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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奔跑的火光 - 

[转帖] 魏微长篇:《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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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27 17:24:00  | 显示全部楼层
杨婶最终还是走了。那个青年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就知道答案了。她扑到他的怀里去,那是在晚上,八、九点钟光景,他在路边按喇叭,她听见了,起先她犹豫着,也不能确定。他一遍遍地按着,她借故走到门外去。她看见了他的车,她的心温热地跳了一下。
他们是第二天走的,她没有留下片言只字。
杨站长一家,在一个星期之内才确定了这个事实。孩子们在母亲出走的第二天,都回家了。他们在一起商量对策。起先,他们以为母亲是被拐卖了,或者迷路了,便向院子里的人打听着。消息就是这样传出去的。
他们寻找母亲出走的蛛丝马迹,虽然疑惑着,也还是相信了。这种事情,瞒得过外人,瞒不过丈夫的。杨站长也略微记得,在那天晚上,他听见了卡车的汽笛声,很有节奏的,响了很长时间。杨婶出去了,又回来了。第二天就失踪了。
他还能记得,她的种种反常行为,她的暴怒,莫名其妙的微笑。有一天下午,家里床单乱了。有一个深夜,她抱住了他,哭了。他似乎听见,她在说“对不起”之类的话。
孩子们沉默了。他们觉得难堪和羞辱。他们的母亲……都五十了。她的大女儿都谈恋爱了。
一个星期之后,杨婶仍没有回来。一家人相信,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儿子就说,不准去找她,就当她死了,我们没有这个母亲。三女儿说,她回来了,我们也不承认她,赶她出去,不给她好颜色看。——她哭了,她还能记得,她帮母亲拨白头发的那一幕。那是在夏天,她倚在母亲的身边,她能感觉到母亲身心的温暖。
杨站长老了,一个星期之内,他老了十年。他的头发全白了。原本不爱说话,现在更加沉默了。他和孩子们计算着未来,他说,这个家算散了。好在你们都懂事了,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时候。他转向大女儿说,你的婚事自己定度吧,你觉得好,你就跟了他罢。现在,再也没有母亲来反对你了。
大女儿扑到父亲的脚边,她摇着父亲的身体,哭道,这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父亲摇了摇头,惨然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手里还有一点存款,感谢你母亲没有取走它。不多,也派不上用场,你们几个人分了吧,也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孩子们不死心。儿子就说,你放心,我们会好好的。大姐快要结婚了,二姐和三姐都参加工作了,我明年会考上大学的,我再也不贪玩了。家里一片哽咽声。
女儿说,明天我们去派出所,把她的户口注销了。你再去法院,申请离婚,你再找个伴吧,我们都会回来看你的。
杨站长笑道,这些事都太远了,再说吧。我最不放心还是你们,现在,没有人来照顾你们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不久,从院子里又传来消息,杨婶是跟一个青年跑掉的,因为眼见得,在某个下午,一个司机去杨家取水,滞留到晚上才出来。杨婶也跟一个姑娘聊起过,问她,相不相信一见钟情。
杨家愤怒了。孩子们把母亲恨得牙痒痒的,杨站长躺倒在床上。他病了,这一病,就没再起来。他患了癌症,住了一年的医院,后来出院了,人整个变形了。又隔了几个月,他死在大女儿的婚床上。
一家人迅速地分崩离析了。大女儿迫于情势结了婚,也不知幸福吗?她还会相信幸福吗?她能相信那种白头偕老的婚姻吗?庸常的日子一天天地过下来,她能理解她母亲的选择吗?很多年后,她也是个中年女人了,她能理解一个中年女人身体的骚动吗?她相信一个女人突发的,难以遏制的情感吧?
她的弟弟也不知是否考上大学了?他早该结婚了,他过得还好吗?很多年后,他母亲的阴影还会影响他吗?他也许忘了。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睡不着,起床抽烟。在那一瞬间里,他的心思是否会在某件事上停留片刻?他感到害怕吗?——他不愿意回忆?
他该怎样评价他的母亲?从一个男人的角度,他怎样回忆在少年时期,发生在家里的一桩丑事?他感到燥热吗?他怎样对他的孩子说,你的祖母……也许他会说,你没有祖母。她很多年前就死了。
我也不知道杨婶……她还活着吗?近二十年过去了,她老了,她也有七十岁了吗?她早该像我奶奶那样满头银发了。她羡慕我奶奶的白发,也曾焦虑过。我还能记得,她坐在很多年前的院子里,为自己的一根白发耿耿于怀着。
她还想抱孙子,只可惜没有等来那一天。她和那个青年会结婚吗?他们有了儿子?她是把儿子当作孙子来哄的,老年得子,她大约也会疼得欢喜。
她过得还好吗?穷是穷了些。冲动过去了,肉欲也满足了,她又回到日常生活里去了。这个日常生活和那个日常生活有什么不同吗?也不过是缝补浆洗,人伦道德……转了一个圈,她还会回到人伦世界里去吧?
