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非典时期的爱情
因为封校,校园里上演了多幕悲喜剧。大多数单身汉很羡慕双双对对被封在学校里面的家伙,这个暂时封闭的校园好象成了他们的桃花源。可是自从不准接吻的通知发出以后,一到夜幕降临,那些身穿制服手拿电筒的保卫人员就专找幽暗的树丛里面钻,他们遇见人就照,电筒的光直刺人的脸,让很多人羞恼不已。这些人大多是二十上下的半大小伙,我想他们多半是闲极无聊加上羡慕嫉妒,以此为乐丰富自个儿枯燥的生活。但是无论如何,能够两个人一同被封实在是妙不可言。但是更多的人则是一道大门分隔两地,于是北门的铁丝网一度被磨平,门因为经常被拉拽竟成了歪的,经常有人跳墙被抓起来,处分栏一层一层的布告贴上去,大有文革时期厚厚大字报咚得塌陷的趋势。到了夜晚,我们躺在床上,因为白天睡得太多精力无处发泄而头脑异常清醒,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毛巾被下面抚慰自己的身体,但是我清楚地记得二环路上粗犷的嗓门不顾一切地大喊:“我爱你!”当然前面或后面会跟着一个女生的名字。我们宿舍更睡不着了。小七很羡慕人家,她转而又说宝宝,你们家丁平怎么不来喊?宝宝嘻嘻地笑。而小琴却沉默得如烟似雾。小琴也有一个男朋友,更确切地说是未婚夫,而且他就跟丁平是一个班,他们是一个地方的,没来上学之前就订了婚,记得开学那天我进了宿舍,见一大堆人在帮小琴忙活,小琴的母亲、未来的公婆都来送小琴,但是单单没见那个未婚夫的身影。这么长时间过去,我们也只是偶尔接到他的电话,相比较丁平和宝宝褒得很烫的电话粥,简直是寂寥的可怜。甚至连老大不着边际的网恋都比不上。我们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小琴说他们互相接触很少,是家里人的意思。但是小琴这个丫头很认命,既然已经定准了就一门心思地跟人家。我们都很纳闷,听着电话里那个很好听的男生嗓音,难道有这样一副嗓音的家伙这么不会谈恋爱么?宝宝每次去北门那里偷偷地会丁平,或者接到丁平从外面捎来的东西,或者刚刚放下电话,看到小琴,就总会不好意思一阵。关键是丁平跟小琴的那个欧阳一也是同学,这样两相对比,小琴的寂寞便被异常地放大了很多倍,我不知道小琴怎样在女生们同情、幸灾乐祸、审视……的复杂目光下生活,于是我很佩服小琴的坚忍,如果换上是我,早疯掉了。
有消息传言说一个从北京来的男生跳墙来找女朋友,被体育系的一班家伙给狠狠地揍了一顿,据说揍得就像FLASH“东北人都是活雷锋”里面的老张一样。为什么要揍人家?据体育系的人说大伙在学校眼看众多MM无从下手都他妈快要闷死了,你丫还从北京跑来带个非典来祸害我校女生。本来阿蒙的糖浆也打算跳墙来看阿蒙,但是听说了我校男生此番待客之非常手段之后却步,我估计他还曾为自己的明智而庆幸或得意一番,但是不知道当他得知阿蒙像只小鸟一样飞到他人羽翼之下时他有没有回想起非典时期某个大胆但未实施的念头?
老大的网恋在没有封校之前就进行得如火如荼。依我看,老大的恋爱非常简单。老大自诩为东方美女,因而希望在青春尚未完全逝尽之时寻一有物质基础的终身归宿,而对方则是一成功男士年约而立身强力壮寂寞难耐强烈需求一红颜知己,如此一拍即合恨不得立马结婚朝夕相对。五一前夕,老大就寻摸着前去火车站买票欲动身前往L市,虽然路途遥远前途未卜身边七个妹妹一致反对生拉硬拽百般阻挠但老大不惧艰难无畏险阻执意前行,老大专门去做了头发回到宿舍对镜一看,头发根处颜色没有染匀,老大立马又去染一遍。再回来一看,烫着卷之后显老,于是老大立马又跑去把它拉直。如此折腾一番老大的头发光泽尽无像一堆枯草星星之火便可燎原,长统丝袜都买了好几双,绣着生动图案的口罩也准备了好几个,一切就绪,正在发愁五一人多票不好买之时,封校了。听说火车上几乎没人,车厢都是空的,这下票倒好买,只是人出不去了。于是老大天天捧着电话褒粥,每次让丁平捎东西时,电话卡成了每人的必需品,老大尤其买得多,床上花花绿绿一堆废卡,我曾把它们夹到书里当书签,还蛮好用的。
老大在毕业之前结婚了,但是新郎并非那个L市的家伙,如此看来,老大L市之旅的未能成行,也许就是天意了。
9
乒乓球
阿蒙没有吃饭就去占台子,我想她如此积极绝不仅仅是为了打那两下子球,果然一见到我,她就神秘地笑,北北,有帅哥这。可不是么?来打乒乓球的大部分是男生,你天天守这儿遇见个把帅哥那不奇怪,问题是我们阿蒙老有本事和一些陌生的家伙一块打,一边打还一边嘻嘻笑。我说你愿意等就等着吧,我先吃饭了。阿蒙气得跳脚,我走了多远还看到她一只手支着拍子一副姜太公钓鱼的模样。
在五餐厅我碰到李树木,这个女孩长得很直,面孔白皙,眼睛不大但很俏皮,嘴唇薄薄的,几年以后我偶然间翻开日记本,李树木?名字已经很陌生了,但是往下读,她一撇嘴,眯起眼睛,冷冷一笑的模样便渐渐地浮现出来。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大约二十岁,是专科班的。我倒是蛮喜欢她的样子。所以当她端着餐盘坐我旁边时我也没有讨厌。当时在我们前面有一个女生,微微侧着身子,她一低头,长长的头发就耷拉下来,遮住了多半个面孔。李树木说真他妈烦。我说烦什么?她就说这种一勺一勺跟只鸟似的样子真他妈做作。我哈哈笑起来,我笑是因为李树木说他妈的真是他妈的非常好听。吃完饭我和李树木慢悠悠地往回走。李树木说听说你抽烟?我说是啊。她说带着没?我说你要抽吗?就抽出一根来递给她,另给自己叨了一根。我们俩坐在花园里的一棵大石头上,李树木说你有男朋友吗?我说没有。然后我又礼节性地问她。她说有。我们在一棵枝叶茂盛的石榴树下面,看到暮色渐渐地落下来。李树木的手直起来,指间的白雾在石榴叶子之间袅袅升起。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看到一个女生着一身黑衣,坐在白色蘑菇下面的石凳上,手里捧着一本书。真他妈会装!摆个样子勾引男人!李树木异常愤慨,让我有点吃惊。我说也许她在等人吧,或者在看书。看书宿舍不能看去?这会儿的天还能看见字吗?我想想也是。但是并不等于她在勾引人吧?但是李树木说我就知道,这样的女生真他妈可恶,知道男生喜欢这种清纯的样子就故意的作出来就是来勾引男人的。过了一会儿,我又递给她一支烟,我们各自点上了。李树木突然说你喜欢做爱吗?做爱?不知道,没做过。不过,我想喜欢吧。怎么了?她又冷冷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你算坦承,我就喜欢坦承的女孩子,所以我喜欢你,第一次听你唱歌就喜欢你了。我连忙说别别,你还是喜欢你男朋友吧。她抱紧双臂,头在膝盖里低了一低,是啊,真的好想他啊,你知道吗?是他温暖了我。我于是在想温暖了李树木的男孩是什么样子的?
