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死于1990年,那一年78岁。他患了癌症,在医院里熬了两年,隔几天灌肠洗胃,他是个坚强的老人,只是忍受着。他盼望能活下来。 每次洗肠后,我爷爷总是拒绝吃饭,他呕吐,他一天天地枯竭了。他是星期三洗肠,星期一就念叨着,又要洗肠了。有一次他对我父亲说,他不想洗肠,他想平静地死去。 我父亲说,这是不能够的。 他听从了。他晚年很听话。他听任一切人的摆布,他的肉体不属于他自己。孩子们体面,孝道,他要让他们赚足面子。他相信医生,可是医生不给他生命,只给他痛苦,他至死都蒙在鼓里。 他被摆布和折磨,他身体的油灯快要耗尽了,医生说,还是带回家吧,还有三四个月时间,做点好吃的,陪他说说话。 我爷爷回家了。强打精神坐在门口晒太阳,有一段时间,他似乎强壮了,也能拄着拐杖四处走走了。倍感孤独。 他大约也预感到,他的死期就要到了。他是一个无用的人,被别人同情,照顾,他不能适应。 他的身份感也消失了,人们不叫他“李主任”,只叫他“老李”。许多待遇也自然而然地取缔了。他时常一个人走在微湖闸的林荫道上,背着手,许多陌生的面孔从他面前走过了,他也叫不上名字。总之,他的时代过去了,在新时代面前,他是个外人。他有点拘谨。 牙齿松动了,只能吃稀软的食品;耳朵也聋了,配耳机也听不清楚,声音嗡嗡的。他和人谈话时,不得不把耳朵侧近点,人们大声着,他也大声着,彼此都很吃力。他是个有自尊心的人,索性很少说话了。 他只看报,一字一字地读,很认真的。他研究国事,这是他们那代人的传统,对于政治很敏感。他怀念毛泽东时代,对毛很敬仰。他无比忠诚于那个时代。 他也理解新政策,每次开老干部会,他都去学习,也常议论着。他说,还是要发展经济,现在人民生活好了,国力也强盛了。中国离了共产党就是不行,还是要实行民主集中制。什么自由主义,全是扯淡,在中国行不通的。 他只是看不惯世风,越来越败坏了。人简直下流,只向钱看,也没有志向。他说,这样看来,毛时代的优点又显出来了。 他的最后两个月,是和我们一起度过的。他总在门口等人,直等到最后一个人回家了,他才放心。我弟弟骑着自行车向他冲过来,他往后退了一步,说道:毛里毛躁的!我弟弟也不理他,径自骑过去了。 他年轻时曾有过健实的肉体,一个人能骑几百里的路,赶回来看我的父母。想起来,那一幕就在眼前,他常常说起。 我父亲说,他不过这个冬天……我奶奶抱怨地看着他,沉默了。 他确实死在那年冬天。他跟我奶奶说,他想再活两年,到八十岁了,还想过个整寿……他受病体的煎熬,只是捂着胸,疼,也喘不过气来。他很少起床了,也吃不下饭。他说,奶奶,我这病。只是摇头。他开始立遗嘱,并把奶奶郑重地托咐给两个儿子,说:我走了,你们要照顾她。我奶奶哭了。 有一天夜里,他起来小解,他爬下床,拒绝我奶奶的搀扶,后来跌倒了。上了床以后,就死了。我奶奶过来砸门,哭喊我父亲的名字,我父母沉睡了。 我听见了,知道他死了,又挨了一会儿,这才起床。 我母亲不敢去他房里,只是敦促我父亲和弟弟,把他衣服脱了,又换上新的。我去了,因为知道自己要写小说的,要把这一幕看在眼里。 他的身体很沉了,两个男人都架不动。我弟弟闭着眼睛,身体抖得厉害。他后来对我说,爷爷的内裤上有尿,我说,那是一口气接不上,蹩出来的。 那是我第一次面对亲人的死,他是我亲爱的爷爷,我受过他的恩泽和呵护,我生命里最幸福的一段,是和他联系在一起的。那一天,我平静极了,很清醒,有一种对细节过份的注重。也很悲伤,可是悲伤也是清醒的,像站在自己的身外。 葬礼是有级别的,我父亲请来市府领导,开追悼会,举行告别仪式。放的是哀乐,哀乐和车队一起,走过整个小城。哀乐伴着爷爷升天了,我们看着烟囱里冒出青烟,一缕缕的,被风吹散了。阳光很灿烂。 我是看着爷爷被推进火炉的。炉门打开了,炉火烧得很旺。工人推起他的床就走,我姑姑拦住了,哭着。工人说,你们这样子,我还怎么工作? 有人过来劝说。我跪着,迅速地闭上眼睛,心里默念着:爷爷,你走了,你能保佑我吗?你保佑我平安,幸福,不要早死,学业顺利。一边也谴责自己的麻木和自私。 骨灰不久取出来了,只是一部分。我叔叔蹲在地上,把它捧进骨灰盒里。也有几根骨头,没有烧尽的。我站在一旁看着,想起生死,只是落泪。
