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进来了)
豆腐河
妮子拣到一张好看的纸片,上面画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亮晶晶的。她把画上面的土,用手背擦完又用手心擦,喜喜欢欢地跑回家,给娘看她心爱的纸片。娘,你看,路,亮晶晶的路。妮子大口地喘着气,气流吹得额前的美人毛一浮一落。娘正在给爹搓攸面鱼,瞅一眼妮子手里的画,笑着说,傻女子,不是路,是河。河?河是什么?妮子睁着黑漆漆的眼睛好奇地问。河是水呀,很多很多的水,跑到一起就成了河。河是……娘突然停下不说了,她想起妮子从小在矿上长大,从来没有见河。妮子出门进门看到的是黑黑的炭和黑黑的矸石山。
七岁的妮子见的最多的水,是爹用两只铁桶从坡下的自来水管挑回来的。两只水桶的水面圆圆的,象娘梳头的镜子一前一后照着爹的影子。水挑回家,倒进在水缸里,镜面变得又大又圆。照着妮子红扑扑的脸。妮子踩个小马扎,趴在肚大腰圆的水缸沿上,对着圆镜子挤眉弄眼。娘瞧见就会急急地吼她,闪进水缸里,就见不上娘了。妮子听话地下来,有点怕大水缸。大水缸老是黑着脸,还会让她见不上娘。
爹成了工伤后,娘挑着两只水桶上坡,扁担吱呀吱呀地叫,娘的影子在水里摇摇晃晃,象被风吹着的树枝。娘生病时,妮子拎把大水壶,从自来水管接满水。她小小的影子在壶里一跳就躺在地上,找不到。妮子提半壶水回家,因为使出了吃奶的劲,脸憋成酱紫色。水从壶嘴里流进大肚子的水缸,声儿拉得细细长长的,那声音娘听得难过。从枕头上强挣着头喊,妮子,不要倒水了,把壶放在那儿,你玩去吧。妮子偏不,偏要用大茶壶喂大水缸的肚子。
妮子想知道河是啥样子,就缠着娘给她讲。娘右手指缝里夹着攸面条,边搓面鱼,边把河的样子讲给妮子听。娘把她能想到的好词儿都用上。娘说,河的身子很长,就象一条弯弯曲曲的路。河不停地跑不停地唱歌,河边有许多洗衣服的女人,还有玩水的孩子,河里有许多的鱼在水里游来游去。鱼?妮子看着娘左手从右手指里揪二块面疙瘩,放在右手心,然后手心对手心搓面团,一眨眼娘的手心里躺着两条头尾尖尖的鱼。爹最爱吃娘做的面鱼。山药白菜面鱼煮在一起,有菜有饭。爹端上满满的一碗,倒上红红的辣椒,酸酸的醋,碗边沿躺着两瓣白生生的蒜。爹夹起滑溜溜的鱼,嘴里象长出个大吸盘,一下子把鱼吸进肚里。汤汁星星点点挂在胡子上,都顾不上擦。后来是娘用筷子挑了一根颤抖抖的面鱼,喂爹。爹在井下被塌下来的顶板砸成瘫子,从那时起再没见过爹的笑脸。爹吃饭时总是和娘闹别扭,他生气地把头拧到墙根,不看娘。娘端着碗,筷尖上颤微微地挑着一根面鱼,等。妮子的心和娘筷尖上那根面鱼一起颤,妮子怕听到爹把碗打碎在地上的声音。
妮子用尖木棍在地上画了很长的河,可以流到邻居家。邻居的门前挖了一条水沟,是排水用的。邻居家做豆腐,每天要排大量的豆浆水。那水黄黄的,有点豆香味,又有点酸浆味。妮子给这条水沟起了个好听的名字,豆腐河。妮子喜欢河,她想如果家门口有条河,那娘就不用吱呀吱呀地挑水了。妮子在河边画了小人,那个小人蹲在河过在洗手。妮子知道那个小人就是她。豆腐河里没有鱼,妮子偷偷地拿了娘搓得面鱼,放进河。面鱼没有象娘讲得那样在水里游来游去,一下子就沉底了。豆腐河还会唱歌,断断续续的,邻居家排一次水,它就唱一次。其实豆腐河很脏,常常飘着邻居家的烂菜叶垃圾,可妮子喜欢它。那么多的水聚在一起,娘要挑多少桶,而她又要拎多少壶呀。
流出豆腐河的邻居叫大老虎。小地方的孩子,嘴笨,也野。不会嘴甜舌巧地叫叔呀伯呀,也跟着大人叫,大老虎。里面还有一层意思,八十年代初,对不上班专做生意的人,不免从根上看轻些。
大老虎家是矿上唯一私人豆腐作坊。他家的豆腐细,白,嫩,就象漂亮女人的脸让人中意。他家的豆腐好吃,除了豆香味,没有任何的杂味。不象公家的那家豆腐店,总是有一股糊锅味。大老虎得意地对买他豆腐的人说,他是家传手艺,从他祖爷爷辈起,他家就做豆腐。知道他的豆腐为什么没有糊味,手勤呗。边说边抖抖被汗水打湿的红主腰,看看,从豆浆一下锅,我就开始翻锅底,一会儿不敢慢。“主腰”是妮子她们这一带的方言,也就是汗衫子。大家不咸不淡地说一句,钱难挣,屎难吃的话,算是对他豆腐的夸奖。