抽完了烟,我和李树木沿着长满白杨树的甬道往回走。走到排球场的时候,看到阿蒙在最外面的一间台子上和一个男生在打球。阿蒙抬起头也看到了我们,就喊我过去。李树木说我先走了。我朝阿蒙走过去。阿蒙嘻嘻笑着,说北北你打不打?阿蒙对面的男生看了看我,拿拍子在台面上抹了一下,扫掉一个什么东西。我觉得他非常地眼熟。噢,我突然间想起来了,是他,这几天我一直想碰到他问问他哪里可以买到烟。
阿蒙说北北,你现在打不打?我看阿蒙在朝我使眼色,就说你们先打吧。说着我向排球场那边走过去。我们学校的操场格局是这样的,在我们宿舍楼下是一个大操场,也就是足球场田径场,是四百米的跑道,在它的东面是几只篮球场,篮球场北面是排球场乒乓球案。当然,这所有的方向都是依据我错误的感觉,我在学校的方向感能够变换两三次,从来没有正确过。我走到排球场外面,看到里面非常地热闹,有几组打排球的,更多的是溜冰的散将,排球场常常被业余兼溜冰之用。我走进去,在四周围着的钢丝网边上,有一排供休息用的椅子,我就在那些椅子上坐了下来。有一个穿着红色小裙黑色长靴的女孩弯着腰从我身边滑过,她撅着屁股,硕大的胸部耷拉着,让人想踢上一脚。还有一个长头发的男孩他冲我打了下响指,我想起来以前跟小飞一块去打球时跟他打过双打,但是小飞说他是个同性恋。我觉得那些打排球的家伙特别有趣,眼睛盯着球在网那一带转来转去。我不会打排球,有一回排球把我的手腕砸得非常地疼。我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那天白雪告诉我考研要加考高数之后,我还打电话让家里人帮我查,但是我妈她不会上网。我又跑去问了问秦玉明,她也很迷茫。后来竟然不了了之了,真是奇怪,好像没有这件事似的。我们还是天天背英语单词,听听力,做阅读。我在看许国璋,身边有一套教材和磁带,但是感觉这套书真他妈的老。考研,考研。收到冰蓝的三封信,厚厚的一大沓。他说他执意要在高考前寄出,就是希望在他考试的时候,我正在读这些信。那是他的第二人称的日记,他说他每天就以这样的方式跟我说点什么。在他的同学正在跟第N+1个女朋友手牵着手在月色下花丛中漫步的时候,他正在做这些该死的习题,“努力并认真地学习功利的东西”。真是荒谬啊。象我们这些喜欢山的家伙,能够敏锐地感觉到起伏的魅力,在夕阳西下的时侯感动于半个天的晚霞,却在现实、功利与浪漫天性之间执拗地挣扎着,学习越来越沉重,心却渴望自由自在。我站起身,望望灰白的天空,和面前沸腾热闹的人群,我严重地迷失起来。在心脏那块地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知道无论如何无法超脱。就好像我一个人在满是湿泥的沼泽中越陷越深,伸出双手却没有一个人可以救我,我就那么徒劳地伸着手,苍白的手臂上满是泥巴和水草,我也不能够救自己。
阿蒙喊我了,她把拍子递给我说她要去吃饭了。我和对面的那个家伙打起来。这会子灯光全亮了,封校之后,学校又增加了一些台子,加了灯。我这才看清这个家伙原来长得比较黑,眸子很亮很神气。我心不在焉地打球,他马上觉察到了,收住拍子看着我。我烦躁地说,喂,你叫什么?他说你这样子说话可得不到想要的。我瞪着他,他也瞪着我。我说见鬼,我只是想知道……
哪里可以买到烟是吗?
我睁大眼睛,但是被人猜对心事的感觉一点也不好玩。我收拾起拍子就走。哎,那个同志,北北,
我转过身,你怎么知道?
你忘了,那天有个人喊你,那么大声。
他和我并肩走着。穿过两旁是白杨树的小道,走到体育馆的楼前面时,只见很多光着上身只穿一条运动短裤的家伙在二楼的栏杆前面站成一排,羡慕地往下望着四处的人们活蹦乱跳。我只瞍了一眼,就转移了目光。但是很多人大声地喊美女,我低着头快快地走过,我旁边的家伙说这么没礼貌?我说你管得也太宽了吧?他举起拍子朝着那帮短裤党挥了挥,楼上的家伙回以此起彼伏的口哨。
走到我们宿舍楼下,我住了脚步看看他。他微微一笑说跟我来。我竟然不知道宿舍后面的空道上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小门,他领着我穿过去,向南,向西,又拐了几拐,就看到一个黄色的破旧的小木门,推开这道木门是一个狭窄的穿堂,很黑,他在前面回过头来说怕吗?我说有什么好怕?他说那就好。我跟着他走完这道穿堂,有一个较高的台阶,一脚踏上去,眼前就豁然开朗,很宽敞明亮的一家大大的店,墙壁上赫然贴着已消毒的标签,原来这是一间小超市,七八排货架上日常用品应有尽有。顾客并不多,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估计是老板娘跟他打招呼。他说带个朋友来买东西,以后您也给她行个方便吧。老板娘笑眯眯地说好嘞。我要了中南海,他说原来你喜欢这个牌子啊。买完了烟,我又买了好几张电话卡,他说你也喜欢褒粥啊?我说不可以吗?他耸耸肩,当然可以,公民通信自由。
咦,外面不是二环路吗?说着我就向门外走去。老板娘连忙拦我。她笑着说还是不要出去吧。
走出穿堂我问他这家店是怎么回事。他说其实很简单,这家店的主人是学校保卫科的科长,本来这家店就依靠学校围墙,占的也是学校的门面,封校之后把墙推倒修个小门再移来几棵大树一遮一掩,这不就全齐了么?我不禁愕然。保卫科?这不跟监守自盗似的?
差不多。只不过顾客源上要注意一些,只一部分固定的人,不能把影响闹大。
你是想说我回去也不要乱嚷是吗?
反正你自己看着办,如果你还想以后来买的话。并且,这里还有酒。
走到宿舍楼下,我伸出手说,谢谢你。
他握了一握,笑了,我杨辰。他的手指仍然凉凉的。
和杨辰互道再见后我跑回宿舍,把电话卡分给她们,老大和宝宝抓着我的手臂直往上蹦,她们竟然高兴成这样。
10
活在珍贵的人间
当我跑出图书馆,头上突然响过惊雷,身旁的树木被闪电照亮,不一会雨就哗哗地落下来。我只穿着七分的裤子,双腿冻得发冷,我恐怕要感冒了,说不定回去会发起烧,这样可怜的小琴她们就要受我连累被隔离了。呵呵!真倒霉啊。可是我却快乐得看着混合着紫色红色的黑色天空,听着轰隆隆的雷声,多好玩啊!
吉玲在图书馆大厅的柱子旁边大声地喊我,快回来啊!她和一大群人挤在那里,瑟缩着身子,等着雨停。我在雨中朝她挥舞着双手,我招呼她也出来玩。你知道吗?天天量体温,背单词,躺在床上失眠,我简直快要疯掉了。你不知道偶尔做一点“违法”的事情是多么的好玩啊。正在我疯疯颠颠一蹦一跳的在雨中走着时,突然有个人冲过来拉着我的手用力一带,我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向前跑去。跑到紫藤蔓延的白色长廊上,一个闪电打来,我才看清原来是杨辰。
怎么,不打算要命了?
干嘛不要?活在珍贵的人间!
我想起了冰蓝在信里写着的海子的诗,就大声地朗诵起来:
活在珍贵的人间
太阳强烈
水波温柔
一层层白云覆盖着
我
踩在青草上
感到自己是彻底干净的黑土
地
活在珍贵的人间
泥土高溅
扑打面颊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
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
雨突然大起来,那些稀稀疏疏的藤蔓根本遮掩不了,我们的身上开始溅满雨水。杨辰不由分说拉起我,直跑到音乐学院才停下。音乐学院的一楼是音乐厅,而这个奇形怪状的建筑原来是一个帽子型的,就像西部片中牛仔们头上扁扁的那种,此刻正好用来避雨。我和杨辰站在帽子下面的台阶上,杨辰递一支烟给我,我们就那样站着抽烟。
杨辰睨着眼睛审视我,我被他看得很不自在时,他说:“你的身体,强壮得象条牛?”
