们。

  你又转到自己的家。你的家单门别院,在浦东新区,有名的高地价的地方。当时你挣了一大笔钱。做的是安置房工程。不明白的人都以为搞安置房没什么钱可能,其实其中利润空间大着呢。光是地价估算就有很大的灵活度。开发商跟政府部门相勾结,哄抬地段。地段级别上去了,所参照的价格也就上去了。在这基础上再优惠价格也还是高的。所谓解困工程,油水更大。

  家里房门紧闭着。你看着这个房子,自己的家,觉得有点陌生。

  你知道这时候这房子里不可能有人。妻子上班去了。她有课。一个教师有课是雷打不动要去的。家里静悄悄的。沉静得有一种吸力。也许你们没雇保姆,就为了这个家有这种吸力?

  你察看家里的变化,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其实只有十个小时)的变化。没有变化。只是静。这静让你喜欢。这个家总是太热闹了。妻子一个人就可以把它闹成一个戏台子。红红火火?你上了楼。上楼时,你忽然希望她猛地从角落闪出来,吓你一吓。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有这种希望。你们不是吵了架了吗?可是她没有闪出来吓你。她确实上班去了。

  你进了卧室。卧室很暗。床整得好好的。你仔细瞧妻子的枕头,希望看到她的泪迹。她昨晚哭过了。可是没有泪。你怅然坐到床上。这时,电话铃响了。

  是大佬的。你的电话机有来电显示。你蓦然发觉在床头柜上压着一张小纸条。是妻子的字迹,告诉你大佬找你,急事!这么说,大佬也打电话到我的家来过?当然。

  可是,妻子怎么知道我会回来?你猛地跳起来。好像一只被套住了猎物。

  你逃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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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4 12:55:26  | 显示全部楼层
现在,你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了。

  你有很多钱。有很多可以去的地方。除了这房子,你还在襄阳路和杭州分别有两幢别墅。价值几百万。专门雇人平时看着,到你们要下去居住前,让那人打扫干净。不像别的人,下去后忙着整理,把休假时间用了大部分,勿宁是去大扫除。你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拥有别墅。可现在你发现,那其实是给自己找了个看守。

  当然,桑拿,俱乐部。你光是俱乐部的会员卡就有好几张。可是,去那里就以为着你重新被纳入这世界的轨道。

  你蓦然觉得自己真是个乞丐。

  你在自己家附近的一家旅馆住了下来。可你的宝马会暴露你。你把它放在很远的一个停车场。然后,打出租车到了那旅馆。你找了一间能望得见自己房子的房间。为什么要这样?你告诉自己,是为了监视。

  你买了一台望远镜,监视它。好像在窥视别人的家。服务员小姐好几次进来,看到你在窗户端着望远镜在看,神秘地笑了。你知道她在笑什么。她怎么知道你是在窥视自己的家?

  妻子回来了。她先进了卧室看那张小字条。纸条没动,还压在那里。她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神情沮丧。大佬找不到我,你也同样找不到我!你关了手机。你感到得意。

  然后她去做饭。她的样子孤独极了。家里异常冷清。她是最怕冷清的,你知道。你觉得解气:这是对她的最大报复!

  她在吃饭。用筷子挑着饭粒。桌上东西是从来没有的简单。她怎么不保持她富裕家庭餐桌规格了?

  然后她懒洋洋躺倒在沙发上。这倒是你从没看到的。她总是那么生龙活虎,好像永远不知道累。她是病了么?你看出了她的黑眼圈。也许她真是哭过的。她后悔了吗?可是她后悔什么?她并没有跟你吵,让你走。她有什么错?

  你开始可怜起妻子来了。当初恋爱时,她是常让你可怜的。什么时候不再可怜她了?

  你的心理开始有了压力了。不像原来那么轻松。好像有个势当力敌的东西在跟你较量。这时,你感觉到家里的电话铃响了。

  妻子跳了起来。也许她以为是你的电话。她在听电话。她企图说什么,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她变得慌乱起来,在屋子里打转。乱转。她开始拿拖把,拖地板。

  好像电话又响了。她丢下拖把急奔过去。可是仍然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

  对方是谁?

  她没有再去拾起那拖把。她蹲在电话旁,身子像被煮熟的虾一样弯着,好像再也承受不住了。

  到底是谁?大佬!

