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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魏微长篇:《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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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27 17:13:00  | 显示全部楼层 | 阅读模式


楔子
第一章 杨婶
第二章 一个时代的背影
第三章 储小宝的婚姻
第四章 走在林荫道上的青年
第五章 性的童年
第六章 叔叔和他的女人们
第七章 八十年代——我的爱情年代
第八章 杨婶出走了
第九章 怀念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日子

楔子

那时候,我们住在微湖闸,我,爷爷,还有奶奶。我们住在水边,一个机关大院里,过着幸福而枯燥的日常生活。
我在那儿度过了我的童年,一直到1978年,我才被父母接到身边,在我母亲执教的小学读一年级。我想说,我在微湖闸度过了幸福的、平静的童年。一定如此。现在,当我回忆起那段时光,当记忆的闸门开始打开的时候,一些断断续续的场景,一些不相干的小人物,一些名字,一些根本派不上用场的细节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脑海里。
我将尽可能忠实地去记述它们,那些平行的、互不相干的人物,事件,场景,一些声音,某种气味,天气如何……是的,我要去描述它们,也许它们过于琐屑,没有逻辑,它们就像午夜的收音机,各自打开了,各自有不同的声音和话语体系,各自喜悦着,悲伤着,控拆着,可是未见得有多大意义。
其实,我想记述的是那些沉淀在时间深处的日常生活。它们是那样的生动活泼,它们具有某种强大的真实,它们自身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它们态度端凝,因而显得冷静和中性。当时间的洪流把我们一点点地推向深处,更深处,当世间的万物──生命,情感,事件──一切的一切,都在一点点地堕落,衰竭,走向终处,总还有一些东西,它们留在了时间之外。
它们是日常生活。它们曾经和生命共沉浮,生命消亡了,它们脱离了出来,附身于新的生命,重新开始。
远古洪荒,一代又一代的生命、生活,就止于这些吧。


首先,我来说一下微湖闸的地理位置,它位于江淮之间,运河也曾流经这里,总之,这里三面环水,风景秀美。在我们的门前,有一条宽敞的柏油马路,是东西走向的,连接清江市和省城南京。
每天,有很多车辆从我们的门前驶过了,它们飞驰而过,发出呼啸的声音;在它们的身后,沥青的马路发着清冷的光,没有一丝灰尘。
马路边上,有一家小饭店,还有一家供销社。另外,有一条北向的土路,通往一个乡镇叫赵集的,骑自行车大约要走四十分钟的路途。
这里离城市也很远,到清江市吧,大约要有四五十分钟的车程,到南京市呢,我不知道,我听爷爷说,大约要走三个小时。
总之,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它叫微湖闸,它的全称叫微湖闸水利管理所,也许是研究所,我们都叫它微湖闸。
它是这样的孤独而秀美,方园几十里地看不见人家,在它的南向,有一大片梯田,蜿蜒而下,那些人家都藏在梯田的深处吗?
此外,就是那宽广而浩淼的水域,它是一条河流,也许是一个湖泊,总之,我叫不上它的名字。阴天的时候,这里烟波荡漾,偶尔有水鸥从水面上掠过,发出“嘎嘎”低沉的叫声。晴天的时候,这里又是另一番景象了,空气呈现透明的颜色,阳光透过空气,可以折射到水的深处,那绿色的水草上。
每年春夏,照例有渔船来此地停泊,三两户人家,十几条渔船,他们以捕鱼为生,一呆就是半年。他们深居简出,绝少和本地人来往,他们大部份时间都在水上度过,偶尔也会上岸来,买些布匹和纸烟等日常用品。
他们都是一些极淳朴的人儿,在路上看见生人了,主动闪在一边,也不搭话,眼睛待看不看的,也一直微笑着。四五十岁的人了,历尽生活的磨难和沧桑,什么事情没经历过?可一旦上了岸,他们的神情仍是生涩的,像刚过门的小媳妇。
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了。他们与水为生,随着季节的转换,他们从一条河流漂泊到另一条河流。他们与水融为一体了。有时候,他们很像水中的一条鱼,失去了水,也就等于失去了自由和呼吸。
他们的衣着,也有着长期水上生活的标识,很简朴,甚至有些破旧。男人们喜欢把裤腿卷到膝盖上,抽着旱烟,静静地坐在船尾;女人们呢,穿着也是极素俭而简约的,有的甚至打上了补丁。有时候,她们也会戴上斗笠,随男人一起出航打鱼,她们的影子掉落到河里去了,长长的影子浮在水面上就像一条鳄鱼。
最快乐的还是那些孩子们,他们懵懂无知,世事的艰难在他们身上还没有留下痕迹。也许很多年后,他们也像他们的父辈一样,在这水天之间了却残生;他们将备尝生活艰辛,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他们渐渐地老了,麻钝了……可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里,就像闪电一样,也会有生的喜悦和欢娱,从他们身边轻轻地擦过了。
那些孩子们,常常快乐地嬉戏着。他们赤裸着身体,从一只船上跳到另一只船上,他们身手敏捷,光洁而黝黑的身体在太阳底下闪着光。有时候,他们也会在太阳底下眯缝着眼睛,非常认真地,在空气里静默地站了一会儿,他们的眼前全是金的光芒。
他们大多水性很好,在跳水的那一瞬间,会做各种怪异动作,张牙舞爪的,尖叫的,呻吟的,在身体与水面接触的那瞬间里,也会有清凉和温柔的快感吧?
那时候,他们中的一些人,半大不小的孩子了,还有梳着辫子的,光光的头,单只在颈后留了一根小尾巴,用红头绳扎起来。他们大多是些独生子,也许是几代单传,梳辫子也许是为了“避邪”。──这在当年的江淮一带是很流行的。
总之,他们的存在成了微湖闸风景的一部份,他们是自然之子,他们身上作为“人”的那部份东西暂且不表,他们构成了微湖闸一道极生动而幽远的背景。
总是在清晨,或者是傍晚,我们就能看见炊烟从水面上升起了,青色的烟,薄如蝉翼,几近空无。有时候,渔娘们佝偻着腰从船舱里探出头来,蓬头垢面的,眼角边有烟火的痕迹;她们探出头来,──也许只为探出头来,非常空茫地,她们看见了水天交接处,那恍惚的光与影。她们眯缝着眼睛,在某个瞬间里,自己也不自觉地,拿手在围裙里擦了擦,又弯腰进舱做饭了。
在不远处的水面上,她们的男人也回家了,他们盘腿坐在船尾,抽着旱烟。他们的眼睛直看到水的深处去了。在水面上,太阳的光圈一浪一浪地涌过来,看得久了,头也会晕吧?他们在想些什么呢?在很多年前的那个清晨,出航归来,两手空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他们身后的鱼网里,只有几只小虾蟹,还有一些水草。
他们静静地坐在船尾,拿烟斗“咣咣”地磕着船板,想起了艰难的生计,竟笑了起来。是啊,他们竟笑了起来,也许他们自己也没有察觉。一开始,他们想起了生计,后来呢,到底是人生里那些不相干的小事情,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一个手势,一点温情,也许呢,是他那蹒跚学步的小儿子,他那肥嘟嘟的脸,他会叫“爸爸”和“妈妈”了……到底是这些东西,在某个正大而端庄的时刻,袭击了他,击垮了他,使他的心一阵微微的感动和牵痛。……
过了一个春天又一个秋天,落叶快凋零的时候,他们也要离开了。他们将顺流而下,就像浮萍一样,一直漂流到南方。……
很多年后,我还能想起他们,想起那些孩子们,他们与我们作别的那个晌午。他们的小辫子在阳光底下显得格外醒目。我和他们站在岸边,也不太说话,也很平静,可是到底是依依不舍的。才刚认识不久,也曾作过简单的交流。他们的母亲弯下身来和我们说话,她是笑着说的,她说,开春了还是要回来的,每年都是要回来的。
是啊,每年都是要回来的,三两户人家,十几条渔船,可是回来的是另一些人,也有孩子,都是穷人。……现在,那些人在哪儿呢?