“怎么说话呢你。”
“这么喜欢抽烟?”
“也不是啦,只不过,我们那里特别封建,女孩子不准这个不准那个,抽烟更是惊世骇俗了,而我就喜欢干点这些不允许的事情。”
“你是北方人?”
“你又知道?是啊,我们那里男人是不下厨房的,小时侯逢妈妈不在家,爸爸连醋在哪里都找不到,只好领我出去吃饭。也从来不洗衣服,坐月子的女人再怎么也别指望男人去洗尿片,我妈妈就因为冬天里去洗伤了风到现在手都不能沾凉而且一到阴天就疼。噢,对了,”我突然想起什么,“你嗓子痛不痛?”
“有时侯抽得凶了会痛。抽烟的人嗓子都会有点那个不爽什么的。怎么了,你嗓子痛了?”
“是啊,这几天,不知道怎么,有点难受,可是你说怪不怪,越是痛越想抽,好好的时候还不想抽了呢。”
杨辰笑了一笑。
这个北方的雨下得特别的畅快,炎热了这么多天的毒气好像要全部出尽似的,雷声轰隆隆,闪电一下下的打在对面的花园里,我看到那些茂密的树叶接二连三地被闪电照亮,黑黢黢的树丛颇有点徐讦小说里面幽秘诡异的味道。
“你刚才读的诗,活在珍贵的人间,不是海子写的么?可是他却卧轨了,你不觉得有趣么?还有三毛,我记得她在一篇散文里面拼命地描写青草啦蓝天啦,总之一个意思就是世界真美好。还有海明威、杰克·伦敦,他们小说里面的主人公跟自然相斗争时多么坚毅勇敢热爱生命,到后来他们还不都是自杀了?”
“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
“我觉得啊,他们之所以写那些作品就是感觉到了他们的脆弱,所以拼命的游说自己活着吧活着真好,可到最后,还是受不了现实世界的黑暗,于是,喳!”杨辰做了个杀头的动作。
“人家是自杀。”我笑。
“我就是那么一比。”他也笑。
“你是南方人?”
“嗯,很对。”
“一点儿不像。你太高了。”
“你以为南方人都是听房要垫砖的吗?我像我爸,他就挺高。”
我说你说话真逗,但是杨辰沉下脸去不作声了。
“我嘛,把我爸我妈的所有缺点集于一身,我自己觉得吧,我是坏孩子,按我妈的说法就是‘畜类、没人性、没人心’。什么自私冷漠狭隘无情好逸恶劳……嗯,一大堆。有时候我妈骂我时我就说您不能用点新的词儿吗?这些个都听腻了,把我妈气得不行。”
“你妈怎么会那么骂你?”
“唉,我青春期的时候正赶上她更年期,这一撞车吧,再说我本身就不是那种乖顺的孩子,她又那种脾气,一生气就歇斯底里。”
“我妈不会骂我了,她成了一捧灰在公墓里面放着。”我扭过脸去,看到杨辰低下头。
我说对不起。他说没什么,都这么多年了。他的两只袖管耷拉下来,几乎没住了他整只手,只两根手指夹着的烟头露在外面。
“我十二岁那年,我爸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我妈很生气就跑到爸爸厂里面大吵大闹,我爸觉得很丢脸,就召开了一个大会,批评我妈的某些做法,嗯,我妈是我爸厂里面的职工,当初嫁给我爸的时候他还没当厂长,好像是个烧锅炉的。”杨辰淡淡一笑,“我妈开完会回来就生了病,那些气郁结在心里面,散不开呀,没有多久就死掉了。就是这样。”
“现在,你跟你爸两个人过吗?”
“不是,他又结婚了,不过娶的不是原来的那个,我妈死后我舅舅他们快把他给吃了。”
有个男生把衣服脱下来披在头上,搂着一个长头发的女生飞快地向宿舍楼跑去。一道闪电打在花园里,就在那一瞬间,我和杨辰都看到了,一对男女站在两棵松树中间不顾一切地接吻,我还看到那个男生的手在女生牛仔裤里面插着。
“喂,我说,你们男人的荷尔蒙是不是过剩啊?”我看着花园里的松树,当然我什么也看不到了。“我爸爸也是个风流成性的家伙。”
“啊?”
“我上初中的时候,我爸爸老是隔三差五地搞外遇,我就跟我爸爸谈判,嗯,像这样,把照片当然是全家人的照片啪得摔在他办公桌上,到后来只要一见到爸爸衬衣上的口红印、长头发什么的,我就神经过敏,我妈妈反而没什么啦。”我耸耸肩膀,“女人和男人的战争,永恒的。呵呵。”
杨辰突然走过来,把我往怀里一揽,拥了一拥,就松开了。
雨住了。杨辰说你还是赶紧回去用热水洗洗,换身干衣服。真的感冒就不好玩了。
11
战友,请绕开我倒下的雷区
我站在报栏前,泪水无声地爬了满脸。旁人奇怪地看着我,我兀自不觉。《战友,请绕开我倒下的雷区》,这是一位一线医生致一线医护人员的一封信。他详细地描述了自己感染的过程和治疗的亲身体验,以一个医生与患者的经验警示战友:应该如何地工作――战胜非典。我觉得好久好久,我都没有相信过什么了。世界一团杂乱与黑暗,但是现在,这种鼻子酸酸的感觉是什么,是感动么?天,我居然还会感动,我居然会觉得,这世界上,有些东西是永远值得敬佩和相信的。
背着书包我木然地往前走,恍恍惚惚中推开宿舍门,靠窗一张桌子,铺着报纸,上面堆满了一撂撂的书,书后面的一个人抬起头来,秦玉明!洗手间的门开了,传来冲水声,白雪随即走了出来,原来我走错宿舍了。白雪亲热地拉着我的手坐下。我翻了翻桌上的书,我说怎么就你们两个人?秦玉明说其他几个在封校之前就回家了,现在都在家里,回也回不来了。
你们天天都这么看书么?
秦玉明笑笑,也没怎么着,都是瞎看。
但是书里净是红蓝铅笔的划道,还标有各种三角五星的符号,显然她把单词自己分了级别。我又看看那一撂,是白雪的专业课的书,有十几本之多,看样子已经都看了至少一遍。
你们这么用功啊!