  他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妻子弯着的身子,好像一口弓。你就是执弓弦的那一端。也许自己还爱着妻子?

  毕竟是妻子。毕竟是自己的家。很多男人时时巴望着抛家离妻,可是一旦真的到了这时候,他又会茫然不知所措。

  可你没有回去。你又住了一天。那弓的张力越来越大。时间越久,那拉力越大。你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你开了手机。你想好了,假如是大佬先打来,你就狠狠操他一顿:你他妈的找我老婆干什么!假如是妻子,她一定会告诉自己大佬来电话,你就借此回家。

  是妻子先打来了。

  你奔回家去。

  妻子对你如此迅速到家似乎很意外。她甚至还没有准备如何好完整叙述所发生的事。好在她是教师。她抓了最要点的:大佬威胁说,不但要上法庭,你以前所承建的项目都要面临安全再检!国家在搞这个运动。

  我怕他?你冷笑了。

  算了。妻子说。

  就是!我还怕他了?你更说了。好像在故意制造事端:一切都是大佬惹的祸。只是因为大佬。你恨大佬。你说着又要往外冲。你的胳膊被妻子拖住了。你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妻子身体上的任何部位。你感到微微的颤栗。很奇怪。你软了。

  你不要去……妻子哀求道。

  早就想揍那小子了!你嚷。

  何必呢……跟这种人计较什么?妻子说。谁不知道他们这种人就是这副德性?社会的渣滓,人渣。

  人渣!她把对方称做人渣,让你感到温暖,感到宽慰。多么体贴人的妻子!多么好的妻子。还计较什么?不必计较。妻子又说。你不跟大佬计较。也不要跟我计较,我也不跟你计较……

  我就是看不惯这样的人渣!你叫道。虽然你仍然梗在那里,可是你明白,已经轻舟过浪了。

  没有审问,昨晚在哪里过夜了?什么也没有问。

  你去洗澡了。你细细地把自己洗了个遍。

  你出来时,发现妻子不在屋里。她在外面洗你的车。她把一桶水像炸药包一样端着。往后一甩臂,向车冲去,整桶水就淋漓尽致地唰在车上。她冲了一桶又一桶。连车内都用消毒水狠狠擦过。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消毒水,只有她对这种东西精通。一阵安利,一阵柠檬什么的。世面上消毒液异常畅销,就是跟她这样的家庭主妇有关。可是今天用的,似乎跟平时都不一样。味道很冲,像福尔马林又不像福尔马林。难道她用对付尸体的福尔马林?她为什么要这么冲洗你的车?

  这么脏。发现你来了,她说。

  洗吧,从屋内洗到屋外,从房子洗到车。把所有不舒服的都洗出来洗掉。最后她把座垫套通通拆下来。

  你刚刚换上座垫套。也就是你去苏州那天早上刚换的。你对她说了。她仍要换。

  她难道是忌讳?忌讳什么?难道她知道了什么?你曾经在这座垫上干过那样的事。也许座垫布上还溅着你的精液。那样的事,要是被她,自己的妻子知道了,那可全完啦!

  你猛然紧张地瞧着她。我只跑了一次短途……你试探着。

  是不是又跑一趟火葬场?她说。

  噢,对啦!你笑了。

  她也笑了。多亏了有火葬场。有了火葬场,什么人间是非恩怨都消解了。

  吃饭时,她怪自己炒菜把盐巴放多了,蹦蹦跳跳跑去拿醋中和味道。让你尝。味道可以了吗?好像……又酸了点。你说。你认真品尝。你非常情愿当妻子的家务鉴定员。

  她又急煞煞跑去拿盐巴,拖鞋的些跟声清脆敲在木板地上。

  这下呢?

  你试。

  差不多了吧?她说,担心地。

  你点头:刚刚好啦!