她能想起在微湖闸的岁月里,她家里的那盆万年青?满院子里的葡萄,在阳光下滴下了影子。她常出去串门,穿着碎花衬衫,手里结着毛线活。那时候,她很年轻,体态也轻盈。她是个体面的站长夫人呢!
她能想起自己的丈夫吗?她的四个冰雪聪明的孩子,现在都成人了,也结婚了。不知道过得怎么样?她看不见他们,她想他们呵,时常在黑夜里哭着。有一次,她去看过他们,找到儿子的学校(他当时已经念高三了),他拒绝见她。他跟传话的老师说,他没有母亲,他母亲很多年前就死了。
她哭了,躲在树丛里看他,他长高了,是个青年了。他很像他父亲,挺拨整齐,很有样子。她想着,再过些年,怕也有很多姑娘喜欢他吧?
她也回过微湖闸,偷偷回去的,并没惊动很多人,只是看望了一些老朋友,比如我奶奶。她又哭了一场,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很窘然。我奶奶安慰她,也不知该说什么,也很窘然。总之,那次见面很无趣,她也后悔的。
她去家里看了一眼,院子已经荒废了,没有人烟气。原来的小花圃长满了野草,她伸手拨了几下,也懒得动了。她对我奶奶说,该有人住的,要不太可惜了。她只是唏嘘着。
她又走了,也不知去哪里了。对于她的去向,她总是不说。
关于那个青年,她也不置一词。也许他们早分开了,这种露水姻缘,很难说的。我奶奶总相信,是那个青年抛弃了她。她说,杨婶过得不好,这才几年,她就老了。她的衣着也没有从前讲究了,看得出她一直在颠簸着。很凄凉的。她大概又跟了别的男人吧?——女人总是要有男人的。
我说,杨婶还是怀念微湖闸的。
我奶奶说,是呀。正因为过得不好,她才会怀念的。
我有点难过。我想起了杨婶,那个从幸福生活里出走的女人……她背弃了从前的一切,她形单影只,她的身后是没有背景的。她走在另一个城市的街道上,老妻少夫,大约要背负很大的世俗压力吧?她勇敢极了,也从不后悔。她忍受贫困和不幸,——她忍受一切屈辱。
一个女人,再怎么着,她希望她的付出是有回报的,可是再没想到会是这样:她仓促地老了,她的肉欲消失了。她的爱情就像午夜的焰火,开过了,就灭了。她背着行囊,跟着一个个男人云游四方,最终也没能安定下来。
她大约变泼辣了,生命力更加旺盛了。在她老年生涯的某一天,——假如她能等来那一天的话。她坐在屋子门口晒太阳,很多人从她面前走过了。人们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安宁、昏沉的老太太,她曾有过怎样的一生。在她中年时期的某一天,她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从此,她平淡的一生裂了口子,再也没有弥合过。
她从日常生活里逃离出来,辗转起伏,最终又回到日常生活里去。她操劳,肥胖,臃肿。侍候男人的日常起居,必须算计着花钱,度日。为一点小事斗嘴,有很多不愉快。即便当下,她在屋檐底下坐着,抽空想为自己织件毛衣,她把毛线绕在自己的小手指上,一针一线的,很缓慢……再没想到会是这样子的,一切邋遢之极。
我奶奶对杨婶仍不肯原谅,她觉得她欺骗了她。她说,不管怎样,她不该瞒我。她在我面前温言软语,她骗了我几十年。她又说,女人犯错误总是有的,可是她不应该把孩子给抛弃了,那是她的亲生骨肉呵,她怎么忍心?
