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座后门,衰败而又破烂,与之前门相比,就好象不是一个娘老子养的。前门犹如得宠的亲子,身着新装,地处风光之地。后门就是后娘养的,衣不蔽体,藏颜遮面,不敢露头。但这里也有前门比之不上的地方,那就是此处的热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狭隘的街巷两旁,饭馆、照相馆、美发厅、小酒吧、卡拉OK房、百货铺子,应有尽有。一排看似灰头土面的门檐后,竟是几间美容院。我曾不经意的窥视过里面,布置的倒都挺有情调,一律的暖色装潢,当门摆着一张条形沙发,上面或多或少地坐着或丑或俊的年轻小姐。我想,到底是社会不同了,如今的男人们倒比女子还臭美,不然进这些美容院的怎么全是男人而没有女子呢。
正是午餐的时间,学校门口,人流如潮,涌出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三五个一群,挤向各饭馆的门口。范大嘴立即活泛了许多,对着一群穿短裙的女生,上上下下地做起了起蹲运动。西藏小妹哧地一笑,说:“你鞋带又松了?”范大嘴一愣,哦了一声,红着脸答道:“啊……是,又松了。这破鞋,老松,该扔了。”
西藏小妹笑着追问:“你绑你的鞋带,老盯着人家女孩子的腿干什么?”范大嘴的脸愈加红了,吱唔道:“啊,小妹,你真坏。我哪有盯人家的腿看了,我是……我是看她的鞋带系的好看,学怎么系呐。”
小妹不再追问,朝我眨巴了两下眼睛,嘻嘻一笑。范大嘴看见了她的动作,露出一丝不自然的神色,扭动了一会,照旧从摊布下抽出那本《麻衣神相》,装模做样的翻起来。我两口扒完盆里的面条,把罩在盆上的塑料袋揭下来,丢进垃圾桶里,将盆还给尤二姐。尤二姐接过盆,问饱了没有。我点头说饱了,说着顺手就想用衣袖揩嘴。尤二姐用勺子敲了一下我的手,嘟囔道:“你怎么还这样——孩子似的。弄脏了,谁天天给你洗衣服。”说着递了张纸巾过来。我嘿嘿笑了,接过纸巾,胡乱擦了几下。
范大嘴在旁边插嘴说:“还是顺子好啊,衣服脏了还有人洗。我就不明白了,我也是单身,怎么就不见你们给我洗衣服。”说着,用眼睛瞟了一眼尤二姐和蹲在地上的小妹。小妹忽闪着眼睛说:“你不整天说你有那么多相好的吗,让她们洗啊。”
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由远至近,如一艘冲浪帆船般将涌动的人流给挤到两边,在校门口处嘎然而止。一个头发遮至半边脸的女孩从校门内跑出,钻进车内。轿车掉头而回,从我们身旁缓缓而过。当我与车窗并齐时,从窗缝里看到那个女孩子,女孩也从发隙间看我,黑宝石般的瞳仁湿润晶莹,一霎那间,我突然觉得那女孩似乎有话要对我说。我忘乎所以,站起身来。女孩身旁边座位上的那个男子转来肥胖的头颅,嘴角露出一丝鄙夷的神色,透过罩住他半边脸的墨镜,我依稀看到一种蔑视。接着,车窗骤然合拢,黑色的玻璃如黑幕一样遮住我的视线。镜子般的车身上映出我的五官,表情怪异,呲牙咧嘴。
“她真漂亮,”小妹用肘捣了我一下,撇着嘴说:“嗨,她今天又看你了,她干吗老看你啊?”