门,在哪打开http://fddj006.blogms.com/blog/BlogView.aspx?BlogCode=fddj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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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27 17:15: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杨婶

那时候,我们傍河而居,我们的水利大院庞大而繁杂,那里头有医院,食堂,幼儿园,有农场,也有灯塔,还有灯塔的看守人。总之,那里头的世界是完整的,人民安居乐业,闲适而满足,极好地象征了那个时代。
在我们的院门口,还有车站,是一个小站,两间尖屋顶的红房子,静静地立在路边。每天,从这小站门前经过的车辆不计其数,有的飞驰而过,也有的会停下来,从车上走下来一些风尘仆仆的乘客,他们来看看微湖闸,也有的在这里吃上一顿饭,或者在供销社买一些物品,继续前行了。还有的人呢,将在这里转换班车赶往赵集。
微湖闸的人前往清江市和南京市的,也将在这里搭车。
杨站长家就住在车站的后头,是一个独门独户的、精致而幽静的院子。院子的后门正好连接着水利大院的侧门,进出很是方便。
杨站长四十多岁,戴着金丝边框眼镜,是个高佻而秀儒的中年男人。他的妻子,我们都叫她杨婶,那一年她也有四十了吧?她小巧,白皙,丰腴,年轻的时候大约也是个美人。如今,毕竟是上了年纪了,眼角有细细的皱纹。可是当她穿上家常的干净的衣衫,比如那件青灰色的苎布衬衫,极普通的对襟式样,精致的盘扣,也不太有腰身。──当她穿上这样的衣衫走在微湖闸的林荫道上,她远远地走过来了,她的一双眼睛在太阳底下细细地眯缝着,她笑了。──看见熟人,她大抵有这样的笑容。她亲热地和人打着招呼,拉着人家的手,摸摸孩子的头,谁又能说她不是一个有韵味的妇人呢?
她天生是这样的女人,她融入到日常生活里去了,可是她又能从日常生活里站出来,渐渐地凸现……很多年后,我仍能记得她的面容,那样的鲜活。就是现在,她还站在时间之巅,她的身后是二十多年前的街道和人流,某天下午的风尘,一些痛苦……这些曾和她处于同一时空之下的物件和情感,在很多年后的今天,已经渐渐地沉了下去,只有她,依旧还在那儿,并且越来越清晰。
总之,她就是日常生活本身,她的存在是那样的结实和地道,没有任何不同之处。我猜想,在每个时代,在千万年以前,或者千万年以后,这样的女人都大量地存在着。她们是那样的普通,溶入人群里,很快就会被淹没了。然而,也许正是这样的女人,在时间的深处,有一天,她们会突然冷不防地站起来……谁知道呢?也许正是因为她们,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那些曾经流逝掉的日常生活,也因为她们而存活了下来。
──这个中年女人,时间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那样的适时,也不比别人来得更早,也不更晚。看得出来,对于时间,她已经很服从了,她很安心自己的年龄和身份。这只要从她的衣着和神态上就看出来了。在衣着上,她已经很保守了,大一统的样式,长大的,宽怀的,年轻时对于色彩的追求大约已经过去了。现在,对于服装,也许她更喜欢暗淡一些的,深灰的,老蓝的,做工精致一点的。她对于一些极细微的地方,比如领口和袖子,是极讲究的。只会在这些地方,偶尔她会露出一点不老实。
在做人的姿态上,她也是笃定的,安闲的。她是有角色感的女人了,为人妻,为人母,她在她的角色里沉醉了下去,最后只剩下角色本身。
总之,我们可以想像得出来的,杨婶这样的女人。她是那样的安素,通情达理,会持家。她是站长的夫人,一个体面的主妇,四个孩子的母亲。各种美好的品质,善良,笃厚的道德感,能干,宽容,亲和力,在她身上得到了完美的统一。
这时候,我们就会看到,安定和幸福是怎样有力地影响着一个女人。这个养尊处优的女人,她自信,乐于助人,她所到之处,便会把愉悦的、安闲的气氛带给大家。她沉沉地坐在那儿,也许只是拉扯些家常,或者织件毛衣,一切便会显得和平而悠长,像我们一生中的无数个下午,一点一滴的,很漫长,没有尽头。
她也喜欢串门,常常是在下午,午睡以后,她穿过长长的林荫道,向院子的深处走来了。也许呢,她只是路过,外出买点东西,经过一家人的门口,看见门框里坐着一个老太太,戴着老花眼镜,正在细细地做着针钱活。她的脚底下放着针钱匾子。下午两三点钟的阳光跳到她的针钱匾子里去了。
这时候,杨婶就会走上前来,在老太太的身旁蹲了下来。下午的阳光是这样的悠长,缓慢,悠长,像长长的一生。两个人就这样坐着,闲闲地说着话。老太太放下手中的针钱活,摘下老花眼镜,因说起自己的老腰病又犯了;杨婶呢,把针钱匾子搁在自己的膝盖上,身体整个伏在针钱匾子上。在她们的周围,还有一些梧桐的影子,一片一片的,静静地落在她们的衣衫上,脚边,手背上,眼睛上。
阳光是一寸寸地弱下去了,在某个静静的瞬间里,有风从门框前吹过了,非常轻微的风,并没有吹起落叶,倒像是阳光在微微地跳了一下。
老太太把手够到身后,轻轻地捶着,杨婶因说起赵集有个名医,得了治腰病的一个偏方,据说很灵。老太太攒眉笑道:“看了多少个中医了,吃了一辈子的药,就是不见好。我就说,这病怕就要带到棺材里去了。”说完乐观地笑。
老太太新做了一件白府绸衬衫,短袖,对襟,杨婶探过身去在前襟上只捏了一下,说道:“就是比的确凉好,软,凉快,不沾皮子。”老太太说:“箱子里还有一块料子,是去年秀英在南京剪的,藏青色的,我穿也不大合适,放着也是放着,不如你拿过去做件衣裳吧。晚上我找出来给你送过去。”杨婶客气地推辞了。
老太太笑道:“这有什么呢?将来你有好衣料,再还一份给我好了。我如果看见合适的,说不定也张口向你要呢!我做得出来的。”杨婶也笑。
杨婶自己有一块布料,也叫不上名目,大概是混纺的,压在箱底很多年了,一直想做件斜襟褂子,宽袖,立领,盘扣,想了很多年,一直也不敢。老太太笑道:“这有什么呢,你这个年纪正是穿衣服的时候──”她看着杨婶,笑道:“我年轻时候胆子可大了,什么衣服都敢穿的。现在是不行了。”说完摇了摇头,又是笑。
杨婶静静地坐在那儿,拿手抿了抿头发。有一瞬间,她的眼睛是看到阳光的深处去了。她微笑着。──很多年后,我还能记得她那一刻的神情,那样安笃,祥和。她在想些什么呢?也许想起了遥远的往事,或者呢,还在想着那件今生也穿不成的衣服。
我确实能记得那一刻,杨婶,我奶奶,在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坐在门框里,有一搭无一搭说话的情景。她们说着生计,穿的,吃的,用的,也包括男人和孩子,也包括女人,他们之间的某种关系,情感的,伦理的,道德的……一些细节。总之,是女人之间常见的那种闺阁闲谈,漫山遍野,顺手拈来。
有时候,她们也长长地沉默着,在那初秋的午后,昏黄的日光底下,人们都睡着了。她们静静地坐着,仿佛也倦了。思绪很紊乱,到处都是。脑子里有金的阳光,一点点地往下坠着,坠着。她们听见了彼此的呼吸声,还有风声。针透过黑色的灯芯绒鞋帮,一不小心扎进了手掌里,这才一激灵,醒了过来。
只有当说起一些特定的话题,比如服装,饮食,男女,她们才会充满新的兴趣。她们吃吃地说着,也没有方向,也没有逻辑,话与话之间是跳跃性的,片断的,没有连结。也没有多大意义。说完也就完了,并不曾留下什么。
可是,我们还能指望什么呢?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曾有过这样的时刻,在我们空旷一生的某个下午,无数个下午,我们曾有过这样的闲谈,和几个闺中女友,和一些老人和孩子,我们的气息从胸腔里吐出来,和空气发出微微的震颤,它成了声音。
我们谈的是人生里最不重要的细节,吃穿用度,一些情怀。偶尔,我们的心思会在一些字眼上停留,比如一件衣服,一只钮扣,袖子的式样……谁说不是呢,这些都是极漫长人生的组成部分,它代表着人生里温软,外在的那部分,说起它的时候,任是百岁老人也要动容吧?
总之,在那个昏黄的、日光迟迟的下午,那两个女人,杨婶,我奶奶,她们坐在一起,静静地说着话;也许她们再也不会想到,在她们那些琐碎的、没有见识的话里,其实囊括了人生里至关重要的一些东西,活着,以及活着的一些细节。在那短短的三两个时辰里,她们活了长长的一生。