她继而慨叹世态炎凉,做一个贤良女人,组建家庭的重要性。她说,不要骚包,女人骚包会有报应的。一切都要平静,坦荡,忍耐。这样才会有好果子吃。
杨婶走了以后,我奶奶更加孤独了。她晚年,虽然家里有亲朋走动,她也照样客气而热情,可是我想,她有提防心了。她再也不相信任何女人了。她常说,谁知道呢,人心隔肚皮,藏得深着呢。——她被伤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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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27 17:25: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怀念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日子

我爷爷奶奶是包办婚姻。我爷爷长到十六岁那年,做媒的就说,张家姑娘做得一手好针线,脚又小,人又贤惠。身子骨大,能生孩子。
我爷爷出身农民,他祖上是从山东过来的,本有些资产,可是赌光了。到我爷爷这一代,不得不造反闹革命。他组织了武装游击队,在江淮一带出没。后来,他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一个小头目。
年轻时代的爷爷,我没能见过。我听我奶奶说,他长得眉目清楚。我见过我爷爷的一张照片,摄于1949年的上海,革命成功了,他大约是为纪念。那一年,他36岁。照片中的他,穿着高领毛衣,英姿勃勃。他是容长脸形,也不带笑,更显得那张脸的神清气爽。
我爷爷曾有过一个相好,那还是早年,他的革命同志。那女人是短发,穿着灰布衣衫,腰间扎着皮带,总之,她和我奶奶是不同类型的人。她果断,略通文墨,也能言善道。多年以后,我奶奶说起她的情敌时,仍带有胜利者宽容的微笑。
有一天夜里,我爷爷借口有行动,挎枪出去了。他来到村口,他的女人正在等他。我奶奶悄悄跟着,她抱着孩子,完全凭借女人的直觉,她知道丈夫这一走,再不会回来了。她在村口看见了他们,她大声地哭着,扑倒在他们的脚底下。孩子也哭了。
我爷爷犹豫了一下,后来,他跟着我奶奶回家了。他们有了更多的孩子,也死了很多,只留下三个:我父亲,姑姑,叔叔。他们过得不错,一生平静,幸福,死了也葬在一起。
我爷爷奶奶是旧式婚姻的典型,那里头有老实和平安,结实的日子, 一天又一天,不会担心破碎。那里头的世界是完整的,男女,情感,情欲……什么都有了,一样也不缺。在这样的婚姻面前,爱情没有它的位置。爱情就像天方夜谭,像人生中的一切嘲讽,一个多余的、奢华的手势,它不朴素。——它是多余的。
它让我相信,没有爱情的婚姻也是完美的。两个不相干的男女,只因为偶然的因素,他们走到一起,生儿育女,和和睦睦地过一辈子。他们并非一定要结合,谁离了谁都能过。他们彼此没有那么强的向心力。是男女,生育,更强大的日常生活……是时间安慰了他们。
时间给与他们很多,它让他们不再敏感,奢求,它让他们麻钝,安之若素。他们坦然接受了一切,接受了,也觉得很好。
他们互相不交谈,交谈是危险的。他们只是需要。他们处在自己的角色里,角色是严密的,自成系统的。他们在角色里沉醉了。
每天清晨,我奶奶起床,洗漱,她搽百雀灵和“友谊牌”雪花膏。她向厨房走去了,手掸着衣衫,手滑过头上整齐的发丝,看乱了没有。
在清晨第一缕阳光里,她听见了鸟雀的啁啾声。空气是清寒的,刺得鼻子有点发酸。也有一些早起的人,他们打着招呼。他们说,奶奶早!
奶奶也说,早啊!出去溜达溜达?
奶奶开始做早餐,也没什么新花样,稀饭咸菜,馒头油条。有时候,她也会换换口味,蒸小笼包子,做糯米汤团,做清蒸饺子。可是换来换去,总不出那几个花样。每日三餐,简直要了我奶奶的命。她总是问我,小蕙子,今天吃什么?我说,你问爷爷吧。她说,他也不知道吃什么。
我爷爷也起得早,闲来无聊,他便去闸上走走,回来的时候,还来得及听“新闻报纸摘要”,从6:30听到7:00。他也听天气预报,他跟我奶奶说,奶奶,最近有寒潮;或者说,奶奶,明天的气温有37度呢。我奶奶总是答应着,有数了。
他常去菜园里看看,拿锄头松松土,锄锄草。我们家的蔬菜长得特别好,绿油油的,那全是粪便浇出来的。我爷爷用自家的粪便上田。爷爷说,粪便是宝,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他也喜欢手工制作。他打制日常用品,像竹椅,晾衣架子……每一道工序,每一个拐弯抹脚处,他都琢磨着,做得很精细。他有着工匠的智慧,他说,人得动脑筋,要不脑子会生锈的。他在他的工艺里沉迷了。
总之,他有着朴素的生活观,他代表着农业社会里“人人动手,丰衣足食”的理想。那是七十年代的日常中国,一切都是混杂的,泥沙俱下的。最摩登的思想,最茫然的、不可思议的操作方式。青年人“上山下乡”了。他们打起背包,到远方去。他们离开熟悉的一切,城市和街道,年迈的父母,阁楼里的日常生活,电影院,夏天的花布裙子。家对面有一家冰屋,做一口地道地冰砖,好吃极了。
在民间,日常生活仍持续着。老农们蹲在草垛旁,说着农事和吃的。因为饿,吃显得尤其重要,吃就是一切。妇女们叽叽喳喳,袖着手在家门口晒太阳,笑得“嘎嘎”的。
我爷爷忙于开会,学习上级文件。防洪抗旱,也是微湖闸的首要创造任务。下班了,他就打开工具箱,或者到菜园里走走。他代表着那个时代的另一面,安平的,踏实的。那个时代有很多面,都是不相干的。
他也读报,那是在晚上,吃完了饭,睡不着觉。他把报上的内容念给我奶奶听,他说,这是文件,你也听听。明知我奶奶不懂,他还是说着。他常常跟奶奶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有时也跟我说。我想,他大约是孤独的。他需要说话。
他遇到什么事,打不定主意,就跟我奶奶说,奶奶,跟你商量件事……我奶奶听着,有时参与一点意见,他也未必接纳,可是说说总是好的。
他不太管家庭琐事。每个月的工资,全数交给奶奶,用了,再去要。他心情好的时候,就跟我奶奶开玩笑;他伸出手来说,奶奶,给我一点钱。仿佛他是她的孙子。
我尤其喜欢晚上,一家人坐在桌子边,爷爷听收音机,奶奶做针线活。昏黄的灯光和收音机的嘈杂声,滚进屋子的每个角落里。空间塞得满满的,空间里有老人的气息,很温暖,很安全,像太平的岁月,漫长的,没有尽头。
这就是我爷爷奶奶的婚姻。我从不追问,是什么维系了这样的婚姻;因为是庞大的日常生活。家俱和物件,衣食住行,儿孙和人伦……是人和人温暖的情感,再也没有比这更结实的东西,一天一天地,把他们带向远方。他们朝时间深处滑落了。
他们老了,刚过了七十,就开始计算后事。他们希望能死在一起,相隔的时间不要太长,以免留下来的人太孤独。死了也要葬在一起,这在民间叫“合坟”。
因为体质欠佳,终生咳嗽着,我奶奶从中年起,就预备寿衣,寿鞋。棺材也打好了,放在乡下的亲戚家。闲来无聊,她常常查看她的寿衣,放在箱底,她把它拿出来,给杨婶看了。杨婶也赞叹她的好针线,针脚细密、匀称。她说,怕是要花费很多功夫吧?