我嘘口气,摇摇头,如没筋骨的面条,颓然坐下。尤二姐切着葱花,埋头笑道:“这还用说,是顺子长的帅呗,女孩子哪有不爱看的。你不就整天盯着她看吗!”小妹咛的一声,起身捶二姐的后背,两人笑成一团。范大嘴像是受到了冷遇,讥讽道:“是他老盯着人家看。你们没见到顺子每次看这女孩子的表情,整个一典型的色狼形象,眼珠子都快暴出来了。别看这小子整天的一幅老实相,闷骚型!”说着用舌头润了下如肥肠般的嘴唇,意犹未尽的继续说道:“现在稍有姿色的女人都去傍大款了。刚才那女孩子你们看清楚了吗?我是看清楚了的,眉宇间有颗红色的小瘤子,这相书上说,眉间有瘤,此必风流。可见这女孩子也不是什么好货。”说着翻开相书让我看。我满脑子里都是那女孩的影子,挥之不去,对范大嘴的话置若罔闻。范大嘴见我不说话,也没有了闲侃的兴趣,将书卷成望远镜状举在眼前,如同巡视战场的将军一样搜索着目标。
几个鼻洞上穿着圆环留着小平头的女生拖着几个打着耳钉蓄有长发的男生蹲在小妹的饰品摊上挑挑捡捡,既而又将目光落在我的褡裢上,一人抽出一根笛子胡乱吹奏起来,嗤嗤的破风声如劳碌的风箱一般。
我一心想着那女孩罂粟般的眼睛,猜想着她想要说的话,对眼前这几个不像诚心的买主置之不理。
“嗨!问你呐,这个怎么吹?”那个长发男生用笛子指着我的鼻头问。我仍置身于对那女孩的幻想中,没有回过神来,只答道:“用嘴吹。”
那男生嘻嘻一笑,夸张地耸了耸肩,扭身对旁边的那几个女孩子说:“这家伙是个傻逼,不用嘴吹还能用脚丫子吹?”那几个男女同时大声笑起来。
小妹见这群人奚落我,忍不过去,站起身拧着眉骂道:“怎么说话呐是,你他妈才是傻逼,你们一帮子全是傻逼。”
那男生本想在女生跟前说几句逞能的话出出风头,没想到会被一女孩子反过来当街叫骂,顿觉颜面全无,脸红到脖子根,恼羞成怒,回口道:“吆,哪儿冒出一雌的,敢情是这傻逼的媳妇吧。小嘴还挺冲,如果你丫不是一女的,我立马抽你丫的。”
小妹猛地站跨出了一步,从腰里掏出一把小巧的藏刀,拔出鞘来,指着那男生骂道:“你他妈的试试,信不信我挑了你丫的筋!”
这时我已彻底回过神来,我知道小妹的脾性,是什么都不怕的主。见势不妙,我立即起身拦住她,嚷道:“小妹,犯什么楞啊!”又回头对那几对男女点头道歉道:“对不住几位了,我这妹妹说话冲,几位别放在心上,消消火。”尤二姐与范大嘴等人也都急忙过来相劝。
那惹事的男生似乎没想到眼前这瘦弱的女孩子有这么生猛,也有退缩之意。旁边的几个平头女生倒来了劲,恰起腰,破口大骂,大有泼妇的架势。那几个男生见女伴架起了秧子,大概是想挣回面子,但又慑于小妹的威势,转过来对我推推搡搡就想动手。范大嘴猛地把上衣一脱,甩在地上,转身从摊上抽出一把西瓜刀,大声吼道:“你们他妈的都活腻味了!不怕死的上来,老子剁了丫挺的!”
那几个女的大概没想到会来真的,见这阵势,顿时胆怯,将笛子丢在地上,骂骂咧咧地拉着那几个男生头也不回地走了。
范大嘴举着刀,在后面不依不饶地叫骂着:“丫几个小破孩,也敢在这叫板!丫也不打听打听,我范老大是什么人物,在这撒野,真是他妈的老虎嘴上拔胡子——不知死活。”
尤二姐在旁边喊道:“行了行了,整个街上的人都知道你厉害了,再喊就把警察招来了。”范大嘴嘁了一声说:“警察来了又怎么了,我还能怕他,咱不是吹,这黑道白道咱哪儿混不开,不然我还能叫范光明!”