  她几乎要欢呼雀跃起来。像个小姑娘。(有这么老的小姑娘吗?当然妻子并不老,才三十一。)

  那晚上你们很早就睡了。你上床。你从没有这么早。睡前你们说话。她仍然没有问昨晚到哪里去了。她只是谈毫不相干的事。仍然全是废话。

  然后,关灯,睡觉。半夜里,你爬起来,摸进自己的书房。打开电脑,找到一个人。随便找一个人。你敲道:完了!不可能。什么都不可能。还得活下去。直到腐烂,直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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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4 21:37:51  | 显示全部楼层
其实你们活得很不错。

  所有人都这么看你们。你们不是那种靠工资克勤克俭过小日子的工薪族。更不是下岗工人,分流干部。她所以还要去工作,并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有事可做。她喜欢教师事业。为兴趣而工作,还只是大多中国人的梦想。

  你是“阳光实业”公司的老板。你挣的钱,已足够让你们活到下辈子了。有一句话叫:中国人生活好起来了,你们就是明证。上海是中国现代化的橱窗,你们是这橱窗里的模特儿。而且你们还年轻。很多人经过多少年的奋斗,富裕了,却也老了。大佬就有这样的悲哀。当年作为知青返城,匆匆忙忙娶了个老婆。老婆很丑。现在又很老了。挣来的钱要跟这样的老婆分享,有什么意思?自己也老了。老不中用了,放着佳肴吃不了,放着美女玩不了。不像你,年轻有为!老婆又年轻,又漂亮。他常对你说。

  所以大佬不相信你会把自己给毁了。果然没有。你给大佬回了电话。

  你死啦!大佬骂。

  你笑了。要以往,你会觉得受了侮辱,恼起来。可是现在你没有觉得屈辱。眼睛一旦盯在利益上,就没有什么受不了的了。

  我怎么舍得死呢。你应,我还没有赚够钱呐。

  对方也笑了。我也不能让你死。大佬说,你死了,我的回扣也完了。

  大佬说得很直接。他总是这么直接。

  对不起,我手机坏了。你撒了谎。

  你他妈什么破手机,仍掉换一台算啦!大佬说。

  换一台,你赞助?

  你小子,该不是想赖掉我的回扣吧。对方说。所以跟我玩捉迷藏来了。

  哪里会。你那么大的法力,我就是逃到阴间,你也会把我抓回来,还完钱,再送下去重判的。

  逃到阴间算什么?就怕你逃到美国寻求政治庇护。

  你们都笑了。可是就是那样,这官司我也得打,打国际官司!大佬忽然口气又不对了,要不是看咱们是朋友……

  对嘛,就因为咱们是这么好的朋友嘛。你赶紧说。

  好了,我也不计较啦,再定个时间吧!大佬还干脆。然后,我们也把下面的事给办了。

  下面的事,就是另一次投中标。好,我请客,也算是赔罪了!你说。

  你甚至还感到自己很聪明。人,一旦抛弃了大智慧,就容易陶醉于小聪明。容易为得到利益沾沾自喜。你回来把整个对话过程对妻子乐果陈述了一遍,她更是笑得像个孩子。你奇怪她怎么会这么笑。好像不这么笑,就不足以显示她在高兴。让你发疹。

  她笑得眼角沁出了泪。更像是用力打哈欠后沁出的。

  又要有钱进国库啦!她说。不,是家库。

  你们家库到底有多少钱?你不知道。多赚一笔,既不会让你吃得玩得更好,也不会在家里增加一样东西。不像当初。当初刚挣了一笔小钱,一万元,就冲到商店买了一台大彩电,当晚就守着看到天亮。那时候你还住在单位集体宿舍,她也是。集体宿舍里几乎容不下这么奢侈的大家伙。后来你们挣了大钱了,结婚了,有了自己家了,电视已经是背投影了,却没有了兴致。看电视纯粹是消磨时光。两个人没有话说时,就看电视,让电视里的人替你们说话。后来连在一起看电视都觉得彼此妨碍,就买了一台小尺寸的,放在卧室看,晚上睡前,她靠在床上看。反正你不睡觉。(你迷上电脑不再看电视后,她也没再返回到厅上来。她觉得还是卧室里惬意。厅上那台背投影,大大的屏幕,就好像一个巨大的瞎眼。)

  10

  早上醒来。睡得好吗?一方问另一方。

  好。另一方答,还做了一个梦。

  梦,是对现实的打岔。让你忘记眼前的现实。你蓦然发觉,这么多年来自己几乎不做梦了。没有梦。没有梦的日子干巴巴。

  你曾经是诗人。从高中时候起就开始写诗。那是一个一根电杆倒下来、砸死十个人中就有八个是诗人的年代(现在是砸死十个八个是商人)。你不用取笔名。你的原名就很诗人:嵇康。一个魏晋时代的大诗人。后来你不写诗了,下海了,办了公司,成了嵇总。

  现在嵇总和夫人乐果决定天天早上一块去登山。为了她上班来得及,你准备早起。你们夹杂进了上班族的登山队伍中。你们的宝马在众多自行车、摩托车中雍容地转着。没有你们停车的地方。一个老头冲过来了。他老得不能再老了,好像一棵腐朽的树,勉强凑合着立在那里。他在说这里不能停车。

  我是寄车。你说。

  寄也不行。老头说。你看我这老眼,怎么能看得住你的车?你是想让我赔死啊!