我奶奶笑道,也快,三两个月就做成一套。
她想多做几套,红的,黄的,绿的,都很鲜艳,带有喜庆的色彩。这是中国人的生死观。她要在生前看到死。死是具体的,穿红戴绿的,繁盛而热闹的。中国人喜欢把丧礼当喜礼办,要不,你怎么解释,一家人在丧礼上,大办宴席,笙箫不断。
门前的小街上,时常有丧队走过,人们哭嚎着,间歇有音乐声。音乐声越来越近了,不是哀乐,是轻快、欢腾的民间小调,乍听起来就像喜乐。
我奶奶向往这样的死,盛大,庄重,不悲哀。她害怕死,可是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她常常侧着耳朵,听见丧队走过,就颠颠地走到门口。她倚在门框里,看见吹鼓手摇着身体,吹出夸张的声调来,她觉得平安,她的眼睛里有深深的静默。
那一年她五十岁,一边做着丧服,一边沉浸在日常生活里。这两者都能给她愉悦。死似乎是件遥远的事情,不过也很难说,说不定哪天就临头了。她看着她的丧服,深远地笑了。
活着也很好,她是日常生活坚决的拥趸者,她从来没有背叛过它,因为不晓得背叛,因为没有气力和心智,因为觉得很好。
她活了很长,卒年88岁。我母亲笑她是“弯扁担不折”。
她晚境凄凉。我爷爷死了以后,她独自撑了十年。她常常想起在微湖闸的日子,有爷爷和亲爱的孙女,门前的老榕树每年都要开花,她记得的。那是她生命的盛年,她有钱,也常常接济别人,她受人尊敬。在她小小的世界里,什么都齐全了。针线活,和杨婶的友情,她的小儿子还没有结婚……她忙于一日三餐,缝补浆洗。谁家遇上“红白喜事”了,她也去出份子。
她和两个儿媳相处冷淡,她年轻时气盛,对她们苛刻也是有的。她很知道,人老了,需要别人照顾。很多姿态,她不得不放低。她对她们有点谄媚。她更加难过了。
在我成年以后,我和她的关系是暧昧的。一方面是成长的力量,一方面是衰败的肉体。——我嫌弃她,更加爱她。我被与她的关系折磨着。我希望她能死去。
她也常常盼着死,活着如此受煎熬,精神的,肉体的。她越来越虚弱了,也不能干活了。她成了一个废人。她住在高楼上,儿孙们都上班去了,门也反锁了。空洞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一点细微的声音都听得见。
她喜欢晚上。一家人团聚了,儿孙满堂,屋子里充满了声音和光亮。她觉得温暖。吃完了饭,大家回房去了,她仍依依不舍,她想和他们呆在一起,听他们说说话。隔壁房间里一有笑声,她就赶过来了,倚在门框里,他们倒不笑了。
她有些黯然。他们的欢笑与她是不相干的。
她越来越多地沉睡了。一天能睡12个小时。她跟我说,今年的精力就不比往年。她为我弟弟的孩子做老虎头棉鞋,在灯光底下,打着哈欠,强制自己不睡觉。她说,要是在往常,我半个月就做好了。现在眼睛也花了,针也穿不上了,手也哆嗦了。我说,你也不看自己多大年纪了。自知话说重了,我有些难过。
她说,我也盼着死呢,小蕙子。活着一点情趣都没有,对别人也是拖累。
我哽咽道,谁说你是拖累了?要死,要活,也不是你说就算的。
她说,再过明年吧,我感觉时间快了,我常常梦见你爷爷。
我23岁留在省城生活,平时极少回家。我不知道她过着怎样的生活,她怎样熬过了艰难的每一天,有吃,有穿,儿孙满堂,可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她听见楼道里有脚步声,激灵一下睁开眼睛。她盼着儿孙回家,可是回家了,也不是那么回事。
她成了一个废人,她敏感,清醒……活着对她是折磨。
有一次,我叔叔来信说,你给奶奶寄张照片吧,她想你,常常哭了。她记不清你的样子了。我拖了足足半年,这才挑了几张模糊的、难看的照片寄过去,算是敷衍了。
后来,我也不知道,那些照片她收到没有?她看到她孙女了吗?她感觉到她的冷淡和不负责任吗?她寒心吗?所有的温情都不在了,一点点地走了。她一生做了很多善事,也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她要的是一种有尊严的死,温暖,正大,欢乐……不是这样子的。她总也不死。