白雪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一笑就有两个好看的酒窝,就是浏览,什么也没记住。
那也总比不看强啊!我叹一口气,想起自己。这几天我天天晚上去玩,可并不开心。大都是无聊得要死,回到宿舍又是一大帮人,吵吵闹闹的你根本看不下书,我往往在心绪烦乱中睡去,早晨在愧疚中醒来――我已经好久没有怎么学习了。
我回到自己宿舍。把书包放到床上颓然坐下。看到秦玉明与白雪在看书,对我的刺激很大。
下午,我突然听说学校征集一线护理人员,志愿者可以到学院门口报名。我跑到文学院。门口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我沿着墙浏览,看是否有相关的通告。走到104教室的大窗户外面,我忍不住向里望了一望。一直以来,我都习惯在这个教室里面学习,这个大大的阶梯教室,现在空荡荡的。正在我盯着那些空空的座椅出神的时候,一个男生突然在玻璃里面盯着我看。我吓了一跳。他走路那么轻,就像飘来的一样,他走到离我几米远的地方就站住不再动,我看到他很瘦,一双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我说志愿者报名是不是在这儿?他点点头。那人呢?怎么一个人也没见?他摇摇头,说已经报完了。都走了。这么快就完了?我有点失望。突然间我凑近窗户,他象是吓了一跳,后退了几步。“有人说文学院马上就要开门了,你知道吗?是真的吗?”他看着我,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向他道了谢,转身往回走。我低着头看着脚尖,走得很慢。我不想回宿舍,可是我无处可去。当我见到阿蒙告诉她刚才我是跟一个被隔离的人谈话了。她连连叫道天哪天哪,我说没什么我们还隔着玻璃呢离得那么远。老大说快去洗手间好好洗洗不然不让你进门。她们一伙人都笑。我没笑。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会儿心里挺乱的。我没有心思跟她们说些什么俏皮话,在往常可能会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会没有。我耷拉着脑袋,就跟被抽完气的气球一样。
晚上我没出去。我躺在床上看书。屋里的灯倒是挺亮,我睡上铺,灯棒几乎就在我的头顶上。但是那些字跳来跳去,根本进不到脑子里面去。这个城市素有火炉城之称,六月的天已经很热了。阿蒙她们只穿一件小衣打牌,吃饭时她们甚至只穿胸罩,我们就围着桌子,看着她们或硕大或小巧的乳房吃饭。这会儿宝宝正在给阿蒙和老大算卦。宝宝算了老大的四个男人,有两个人比较好,一个是老大的真命天子,说是天天晚上想着老大,一个跟老大结婚的概率是百分之九十九,还有一个非常有钱。老大发愁了这可咋办呀?给阿蒙算的是九月有小人,二月遇贵人,七八月走桃花运。突然老大说给北北也算算。快点算算,有没有人要她。阿蒙这个家伙说话就是这样。我扔下书,说我要出去一下,就下了床。我匆匆忙忙地跑下楼,只在兜里装了些钱,那儿的气氛快把我憋闷死了,我觉得我再多呆一会儿就会窒息。走到楼口发现自己穿着拖鞋,但是我没回去,就那样走到夜幕里面去。
我从保卫科的娘们那儿买了两罐啤酒。走到大操场,操场中间竖着几个裁判看台,漆成白色,我沿阶走上去,走到最高一级坐下来。抬头看看天,黑漆漆的,还好,有几颗星星,我举起啤酒冲着星星干杯。突然想起狼喜欢孤坐在山岗上冲着夜幕嗥叫,这种向着黑夜与星辰倾诉自身对黑暗、孤寂、烦躁感受的本能,在人与动物之间是共通的呢。夜间的操场有风,可能是比较晚的缘故,人并不太多。刚才我进来时看到好多人正往回走。一罐酒下去,我觉得好多了,这时一个人走上来,我对他说你怎么阴魂不散啊。酒精在我的身体里面燃烧起来,我严重地感觉到说话的是身体之外的自己。那天的后来我们还不知不觉地接了吻,这在我是根本没有预见到的。
他抱着个吉它,坐在我旁边,弹起来。他弹的是比较伤感的曲子《青春》,他一边弹一边用低哑的嗓音唱:“青春的花开花谢让你疲惫却不后悔……”他唱得还真不赖呢。弹完青春,他又接着弹了古典曲子《回忆》《绿袖子》《爱的纪念》《爱的罗曼史》,接着又唱阿杜的《天黑》《离别》。我的酒渐渐醒了,听到阿杜这些伤感的音乐我也不由自主地沉默起来。
他递给我一支烟,当我伸手去接时他又往回一收,嗓子痛不痛?
我嗖得抽过去,痛也要抽。我嘻嘻笑了。我感觉我都患了‘考研焦虑症’呢。
“说说,为什么要考研?”
他这一下还真把我问住了。我想我为什么要考研呢?我怎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我究竟为什么要考研?是因为别人说我聪明?张萍考上了对我的刺激?好像都不太对。
“你是在做最喜欢的事么?”
“不是。我最喜欢的是写东西,就是一个字一个字不停地写啊写啊,然后背上书包去流浪。”
“那是父母之命?”他在启发我。
“不是。我爸妈根本不管我,他们只想我当老师算了。噢,想起来了,还真是父母之命呢。因为我不想回家,也就是不想毕业了回家当老师,你不知道我家乡那个小城,那个学校,一百多老师大部分是女的,她们老是关心你的私事,有没有对象啊找个什么样的啊见面怎么样啊,还老是拎着你的衣角问你这件衣服哪买的多少钱,如果你的学生考得好学生喜欢你她们就气得晚上睡不好白天见人就说三道四,在办公室里面谈论的是谁家老公老婆如何如何鸡蛋又涨价了连为数很少的几个男的也都变得鸡婆样,在那儿你不能有个性,你如果是与众不同的少数你会被一棒打死,你只有融入庸俗才会安全你如果特立独行那你就是另类就是阴阳神经病,对了,我妈最爱说我这个。比如说我买了一副画,就那个谁谁画的,一个少女只围一条白浴巾,头发湿漉漉的,手里捧一陶罐,结果我妈不准我挂,我拿回家后,她把正面朝里藏在家具后面,她怕我因为这个找不着对象。哈,在那个地方我还真是找不着对象。比如说我去超市买咖啡吧就被斥为不守本份不朴素。总之我快憋闷死了无论如何不想回那个地方去,但是我爸妈又不许我扔掉他们给我找的吃财政的工作,他们认为考研倒还算一条正路,所以我为了不回家只好先考研。”
“原来是这样。”
“噢,对了,”我把剩下的一罐啤酒扔给杨辰,“还不知道你?”
“我怎么?考不考研?我不考。至于干什么,我还没想到,也许会去山区里面教小孩子画画,嗯,忘记告诉你,我是学美术的,我觉得山里的人虽然穷,起码不至于都那么假模假式的,再说我可以不跟我爸爸一起生活。虽然我妈妈死的时候我没怎么伤心,唉,说真的,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伤心了,我妈妈喜欢打麻将,从我小的时候就经常打,打得不顾得做饭,我很小就自己洗衣服,别人的妈妈领着孩子买鞋子逛公园的时候我妈正打得起劲呢。我爸的兴趣就是赚钱和女人。你知道那种老是‘吃不饱’的小孩子是什么感受吗?我是说爱。别人都说小孩子脾气,我都不知道什么是小孩子脾气,反正我从来没有在父母跟前发过小孩子脾气,没有人理我呀。我不知道我结不结婚,但是如果我有孩子的话,我就要对他好一点,把我没得到过的爱在他身上补偿过来。”
突然间我们听到几声尖叫,接着有人在嚷来人啊,有人摔下去了。就见到人群从四方八方向主席台那里涌去。原来以为操场上人不多呢,这一下可看出来,原来在夜幕的掩映下可有不少的男男女女呢。我朝那里张望了几下,杨辰抱着吉它低声弹着,不理会这些纷乱。主席台那里经常有人跳舞什么的,说不定是这样失足摔下去了。人们估计在那里围了好几遭,有手电筒的光在乱照,居然被我们看到在北方墙角的一棵树下气喘吁吁正相互爱抚的一对,男的骂了一声,手电筒就移开了,不知道他们是离开了还是继续?我把这个疑问说了出来,杨辰一笑。
有一些人陆续从主席台那边回来,他们一边走一边议论,原来是两个男生为了一个女生打架,一个给摔了下来,好像摔得不轻。现在已经被抬走了。喧哗声渐渐淡下来,操场又恢复了夜的静寂。
“哎,听说你们男生宿舍都看A片?真个儿那么欲望强烈?”
“可不是。正当壮年嘛!”
“那可怎么解决呢?”
“说实在的,还真是憋闷。尤其我们宿舍,有个家伙每当和女朋友亲热回来都要说,连什么什么的细节都说,直听得别人目光发呆干咽口水才罢休。所以男生们手淫的特别多。没办法,不疏导一下还真要出问题呢,这也算是维护社会的安定团结嘛。”
“我倒是没有看过A片,只不过看通宵时里面有些比较暴露的情色电影。我觉得韩国日本的片子拍得太粗俗了,人种太接近,真让人接受不了。倒是欧美的片子,还有些艺术性。我比较喜欢《本能》《原罪》这些。噢,对了,你结婚的话想找个什么样儿的?”