杨婶家是一个独门独户的院子,四方形,院子的当中有一个小花圃,自生自灭开了许多小花,有喇叭花,有鸡冠花,还有牵牛花。夏秋的时候,月季也开了,月白的颜色,在窗户底下,发出淡淡的清香。
葡萄呢,我记得也是有葡萄的,绿色的藤叶,从几根架子上爬下来,在地上探起了头;在有阳光的日子里,也会看见一些叶子的影子,一片一片的,在水泥地上铺开了,很有点细细森森的感觉。
至今,想起杨婶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仍能想起这些细碎的场景,她们家的院子,葡萄架子,阳光,还有屋里的摆设,墙上挂的画儿……都是一些极普通的场景和物件,然而在它的背后,我却看到了一个活泼的、具有生命气息的女子,她静静地存在着。
她的家很干净。屋子里有古朴而笨重的家具,有箱子,柜子,穿衣镜,桌子和椅子,总之,那是七十年代,我们能够记起来的,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里,我们的日常生活的物件也就限于这些东西了,另外还有一些,比如自行车,缝纫机,手表,闹钟,雅霜和百雀灵。
那时候,我们生活在这些物件之间,过着简朴的生活。谁没搽过雅霜和百雀灵,那拙朴的、温暖的香气一直长存在我们的记忆中;谁家的床头柜上没有那八字脚的闹钟,它清脆的声音震落了墙上的粉尘;还有那“蝴蝶牌”缝纫机……杨婶就是用它来缝缝补补,做几双鞋垫,为她的儿子改制旧衣衫,还有她的女儿们,已经发育了,得赶早为她们缝制紧身胸衣了。
对于自行车,我也是有记忆的,我记得是杨婶家的自行车是“永久牌”的,硕大而笨重。常常去杨婶家里,看见杨站长一个人蹲在院子里擦洗自行车,这个形象我一直记得,他佝偻着身体,把擦布用小手指顶着,够到一个极细微的地方去了。
在他擦车的当儿,我就会坐在他的身旁,静静地看着。偶尔他也会侧过头来,和我说上一些话。他是个和蔼的人,但是不善言辞。他的黑头发里有一些白头发了。在太阳底下,他的影子蜷缩着,就像一只猫。
我记得有一次,杨婶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骑车的人是杨站长。我永远记得那一幕,杨婶端坐车后的样子,她双腿并拢,她的神态是那样的安详,就像年轻姑娘一样。有时候,她也会把头从杨站长的身后探出来,和熟人朋友打着招呼,没说上几句就笑起来,她的笑声是那样的明朗。
那时候,他们是多么的恩爱呵!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们都喜欢去杨婶家里串门。秋冬的晚上,夜渐渐地长了,吃完了饭,睡不着觉,我奶奶就说,走吧,去杨婶家“擦呱”去。──“擦呱”是江淮方言,也就是说闲话的意思。
我还能记得自己,那时候也不过才四五岁吧,穿着格子布的笼统的罩衫,方口布鞋,尼龙袜子,很安心地把自己的手放在奶奶的手掌里,随着她一起去杨婶家里。我们穿过宽敞的林荫道,路灯的光圈细细地照在我们的身上。我低着头走路,看着自己的鞋和袜子,我觉得自己是侉气而快乐的。
有时候也一个人去杨婶家里,是在大清早,刚起床不久,有些怏怏的,所以我就跑到杨婶家里,倚在门框里看着她。杨婶正在梳洗,她从脸盆里抬起头来,满脸的水珠子,她笑了。我想那一刻她真是很美的。她自己并不晓得,她身上的某种气息是温暖的,具有扩张性的,因为她的存在,附带上她周围的空气也通融了许多。
有时候,她也觉得奇怪,问我,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吗?又说,又是笑嘻嘻的,小孩子总有那么多高兴的事么?
我还能记得那天清晨,我静静地倚在门边,看着她周围的一切;刚扫完的地,地上撒了清水,空气里有微微的灰尘的气味,清冽又有些刺鼻。我深深地呼吸着,觉得很心满意足了。──我喜欢杨婶家里的很多东西,院子里的清晨,院门是洞开的,杨站长下早班了,从门口走进来;我听见了他的咳嗽声,还有沙沙的脚步声。
客厅的五斗橱上有一只白瓷鼓,里面盛有我喜欢的糖果,桃酥,还有各种花色的小饼干;在瓷鼓的外围,绘有一些蓝色的小古人,肥胖的,富裕的,快乐的──不大看得出来,然而细细地眯着眼睛,想必也是快乐的。
我记得她家有一只玻璃杯,方口,短而粗,质地很厚重。不知为什么,多年以后,总记得这只杯子。如果是有阳光,那杯子便会落下影子,在桌子上,有一种很神秘的、无边的感觉。
要是在午后,恰逢也有阳光,屋子便显得很空明。阳光静静地照在物体上,地上和墙壁上。下午的阳光是厚重的,让人喘不过气的;同时也是短促的,匆忙的;同时也是缓慢的、悠长的,给人今生今世、光阴的感觉。
很多年后,下午的阳光总让我想起杨婶,那空明的屋子里,广泛的、无限的时空,阳光的反光,冷静的物体,物体的影子,时钟的点滴的声音。──杨婶。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长大以后竟是如此地害怕下午时光。一个人的屋子,客厅里的长沙发,阳光跳到脚底下了,明亮的,无所事事的,幸福的,饱闷的,实在难以想起什么人和事情。有一个静静的瞬间里,听见了骨骼的清脆的扭动声,也不能确定,也许是木质家具所发出的腐朽的声音……
其实也不是害怕,只是不愉快,也许还有一点恐怖,总之,是日常生活里可以忍受的那种,所以,懒待动了,服从了,等着天色渐渐暗将下来。
──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我不明白很多事情,包括杨婶。我所看到的杨婶,她是那样的明亮,活泼,优雅,她的存在是那样的结实和正大,她给我们带来了很多丰盈的东西,那也许是一种气息,也许呢,是某种温暖的情感。
那时候,杨婶已经四十多岁了。她也不明白她自己:她身上还有另外一个人。那时候,那个人还没有出现,她蜇伏在她的身体里,不久后的一天,她醒了过来。
她是四个孩子的母亲,温良而端庄,她自己也计划着,她要把他们抚养成人,给他们良好的教育,帮助他们成家立业;她要亲自替三个女儿穿嫁衣,为最小的儿子迎娶新娘子……她掸掸手对我奶奶说,那时候,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她计划着要做新衣裳,关于布料、样式和剪裁,已经和我奶奶商量好了。有时候,她也会自己画样子,在白纸上,用铅笔仔细地勾勒出来。她的设计很好看,也很“不一样”,甚至有点大胆……然而当真做成衣服时,已经走样了。她想着,总有一天吧,她胆子足够大了,什么都不在乎了,她可以做一件衣裳……谁说妇道人家就不可以穿得时髦一些呢?
那时候,她再也不会知道,她在人们心目的位置,她代表了某种理想,本色的,温暖的,生活化的;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她这样去做了,她做得很舒坦。
在一个晴朗的午后──不知道很多年以后,她是否还能记得这个午后──她和邻居的一个小孩子坐在自家的客厅里,她在为她梳辫子,一条一条的细细的麻花辫,她把红头绳编在辫子里。她搭讪着讲了一些话,有的也不太重要,只是一些闲话。
下午的阳光照在屋子里了,有一些物体的影子落在她的裤脚边。还有一只玻璃杯,方口,短而粗,里面盛有半杯子水,静静的,清洁的,死的。
屋子是那样的空明,时间一点点地走过了,在下午的阳光底下,一切都被放大了,天地,喘息声,无聊感……很狰狞。
这一幕,杨婶肯定是不记得了;在她的前半生里,她不会注意到这样的情景。她坐在空明的屋子里,她的世界是那样的完整,丰满,安全。她没有任何危险。她在为我编辫子,她的手指插进我的头发里去了。房间里到处有她的气息,温暖的,丰华的,实实在在的人的气息。
她轻轻地搭讪着话,并不为什么,有时候也会笑出声来。