大老虎不分春夏秋冬,戴一顶没有帽沿的帽子,忙碌在豆腐锅前。热气蒸得大老虎的脸象姑娘家一样,白里透红。汗,小虫子样从帽缝里钻出来,四处爬。大老虎脖子上掸块湿毛巾,不停地擦。有爱开玩笑的人,一把撸了帽子,露出一片黑一片白。黑的是头发,白的是头皮。黑得分外扎眼,白得十分地显眼 。大老虎的脸一下子红得和身上穿得主腰一样。头发是大老虎的心病。他的水灵媳妇趁着他下井不在家,跟一个木匠跑了。头发一夜就脱成花斑狗的怪样子。俗称“鬼剃头”。虽然他平时剃一光葫芦,可黑头发长得飞快,衬得脱发的地方,更白。那白斑摸上去光溜溜的,象剥了皮的鸡蛋。
媳妇跑了后,大老虎再也不肯下井。矿上有一句俗话,叫黑脸脸挣钱,白脸脸花。大老虎说他再也不当养活白脸的黑脸傻子。大老虎先是泡病假,后来开一家豆腐店。女人跟人跑了,最伤男人的面子 ,而他的头发更是耻辱的标志。虽然大老虎总是满不在乎说三条腿的人不好找,二条腿的女人遍地。
豆腐是个细菜,家里来了客,过个节改善伙食,家大人便会让孩子捞块水豆腐。边掏出皱巴巴的二角钱,边精明地嘱咐孩子,要块豆腐边。豆腐边压得瓷实,而且还比中间宽那么一韭菜叶。就那么点便宜,家家都想占。过日子的女人,眼巴巴地盯着豆腐边。孩子拿着矿上发的铝饭盒,或是一个大海碗出街门了,还要追上去,叮嘱一声,要豆腐边。
娘要给爹包饺子时,也让妮子捞豆腐。家里没肉,娘用豆腐白菜心,拌上香香的麻油做馅。娘数出二个五分,四个二分,二个一分的硬币,亮晶晶地排在妮子的手心里。妮子小心地蜷起手,硬币一会就捂得热热的。妮子沿着豆腐河,几分钟就到了邻居家。
豆腐刚打开包,摆在大案板上。大老虎比划着一根薄薄的竹片,用刀打格儿。横格竖格,一格一块豆腐。刚出包的豆腐,身子软得象扶不起的娇女人。大老虎手指粗得和擀面棍一样,可侍弄起嫩嫩的豆腐来,却是不损一点边边角角。豆腐用凉水泡上几分钟,开始卖。都是邻里邻居,为了不得罪人。按先来后到地捞豆腐,豆腐边轮上谁家,就是谁的。偏妮子来时,大老虎会破个例,在水里挑一块厚厚的豆腐边,手心一翻再一翻,一块豆腐稳稳当当地摆在了妮子的铝饭盒里。
妮子捧了饭盒,豆腐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迈过豆腐河,忍不住掰下一个豆腐角。没有油盐的白豆腐吃起来豆香味更浓。妮子不知不觉把豆腐的四个边都掰着吃了。豆腐象狗啃一样地难看。妮子心慌慌的,她怕娘生气。家里娘揉好面,等着豆腐。妮子怯生生把铝饭盒递给娘,娘什么也没说,用刀把掰得乱七八糟的豆腐切齐。切下的豆腐屑抿进妮子的嘴里,妮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娘把弯弯的月亮,一只一只地摆在面板上。妮子跪在面板前数月亮,一,二,三……,娘摆一只她数一声。 爹把娘辛辛苦苦捏好的月亮,都扔在地上。弯弯的月亮在地上蹦几下,躺着不动了。妮子看着白生生饺子滚了一身的泥,哇地一声大哭。
爹的气还没撒完,又用枕头砸娘,娘本能地一躲,伸手接住了爹扔过来的枕头。没打着,娘笑了一下。爹气坏了,用拳头捣自己没有知觉的腿,大把大把地扯自己的头发。爹张着嘴伸着脖子嚎。娘忽然连滚带爬到爹的跟前,爹轻轻松松地抓住她黑黑的头发,把她的脸按到自己的裤裆下。妮子听到娘的头发在爹的手里,一根根折断的声音。爹一扯娘的头发,娘乖乖地扬起脸。爹的另一只手,恶狠狠地扇娘的耳光。娘不躲不动,血从她的鼻子嘴里呼呼地冲出来。妮子哭着爬上炕,用吃奶的劲掰爹的手,可一动不动。妮子张嘴死死地咬住了爹的手指。
妮子最后一次到大老虎家捞豆腐时,摔了一跌。饭盒摔出老远,白白的豆腐灰头土脸地趴在地上,碎成一堆。妮子心疼地捧起碎豆腐,端着饭盒去水龙头下洗。洗呀洗,豆腐越来越小,最后只有白呼呼的豆腐汤。豆腐没有了,妮子捧着空饭盒,不知为什么又回到了大老虎家。妮子知道她没有钱。大老虎摸摸妮子的头,把二块豆腐放进妮子的空饭盒。那一天妮子吃了很多的豆腐。
大老虎不再做豆腐,他领着娘回他祖爷爷做豆腐的地儿做豆腐。爹笑着说,走了好,走了好。 奶奶拐着小脚从乡下来到矿上,照顾爹和妮子。 妮子想娘的时候,就用尖木棍画河,那河很长,通到邻居家的豆腐河。现在邻居换了人,豆腐河没有黄黄的豆浆水,也没有豆香味,想到这时,妮子就会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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