  不要你赔!你慨然说。

  那不行,没发生事情是这样,发生了事情,就不是这样了。老头说。

  我保证不叫你赔。你又说。

  不行。老头说。

  不是那么多车都能寄吗?

  你没看见那些是什么车。老头说。看小车,要到过两个小时。

  你知道,两个小时后富翁们才来。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说,不就你代个目嘛!

  这怎么一样?老头道。呆会儿是我儿子来。要现在他来看你们这些车呀,他早市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敢情他们父子俩还人力充分利用了。就为了你来看这车呀?你能给他多少钱哪?老头又说。

  你笑了。那我就多给你钱吧。

  多给……你能多给多少?

  您老要多少?你问。

  这是担责任的事……他又说。至少……也要……

  他伸出三个手指头。那手怯怯发抖着,可见它的主人心中也没底。也许还准备着妥协。他的嘴里还嘟囔着:我可从来没有看过。这要看哪,得分外地用心……

  他的嘟囔近乎是一种可怜的恳求。

  你就掏出了五十元。

  老头眼睛一亮。慌忙去摸脖子前吊着的装钱的包子。不要找啦!你说。

  边上的人喝彩了。

  你们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下潇洒走了。谁叫我有钱呢。

  你们在山上跑。她在前面逃,你在后面追。其实你并不觉得这样追有什么有趣的,你有什么可追的。她是你老婆,吃一张饭桌,睡一个床铺,同在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天天被逮着,逃还来不及。这追其实只是必不可少的姿势。因为她逃了,你就得追,不然就会被看做你已经嫌弃她了。真的嫌弃她时,你就得掩藏了。你觉得自己好可怜,好可笑。

  只是你追得不太用劲,不太用心。你求的是那种追的姿势。你没有追上她,她就在前面得意地大笑。她说,真希望这样在山上一辈子。

  大凡都市人都有这个怪癖,喜欢山,喜欢农村。好端端的舒适日子不要。但真要来过过这里的生活,你过得了?农民们扛着锄头挑着粪桶站在路旁瞧着这些城里人,有病?

  他们不知道,这只是城里人精神上的虚拟。

  你们下山了。你们瞧见那看车的老头站在你们的小车边上,忠实地捍卫着。他忠实的样子让你们感觉有点辛酸。中国有你们这样的富人,也有老头,甚至比老头更穷的穷人。有人吃不饱,有人却撑饱了需要排泄。

  看你们来了,老头向你们展示他是如何特别保护你们车的。那些自行车总是不小心!他说。他在你们车四周专门划了个线,不让其他车进入禁区。

  乐果又给了老头五十元钱。

  这是施舍。乐果喜欢这样施舍。施舍就意味着自己很富有。施舍是一种一本万利的生意。每当路上遇到乞丐,乐果她总是要丢下了一些钱。常常还挺多。把乞丐吓了一跳。本来跪着的就站了起来。可又马上又跪了下去,攥住钱,头在地上磕得如捣蒜。围观的人看那乞丐,又看乐果。那目光清晰分别出了谁是幸福者,谁是不幸者。被施舍者的头磕出瓷实瓷实的声音,是在确认这种幸福和不幸。声音好像是一种确认。确认你们幸福。为了这确认,你们愿再花上几百元,上千元。

  所以她对希望工程什么的也很热衷。把钱捐给那个只在电视报纸上露脸,看不见摸不着的遥远的地方,她怎么就那么有实感?交给那些屡屡被暴光腐败的政府部门,她怎么就那么放心?其实她只是喜欢这捐款的形式。反正丢去算了。你们有钱。钱是什么?钱是贱骨头,不花不来……

  这是一种从容,或者说一种慵懒。你们信步在大街上,商店里,淮海路种种专卖店。这种慵懒让你们底气足。不像别的人,提心吊胆,獐头鼠脑。

  她在看一样东西。明显地爱不释手。你说,心动不如行动,买了!