她的四个孩子,那时候已经念中学了,在市一中,平时寄住在学校里,只在周末和寒暑假回家。他们是好人家的孩子,听话,温顺,老师给的操行评语从来都是“优”字。
长相也好,也不是美,只是干净,优越,整齐,和平;总之,教养很好的样子。还有他们的穿着,现在想来也很普通,不过是布衣布衫,夏天穿上淡雅的花布裙子,塑料凉鞋,庄重一些的场合,还会在凉鞋里套上一双纱袜子。
他们的一身行头是那样的朴素,却有身份感。他们的神情也是安素的,谦逊的,矜持的;最主要还是他们的气质,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呢,说不清楚,总之,就是这样的一种东西,使得他们与周围庸常的孩子区别了开来。
我奶奶常说,杨家的孩子就是洋气,不是穿出来的,乍一看也看不出来,是天长日久,慢慢感觉出来的。
他们也和其他的孩子玩耍,说说悄悄话,谈谈理想和人生,他们似乎有许多苦恼,为一些空洞的东西能沉默了半天。总之,进入青春期了,世界一下子开阔了许多。他们的神情也始终是淡淡的,坦荡的。
四个孩子中,我印象最深的是老大和老三,老大眉清目秀的,皮肤白,五官精致而匀称;她是典型的邻家少女,文静,亲切,利落,那一年她也有十七岁吧。
老三呢,她是个小胖子,肌肤微丰,肌骨莹润,很有点薛宝钗的风韵;她是个懵懵懂懂的女孩子,也有十四岁了吧,却和我玩得最好。她时常带我去郊外的野地里,采摘野花野草,碰到野果子,自己先吃起来,也让着我吃。
她喜欢接替午睡的母亲,坐在售票窗口前(杨婶也在车站工作,负责售票和验票)。常常地,她把头从窗户里探出来,东张西望的。候车室里的人不多,几条长椅上躺着一些昏昏欲睡的乘客。逢着客车进站了,或者有人来买票了,她便飞也似地跑回家,一路喊着她的父母。
有时候,她也学她母亲的样子,把验票手册放在手臂上,用胸脯抵着,略沉吟了一下,端庄的,意气飞扬的,拿铅笔在手册上划了一杠。这个动作她私下里常常练习着。
逢着寒暑假,杨家便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杨婶也常常报怨着,说道,吵死了,所有的东西都不归槽道,巴不得他们立马就开学。她轻轻皱着眉头,隔了一会儿,自己先笑起来,她大约也知道,她这话里软弱的、幸福的口气。
为了打发孩子们,她组织他们卖茶水,在车站后门口,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一棵老槐树,就在树底下摆上一张小桌子,几张凳子;白开水一分钱一杯,要是茶水呢,则二分钱一杯;来客要是不喝茶水的,也可以在这坐上一会儿,乘乘凉,擦擦呱。
茶水摊点只坚持了一天,因为没有顾客,就草草收场了。很多年后,我一直记得这情景,因为有一种很鲜活的、市井的感觉。
我和老三坐在树底下(其他的孩子不屑卖茶),眼巴巴地看着过往的行人;有时候,我们自己也喝茶,手里摇着钱罐子,里面的铅币发出铿锵的声音。杨婶呢,她站在不远处的一个拐角,正和几个妇女说着什么;她双臂交叉抱胸,不时地侧过头来看着我们,很笃定地,她微笑了。我以为,她这微笑是很狡黠,很幽默的。
总之,杨婶把母亲做得很生动,她陶然自得,也很享受。她教孩子们最基本的生活常识,衣食住行,做事的分寸感,说话的语调,一个眼神和手势。她告诉他们生活的艰辛,以及对付艰辛的达观的态度。她说,摔倒了不怕,人的一生中谁不摔跟头?但是摔倒了得爬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尘,或者把血渍擦掉,还要继续走路。
她又说,假如有一天,我和爸爸,还有你们身边所有的亲人都离开了,那会怎么样呢?到那时候,伤心已经没有用处了,那你们也只会擦干眼泪,像现在一样生活着。
她说这话时有一种很沉凝的态度,声音很苍老;又像是自己身外的另一个人在说话,能够撇开自身的一切情感,说得很轻快。她坐在门洞里剥豆角,时间长了,指甲挣得有些疼,她把手指放在嘴边,轻轻地咬着,吹着气。她笑了起来。
有一次,她带我去市一中,去看她的女儿们。我们走进了一间宿舍,门是敞开着的,里面没有人。杨婶指着其中的一张上铺,对我说,这是老大的床。她微微皱着眉头,很难为情似地看着我,笑道,被子都不叠!
她帮女儿叠了被子,就像在自家一样,又拿起扫帚扫了地,又洒了水,这才带着我离开。
很简单的一件小事,任何一个母亲在这种场合,都可能做到的一件事情,很多年以后,我想起来的时候,仍感恩在心。
在她和儿女们相处的日常生活中,还有一些细节,我也记得很清楚。比如有一次,她的小儿子,不知因为什么,一路发着脾气,哭着,很娇嗔地,朝她走过来;她呢,倚在门边,大约刚吃完午饭,拿小手指去够牙缝里的菜叶。她看着他,微微合上嘴巴,挂上眼睛,像有许多委屈似的。偶尔,她也会侧过头来,朝我们挤挤眼睛,微笑了;趁他不注意的间歇里,她又剔牙去了。
有时候,她也会撒娇,模仿她的儿女们,很轻微地,她自己先笑起来。她沉浸到某种亲和友善的氛围里去了。她做母亲做得这样愉悦,照我说,已经超脱了诸如爱,无私,奉献等抽象的词语。我只是看到了一个女人,她如此生趣地、恰当地表达她的情感,对于她的孩子们,她的男人,她的家庭。她是如此的生机勃勃。
她把一切都做到了细处,她在她的世界里是欢腾的,无所不能的。她的触须直指物体的深处,某个细部。它们曲径通幽,别有洞天。枯燥的日常生活在她的染指之下,竟变得如此的辽阔,生动,细微。
还有她的四个孩子,那时候,他们还是少年,他们有着苍白的额,细细的胳膊,他们说话声音轻轻的,有时候也会在躺倒在床上,爆发出爽朗的笑声。他们有很多烦愁吗?小布尔乔亚式的,关于爱情和生活,还有很多空泛的理想。对于未来,他们大约看不到更远的地方,谁知道呢?
在母亲的悉心照顾之下,他们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暖色调的,太阳黄黄的感觉。太阳快要掉下来了,阳光很重,压得人抬不起眼皮子。一切都很缓慢,……他们等不及地要长大。
在那成长的过程中,他们大约也感觉不到母亲这个人的存在,只知道她是个女人,很含糊,有时也很具体,她的身上有暖香。有她在的场合里,他们觉得温暖。那时候,他们并不以为这是幸福。
很多年后,当他们回忆的时候;──也许他们极少回忆,可是在某个日光沉沉的下午,或者一个人的深夜里,非常不小心地,他们的心思在这段时间上停留了一会儿,那时候,他们该怎么办呢?──他们将如何去回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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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27 17:16: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一个时代的背影