他沉思了一下,好像在思考。“结婚和喜欢有时候是两码事呢。”
“是不是就像亨伯特·亨伯特一样,喜欢洛丽塔样的小仙女,结婚呢只是要求一副生命力旺盛的阴部。”
“我还真的没有认真想过呢。你呢?”
“一个不会背叛我的男人。有吗?你说,我觉得没有。不太可能。所以说是空想啊。”
“我觉得你有点悲观,你是被伤害给弄怕了,灵魂受伤。”
“不是故意安慰我的吧?”
“不是。”
“真这么认为?”
“真这么认为。”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也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睛特别黑特别亮,那种象极了某种小动物的眼神,不知道怎么,竟然让我有一瞬间的恍惚起来。杨辰低下头,吻住我的嘴唇。我闭上眼睛,就那样同杨辰结结实实的接了一个吻。
这是一个不知所终的吻。我是说它发生的动机很简单,却又不太说得明白。总之与情欲无关。就是这个晚上,我心情极度地烦躁,在操场吹了吹夜风之后,又想起了很多伤心的事情,但是有杨辰在旁边弹着吉它,也许是他略带伤感的琴声也许是他说话的嗓音,总之如果不是这样的夜晚,如果没有那个人打架摔伤了腿,如果没有这种让人清爽的夜风,就不会有这样的吻。我想杨辰的心情跟我一样。我们只是在看着夜空中的星星,一边抽着烟听着琴声时心情自然而然地亲密起来,我们似乎不愿意这种亲密逝去而以某种形式保存下来,所以就有了这个吻。当然正如所有的亲密都具有某种危险性一样,我们的关系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
杨辰先说话了。他说的是对不起。
我说什么呀,我还要谢谢你呢。我站起来,张开双臂伸向天空,身体无限舒展。“现在感觉好多了。真的。”
“哦?”
“刚才心情特烦,抽烟喝酒都不顶事。唉,我正是无计可施呢。你不知道接吻也是‘违法’的么?我们如果被抓住会给狠狠训上一顿再罚些银子呢。嗨,做‘违法’的事情真爽。你不觉得吗?”
杨辰没有回答我。他又弹起了崔健的《假行僧》“假如你看我有点累,就请你给我倒碗水,假如你就此爱上我,就请你吻我的嘴,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我们往回走到一棵梧桐树下的时候,杨辰突然拉了下我。他低垂了半天的头,吉它无力地拖着,碰着脚尖。后来他抬起头好像很困难地说,我有个相处的人。我点了点头。他说我还是想告诉你。这下他看着我的眼睛。我没有说话,老实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心里也意识到这个清爽夜晚的神秘力量已经消失了。
“你可能不知道,我早就认识了你。我经常见你一个人滑旱冰,坐在树下或者靠在树干上抽烟。”
我又点了点头。“是啊,谁让我老往那些幽暗的情人角钻呢!”接着我叹了口气。我说你破坏了我的原则了。“其实接个吻没有什么你不要太在意,也许是我酒后无德占你便宜了呢。但是我有个原则,就是我不想伤害无辜的女人。说白了,我不想接近有女人的男人。Do you understand?”
“I know”。
走到宿舍楼下,杨辰站住,“还能一起喝酒?”我大大咧咧地拍拍他的肩膀,“你请客。”杨辰一笑,说没问题。
看到那两个像门神一样站着的值班人员时,才想起没有带宿舍卡。杨辰说你用我的进去吧。我说你那个照片可是男的。这样,我硬闯试试。我跑到她们跟前好说歹说,但是她们铁娘子一般丝毫不为所动,我趁她们眼睛望着天上狐假虎威骄傲无比的时候,猛得向楼上冲去,回来回来,两个女生气急败坏地大叫,我跑到一楼的楼梯拐角,回过头来,看到杨辰仍然站在那里抱着吉它看着我,我冲他用力地挥了挥手,向楼上跑去。
12
夏日最后的玫瑰
我和阿蒙晚饭后散步,阿蒙正在我耳边聒噪什么:“你又是抽烟又是喝酒,跟男孩子大大咧咧的称兄道弟,你哪有一点女的样?男的都喜欢温温柔柔的女的,谁会娶个这样的老婆?你再不改改就真的没人要了。”每当阿蒙这样子说话的时侯口气总是像足了我老妈。我被她说得心烦意乱。猛一听她好像很有道理,可是我问自己,我能象她说的“改改”吗?不能,我哪里能够改得了?一想起什么什么改我就一团乱麻甚至连呼吸都感觉困难。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文学院的门口,看到有好多人聚在那里。文学院每层楼的窗口都打开着,小小的黑影好像是趴着的人头,拼命地扭着身子向下望。阿蒙是最喜欢热闹的,她不顾一切地挤了进去,我被她的手拽得快要支离破碎。突然间看到小飞,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她了。她看到我们像只袋鼠似的朝我们蹦将过来,扑到怀里,差点把我们冲倒。“北北,你一定要唱歌呀。我就想听你唱歌。”“什么什么,可以唱吗?哪里哪里?”阿蒙比我还急切。“就唱那个《归来吧》,我就听那个好听。”小飞说着就拉我们去报名。我们走上文学院高高的台阶,本来文学院门口有一块空地,现在则挤满了人,原来大厅往外延伸的部分就自然地作了舞台,旁边有两个霓虹灯在转,把人和建筑都染上七彩的光,一些音响功放之类的东西堆在门的左侧,右面是一只大大的镭射屏。音响的旁边摆了一张桌子,很多工作人员在那里忙碌。小飞和我翻着目录看。看了一会儿,我把头扭向熙熙攘攘的人群,人们三五成群地交谈着,女生穿着各式各样的裙子,男生把头发弄得湿湿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喜气洋洋。但我觉得这些都跟我没关系。
我选好了歌正在懒洋洋的在台上站着时,(小飞和阿蒙下去了,主持人让我在那里等一会儿)看到一个男生弯着腰站在台子的边缘,一只手伸向下面的一个女生,台子是很高的,但他们没有走台阶,想直接上来的话女生显然很吃力。那个小巧的女生把手放在男生的手里,男生用力一拽,女生娇笑着登了上来。我注意到那个男生的脖颈上挂了一串骨质的链子,女生则穿着红色带碎花的无袖衬衣和一只浅粉的太阳裙。她上来后正站在霓虹灯的前面,随着灯的转动,她就一会儿变成紫的,一会儿变成绿的,煞是好玩。男生一直背向着我,松松的耷拉着肩,一副慵懒的样子,我突然间觉得这个背部很熟悉。他转过身,看到我,怔了一怔。“你站在这里,是有你的节目吗?”“哈,这么热的天,给大家免费空调空调。”等我被主持人叫去说了几句话之后,杨辰和那女生已经都不见了。
六月的天气炎热、无风、干燥,这种北方的夏天。不像南方,热虽然热,但是潮湿,空气中似乎有那种悬浮状态的液体小颗粒。当时我还没有去过南方,所以我以为这种天气是理所当然,我丝毫没有去想变换一下居住的纬度会使整个生活都发生莫大的变化。我象中国传统的祖祖辈辈的农民一样,在这种憋闷焦躁炎热的状态中难受却又麻木地,任生活一路前行。我当然会知道别人的生活状态与感受会有所不同,就是这些同样生活在这个校园里的人们,二十岁和二十五岁,有爱情和没有爱情,但是他们站在文学院前面,面对着音乐和五彩的灯光,仰起脸,四肢和整个身体都透露着躁动。我们都在期盼着改变,无论如何,一个状态的生活不要太持久,不然即使精神没有发出指令身体也会造反。我想二十岁至三十岁我们更热衷于听从身体的呼唤。