  你们不停地买东西。不假思索。你们的家里堆积满了各种各样即兴买下的东西。你们家的东西早已不少了,只不过,过去多少为了有用去买,现在买的几乎没有用处的。

  买回来的东西没有用。她会将新买的项练戴在芭比娃娃的脖子上。然后笑。然后笑着骂自己简直是傻瓜。也许这价格还被商家宰了呢!

  被宰,也是一种境界。

  她拿手掌做刀,在你的脖颈上砍,叫着:宰!宰!宰!

  你装作反夺过刀子,砍她。

  哇,我死啦!她躺倒,叫道。装做死的样子。

  真的吗?你说。

  真的。她说。

  死,是一种临界状态。不用死的表述,是不充分到位的。死,能表达最深层的情绪。我们的潜意识都隐藏着死的情结。

  那好呀,你说,你死吧。

  你希望我死?她说。

  恨不得你死呢。你说。

  你恨我?

  我恨你!

  我也恨你!她说。咬牙切齿地,似笑非笑。我死了你好再去娶一个。

  不错。你应。

  你们这样开着玩笑,危险地,好像在刀刃上的跳舞。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她说。你一直巴不得我早死。那我就不死。她翻身跳了起来。你死去吧,我去找别人。

  似真非真,似假非假。如履薄冰。

  我可不允许你分财产。你说。

  你已经死了,你管不了啦!她说。

  我的鬼魂还会在的。

  那我就不做啦,也不让你死。她说。

  是怕鬼魂了吗?

  我怕。她说。我不让你死。

  你眼泪忽然出来了。什么嘛,你连忙说。开玩笑开玩笑,怎么当真了?我才不死呢!我还要活。活得好好的。

  我们都活得好好的。她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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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4 22:01:03  | 显示全部楼层
杂院还不如叫书社,晕!
君命不敢违 琵琶马上催 今世难聚首 奈何桥上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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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4 22:59:40  | 显示全部楼层

杂院好嘛,咋玩都行.

这小说不错,看看吧,看完说个感受,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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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5 15:19:53  | 显示全部楼层
你的母亲不相信你们活得好。因为你们没有孩子。

  没有孩子,一切的好都是虚的,有了孩子,不好也会好起来。

  母亲自己一生生了六个孩子。两个死了,四个活了下来,就是你和你的大哥大姐和二姐。现在他们都有孩子了。虽然他们不能给她什么财富,但是想起他们,母亲感到很殷实。

  过日子就应该什么都有。母亲觉得。母亲穷了大半辈子。她至今还一直唠叨着当年的拮据,用一粒鸡蛋做成三道菜。你觉得母亲老了,就是从她总是念叨这类事开始的。母亲至今还改不了打完鸡蛋拿食指刮干净蛋内壳的习惯。刮进碗里,最后还要把手指头放在嘴里吮一下。那神态,好像是吮着蜜。她很满足。

  活了大半辈子,终于过上了幸福生活。她说老头子就没这么幸运,好日子才开个头,他就撒手去了。他都不知道什么叫肯德基。母亲总是说。现在咱中国什么没有?十年前从外国回来的人,还净往国内搬回彩电、摩托什么的,现在谁还搬?听说我们还要出口呢。你说,国外好,还能怎么好?还能好到哪里去?上海这么好,他们还能好到哪里去?母亲总是反问你。

  你不知道。你说。

  我不知道?我知道。她说。我知道今天的日子来得不容易,你们还不知足?不要再折腾啦!

  母亲害怕折腾。害怕乱。她一出生就碰到日本人。逃难。爹把她和她最小的弟弟一边一个挑在担子上。一路上颠颠簸簸,担子也不停地摇晃。她的童年就是这样颠簸动荡中过来的。她看到了大人们的腿。看到了大人腿后面倒在地上的尸体。全家渐渐地没有吃的了。弟弟饿死了。弟弟死前拼命用牙齿揪着母亲干瘪的乳头。后来也不知道流浪到了什么地方,母亲也死了。再后来,父亲也死了……

  这是一个苦难民族的经典传说:苦难,坚忍,生生不息。不断重复的训示。它像一巨大的裹尸布,裹住了腐烂的尸体,挡住了一切质疑。它像一座沉重的十字架。生存就是一切,发展就是硬道理。