很多年前,我们都喜欢串门,尤其是在晚饭后,天黑下来了,该洗的洗了,该涮的涮了,我奶奶就会带上我,去杨婶家里。
杨婶家也吃过饭了,屋子里静静的,昏黄的灯光底下,杨站长坐在藤椅上,架着腿,在读报纸。都是很庄重的报纸,比如《人民日报》,《新华日报》,也许还有《群众》和《党员生活》之类的杂志。那都是单位订阅的,就像我爷爷一样,杨站长喜欢把报刊带回家,晚饭后慢慢地阅读,借以打发时光。
说是打发时光,也许不够准确,应该说是学习。这是真的。比如我爷爷,每天晚饭后,必泡上一杯茶,端坐在饭桌边;那时候,饭桌已经收拾干净了,桌面上泛着清冷的光。桌子上还有一些小碟子,盛着一些诸如水煮花生米,水煮蚕豆,椒盐黄豆之类的小菜,很下饭,平时也当零食吃。
我爷爷把报纸铺在桌子上,很认真地研读着,有时候他会大声地念出声来,很旁若无人的──反正家里除了我和奶奶,再也没有别的人。偶尔,他会在一些重要的章节上做记号,用铅笔细细地勾勒出来,以备第二天开会学习。他还有一个小本本,皮面子的,上面有金光闪闪的雷锋头像。那是一个记事本,里面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蝇头小字,大约是工作计划之类的东西。
我爷爷是微湖闸的主任,也有人叫他“一把手”。要是副主任呢,就叫“二把手”。以此类推。
我爷爷也喜欢听收音机,听“新闻报纸摘要”,从早上六点半开始,听半个小时,然后听天气预报。晚上呢,再重新听一遍。极偶尔地,他听一听京戏。他自己也会哼一哼,但不太入迷。有一段时间,他沉迷于听“说书”,说的是隋唐演义,里头的一个名字我大约记得,仿佛叫薛中贵。每天中午十二点半开说,也是半个小时,时间一到便嘎然而止。这样一天天地听下去,直到后来他去外地出差,才耽搁了下来。
相对来说,报纸更为严正一点,那上面极少有琐屑的东西,没有娱乐,也难以看到生活。都是一些关于国内、国际形势的分析和报道,中央又下达了什么新指示,新精神,各级党委机关要密切注视新动向,诸如此类。
有时候,我爷爷也会把一些重要的时事告诉我奶奶,他说,奶奶,上面的风声又紧了;或者说,奶奶,上面又有新指示了,明天传达会议精神。我奶奶照例不懂。她坐在小竹椅上,照着一个硬纸壳剪鞋样子。今年秋天,她要做三双新棉鞋,鞋底已经纳好了,是现成的;鞋帮呢,她要用灯草绒做面子,大人用黑色的,小孩子用红的。棉花也要用新的。
她认真地听我爷爷说话,虽然不懂,她也会搭讪两句,问两声。我爷爷解释着,她“哦”了一声,便又低头剪鞋样了。
我爷爷自言自语着,看了一会儿报纸,大约八、九点钟光景,他就回自己的房里睡觉了。
那些旧报纸,搁在家里有十天半月了,我奶奶知道它已经是废报纸了,没有用处了,她就拿它包咸鱼干,包油酥饼。拿它剪鞋样子。再过了一些时日,我们就会在门口的废纸篓里看到它,一些纸片儿,碎屑,几个纸团,上面浸得油汪汪的,上面还是那些字儿,关于革命队伍的建设问题,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等等。一句一句地,句与句之间失去了连接,没有逻辑──但是一句一句地,每一句都是那么的有力,铿锵,饱满,斗志昂扬。
有时候,我爷爷走到门边,下意识地,他停了下来。──他看见了废纸篓里的那些油汪汪的碎纸屑。他背着手,饶有趣味地读那上面的字,读了两句,他背着手又走开了。


要是在晚上,我和奶奶去杨婶家串门的时候,杨站长也在家里看报纸。那时候,像杨站长、我爷爷这样的人都在读报纸。他们白天上班,晚上回家还要看报学习。他们跟形势跟得很紧。他们关心时局和政治,是党的忠实的信徒。及至很多年后,他们老了,世风日下,他们看不惯很多东西,可是当说起组织、信仰这些字眼时,他们的内心仍充满了敬畏。他们有时甚至热泪盈眶,为命运多舛祖国和人民。他们的信念始终没有动摇过。
那时候,杨家静静的,孩子们都上学去了。杨站长坐在藤椅上,架着腿,他把报纸展开,遮住了一半的头脸。有时候,他也会放下报纸,静静地听我们说话,偶尔他也会插上一两句,大概觉得很有趣,他轻声地笑起来。
他坐在灯光底下,灯光黄黄的,很混浊;灯光照在他的侧体上,光线把他的身体一分为二了,明的,暗的,灰扑扑的。从某一个角度看上去,他似乎与我们隔着很远的距离,光线把他推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在那个地方,他静静地坐着;有时候,他也会换一下坐姿,把报纸弄得簌簌作响。他折起了报纸,并摘下眼镜,他把它拿到嘴边,轻轻地哈着气。
他认真地擦起眼镜来了。他的眼镜布是黄色的。他把眼镜举起来,迎着光,检视镜片上是否有圬垢。在灯光底下,他的刀削的脸也是黄色的。
在房间的另一端,靠近窗户的一张床上,坐着奶奶、杨婶和我,我们在做针线活儿。杨婶在织一件毛衣,是杨站长的,灰绿色的毛线,是去年的毛衣拆了,洗了,今年又重新织成半高领的样子。
我奶奶呢,她在捻棉绳,她做针线用的棉绳、麻绳,都是她自己捻的。市上卖的那种她嫌不结实。
我在做布兜子,就是把手掌大的一块布缝合起来,里面装上米,黄豆,沙子之类的东西。一个晚上,我能缝五个,这样我就可以自己玩游戏了,叫做“抓沙袋子”,还有小曲儿伴唱,仿佛是“嘛格,乙格”,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唱起来很好听。
有好几次,杨婶停下手里的活儿,端详我手里的布兜子,跟我奶奶笑道,小蕙子也会做针线活了。小蕙子长大了,也会给自己做新娘衣了。
我奶奶也笑,她把棉线团从身上拿开,掸掸身上的棉絮;又抬起手臂,把另一只手伸到胳膊底下,轻轻地捏着,捶着。说道,等到我孙女儿做新娘子了,奶奶怕也要进棺材了。
杨婶笑道,小蕙子快告诉奶奶,就说还早呢,小蕙子做新娘子的那天,还等着奶奶给梳头洗脸上妆呢!
我坐在床边,那时候大约已经懂事了,觉得这样的场合不便说什么,所以一直低着头,木着脸,针线活做得越发勤快了。
有时候,我们也不说话,屋子里静静的,在某个瞬间里,似乎能听到隔壁房间里闹钟走动的声音。隔了很长的时间,我才抬起头来,做活的时间太长了,脖子有点酸,眼睛也很花了。我活动了一下手指,伸伸脖子。
很多年后,我一直记得这样的情景。我抬起了头,看见了那昏黄的灯光底下,坐着的几个人物,一些家具和物体,他们都是静静的,他们的影子在灯光底下,长的,短的,瘦的,变形的,它们互相交叉着。──刚抬起头的那一瞬间,眼前是黑的,眼前有金色的沙子,它们纷纷坠落了。它们就像雨花一样,细细地披了满头满脸。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认真地看着那些物体,瞪着眼睛,我以为我是看到物体的深处去了。那些素朴的红漆家具,是笨拙的,端庄的。五斗橱上有一只万花筒,还有一只手电筒,它们并列站立着。
屋子的正中放着一把藤椅,孤零零的,很端庄。藤椅上散乱地堆着一些报纸。看报纸的那个人不知哪儿去了。
杨婶和我奶奶又说起了什么,嘁嘁喳喳的,声音就在耳边,听着仿佛又很远,中间隔着无数道的灰尘幕,时间,距离……并不清楚她们在说些什么。
灯光在某一瞬间暗了一暗,就像火焰在微微跳了一下。灯光把屋里的一切染成了暖色调。深秋的夜了,有点寒意了,膀子在绒衣里面有些凉嗖嗖的,酸麻的。
屋子里的人,懒懒的,打着长长的哈欠;他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中年夫妻,老人。屋子里的家具呢,也旧了,晦暗的颜色。一只老猫,它躺在木椅上,睡着了。世界在那一刻是那样的太平,安稳,虽是寒凉的秋夜,也有一种暖老温贫的感觉。