说起来,学校不举办这种比较大型的舞会什么的已经很久了,自从封校之后不久,就严格控制人们接触的频率和距离,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都憋得痒痒的,以至听到音乐就蠢蠢欲动。刚才我听到有人议论说文学院要解禁了,明天就开放,所以才开晚会庆祝,不知道这消息是真是假。
人在处于某种生存状态时,习惯地从眼前的视角去看待世界。但是当我以后染上怀疑的毛病之后,我回过头来审视我的那段生活。我发现别人的考研生活是另一种面目的。或者我应该在毕业之后提着箱子直接去北京。当然,人生只有一次,我们不可能倒过去重新来过。我只是喜欢做各种各样的假想,而心里非常清楚这种假想一无用处,只是会在某个睡不着的深夜一遍遍的在头脑中过滤那些痛苦。比如说,我如果也像秦玉明宿舍里那些人一样回了家,也许我正在家里,比如说我和小飞出去玩早晨没有果断地回来,我们被封在了外面,我们也许会流浪。我考完研之后有一段时间一直在网上聊天,我又交了很多网友。我发现他们的生活与我很不同。我的一个网友非典的时候在北京,他本是重庆人,去北京只是偶然的一次出差,结果留在了那里无法回来。他住在公司办公室的地板上,每天泡方便面。我发现我们的生活轨迹只是出于某种不确定的偶然性,而这种不确定的东西竟然实实在在的影响着我们的生活。冰蓝高考过后,执意地要回原来的学校。他赶了四百多里路回去了,回去之后住到了隔离的楼里。有时我想他如此的执意是不是基于对隔离生活的好奇?他似乎想在某种被限制的状态中挑战自己忍耐的极限。当我给他的信寄到之后,他请他的同学帮忙用了非常手段递到了他所住的楼上。我说是不是拿根绳吊个篮子,他说差不多。我无法想象他在隔离的楼上窗口前站着读我的信时的心情,他表述过,不过我真的无法确切知道。后来我后悔没有被隔离。这样说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主持人宣布晚会开始了。第一个节目居然是一位男老师在唱歌。他穿着白色的西装,非常年轻的一个人,可能是刚分来不久。他一走上台就有一大堆女生怪叫。我看到小飞又叫又蹦得闹得最欢。他唱的是张明敏的《梦驼铃》,音质还不错,节奏也控制得很好,也许他在唱这首歌的时候想起家乡和童年。我站在台上的时候,不能确切地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那首歌提到了月亮,夜晚,耳边悄语,流泪。这是首情意绵绵的歌,但是我知道这种状态离我已经非常地远或许我从来没有真正地体会过。当那个身穿白西装的男老师捧着一大束花走上台,走到我身边递给我的时候,气氛空前的热闹起来,似乎是很多人一起不能自已的情欲高涨,就是那种像猴子或者其它动物想要蹦跳想要拥抱或者想要毁灭一些事物的感觉,就在这种热闹中我莫名其妙地听到有人喊:“我爱你!”我听得很真切是因为小飞在最前排适时地发疯了,而且很多人一起疯狂地喊起来,在这种疯狂的声音中我看到了吉玲,李树木,她们映现在灯光中的脸看上去很高兴,吉玲的旁边站着杨辰,他在四周的手舞足蹈中一动不动。
所有的人唱完之后文学院院长出来讲话,他挺着那张奸商面孔,对着话筒感谢所有老师和同学们在非典中的辛勤努力,他那种煸情的嗓音差点让麻木不仁的女生们重新回到幼稚的中学时代并且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不过,说实在的,我的鼻子也酸酸的,我好像觉得非典已经过去了,这一场灾难这样一种生活就要成为过去时了,这让我甚至有点留恋。很有时候,很多人,很多事,都是这样,当你身处其中时毫无所察,只有当它逝去了就会莫名其妙地伤感。他宣布了文学院明天解禁之后,“让我们尽情跳舞吧!”他身先士卒带着一位女老师快速地旋转起来,就像是第一个跳出战壕冲锋的士兵,他的举动激开了夜幕上灿烂的烟花弹。剧烈的声响、音乐、拥抱、跳跃嗡得升腾起来,我在那一瞬间突然失聪了。眼睛盯着疯狂的人们,耳边一点声息也没,那些蹦跳的家伙好像英国小品中的小丑在疯狂的激情中上演一部无声电影。
小飞和阿蒙找到我,我不能不说这种团体的感染力是非常强的,我们三个人手拉着手跳舞,后来又有更多的人加入我们,我们拥抱着陌生人的身体,在激情中疯狂地“跳到死”。
13
小琴感冒
学校虽然还没有敞开大门,但是整个形势已经松动很多。我想大门的封锁恐怕是校领导出于全局的某种战略性考虑,目前全国也是一片歌舞升平庆祝对于非典的战胜。学校专门联系了厚朴超市,在排球场那里摆出一个大卖场,封闭了这么多日子的人们终于可以去自由购物,虽然一堆堆的商品都是散在地上,品种也远不如往日之全,但人们还是兴高采烈喜气洋洋。工作人员恐怕是有提成的吧,虽然一个个忙得手脚不停但脸上可都是一直绽着笑容,我想最高兴的应该是超市的老板。我们文学院有五六千人,整个西区有七八个学院,几万人的消费呀。师范院校女生多,光卫生巾的销售就很是一大笔。在卖场的旁边有好事的男生摆了音响来跳街舞,他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不规则剪裁的T恤和宽宽的长度不一的裤子,惹得女生们围了一圈叽叽喳喳的怪叫。
男生们又开始在墙头上蹦来蹦去。已经没有了值班人员,晚上也不再有人去查接吻。也许有人反而没有以前那种偷情的刺激感觉不再了呢。我们班的情况比较复杂,有分手的,有好起来的。
就在这大好日子刚刚到来每天红太阳从东方升起的时侯,小琴感冒了。高烧三十八度多,一直不退。我们把她送到了校医院。如果她早几天发烧,我们就会全体被隔离。现在虽然不至于像先前那么严重,但是学校仍是不敢松懈。宝宝胃痛,天天捧着肚子在那里难受,每吃一顿饭都跟什么似的。她本来就有这病根,学校里的饭菜毕竟不如家里细致,以前她都是俩星期回趟家,这回封这么久可不把身体给磨坏了么。我们宿舍的人轮流去看小琴。三天后,我和阿蒙去看小琴,小琴正靠在床头看书,她的烧早退了,但是医生不让回来,每天住着输盐水,必须吃医院的饭菜,虽然难吃的要死可价格不菲。我问小琴花了多少钱了,小琴无奈地笑笑,哪里知道,总有三四百了吧。每天住院费几十,饮食费护理费医药费有好多吧。这么贵?我们都感冒不起了呢。那又有什么办法,医生不让回去我们总不能逃跑吧?逃跑?我突然灵机一动,就鼓动小琴逃跑,我说了一大堆,并且亲自去医生护士的房间,结果没见到一个人冷冷清清地一片白色。但是小琴对我的建议一笑置之,她是个乖孩子,没有干惯这类事情。“再说,医院有我的资料,即使跑回去也还是会被捉回来的,邻床的一个女孩就是,跟医生护士大吵了一架之后跑回宿舍却又被找了回来,说是限期回院否则后果自负。”我觉得我愤怒得不行,可是又无计可施。“我还好些,总算是发过烧,有个男生因为牙疼来这儿想拿点消炎药,结果医生非让住院,他当即被扣下不让走,他没带钱,医院就打电话给他班主任,后来就一直住在现在,还没出院呢。”小琴在白床单上坐着,脸上是淡淡的笑容。我想是她好脾气,要是我非得大闹一场。可是闹又如何,胳膊拧不过大腿。