  母亲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按理说,最应当死的是她这个女孩。是老天选中了我,让我女继儿业,传宗接代。她总是这么相信着。她很倔强。她坚决要儿子姓她的姓。她把你们当作她家族的传人。

  母亲经常跑来你们家,窥视你们。她一来就这里转,那里转,竭力调动已经衰微的感官神经,感受着这小两口子的生活。活像克格勃。

  没有孩子的家,只有两个大人的家,好像连灰尘都不会长。

  她盯乐果的肚子。没有动静。于是又察看你们的床铺。也没有看出什么端睨来。然后是卫生间。一切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母亲忌讳什么都弄得干干净净。吓,什么也没有!最后她戳着冰箱说。

  冰箱没有剩饭剩菜。她自己的冰箱总是用来保存剩饭剩菜。你们的冰箱里大多贮存饮料。净喝这些东西!她说,只是水,有什么好喝的?也该有点实的东西。鱼呀,肉呀,实实在在,那才叫过日子。

  你说,妈,都到了什么时代了。现在都兴吃活鲜了,谁还吃那个冻得硬磕磕木木的东西?现买,现煮,现吃。

  再怎么说冰箱里也得存点!母亲说。你能餐餐买?想吃的时候市场关了怎么办?

  那就到餐馆吃呗!你应。

  动不动就进餐馆!你就那么多钱!母亲说。

  你笑了。回头瞥乐果。乐果也笑了:妈,我们消费得起。我们有钱。

  有钱又怎样?有钱了就应该想想该做的事了。该做的事也该做了!母亲说。

  原来敢情是因为这!

  都八年了。母亲说,八年抗战都胜利了。

  你们已经结婚八年了。

  现在吃的东西都有问题,你们就那么放心到处乱吃?很多养殖的东西,看过去又大,又肥,可都是用上避孕药的。是不是误吃了,吃出了毛病了?

  什么嘛,妈!你说。

  只有你明白为什么一直没有怀孕。你们很少同房。或者说,你很少跟她同房。

  那是什么原因?母亲说。紧盯乐果肚子。乐果慌忙闪了闪肚子。她跑进厨房给老人端来一杯水。她端上来一杯速溶咖啡。

  我不吃苦药。老人家说。

  妈,这咖啡放了糖的,是甜的。乐果说。

  再甜也是苦的。老人说。

  你说,妈,现在很多人,人家还不要呢。

  你听他们放屁!母亲啐道。一讲到这问题,母亲就要骂。那是他们不会生,生不出来!还新潮流?谁不想要孩子?母鸡都想要下蛋呢!我告诉你,结婚了,就得要孩子!要不然……没有说下去。母亲忌讳了。

  该不会你故意去吃避孕药吧?母亲忽然问。

  妈,你越说越不象话了!你叫。

  母亲不吱声了。她还真的怀疑是因为吃了避孕药了。甚至是,乐果悄悄地自己吃了。现在的女人哪,不想做女人的事,不生孩子。还听说有不奶孩子的。这奶就为孩子长的,不奶孩子,拿来做什么?说是怕奶变得不好看了,有了丈夫了,还要给谁看?

  母亲觉得,女人就应该翘着屁股给丈夫播种,托着奶子给孩子吃奶。其实女人跟女人在一起,首先是对彼此女人身份的认可,也就是对彼此这方面经历的认可。她在某个场合里,在那个家里,她和她男人做了这种事。她的子女就是结果,就是明证。你有时候觉得就像日本电影《望乡》中阿崎婆的戒指,有多少戒指,就意味着她至少被操过多少次。但是,你母亲从不从屈辱的角度看。她把它看成是将军的勋章。没有孩子,就是没有勋章。

  你们不给她孙子,她也没有勋章。

  你瞧你表弟的第二个儿子都满周岁了。母亲最后说。

  12

  你的表弟生了第二个儿子,成了他人生最骄傲的事。虽然因为超生被罚了。虽然他没什么钱。罚款的钱是向你借的。

  我这么没钱的都要生,你这么有钱的,还不生孩子?留着钱做什么?表弟向你借款时,说。

  中国人一辈子就知道挣钱,生孩子。

  表弟又要为第二个儿子办周岁了。通知你吃周岁酒。表弟非常看重你,逢人便介绍这是我的表哥,做大生意的。做什么生意?房地产开发。所有人都投来羡慕的目光。我们区房产局赵局长知道吗?有人问。哧!哧!小儿科!表弟立刻发出不齿的讥讽声:人家熟的是市长!

