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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6-27 10: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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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寂寞生涯
安葬了母亲没有几天,我就搬出了和母亲共同居住了八九年的北兵马司,通过换房住进鼓楼后街一个大杂院的小屋中。阿敏在我搬好家后匆匆赶回了西安。她按时给我寄钱,维持我在京的生活。自从她参加工作后,近十年的时间,她始终是我们这个家庭的经济支柱之一。现在,我的一切都要依靠她了。我不知道自己这种终日无所事事的日子还要熬多久。
几个关心我的同学来到我的新家,给我带来安慰。印象最深的是张国宝,一个家庭出身据说是资本家的狗崽子(其实他家只开了个小杂货铺,做点小生意而已),他诚心诚意地劝告我:你不要想不开,应该开朗一些,积极一些。看来,他觉得我在班上太沉默了,会上从不发言,也不向任何人坦露心迹,很多时候显得十分落后,十分忧郁。我感谢他的好心,但我无法把他的劝告转化为我的行动。我本来就是个性格内向的人,讷于言辞,不善交际,加上长期的政治歧视造成的自卑和孤芳自赏铸就的自尊,使我不愿在任何公开场合引人注意。作为一个备受歧视的狗崽子,我实在难以整天用自责自辱的方式去表示所谓的积极向上,去争取一个“表现尚可”的考评。有时我也想,假如父亲没有出事,我会是个什么样子。记得系红领巾的时代,我在班上还是很活跃的,那时我是副班长,中队组织委员兼旗手,三好学生,成绩第一名的长期保持者。就在父亲出事前,班主任已公开宣布下学期由我担任班长。但班长梦没有实现,我就转学了。有人说性格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其实命运也塑造一个人的性格,如果父亲没有出事,我想我或者不至于如此的孤僻和冷漠。但“如果”是不存在的,世事就是这样的复杂。使人料想不到的是,劝我开朗一些的张国宝,自己却承受不了精神上的种种压力,于八十年代卧轨自杀了。听到他的死讯,我感到说不出的震惊:这个善良而又漂亮的小伙子,竟是用这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文化大革命已开展了近两年,该批的批了,该斗的斗了,该夺的权夺了,学校里打得七死八活的各派健儿也实行了革命的大联合。现在,进校的第一件大事,是向伟大统帅和副统帅表忠心,一遍又一遍地读红宝书,唱语录歌,一次又一次地敬祝我们的统帅万寿无疆,我们的副统帅永远健康,其他,似乎再也翻不出新鲜花样。尽管谁也不说,但不少人已开始感到厌倦,感到无聊。
寂寞中,我忽然对音乐产生兴趣。幸亏书店里还有《怎样识简谱》的书出售,我买了一本,花了一个星期,基本上把简谱啃下来了。从此,各种各样的歌曲集在我面前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我吃惊地发现,1234567这七个简单的音符,竟能巧妙地构筑无数悦耳动听的音乐殿堂,宣泄你想抒发的任何情感。那时候,书店里只有语录歌和样板戏,于是我向同学借来旧的歌本,抄了不少我认为好听的歌曲。院子里有个初中生,是个音乐天才,二胡拉得特别好,我们很快成为朋友。受他的影响,我也买了一把二胡,学着拉起来,吱吱嘎嘎,在院子里制造了不少噪音。在二胡曲中,我最喜欢的是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那略带悲怆的情调,如泣如诉的旋律,把人带到凄冷的月光下,让人满怀抑郁,无限感慨,不尽凄凉身世感,无穷寂寞古今情,全都悄然而来,涌上心头……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年轻人应有的情怀,然而在没有电影,没有书籍,没有任何文化娱乐的日子里,正是这些忧伤的歌曲,填补了我精神上的空虚,使受伤的心灵得到暂时的麻醉。
23 告别京城
春季开学后,毕业生的安置渐渐变成突出问题,据说,京城里仅初、高中毕业生就积压了30万。最高指示发出来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学校里开始有计划地安排上山下乡。但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要上山下乡,首都一些厂矿企业也需要人,只是指标不多。去厂矿企业不但可以获得一个牢固的铁饭碗,而且一下子就可以变成领导阶级,身价百倍,因此成为所有人心目中的最佳选择。但这种机会无疑只有红五类(工人、革命军人、革命干部、贫农、下中农)子弟才有资格去竞争,黑五类(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子弟唯一的出路,是不折不扣执行最高指示,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的思想改造。班上有几个同学分到了首都钢铁公司,狗崽子们除了心里暗暗羡慕,就是赶紧为自己上山下乡准备行装;那时大家已经知道,北京下放青年去的地方,大多是黑龙江、内蒙古,都是苦寒之地。
但政策的执行也有宽松的一面:你或者接受学校给你的安排,或者自己联系去处,或者返回原籍,总之,只要你离开京城就行。于是,我选择了后者,决定返回老家南昌。正好邻班的一位同学父母在南昌工作,也决定回南昌,于是结伴同行。
匆匆办好一切手续,处理了小屋中几样简单的家具,1968年夏,我离开了北京,离开了那个曾消磨了我人生最美好的时光、也曾给我留下无数创伤和噩梦的城市。
(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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