走出医院的大门,它在行政楼的旁边紧挨着学校北门,以前我怎么没发现过这么大一幢楼?我走在甬道上,冲动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开始觉得刚才的愤怒真是有点幼稚。学校和医院这么做一定有他们的道理,非典虽然没有以前严重,或者就算是它已经成为过去,可是谁说得清它还会不会再回来还会不会再反复?学校里几万人口,密度如此之大,一旦有病例被发现则势不可挡,那样的话恐怕学院院长、校长、书记顶上乌纱不保还要受处分一个都不能幸免吧。可是小琴她们又有什么过错呢?在这里受罪不说,每天输这种生理盐水,吃维生素片,医生老是说再观察几天观察几天,高额的治疗费用,作为消费者的学生真是感觉很吃力呀。我呼吸到医院里那种特殊的味道,掀开门诊室的白帘,里面空荡荡的找不到医生和护士,而天气是那么地闷热,到处都是甜腻腻的腥味让你无时不联想到腐烂的水果,如果是我,真的,我会疯掉的。
走到文学院,果然已经解禁了。我和阿蒙从敞开的大门进去,我们的脚步不自觉得放得很轻,好像是在偷偷摸摸做什么事情一样。又走到一楼的大厅,此时已是黄昏,暮色落下来,在西向的楼梯上投下一抹昏黄的光,我又看到楼梯旁两只大大的景泰蓝工艺瓷瓶,两侧墙上展栏里的照片和资料还是关于运动会的,就是那次运动会之后,才发生了非典、封院、封校。我踏上楼梯,跫跫的足音响起,嗅到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一种尘封的恍如隔世的感觉蓦然升起。我和阿蒙走到四楼,以前我们经常在这里上课,并且四楼有一间属于我们班的教室,隶属的结果是卫生归我们负责,但是晚自习照样被一对对情侣占据让你不好意思驻足其间从而背着书包到处找不到学习的地儿。曾经有一次,一位外教大为生气地摔了书,原因是我们没值日。那天该我们宿舍去扫,之所以没扫的原因跟“三个和尚没水喝”差不多,当时我在宿舍睡觉,后来被老班叫去,他罚我们扫俩星期。我们拿着扫帚嘻嘻哈哈地去扫地,感觉又回到了小学时代,竟然被那种集体的“犯罪”感动不已。忘了是怎么回事,反正后面的记忆中我再也没扫过地,也再也没机会去体验那种集体的力量。现在我和阿蒙又走到这间“我们的教室”,但是进门我们就看到一只大大的保温筒,墙上则贴着“隔离须知”,内容大约是这样的:不准私自离开隔离区,各人自守各人居住教室,各人负责居住地之卫生,不准私自串门,不准互借物品,交谈须间距五米,洗手间改为单人使用,见到门口牌显示为“有人”则须等待无人状态再行使用……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摸摸这些贴在墙上的纸,似乎这样可以想象出被隔离人的生活。阿蒙大大地喝了我一声,我才猛省过来,这里没有音乐没有网络没有交谈也不能打牌,并不像我们在宿舍里所说的那样,“在里边?打牌呗,反正闲着没事,还有人给送饭,每天有水果吃,还发钱,我就想隔离。”这是我们在宿舍里面跳舞跳累了歪着身子躺在床上瞎侃时说的,现在想想真是幼稚得可笑。我的眼前浮现出那些陌生面孔上的眼神,它们是那样熟悉那样深刻,时时出现在我的梦中,他们趴在窗前,脸被玻璃挤压着,拼命地往外看,那眼睛里满是羡慕、渴盼。我不禁去想象,如果我被隔离了,我带的书又不幸看完,那么我整天做什么?在那些几平米的房间里面?胡思乱想?走来走去?
14
放假回家
小琴在医院又住了几天,老班通知我们:放假啦。小琴这才得以出院。我们早早地收拾好东西,说是开学后要重分宿舍,原来的房间不再居住,因而要把行李物品统一集中到六楼的几个房间,就在我们一趟趟往六楼搬东西时,小飞来了。她披着一个床单,说今晚上跟你们瞎侃一夜。我们说你东西呢?她眉毛一挑,胳膊一扬,“拖运走了。”“这不还封着校没开门吗?”小飞又嘻嘻笑了,她穿着厚厚的松膏鞋,像京戏演员一样在原地旋转一周,“想办事还不容易吗?多少人眼巴巴等着呢。”“你这就算毕业了?”我看着只披一张床单的小飞,她如此的轻装寡人还真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老实说我生长在那样的家庭,妈妈大姨她们祖祖辈辈都是勤劳朴实不知道享受啥滋味做事规规矩矩老实本份,她们出门不管东西多少是从不习惯拖运的。“可不嘛?还要咋的?你不知道刚才我爸来北门那儿看我,他问我缺不缺钱?当然缺啦,不缺钱我会见他?他把钱递给我还一个劲地啰嗦: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啦不要贪玩不要学坏放了假早些回家真他妈烦!哈哈,你说我会好好学习?我老爸还等着我好好学习呢他连我毕业了也不知道,哈,我嗖得从他手里拿了钱就跑回来了。”
我们都目瞪口呆,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蒙低着头正在扣紧皮箱上的锁,她突然说:“人家小飞只要在家待着就能挣钱呢。”
“是啊,我老爸说了,只要我老实在家待着不出门,每天十块钱。啊,我为了挣他那十块钱把我闷死呀?我才不那么傻呢。你说他老让我看书看书,我能看得懂吗?”小飞低下头,用手绞着床单的角,“从小学人家就学习不好,他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看书就头疼,头疼死了。”
小飞呲牙咧嘴的样儿把我们都逗笑了,她还会头疼?真是好笑,说真的,笑得我肚子都痛了。
大伙七手八脚把一些箱子包裹搬上六楼,就是小飞她们这些已经毕业了家伙的宿舍。我和阿蒙上去的时候,随便去敲一扇门,那门是半掩着,我们用手一敲谁知门自动开了,一对男女正站在屋子中间在接吻,这让我俩又退了出来,拉着箱子在楼道里站着,我们严重的迷茫起来。
本来本科生的宿舍男女生是严禁互相串门的,我们的宿舍全部住女生,男生根本上不来,这几天因为搬东西,有一些人毕业,男生被允许上楼,所以有点混乱。我曾经听到敲门后直接去打开,把门外的人和我都吓了一跳,我穿着吊带睡衣,那式样凉快、省布,只是胸部几乎要露出来。
六楼一片狼籍,到处都是扔掉不要的东西,有鞋子、书本、水杯甚至还有内裤。前几天非典不再那么紧张的时候,校园的甬道上一到夜晚就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摊,一些大四的家伙把他们不想要的“打口CD”、“朱泰祺考研复习大全”、“英语四级阅读180篇”、衣服、小马叉、……拿出来廉价出售给学弟学妹。我和小琴曾经逛过这样的小摊,小琴在一对男女那里买了一本考研政治,当然是去年的,所以特别便宜,原价三十多块的书只卖几块钱,还附带一大堆热情洋溢的复习忠告。小琴说先看看心里有个底,以后当然还是要再买的。我买了一张甲壳虫的打口CD,当我拿着那张CD站在昏黄的路灯下无端地想象曾经拥有它的主人是什么样的人时,(卖它的是一个长发女孩,她说是帮朋友卖掉的)杨辰走了过来盯着我手上的CD看。我说“眼睛怎么这样?难道它是你的?”他说“不会那么巧,我只是想看清你的耳朵喜欢什么。”我们站在那里有一会儿没说话,眼睛转向别处,看到兴高采烈地变卖东西的那一对男女,杨辰突然说“明年我也许也要去卖。”“弄个‘夫妻摊’?”“你不要讽刺我了好不好?” 杨辰低下头去,有点烦躁地说,“我和她在一起纯粹是欲望,欲望!”已经有好几个人从我们身边走过去,还在扭着身子往回望,有一会儿我真担心他们把脖子扭断了。“对不起!”杨辰把声音降下来。“对她好一点。”我拍拍他的肩膀,“走了。”我追上小琴,和她并肩往回走。