  表弟把副市长说成市长。

  哪个市长?对方问。

  报给他名字!表弟说,胳膊戳了戳你。

  是副市长。你说。

  第一副市长,也就等于正的。表弟说。他报了副市长的名。

  果然一阵惊羡。表弟得意了。没有金刚钻,敢揽石器活?他说。你们以为是我呀!只能开开小店铺,卖卖杂货。

  表弟开了个杂货铺。

  你也去干啊!大家说,跟你表兄去。

  我表兄也跟我说好几次了,我也正在考虑呢!他说。

  你从来没有要求他跟你一块干。分明是在吹牛。可是你也没有反驳。你感觉到像被摸顺了毛的猫一样,很舒服。人总是有皮有脸的。你处在舞台的中央,那些目光像射向舞台的聚光灯。你幸福地被拥抱了。

  幸福有着雄辩的力量。动物的本能是趋乐而往的,人也不例外。当你被逐出乐园,你就会感到灾难临头,会后悔,你为什么不跟大家一样好好地活着?就好像一个流浪儿,看着人家窗口暖融融的灯光。

  孩子抱出来了。你塞给孩子见面礼。一叠的钞票,厚厚的红礼包。又是众多的目光唰唰地聚焦。

  孩子已经很大了,已经懂得用他那半团着的手夹钱。那钱被一抖一抖地夹着。大家哈哈大笑了起来。你一直没有见过这小孩。表弟说,表哥你跟我们要走得再亲一点啊!你听了鼻子有点发酸。

  为了表示亲近,你接过孩子抱了抱。你抱得很吃力。姑妈赶紧帮你接过去,小声说:到你自己有孩子时,再训练。

  你瞧见一旁的母亲脸上笑开了花。你又惶惑了。

  搞抓周。一种很旧的礼俗。在现代化大都市的上海,连城隍庙都成了购物场,还搞这东西?你以前不理解。

  当一个粗粝得跟古董一样的扎眼的竹筛端出来时,你领悟到了,这是一种仪式。人活着,是需要种种仪式的。那些传统的仪式所以至今不死,是因为我们需要它支撑我们的活。

  小孩子被放在竹筛中间。他的身子摇摇晃晃,仿佛被置身在大海里。筛子里放着书、印、笔墨、算盘、硬币、鸡腿、猪肉、尺子、塑料玩具斧头、葱、蒜、芹菜、一小块泥块和一小扎稻草。孩子的手与其是在企图抓着什么,勿宁是在寻找支撑。可是所有的人都盯着他的手。好像那只手也是大家心灵的支撑。大家仿佛被装进同一只船上,你也感觉到了隐隐的不安,同时又感到跟大家同在一只船上的安慰。你也禁不住使了劲。

  有人在叫小孩抓硬币。小孩的手在那枚硬币上面划了一下,没有抓它。大家唏嘘了一声。

  有人说这样对小孩不公平,这么小的小孩,怎么能抓得住东西?其实他是想抓的。

  又见孩子的手伸向了印章。大家又叫了起来。印主仕宦。这小孩将来要当官的。大家都在为他使劲。他的奶奶,你的姑妈,那样子,恨不得将她孙子的手牵引到那印上面去。只是她似乎有点胆怯,害怕这样做,就不能算数了。仿佛有神灵在天花板上监督着。她的胳膊冲出去又缩回来,青筋暴起。好像这真的就要决定了小孩的命运了。要是在以前,你一定会觉得可笑。自己未来都不知道呢!你会想起鲁迅的《立论》:说富贵的许谎,说死的必然。做官,有钱,天知道呢?要说知道,只有这小孩将来会死,是一定的。可是你现在也不这么想了。你也在为小孩焦急。好像你也很相信这些。你跟大家一起叫着,出着主意。可忽然,那小孩却手一偏,抓住了那印边上的猪肉。

  姑妈的脸沉下去了。

  可能那猪肉有香味,什么都没有香味来得实在。有人说。

  抓猪肉也不错。又有人安慰。反正有吃的了,人活一生,还不一个吃字?什么都是虚的,只有吃是实的。这小孩还真看得透。只有我们大人看不透。

  你瞧见姑妈的脸上又有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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