她难为情了,因为诺言没有兑现,她不好意思再见到我。她安慰我说,快了,我都听见声音了。过了冬,到明年吧,我就死了。
这话又说了很多年,每年都说,后来她就不说了,因为说烦了。她讪讪的,有点汗颜。
我越来越少回家了,几乎有三年,我不再见到她。我常常想起她,也内疚,也心疼落泪。——可是落泪了,也不回家。
她死在2000年春天。头一天晚上吃了很多,脸突然红润了,饱满了,有一些光泽。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就要走了。第二天清晨,我母亲叫她,她没应。我弟弟的儿子走到老太太面前,拉了她一下,她的手耷拉下来了。
这就是一个平凡人的死,她是无疾而终。她的死轻如鸿毛。
家里举行了盛葬仪式,我回去了。我在殡仪馆看见了她,她静静地躺着,神情端正,没有怨言。只是脸色白得吓人。才刚死了两天,她的身体就缩小了,像个孩子。她穿着两年前新做的寿衣,红绸鞋,绿裤子。
我在她身旁跪下了,我抚摸着她的手背,轻轻地说,奶奶。我的喉咙涩得发疼。
我陪她回乡下去,那儿是她的家,那儿有爷爷。我们跪在荒地里,看着村人把两人的骨灰装在一起,放进棺材里。坟被平上了,荒野上一览无余。荒野上会长出草来,人们踏草而过,人们不会知道,下面睡着两个老人,他们是我的爷爷奶奶。更漫长的人世,更温凉的人生,那浮华,欢娱,悲伤……仍在重复着。他们是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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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27 17:26:0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爷爷死于1990年,那一年78岁。他患了癌症,在医院里熬了两年,隔几天灌肠洗胃,他是个坚强的老人,只是忍受着。他盼望能活下来。
每次洗肠后,我爷爷总是拒绝吃饭,他呕吐,他一天天地枯竭了。他是星期三洗肠,星期一就念叨着,又要洗肠了。有一次他对我父亲说,他不想洗肠,他想平静地死去。
我父亲说,这是不能够的。
他听从了。他晚年很听话。他听任一切人的摆布,他的肉体不属于他自己。孩子们体面,孝道,他要让他们赚足面子。他相信医生,可是医生不给他生命,只给他痛苦,他至死都蒙在鼓里。
他被摆布和折磨,他身体的油灯快要耗尽了,医生说,还是带回家吧,还有三四个月时间,做点好吃的,陪他说说话。
我爷爷回家了。强打精神坐在门口晒太阳,有一段时间,他似乎强壮了,也能拄着拐杖四处走走了。倍感孤独。
他大约也预感到,他的死期就要到了。他是一个无用的人,被别人同情,照顾,他不能适应。
他的身份感也消失了,人们不叫他“李主任”,只叫他“老李”。许多待遇也自然而然地取缔了。他时常一个人走在微湖闸的林荫道上,背着手,许多陌生的面孔从他面前走过了,他也叫不上名字。总之,他的时代过去了,在新时代面前,他是个外人。他有点拘谨。
牙齿松动了,只能吃稀软的食品;耳朵也聋了,配耳机也听不清楚,声音嗡嗡的。他和人谈话时,不得不把耳朵侧近点,人们大声着,他也大声着,彼此都很吃力。他是个有自尊心的人,索性很少说话了。
他只看报,一字一字地读,很认真的。他研究国事,这是他们那代人的传统,对于政治很敏感。他怀念毛泽东时代,对毛很敬仰。他无比忠诚于那个时代。
他也理解新政策,每次开老干部会,他都去学习,也常议论着。他说,还是要发展经济,现在人民生活好了,国力也强盛了。中国离了共产党就是不行,还是要实行民主集中制。什么自由主义,全是扯淡,在中国行不通的。
他只是看不惯世风,越来越败坏了。人简直下流,只向钱看,也没有志向。他说,这样看来,毛时代的优点又显出来了。