在屋子的左墙上,靠近五斗橱的上方,贴有马、恩、列、斯、毛的画像,他们神态含蓄,温和,明净。他们每个人都是端庄的,目光炯然,却不太有表情。毛主席的画像在正中央,他微笑着,他的目光温厚,宽容,就像上帝在看着他的臣民一样;他的目光遍及四野,到处都是。无论从哪个方向看他,他都在端视着我们。
他注视着我们的日常生活,一天又一天,他看着我们慢慢地成长,衰老,他看见了我们每个人的苦痛,我们的无聊,一点点微小的快乐,我们的挣扎……可是他是无能为力的。
他看见我们的小动作了吗?在一个人的房间里,只能做给自己看的小动作,我们的隐私。──他是一目了然的。
他倾听我们每个人说话的声音。
在他的注视之下,男人们在谈论政治。青年人在谈恋爱。
农民们呢,他们蹲在草垛旁,袖着双手,看见漫山遍野的阳光,金色的,灿烂的。他们眯缝起了眼睛。他们从胸袋里掏出烟枪,在地上磕了磕。他们开始说吃的问题。
女人们呢,就像杨婶和我奶奶,她们安然地做着针线活儿。她们是不懂时局和政治的。有时候,她们也静静地说着话,窃窃地笑着,把手伸到衣服里去挠痒。她们喜欢的是人生里的安平与浮华,琳琅满目的各种小物件,欢声笑语,气象繁华。
说起男女私情,即使我那年老的奶奶,也会表现出足够的兴趣。她吃吃地笑起来,她摘下了她的老花眼镜,拿拇指和食指捏她的鼻梁,久久地捏着。
有时候,她们也会说起养生之道。即使在贫寒的岁月里,她们也没忘了在秋冬来临之际,拿红枣、山药熬汤喝,很补的。极偶尔的,她们会做猪肝汤,汤很鲜美,猪肝吃起来又嫩又滑又软,也不知怎么做的。鱼汤倒是常喝的,在微湖闸,鱼儿,虾儿,都不是什么艰难品。……


总的来说,微湖闸还是平静的,安宁的,人们有计算地过着小日子。革命年代里的种种风潮,并没有太大地影响到这个地处偏僻的水边大院。这里既没有武斗,也不常发生政权更叠的现象。我爷爷很安稳地坐在他的位置上。他是个严肃的老人,常常背着手走在微湖闸的林荫道上,人们和他打着招呼,很谦恭的。他呢,也点点头,就走过了。
他夏天常穿着一件白府绸衬衫,是短袖的。下班回家了,就换上一件老头衫,也叫套头衫,是棉布的,很旧了,后背上甚至有些破损。我爷爷说,家常穿穿,不碍事;又说,旧衣服穿在身上,舒坦。他会做一些简单的木匠活儿,家里的小凳子,小竹椅,晾衣服用的衣架子,都是他亲手打制的。
他有一个工具箱,木制的,里面盛有很多器具,有钳子,扳子,斧头,刨子,总之,那里头的世界是完整的,它代表着一个很遥远的年代,在那个年代里,人们习惯于手工制作,从吃的,穿的,到用的,凡是身边可触摸的,都可以用一双手打造出来。就像我奶奶手里的针线匾子,那里头的丝线,剪刀,鞋样子,绣花手帕,哪一样不是齐全的?
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工业社会的种种迹向,在那个年代已初显端倪。可是在日常生活方面,人们还保留了从前的传统。这其中的空档被无限地拉大了。最活泼的思想,最古旧的生活,以一种极端的方式揉合进了那个空虚的年代,竟然相得益彰,真是不可思议。
我爷爷是典型的贫民出身,他参加了游击队和八路军,是赤手空拳打出来的天下;后来呢,他在这个太平的世界里安定了下来,被封了一官半职。一个小小的官儿。最盛世的时候,他曾做过地委的组织部长,后来呢,不知为什么,被发配到了微湖闸,一呆就是二十年,一直到他离休。
他自己回忆说,他这一生只杀过三个人,有两个是日本人,还有一个是中国人——那是在解放战争期间。很多年后,他还能记得那个中国人的脸,他是个青年,个子很高,皮肤很白,总之,长得很干净的样子。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结果了他。
他说的时候很平静,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他是把它当作一件事情来回忆的。他的一双眼睛很定然地睁到空气里去了。偶尔,他也会咧一下嘴,拿舌头去舔腮边的一颗坏牙。──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四九年的时候,他在上海照了一张半身像,是两寸的,黑白的,那一年,他才三十六岁。那张照片一直保存得很完好,它让我看到了年轻时代的爷爷,他长着一张清癯的脸,五官端正,表情严肃。客观地说,我觉得他长得不错,很英俊。
他穿着一件高领的套头线衫,头发短短的,很精神。也很洋气。那时候,他身上的农民气质已荡然无存。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气宇轩昂的革命者,而事实上,他也是。
他的晚年生活过得平静而单调,我甚至觉得,他很孤独,但他一直在克制着这一点。他是个平白而坦荡的人,正直,无私,犯过一些微小的错误,不是原则性的,也得罪过一些无辜的人──然而人的一生中,谁没有犯过错误呢?
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日常生活里的他。下班以后,他常常坐在自家门口,打开他的工具箱,在里面拨弄着。他很少有闲下来的时候,擦擦自行车,修修藤椅;在我们的门前,还有一块空地,他把它整了,锄了草,施了肥,种上辣椒,西红柿,南瓜。他又围上了篱笆,用小树枝一根根地插上了,很有田园的感觉。
他不定期地给田里浇水,施肥。肥也是我们自己家的,茅厕就在屋后,是一间砖砌的小房子,只有一个茅坑,男女共用。平时,我们只上自家的厕所。要是别人路过了,间或也来上厕所,这时候,不管是厕所里的人,还是厕所外的人,都要咳嗽一声,重重地吐一口唾沫,这其实是一种信号,可以免除尴尬场景。
在我的印象中,田地里还有一个稻草人,小小的,很俏皮。他站在一根竹竿上,头戴草帽,向远方招着手──跟童话里的一模一样。
我爷爷也会砌鸡舍,红砖红瓦,一间精致的小房子。他是个出色的泥瓦匠,他把一切都做到了细处,从刀功,到弥缝,一招一式,他的动作是那样的地道,流畅,得心应手。他做得非常有乐趣。
他还砌得一手好灶台,用石灰弥得白白的台面,既清爽,又干净。
总之,这是日常生活里的爷爷,他是那样的朴素,本色。偶尔,他也会发脾气,冲着我奶奶,大声地说着什么。他摔过筷子,就像孩子一样,他把碗一推,转身朝屋里走去了。有时候呢,他心情很好,唱着小曲儿,逗我奶奶说些俏皮话。我奶奶看着我,笑道,这个老爷爷,真是不害臊呢!
我听了,觉得很快乐,大声地笑出声来。