“糟了,警察真来了。”小妹猛地将刀插回鞘,掖在怀里,蹲下就要卷摊子。
“哪儿哪儿?”范大嘴急忙将西瓜刀藏进摊布下,架起车子就想跑,回头又见小妹笑嘻嘻地站在那里,佯怒道:“你蒙我!成心让我出丑是不是,你个小丫头片子。”
“我哪儿敢呐,眼花了。不过刚才大嘴哥确实挺英勇的,像个干革命的,是个男人。不像顺子……”小妹对我吐了吐舌头,没有继续说下去。我知道她的意思,虽然我从不将这些放在心上,但此刻仍觉得脸上发烧,低头拭擦着笛子上沾的泥土。
范大嘴像个打了胜仗的英雄一样得意洋洋,接着小妹的话说:“那是,咱从小到大不是白活的,什么样的场面没有见过。就这几个小破孩我根本不放在眼里。我说顺子,你也忒老实了,这样可不行,谁见了谁欺负,那还怎么活。我告诉你,这人你要想不受欺负那就得装,甭管你以前是猪是羊,那你也得装出个虎样来。”
尤二姐在旁答茬说:“吆,敢情你刚才也是装出来的,我说呐,跟真的似的。”小妹捂着嘴嘿嘿一乐。范大嘴急道:“我刚才那不是装,跟几个小破孩我犯得着装嘛!我只是打个比方。”
尤二姐又说:“和着你的意思那还是有装的时候。”范大嘴无语了,吱唔了两声,说:“那又怎么了,人都有装的时候,人不装就没法活。伪装是做人最实际最有效的手段,是智慧。就拿小妹来说,明明整个一本地土著,还非得披着藏袍掖着藏刀装藏人呐。人呐,不能太实诚太像个人了,太像人了就没人怕你。人得像变色龙,像孙猴子,得会装,会变化。”
尤二姐嘿的一乐,说:“听你的意思是别拿自己当个人看。”范大嘴一脸的严肃,正正经经地答道:“对,别拿自己当人看。”
小妹在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笑:“顺子,听到没,以后你也跟他学学,得把自己变得不像个人。”我摇摇头,将笛子插回褡裢,站起身将折凳塞进包里,对她说:“我先回去了。”
小妹撇着嘴说:“干吗呀?才来多大会,干吗这么早就回去,不会是怕刚才那几个小痞子回来报复吧。你就放心吧,有我和大嘴哥保护你呢。”我想笑笑,又觉得心里堵的难受,鼓了几下腮帮子还是放弃了,只淡淡地说:“多谢你的保护了。”给尤二姐他们打了声招呼,我背起褡裢扭头走了。
小妹在后面委屈地嘟囔着:“没劲!真没劲!”
回到我那间不见天日的黑屋子里,将褡裢和背包随手丢在地上,和衣倒在床上。我觉得今天非常窝囊,尽管以前也经常被别人骂过、揍过,却都没有今天这么生气。我不知道自己以前是否就如此懦弱。我仔细在记忆中搜索,想寻出一件可令自己骄傲的事,但找不到一件。我觉得头痛欲裂,涕泪齐流,犹如犯了毒瘾的瘾君子,揪着头发在床上翻滚。突而,我又笑起来,我觉得自己应该跟范大嘴学学。倒了杯水,润了润喉咙,我努力地将自己的身子扭成虎状,嘶着嗓子学虎叫。但怎么都学不像,倒有几分像一边耕地一边反刍出粗气的老牛。我想人语与兽语毕竟差之太远,有天壤之别,学起来应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要不然人人都成口技大师了。想到这,我觉得心里得到了安慰,舒畅多了。无聊之中,我又学猪叫狗叫,竟惟妙惟肖,这让我无比的沮丧,这似乎证明了我骨子里有着猪羊一样的懦弱。
我在这种沮丧中沉沉睡去。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那个有黑宝石般眼睛的女孩,忽闪着那双眼睛,冲我招手,似乎有话要对我说。我刚想奔去,那个戴墨镜的肥胖男子开着像乌龟一样的轿车来了,那女孩立即转身向轿车跑去,钻进车内。那男子开着车从我身边缓缓而过,透着车窗向我竖起了中指:“你是猪,是狗。”那女孩坐在他的右侧,面无表情,仅嘴角挂着一丝鄙夷的嘲笑。我哭了,撵着汽车哭骂:“你才是猪狗!你们全家都是猪狗!”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