现在,让我把时间再往前推,推到七十年代的微湖闸,回到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日子里。让我再重温那段岁月吧,那里有生命的盛年,孩子的,老人的,人们在榕树底下睡着了。那里有叔叔们,亲爱的爷爷奶奶,私奔的杨婶,现在他们也睡着了。 那是怎样温暖的日子呵,所有的情感都是舒展的,静静地发生着,还没来得及破碎。在一个小孩子的眼睛里,光与影折射着,一部分的世界在她眼前打开了,它是那样的生动,活泼,具有局部的完整性。许多微妙的、像虫子一样的细节。许多时光慢慢地走过了。 青黄的梧桐树叶高高地挂在天空,风起时,叶子摇曳着,发出“娑娑”的声音来。偶尔,叶子里也会露出一两块青白的天空,很像人的眼睛,睁着,又闭上了。 她看见一排排的房屋,在阳光底下打着盹;窗户是开着的,窗户里坐着人,在轻轻地挠耳朵。食堂的烟囱冒烟了,才下午三、四点钟光景,师傅们开始做晚餐了。 她看见很多很多人,走在晚春的街上,天嫌燥热了些,人们的脊背上冒出汗珠来。人们走着,嗑着瓜子,渐渐失去了知觉。 要是在冬天呢,室外是冷的,可是家里升着火炉子。炉子上炖水,隔一些辰光,水就响了,滋滋地冒气泡。她奶奶说,这叫水蒸汽。 奶奶又在客厅里放置了一口铁锅,很大,铁锅里燃着锯削和煤炭,能烧一天一夜呢。第二天清早,一锅的白灰,就像雪。 她喜欢看窗户上的冰凌和霜花,那就像童话里的世界,她总不忍心破坏它。她把手贴到玻璃窗上去,奶奶说,傻孩子,霜花在玻璃窗外呢。她跑出去看了,正午时分,霜花就没了,化了。她总有些伤心,她还淌过眼泪呢。 那是她来到人世的最初几年,她空有很多情感。一切都是新鲜的,第一次的,她睁着眼睛看着。她常常坐在家门口,她的背后是红色的砖墙。正午的阳光底下,有人袖着手,跺着脚,从她面前跑过了。他们说,小蕙子,吃了没?她说,还没呢。 他们又说,冷吗?她点点头,说,冷噢。她往后缩了缩脚,脚也是冷的,麻的。 有时候,她也把看到的告诉给奶奶,奶奶便笑了。她的世界越来越广阔了,男女,情感,情欲,生死……她学会了沉默。她明白了很多事情,人世不过是那么回事,有几件极重要的东西,比如吃,生死,男女和情感,还有身体。 一些偶然的细节充塞其中,填充它,丰满它,让它变得生趣,有动人的颜色和声音,有快乐和光华,有伤心……不过是那么回事。 有的事情,是她自己经历的,她更要沉默。有的事情,她来不及想,也想不通,就此丢开手算了——迟早会明白的。 她老了,才五六岁的孩子,心里有很多沉淀。她压抑着。可她有时候也是快乐的,像个真正的孩子。你再也不会看见,很多年前她在阳光下的脸,苍黄的,像贫血的颜色。她扎着羊角辫,她的辫发黄又长,直拖到屁股。她奶奶把她辫子卷起来,绕成两股,三股,看上去漂亮又利落。 因为碎发多,奶奶又为她梳了抓髻,脑门上一边一个。谁都说,小蕙子的头发真漂亮,谁给梳的?她就说是奶奶。有时她也疑心着,别人是在哄她,她便生气了,回家冲奶奶发火。 有一次,爷爷把她头发剪了。她又哭闹了一场,她伤心呢。 她是细米牙齿,长得不甚整齐。她常常笑起来,很爽朗的。那是一个孩子的笑,莫名其妙的,为一些不相干的小事情,也能笑上半天。 她把眼睛更深地眯进阳光里,她苍黄的脸在那一瞬间,是天真的,茫然的,无知的。晚上,爷爷闲来无聊,逗奶奶说话,他把手伸进奶奶的胳肢里,痒她。她弯下身体,大声地笑了。 奶奶对她说,这个老爷爷,有点老不正经,是不是? 她说,不是,那是爷爷喜欢你。 睡晚觉了,奶奶洗漱完毕,坐在床头发呆。她站在奶奶身后,把自己挂在奶奶的脖子上,她说,奶奶,我们皮麻吧。“皮麻”就是取闹、游戏的意思。她一用力,奶奶的身体就向后跌倒了。两个人笑做一团。 她喜欢这个游戏,也常常做着,总不嫌烦的。 有一次,她病了,睡了几天了,也不见好。奶奶坐在床头,往她头上敷热毛巾,奶奶说,我的孙女做小狗了。奶奶不说“病”,只说“做小狗”,这是迷信说法,含有心疼、去灾避邪的意思。 她迷迷糊糊地躺着,看着夏日的低空,有一群鸽子飞过了。绿色的纱窗上粘着一只苍蝇。墙角有一两片碎纸屑。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了,呼吸也困难。她想,她就要死了么?再也看不见人世了?还有亲爱的爷爷奶奶……她的眼泪淌下来了,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有一天,她郑重地说,奶奶,我要对你好。