政治生活方面呢,我爷爷一生也算风平浪静。各种政治风潮从他身边经过了,都拐了个弯,丝毫没有伤害于他。在“文革”中,他安然地坐在他的位子上,每天读报,开会,学“毛选”。在春夏、夏秋季节,他开始布署防洪、抗旱工作。这时候,微湖闸处于一级战备状态。甚至在夜里,也有人员在值勤。
我爷爷也被“下放”过,在外地的一个小闸口,当看门人。半年以后又官复原职,重新回到了微湖闸。
他主持的唯一一次批判大会,是在他即将离休之际,那时候,文革已经结束了。我记得是在77年,或者78年。批判对象是一个青工,叫储小宝,理由似乎很不相干,是“作风问题”。
总而言之,在那个年代里,他和他的职工们都活得较为尊严,他们善良,平凡,清白。他们几乎躲过了所有的劫难。有一种时候,也许连他自己也不能够相信,他与那个乱世截然地分开了。他是他,乱世是乱世,它们彼此是不相干的。
外面的世界是如此的辽阔,那里面有很多空泛的东西,革命和理想,还有主义。热血青年们急于缔造一个新世界,他们手捧“红宝书”,把手按在胸脯上(宣传画里就是这个样子的)。他们茫然地睁着眼睛,那空洞的眸子里空有鲁莽和热情。
可是这一切,跟微湖闸的人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蜇居在一块四方的天底下,那么安稳、踏实,沉着。他们工作,每个月靠微薄的工资生活。他们常常进城去,也许去百货公司买一副有机玻璃卡子,桔红色的,夹在辫子上像横躺着的“8”字,别提多漂亮了。他们并肩走在城市的林荫道上,一家三口,夫妻俩带着一个孩子,很体面的。他们的穿着也很干净,朴素,符合那个时代的对于美的要求。
他们的孩子,也许是个女孩子,那一年也不过才五六岁,是个学龄前儿童,在幼儿园里上大班。她梳着羊角辫,穿着及膝的花布裙子,一蹦一跳地走在她父母的中间。有时候,她也会挣脱父母的手掌,向前跑去了。跑到一棵树底下,她站住了,回头看她的父母。有时候呢,她也会抬头看天空,纯粹出于好玩,她把身体向后仰去,一点一点地,她就要跌倒了。
走至一家电影院门口,他们也会进去看一场电影。
或者呢,他们逛公园去。那时候,公园是不收门票的,公园里也没什么看头,有一些游廊和假山,逛了一圈就出来了。
再或者呢,他们去饭店吃饭,饭店也不大,却是国营饭店,还算干净,里面的服务员都穿着白色的工作服,她们的神情懒懒的,却很矜持。那也是自然的,都是国家的主人翁么。──这一家子人,在饭店里要了两样小炒,一份汤,米饭是用粮票换来的。总之,也难得上一回饭店,也花不了几个钱,也觉得很好。
像我奶奶呢,她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平安地做着她的针线活,她的每一个针脚都做得特别的精细,匀称。偶尔,在做针线的间歇,她也会抬起头来,习惯性的,她拿针尖在头皮上轻轻地划了两下。
那些年她也有六十多岁了吧?头发是花白的,做细活的时候需要戴上老花眼镜。她戴眼镜有一种自然明朗的态度,很好看,显得她那张扁平宽敞的脸端庄,尊严。
那时候,她并不清楚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有时候也听我爷爷零星地讲起,有时候呢,她想起来了,也会认真地问起。我爷爷解释给她听,她点着头──可是她仍是不明白的。
她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女红,做饭,做家务,伺候我爷爷的日常起居。对于男女情事,闺阁生活,婚丧嫁娶,人情世故,她也是敏感和精通的。她在微湖闸生活了二十年,被所有人尊称为“李奶奶”。每当她急匆匆地走在微湖闸的大道上,她拐进了一条甬道,走进了一户人家,人们就知道,她是去调解纠纷了。……她是小脚,慢性子。个子呢,却是高高的,驼驼的,也几乎不识字。她的世界是那样的狭窄,长长的,通向一个有微弱光线的地方。……
总之,这就是我看到的微湖闸,我爷爷,我奶奶,杨站长夫妇,以及很多不相干的小人物(在以后的篇章里,我将继续描述他们)。他们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世界,彼此的话题,生活观,趣味都显得大相径庭。可是把他们放在微湖闸,一切又显得是那样的协调,和睦。
在某一种时候,我甚至觉得,他们与那个时代隔着很遥远的距离。我是说,他们生活在那个时代里,他们的衣着,日常器具,房屋的构造都是那个年代的。──他们仅仅生活在那个年代的物质里,相对贫乏的,困窘的,饱食终日的。
思想呢,我猜他们是从来不思想的。他们在阳光底下走着路,是冬天的阳光,冷,明亮,白颜色的。他们袖着双手,在太阳底下深深地咳嗽了两声。或者呢,他们跑动起来了,布棉鞋在水泥地上发出“嚓嚓”沉闷的声音。他们看见了自己在太阳底下的影子,矮小的,肥的──实实在在的人的影子。天真冷呵,家里的火炉子还在烧吧?家里的孩子呢,大概正在喝热汤取暖吧?
要是夏天呢,他们就去闸上乘凉。闸架在宽阔的河面上,长长的,像桥。它是上下两层。上层叫天桥,底层是一座双桥,分别叫里桥和外桥。这里空气清新,景色怡人。尤其是在晚上,更是水波荡漾,清风徐来。
就这样,吃饱了饭,闲着没事,女人们在家里收拾家务的时候,男人们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拿着芭蕉扇,慢慢地往闸上走去了。想一想,那真是一幅生动的“安乐图”呵。在这样的图景中,还有一些人,他们是打着赤膊的,他们的肩膀上挂着一条汗巾,一边走着路,一边把手够到腋下轻轻地捋着。
你瞧,在院子的林荫道上,又走过来两三个人,他们一步三晃地,就像蚂蚁搬家一样,他们趿着拖鞋,腋下夹个小板凳,或者手里卷张细席子,慢慢地走近了。有时候,经过一家人的门口,看见这家人正在吃饭,他们大声地打着招呼,脚并不停下来,就走过了。
──“还在吃啊?”
──“是噢。来家里再吃一会儿?”
──“不了,到闸上凉快去。”
就这样,他们出了后门,往闸上走去了。天也不过是刚擦黑,闸上的路灯已经亮了。在朦胧中,他们还能看见各自的脸,含糊的,在黑暗中静静地睁着眼睛。……
有风从水面上吹过了,那样的凉爽,带有水的气息。风落进了他们的衣衫里,发出“哗哗”的声音。他们中的一些人,随着风起,突然发出了一声怪叫,声音就像唿哨一样,流传了很远。
有两个小伙子在赛跑,他们扛着席子,胳膊底下夹着板凳。他们的身姿放松而难看,拖鞋在水泥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他们“咿咿呀呀”地叫唤着,诅咒着,笑得“嘎嘎”的。
那些先期而至的人们,已选好了落脚点,安顿了下来。他们抱着胳膊,抽着烟;或者倚在桥栏上,侧身看河面上荡漾着的光圈。也许他们互相之间会谈些什么,比如姑娘,政治──他们把手指伸进鼻孔里,掘宝似的,挖出一大堆鼻垢,然后把它轻轻弹向空中……


在这一章里,我本来要写的是,很多年前的时代背景,它怎样伫立在我们的身后,静静地打量着我们。
我的用意再明确不过了,我想简略地说一下那个年代,我出生在那里,我生命的最初几年,是和它一起度过的。似乎也可以说,我对它怀有某种浓厚的兴趣。
关于那个乱世,它所留下来的印迹,它的喧嚣和骚动,它的无聊和不安,它的震荡。总之,它肯定在我生活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些印迹。我没准备写很多,只是蜻蜓点水,一掠而过。
我想,我的小说得有一个背景,它真实地、隐约地存在着。它可以支撑起我们的生活,我小说里的一切人物,他们的欢爱,疼痛,无聊感,贫困。
可就在这时,我的小说出现了障碍,这种障碍维系了两个月,一直不能跳过去。一旦我的思绪触及到所谓的时代背景,我就会变得很茫然。
我只能说,对于那个时代,我的记忆出现了空白。也许对我来说,“文革”它压根儿就不存在。我现在所能记起的,只是一些人物,以及他们的日常生活……它们是如此的庞大,细碎,具有很多微妙的细节。它们生动地、细致地展现在我的眼前。它们和我达成了某种默契,为我设置了灵动的开关,我的记忆一旦触碰到它们,它们便“腾”地打开了,一切全活了。
我想,我只能服从某种真实。我应该诚实一点,把我所看到的东西记录下来,仅此而已。
而我所看到的东西,就是生活。它跟时代没有任何关系。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微湖闸的人们,比如像杨婶和我奶奶,把她们安置在任何一个时间段里,都显得再恰当不过。她们就是女人,只不过,她们恰好生活在微湖闸,又恰好跟着时间一起流到了七十年代。
像我爷爷,杨站长,马会计,卢主任这些男人,他们显然是党员,也在关心时局和政治,可是他们是那样的安静,和善,通晓人情;革命年代里的一切,在他们身上似乎渐渐睡着了。而且,我所见到的他们,都是在日常生活中,他们走路的样子,他们坐在自家的门槛里,他们笑着和人打招呼,他们腊黄着脸,侧转过身体轻轻地擤鼻涕。
这就是我看到的那个年代的人们的生活,它是那样的单调,平安,没有戏剧性。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枯燥地重复着。有时候,它甚至让人感到害怕和绝望。可不是吗,时代以惯常的速度滚滚向前,而他们仍生活在原来的地方,那样的微小,谨慎,认真,永常。