他的最后两个月,是和我们一起度过的。他总在门口等人,直等到最后一个人回家了,他才放心。我弟弟骑着自行车向他冲过来,他往后退了一步,说道:毛里毛躁的!我弟弟也不理他,径自骑过去了。
他年轻时曾有过健实的肉体,一个人能骑几百里的路,赶回来看我的父母。想起来,那一幕就在眼前,他常常说起。
我父亲说,他不过这个冬天……我奶奶抱怨地看着他,沉默了。
他确实死在那年冬天。他跟我奶奶说,他想再活两年,到八十岁了,还想过个整寿……他受病体的煎熬,只是捂着胸,疼,也喘不过气来。他很少起床了,也吃不下饭。他说,奶奶,我这病。只是摇头。他开始立遗嘱,并把奶奶郑重地托咐给两个儿子,说:我走了,你们要照顾她。我奶奶哭了。
有一天夜里,他起来小解,他爬下床,拒绝我奶奶的搀扶,后来跌倒了。上了床以后,就死了。我奶奶过来砸门,哭喊我父亲的名字,我父母沉睡了。
我听见了,知道他死了,又挨了一会儿,这才起床。
我母亲不敢去他房里,只是敦促我父亲和弟弟,把他衣服脱了,又换上新的。我去了,因为知道自己要写小说的,要把这一幕看在眼里。
他的身体很沉了,两个男人都架不动。我弟弟闭着眼睛,身体抖得厉害。他后来对我说,爷爷的内裤上有尿,我说,那是一口气接不上,蹩出来的。
那是我第一次面对亲人的死,他是我亲爱的爷爷,我受过他的恩泽和呵护,我生命里最幸福的一段,是和他联系在一起的。那一天,我平静极了,很清醒,有一种对细节过份的注重。也很悲伤,可是悲伤也是清醒的,像站在自己的身外。
葬礼是有级别的,我父亲请来市府领导,开追悼会,举行告别仪式。放的是哀乐,哀乐和车队一起,走过整个小城。哀乐伴着爷爷升天了,我们看着烟囱里冒出青烟,一缕缕的,被风吹散了。阳光很灿烂。
我是看着爷爷被推进火炉的。炉门打开了,炉火烧得很旺。工人推起他的床就走,我姑姑拦住了,哭着。工人说,你们这样子,我还怎么工作?
有人过来劝说。我跪着,迅速地闭上眼睛,心里默念着:爷爷,你走了,你能保佑我吗?你保佑我平安,幸福,不要早死,学业顺利。一边也谴责自己的麻木和自私。
骨灰不久取出来了,只是一部分。我叔叔蹲在地上,把它捧进骨灰盒里。也有几根骨头,没有烧尽的。我站在一旁看着,想起生死,只是落泪。


现在,让我把时间再往前推,推到七十年代的微湖闸,回到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日子里。让我再重温那段岁月吧,那里有生命的盛年,孩子的,老人的,人们在榕树底下睡着了。那里有叔叔们,亲爱的爷爷奶奶,私奔的杨婶,现在他们也睡着了。
那是怎样温暖的日子呵,所有的情感都是舒展的,静静地发生着,还没来得及破碎。在一个小孩子的眼睛里,光与影折射着,一部分的世界在她眼前打开了,它是那样的生动,活泼,具有局部的完整性。许多微妙的、像虫子一样的细节。许多时光慢慢地走过了。
青黄的梧桐树叶高高地挂在天空,风起时,叶子摇曳着,发出“娑娑”的声音来。偶尔,叶子里也会露出一两块青白的天空,很像人的眼睛,睁着,又闭上了。
她看见一排排的房屋,在阳光底下打着盹;窗户是开着的,窗户里坐着人,在轻轻地挠耳朵。食堂的烟囱冒烟了,才下午三、四点钟光景,师傅们开始做晚餐了。
她看见很多很多人,走在晚春的街上,天嫌燥热了些,人们的脊背上冒出汗珠来。人们走着,嗑着瓜子,渐渐失去了知觉。
要是在冬天呢,室外是冷的,可是家里升着火炉子。炉子上炖水,隔一些辰光,水就响了,滋滋地冒气泡。她奶奶说,这叫水蒸汽。
奶奶又在客厅里放置了一口铁锅,很大,铁锅里燃着锯削和煤炭,能烧一天一夜呢。第二天清早,一锅的白灰,就像雪。
她喜欢看窗户上的冰凌和霜花,那就像童话里的世界,她总不忍心破坏它。她把手贴到玻璃窗上去,奶奶说,傻孩子,霜花在玻璃窗外呢。她跑出去看了,正午时分,霜花就没了,化了。她总有些伤心,她还淌过眼泪呢。
那是她来到人世的最初几年,她空有很多情感。一切都是新鲜的,第一次的,她睁着眼睛看着。她常常坐在家门口,她的背后是红色的砖墙。正午的阳光底下,有人袖着手,跺着脚,从她面前跑过了。他们说,小蕙子,吃了没?她说,还没呢。