女生拉开门,看到我们,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你们来放东西是吗?进来吧。男生在空空的双层铁架子床前站着,有点手脚无措。比起那些摔瓶子大摆龙门阵的家伙,这俩人算是温文尔雅的文明生啦。每逢大四毕业总会有人闹出些事情来,前几天二号楼四号楼那里老有人半夜疯叫,宿舍窗户下面净是碎玻璃渣,他们不仅摔酒瓶,也摔暖瓶水杯,好像把四年来的郁闷都集中起来装入这些东西,似乎摔摔瓶子就能够挽回走掉的女朋友逝去的青春。我曾经那个男朋友更有意思,他说他毕业那天走到女生宿舍,去看望一个女生,那个宿舍都走掉了只剩那女生自己,他推开门,看到女生在床上坐着,说她正在等家里的车来接,还要好一会儿。他关上门,女生开始脱裙子,一边嘴里不停地对他表白,他吓呆了,竟然拉开门夺门而逃。当他半脆着,把脸埋在我的腿上,他非常非常动情地说:“那时我真胆小,傻B,其实上了她一点事也没有。当时没有上她真他妈的后悔。”他的鼻涕眼泪把我的裙子弄湿之后,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来,“你不会笑我吧?”我有点哭笑不得地说不会。我男朋友就是这样的家伙,他曾经非常坦承地跟我讲述他的女人们,嗯,很精彩,让人大开眼界。至于他跟我订婚了还去跟别的女孩约会这件事,我本不应该生气应该早些理解他才是。
我们好歹把大东小西塞到了那个宿舍,看到秦玉明和白雪费力的吭哧吭哧在楼梯上面喘气,又帮她们搬了会子。
小飞披着她那个床单在我们宿舍疯闹了半夜才睡着,我看着二环路上的灯光,心想在这个宿舍就只剩最后这一晚上了么?不知为什么莫名地伤感起来。第二天一早,我拖着昏沉沉的脑袋把被褥卷成卷送上六楼去。那时天还未破晓。六点钟学校会派车直接送我们到车站,由此可以省下打的钱。我们打着哈哈说这是非典带给我们唯一的实惠。拉着旅行箱走到西门,在图书馆门前的便道上,停了好几辆大型客车,但是车上都没有司机。我们在下面等了好一会儿,六点半都早过了,那些车突然向西门开去。有些人跟在车屁股后面疯狂地跑,我们半信半疑地也跟着走。到了行政楼前面,车门打开了,人群突然发疯了,都向车上涌去,都怕自己上不了车。我不知道幸运还是倒霉,站着的地方正好一辆车停下上,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呼得一大群人流涌上来,我顿时被冲得七零八落的,感觉手脚都不在地方。我提着一只大大的箱子,平日带着它乘公车是要收费的,它又很重,大部分是书,考研的书。我被冲到了门前面,可是那个台阶很高,旁边有一些家伙骂骂咧咧地说着一些屁话,他们越说我越是提不上去,但是谁也不伸手帮忙。后来好歹一阶一阶地挪上去了,阿蒙大声地唤我,小琴也在唤,全部是人。后来司机慢悠悠地说:“可以等下一辆嘛。这么多车。” 我在车厢中央东倒西歪站不稳哭笑不得。阿蒙挪到我身边站住,她在我耳边大声说:“北北,我们没上错吧?这辆车能到吗?这么多车你看清了?”我也冲她大声地喊:“随便把我们拉到什么地方吧。”
到了火车站,发现很多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在严格地维持秩序,而且关卡多了很多,各种检查接踵而来。我们一只手提着行李箱,一只手高高地举着盖有学校大印的体检证明,发它的时候老班反复强调一定要拿好,如果丢掉就回不了家,学校可不侯补。另外还发一张空白的表格,要家乡当地医院真好盖章,以备开学时交。总算上了车,发现整个车厢都是我们的同学,原来学校包了几个车厢。在学校领导眼里,一天没把我们送走就一天担着监护的责任,在非典最严重的时期恐怕会晚上睡不好觉吧。一个女生趴在车窗上跟外面说话,我向外望去,看到几个男生在月台上站着,他们冲我挥了挥手,我大声地喊:你们不是不走么怎么?他们指了指那个女生,“她东西多拿不了我们送送她。”“那以后你们不出来了?”“这次是趁乱出来没用证,回去时跳墙。”我们每人只发一个出入证,凭这个证上车出校门,每个证只能用一次。而他们本是不打算回去,暑假在学校上辅导班考研复习的。一时之间我竟然莫名其妙地伤怀起来,是想起了纯真的少年时代?那种单纯的友谊?
在回家之前我想买几本考研的书,但是必须出校门到外面的书店才能买。我那股冲动的劲上来,拿着出入证不管不顾地要出学校,我对阿蒙说你们帮我拿着行李箱,我随便找个地方过一夜,明天来找你们。阿蒙好说歹说不让我去,但是我一意孤行把阿蒙气得说不出话来。
宿舍长的男朋友开车来接她,我们搬着行李去北门那里为她送行的时侯,目睹了一幕幕人间离别相聚的场面。很多家长模样的人挤在北门的外面,手扒着栏杆,往里望。这边的值班人员保卫人员穿着制服一个一个证去验,出入证、学生证、体检证,每一个人都带了大包小包的行李,一旦验完证就往外面扑,而外面的人则蜂拥而上,有哭的有笑的,熙熙攘攘,工作人员时不时大喝一声:不要吵不要挤一个一个来!效率低得要死!
送完宿舍长,我和阿蒙就为了出去买书的事吵了起来。正吵着,杨辰走了来。他递给我出入证,说:“你用我的。”“那你怎么办?”“这个你不用管。我暑假不回家,再说我可以跳墙。”就这样我买了张锦芯的真题系列、石春桢阅读220篇、新东方的听力、人教版的政治……塞了满满一箱子。
到了我的家乡H市,原来那个女生也在这里转车。她的东西可真多啊,我们好几个人帮着她拎,还光想拎不完。那些包不仅大而且非常重,据她说光毛衣就不下二十件。我和卡通一人帮她拎只小包,还伙抬着一个大包。在过窄窄的检票口的时候,我们排成长长的一个纵列,拖拉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出了火车站,原先空阔的广场变了,搭了几个白色的大帐篷。工作人员指指墙上一张纸让我们去看,原来是“出站须知”,上面说我们必须到那些大帐篷里面按转车方向量体温填表盖章。她提着这么多东西可怎么去啊,我们正在发愁的时候,她欢呼一声。原来她家里开着车接到这里了。等这位小姐终于上了家里的车,我们松了口气。我不需要转火车,但是得坐市内公共汽车到汽车站再转长途汽车回家。卡通和我走到站牌那里,他也需要去汽车站。还没走近就看到一大队人在排队,原来这里也需要签字什么的。到了汽车东站,又有几个穿白色防护服的人拿着那种测体温的小器械在我们脑门儿上手腕上晃,或是拿只试管滴上一滴试液什么的,我们提着行李跟着人流围着一个检查站的屋子转,足足转了好几圈。而这些新发明的测体温的小东西,从进火车站开始,这一路上已经在我们脑门儿上晃了好几遭了。你不习惯也得习惯。
我妈妈欢天喜地去车站接我,但是到了家她让我在门那儿站住别动,她拿来各种杀病毒恐怕是治蚊子虫子的药把我从头到脚里里外外喷个遍,我马上洗澡,换下的衣服扔门外边。我妈妈还紧张兮兮地不准我出门,不想让人看见我回来了。据说各地政府都下了文,凡是外来人员都要隔离俩星期。这在前一个月倒还是很严重的,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我妈妈说小心驶得万年船,当心点总不会有错。
当我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躺上软软的床上,我嗅着皮肤上的药皂味,看着天花板。噢,终于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