奶奶笑道,那又是为什么? 她看着自己的手,拿小手指甲剔另一指甲的灰垢,说,我不叫你老。你老了,我也要照顾你,给你买好衣服穿,给你做好东西吃。我要照顾爷爷……她哭了。 奶奶把她搂在怀里,疼惜极了。奶奶说,我的孙女懂事了。奶奶等着那一天呢。后来,奶奶总把这些话回述着,讲给很多人听。 她爱爷爷奶奶,那时候,她的爱还没有破碎。她的情感世界是完整的,她有力,脾气有点古怪……奶奶说,小蕙子是善良的。 她喜欢在微湖闸的那段岁月,她受到了爷爷奶奶的呵护,那是人世间最初的温暖。很多年后的今天,她想起他们,还会默默地淌眼泪。再也没有比这更伤怀的情感,她没有能力。世界上她最疼爱的两个人都走了,她没有能力。 她在光阴里静静地成长,总也长不大。日月是无边的,漫长的……光阴消蚀了她很多东西。她变了,也不知这变化从何而来,她冷漠,更加坚硬。 总之,从前的她走了,从前的岁月也跟着一起走了。那是怎样温暖的日子呵,想起它的时候,她还会淌眼泪。它伤害了她。它是用日后的疼痛去铺垫的。它让她有回忆,对幸福更加渴求。——她把幸福留在了那些回忆里。 每天晚上,爷爷听完了新闻,就回房睡觉去了。他有时问,小蕙子今晚跟谁睡?他希望她跟他睡的。他喜欢搂着她,教她唱儿歌: 小大姐,洗白手,绣花鞋。 绣了花鞋给谁穿? 给了外乡的小四川。 她喜欢跟爷爷睡觉,他的身体暖和极了。可那时她已经懂事了,觉得男女不便睡在一起。才四、五岁的孩子,也不知哪来的心思?她委婉地拒绝了他。 爷爷也不多说,他搭讪着睡去了。她有点难过。她们家的男人,总是敏感和害羞的。 爷爷也带她去洗澡,他站在夏天的河里,用毛巾捋背;他说,下来吧,水浅,不害怕的,有爷爷呢。她总是摇摇头,坐在岸边看着。她看见正午的阳光,掉在河面上,和波浪一起涌动着。她数着波浪,数到爷爷的身边,就没了。爷爷的身边环绕着水藻,他就像从水藻里长出来一样。她喜欢看见这样的情景。 爷爷喜欢她,虽然她暴戾,动则就发脾气。她三岁就背唐诗了,也学写很多汉字,那都是爷爷教的。他说,这孩子聪明,将来必有大出息。很多年后,她辜负了爷爷的希望,她的青春期愚钝之极,做一切都很吃力。 ——不管怎么说,在微湖闸的童年,确实是我生命中的黄金年华,我早慧,多情,敏感,有力……一切的一切,全被我提前用光了。我释放了它们,太早了些,也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现在的我,平庸之极,我活得很乏力。 爷爷也打我,因为我的无理取闹。我总是不快乐。我不快乐了,就摔筷子,绝食,躺倒在地砖上。我爷爷说,不准理她。我奶奶要是劝我,他就凶她。 他中午下班了,看见我仍躺在地上。他二话不说,把我拦腰抱起,对我奶奶说,把她扔到茅厕里去。我哭了,挣扎着。我看见茅厕的粪缸里有蛆,许多苍蝇扑面而来。我吓得噤声了。爷爷说,下次你还闹吧?我说不闹了。就这样,他又抱着我回来了。他对奶奶说,她好了。我站在地上,捂着脸哭了,又笑了。 很多年后,奶奶对我说,从前你是个难缠的孩子,不知挨过爷爷多少打? 我点点头,笑了。我觉得幸福。因为爷爷和父母是不一样的。爷爷在我身上没有留下伤痕。他爱我,从不歇撕底里。他不折磨我。 这是真的,我一生如果说有幸福,那是在微湖闸,和爷爷奶奶在一起。我怀念那些日子。我看见那些日子飞起来了,它们长出了翅膀,乘风而去。 看看这一家三口的照片吧,都是黑白的两寸照。在七十年代的微湖闸,在榕树前,在饭桌边,在日常生活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我们笑着,在阳光底下皱着眉头,侧过脸去和人说着什么,都被照了下来。 有一张照片,爷爷奶奶坐着,我站在他们中央。那是冬天,我们穿着厚重的棉衣棉裤,我把手伸进爷爷大衣的夹缝里,那里有白色的卷羊毛,一圈一圈的,很舒服,无边无际。 照片中的三个人都笑着,非常矜持的。照片中的小孩子微微缩着脖子,一阵风吹过,天大约有些冷吧?不过,她还是笑了,很茫然,有一种不自知的快乐。 这张照片定格成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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