他们又说,冷吗?她点点头,说,冷噢。她往后缩了缩脚,脚也是冷的,麻的。
有时候,她也把看到的告诉给奶奶,奶奶便笑了。她的世界越来越广阔了,男女,情感,情欲,生死……她学会了沉默。她明白了很多事情,人世不过是那么回事,有几件极重要的东西,比如吃,生死,男女和情感,还有身体。
一些偶然的细节充塞其中,填充它,丰满它,让它变得生趣,有动人的颜色和声音,有快乐和光华,有伤心……不过是那么回事。
有的事情,是她自己经历的,她更要沉默。有的事情,她来不及想,也想不通,就此丢开手算了——迟早会明白的。
她老了,才五六岁的孩子,心里有很多沉淀。她压抑着。可她有时候也是快乐的,像个真正的孩子。你再也不会看见,很多年前她在阳光下的脸,苍黄的,像贫血的颜色。她扎着羊角辫,她的辫发黄又长,直拖到屁股。她奶奶把她辫子卷起来,绕成两股,三股,看上去漂亮又利落。
因为碎发多,奶奶又为她梳了抓髻,脑门上一边一个。谁都说,小蕙子的头发真漂亮,谁给梳的?她就说是奶奶。有时她也疑心着,别人是在哄她,她便生气了,回家冲奶奶发火。
有一次,爷爷把她头发剪了。她又哭闹了一场,她伤心呢。
她是细米牙齿,长得不甚整齐。她常常笑起来,很爽朗的。那是一个孩子的笑,莫名其妙的,为一些不相干的小事情,也能笑上半天。
她把眼睛更深地眯进阳光里,她苍黄的脸在那一瞬间,是天真的,茫然的,无知的。晚上,爷爷闲来无聊,逗奶奶说话,他把手伸进奶奶的胳肢里,痒她。她弯下身体,大声地笑了。
奶奶对她说,这个老爷爷,有点老不正经,是不是?
她说,不是,那是爷爷喜欢你。
睡晚觉了,奶奶洗漱完毕,坐在床头发呆。她站在奶奶身后,把自己挂在奶奶的脖子上,她说,奶奶,我们皮麻吧。“皮麻”就是取闹、游戏的意思。她一用力,奶奶的身体就向后跌倒了。两个人笑做一团。
她喜欢这个游戏,也常常做着,总不嫌烦的。
有一次,她病了,睡了几天了,也不见好。奶奶坐在床头,往她头上敷热毛巾,奶奶说,我的孙女做小狗了。奶奶不说“病”,只说“做小狗”,这是迷信说法,含有心疼、去灾避邪的意思。
她迷迷糊糊地躺着,看着夏日的低空,有一群鸽子飞过了。绿色的纱窗上粘着一只苍蝇。墙角有一两片碎纸屑。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了,呼吸也困难。她想,她就要死了么?再也看不见人世了?还有亲爱的爷爷奶奶……她的眼泪淌下来了,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有一天,她郑重地说,奶奶,我要对你好。奶奶笑道,那又是为什么?
她看着自己的手,拿小手指甲剔另一指甲的灰垢,说,我不叫你老。你老了,我也要照顾你,给你买好衣服穿,给你做好东西吃。我要照顾爷爷……她哭了。
奶奶把她搂在怀里,疼惜极了。奶奶说,我的孙女懂事了。奶奶等着那一天呢。后来,奶奶总把这些话回述着,讲给很多人听。
她爱爷爷奶奶,那时候,她的爱还没有破碎。她的情感世界是完整的,她有力,脾气有点古怪……奶奶说,小蕙子是善良的。
她喜欢在微湖闸的那段岁月,她受到了爷爷奶奶的呵护,那是人世间最初的温暖。很多年后的今天,她想起他们,还会默默地淌眼泪。再也没有比这更伤怀的情感,她没有能力。世界上她最疼爱的两个人都走了,她没有能力。
她在光阴里静静地成长,总也长不大。日月是无边的,漫长的……光阴消蚀了她很多东西。她变了,也不知这变化从何而来,她冷漠,更加坚硬。
总之,从前的她走了,从前的岁月也跟着一起走了。那是怎样温暖的日子呵,想起它的时候,她还会淌眼泪。它伤害了她。它是用日后的疼痛去铺垫的。它让她有回忆,对幸福更加渴求。——她把幸福留在了那些回忆里。
每天晚上,爷爷听完了新闻,就回房睡觉去了。他有时问,小蕙子今晚跟谁睡?他希望她跟他睡的。他喜欢搂着她,教她唱儿歌:
小大姐,洗白手,绣花鞋。
绣了花鞋给谁穿?
给了外乡的小四川。
她喜欢跟爷爷睡觉,他的身体暖和极了。可那时她已经懂事了,觉得男女不便睡在一起。才四、五岁的孩子,也不知哪来的心思?她委婉地拒绝了他。
爷爷也不多说,他搭讪着睡去了。她有点难过。她们家的男人,总是敏感和害羞的。
爷爷也带她去洗澡,他站在夏天的河里,用毛巾捋背;他说,下来吧,水浅,不害怕的,有爷爷呢。她总是摇摇头,坐在岸边看着。她看见正午的阳光,掉在河面上,和波浪一起涌动着。她数着波浪,数到爷爷的身边,就没了。爷爷的身边环绕着水藻,他就像从水藻里长出来一样。她喜欢看见这样的情景。
爷爷喜欢她,虽然她暴戾,动则就发脾气。她三岁就背唐诗了,也学写很多汉字,那都是爷爷教的。他说,这孩子聪明,将来必有大出息。很多年后,她辜负了爷爷的希望,她的青春期愚钝之极,做一切都很吃力。
——不管怎么说,在微湖闸的童年,确实是我生命中的黄金年华,我早慧,多情,敏感,有力……一切的一切,全被我提前用光了。我释放了它们,太早了些,也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现在的我,平庸之极,我活得很乏力。
爷爷也打我,因为我的无理取闹。我总是不快乐。我不快乐了,就摔筷子,绝食,躺倒在地砖上。我爷爷说,不准理她。我奶奶要是劝我,他就凶她。
他中午下班了,看见我仍躺在地上。他二话不说,把我拦腰抱起,对我奶奶说,把她扔到茅厕里去。我哭了,挣扎着。我看见茅厕的粪缸里有蛆,许多苍蝇扑面而来。我吓得噤声了。爷爷说,下次你还闹吧?我说不闹了。就这样,他又抱着我回来了。他对奶奶说,她好了。我站在地上,捂着脸哭了,又笑了。
很多年后,奶奶对我说,从前你是个难缠的孩子,不知挨过爷爷多少打?
我点点头,笑了。我觉得幸福。因为爷爷和父母是不一样的。爷爷在我身上没有留下伤痕。他爱我,从不歇撕底里。他不折磨我。
这是真的,我一生如果说有幸福,那是在微湖闸,和爷爷奶奶在一起。我怀念那些日子。我看见那些日子飞起来了,它们长出了翅膀,乘风而去。
看看这一家三口的照片吧,都是黑白的两寸照。在七十年代的微湖闸,在榕树前,在饭桌边,在日常生活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我们笑着,在阳光底下皱着眉头,侧过脸去和人说着什么,都被照了下来。
有一张照片,爷爷奶奶坐着,我站在他们中央。那是冬天,我们穿着厚重的棉衣棉裤,我把手伸进爷爷大衣的夹缝里,那里有白色的卷羊毛,一圈一圈的,很舒服,无边无际。
照片中的三个人都笑着,非常矜持的。照片中的小孩子微微缩着脖子,一阵风吹过,天大约有些冷吧?不过,她还是笑了,很茫然,有一种不自知的快乐。
这张照片定格成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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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27 17:27:00  | 显示全部楼层

尾声)

这就是我在微湖闸的岁月,我所看见的、听见的一部分都在这里了。我把它记录下来,作为对童年时光的怀念。
也许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过自己的“微湖闸”。在那遥远的年代,我们曾住在机关大院里,那里有老人和孩子,有中年妇女和青年。
他们在阳光底下静静地走着。他们踩着光阴的影子。他们之间有某种连结,也有的并不相干。他们在那里恋爱,结婚……人世的欢腾像风一样地飘散了,也来不及记忆。他们渐渐地老了,死了。
新一代的孩子成长起来,新的欢腾又开始了。人世的艰辛,他们来不及体会,要到很多年以后……他们老了。一切都在重复。日常生活仍在持续着。
高大的梧桐树也会搭成像微湖闸那样的林荫道。每个孩子的记忆中,都会有一棵老榕树,或者桂花树,它们在逝去的光阴里,不断开出新的花朵来。
1987年以后,我再没回过微湖闸。我知道它还在着,是一个荒落的闸。它的机关大院呢,它的日常生活呢……我没能看见。
有一次,我去前线歌舞团看望朋友,那也是一个旧院落,靠近中山陵附近,工作区和住宅区是连在一起的。我走在林荫道上,看见傍晚的院落里,有一户人家在吃晚饭。那是一个三口之家,父母的穿着很体面,他们在训斥孩子。孩子哭了。
父亲说,你吃不吃?你再不吃,我打你。——他举手作势,母亲劝住了。
母亲说,宝宝不哭,啊?宝宝明年就要念小学了,哭不是乖孩子。她朝父亲挤挤眼睛。父亲笑道,你乖,你总把恶人让我做。
我身后的高楼上,传来女高音的练声曲,断断续续的,很悠扬,完全不相干的一个曲调。
我微笑着走过了,一边回头看着。这里头有一些生动的东西,是我熟悉的。很像微湖闸。
我掐着自己的小手指,非常不自觉的,我笑了,也有点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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