对于那个时代的标志性事件的记忆,我也是有的,只一件,在这里,我简略地说一下,作为这个章节的结束。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我爷爷从城里回来,他脸色阴沉,显得那样的沉痛和悲伤。我奶奶在墙角削土豆皮,我爷爷走至她身边,蹲了下来,他拿起来一只土豆,看了很久。他说,奶奶,周总理没了。
我清晰地记得,他说的是“没了”。他声音哀伤,压抑,在我的印象中,我爷爷从来没有用这种口气说过话,似乎他的世界都坍塌了。
我们也很难过,我指的是我和奶奶,因为我们也是爱着周总理的。也许爱的方式不尽相同。比如说我爷爷,他是拿他当“总理”来爱的,他是人民的好总理,一般意义上我们总是这样说的,他克尽公职,鞠躬尽瘁,具有中国人的一切美好而朴素的品质,他接近于某种理想,是那个时代的神话。
而我奶奶呢,也许她的爱,更多地来自我爷爷的影响,再说,她是爱着一切人的,她善良,富有情感,在她的一生中,除了和两个儿媳妇不能平安共处,即使对一个陌生人,她也是和善而通达的。我猜想,她是拿他当一般意义上的人来爱的,他的死,对于她来说,只是一个普通人的死,也许让她想起了曾经亡故的一个亲近的朋友;也许她会想起自己,那一年她已经六十三岁了,头发白了,背有些驼了,因为身体不好,寿材早于十多年前就预备好了。──她轻声地哭起来。
而我呢,我的爱是抽空的,单纯的。我只能说,那是我来到人世间的最初的几年,所有的情感对于我来说,都是第一次的,很茫然地、盲目地、无条件地就发生了。很多年后,我想起自己,即使是生命中最亲近的人的死,比如我爷爷,我奶奶的死,也没让我有刻骨之痛。可是在那年冬天,1976年1月,一个对我来说很抽象的人,──他在我视力所及的生活之外;他的死,让我淌下了眼泪。
那是第一次,一个人的死,它在我的身上造成了如此鲜明的反应,它让我觉得寒冷,静默,无力。我还能记得当年的自己,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睁着眼睛,拿舌头舔干燥的嘴唇。我把手伸进袖子里,贴肤搁着。一直搁在那儿。我觉得世界在那一刻,是那样的无边,麻钝,悲伤。
我奶奶呢,她一直在哭着,即使下厨房做饭了,她也会腾出手来轻轻地抹眼泪。她怎么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喃喃地、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她抬起头来,看玻璃窗外的天空,晴冷的天气,阳光灿烂,可是使人寒缩;也许她什么也没看见,在那一瞬间,她又拿起了刀,开始削土豆了。这对她来说再自然不过了,情感代替不了吃饭;悲伤总是难免的,可是吃饭,它永远是吃饭。
接下来的事情,大家都有目共睹了。全中国人民沉浸在哀悼之中。我奶奶连夜缝制了黑孝,为我缝制了一个小的,是红色的,她的理由是,小孩子戴红孝才吉利。第二天,微湖闸的人们自发买了许多花圈,所有人都戴孝。每个人说话声音轻轻的,脸色沉重而哀伤,还有一些人眼睛肿得厉害。
总之,那是全民性的忌日,人民痛失了他们的总理,他是他们的信仰,是他们心目中的神。很多年后,我想起了那个年代;我想着,一个伟人的死,造成的全民性的悲痛,只有那个时代才会有。
这是我对于政治年代的唯一记忆,可是,它又是和情感联系在一起的,它是那样的低沉,朴素,黯然。
我见到的“文革”都在这里了。一个时代的末梢,在1976年,国家一下子痛失了三个主要领导人,只不过,毛主席和朱德的死,我已经不记得了。我想,那时候,微湖闸肯定也举行哀悼仪式了,但是我已经没有印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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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27 17:17: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储小宝的婚姻

现在,让我再回到日常生活和人物的叙述上来。
我先来说一下储小宝,他是我们的邻居。那时候,微湖闸的居民们,生活在一个庞大的院子里,一条宽敞的林荫道把院子一分为二。院子的左边是没有围墙的,一条宽阔的大河从三面围住了我们。只在院子的右边,围上了青灰色的砖墙,夏天的时候,砖墙上爬满了绿色的植物,我们叫它“爬山虎”。
沿着林荫道两旁,分别陈列着一排排青砖青瓦的平房。这些平房分别用来做办公室,医院,职工食堂,家庭住宅。绿化也很好,有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树木,排列于河边和住宅之间;居民区前的空地上,也允许种瓜果和蔬菜。
院墙外有一个小集市,每天清晨供应新鲜的蔬菜,也有肉类。大胆一些的赵集农民,甚至敢挑着担子直接到院子里来兜售,但这也是被禁止的,如果被抓住了,还要罚款。
一般来说,居民要是买菜,也可以直接向食堂购买。食堂自己有一个菜园子,还有饲养站,养猪和鸡。至于鱼和虾等水产品,是由另外的部门统一管理的;那时候,微湖闸有着自己的捕捞队,也向渔民们低价收购鱼虾。──很多年以后,当市场经济盛行的时候,这也成为微湖闸的主要收入之一。
在我爷爷做主任的那个时代,一切则显得简单淳朴。那时候,人们不为钱操心,国家兴修水利──那是微湖闸的盛世,人员庞杂,人心单纯,每个人恪尽岗位,连看门人、灯塔看守人都是正式职工,有着做国家主人翁的自豪感和身份感。想一想也是,他们还怕什么呢,他们的一切,生老病死,甚至他们的儿孙,都是国家包下来的呀。
那时候,微湖闸就像一个大家庭,每个人分工不同,有电工,钳工,行政人员,后勤人员,还有很多我叫不上名目的人员。总之,他们平安,快乐,静静地度着年华。
储小宝就是其中的一员。他是一名电工。那一年,他也不过才二十岁吧。他住在我们的隔壁,是个活泼的小伙子。
他长得不算难看,干净,明朗,是个可爱的、讨人喜欢的青年。他似乎特别爱打扮,他喜欢照镜子,镜子不算很大,就镶在门墙上。他常常是不由自主地踱到门边,拿一把梳子轻轻地刷自己的头发。有时候,他也会侧过身体,一边和我说话,一边回头看镜子里的自己,撅着嘴巴,皱着眉头,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有时候呢,他大约很满意,就会对镜中的人笑一笑──他这回头一笑,颇有些百媚生的风情,他自己也意识到了,竟大笑了。
他和我们家的关系很好,两家是世交,他父亲和我爷爷早年是同事,也因为这个,他有些怵我爷爷。
对我奶奶呢,他就自然亲切多了。
我爷爷不在家的时候,他就会引我说话。他说,小蕙子,什么叫爬灰?话还没说完,他自己先笑起来。
我奶奶也笑,她骂他“狗不吃的”。
有一次,我在厨房里,正坐在灶台前擦火柴玩。他看见了,就倚在门边,一边笑嘻嘻地看着我,一边说,小蕙子,你看见灶里的灰了吗?你想一想,你把灰掏出来,你用勺子勾啊舀啊爬啊,那叫什么动作?
我不说话。我知道,他又在引我说话了──据我所知,这一类的话,他永远是说不够的。翻来覆去地说,也没多大意思;我想,他大约是很无聊的。
我奶奶嘱咐我说,不准答话呵。他这不是好话。
储小宝说,那你就做个动作给叔叔看,唔,是这样子──他拿双手在空中挠了两下,坏坏地笑着。
我问,这是什么?
他说,这叫爬灰呵!
我明白了,我说,这叫爬灰呵。──一下子释怀了。
储小宝说,你以为爬灰是什么?
我想了想,很为难地──储小宝说,没关系,你告诉叔叔,你原来以为,爬灰是什么?
我说,我原来以为,爬灰是爷爷和妈妈……
储小宝说,爷爷和妈妈怎么了?
我说,爷爷和妈妈在做不好的事情……
储小宝一下子大笑开来,跑开了──我奶奶颤颤巍巍地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根棍子,说道,我让你教她说这些坏话!看我回来不告诉爷爷,罚死你。
储小宝常常显得很无聊,当他有劲没处用的时候,他就会练哑铃。夏天的时候,他喜欢光着膀子,有意露出他那结实的肌肉。只要他一用力,那肌肉就会鼓起来,在膀子上一动一动的,活像“小耗子”。有一次,他让我去捉他的“小耗子”,可是我怎么也捉不住,因为“小耗子”很灵活,一不留神,它就从我的手底下溜走了。
储小宝也喜欢跑步,在我看来,这与其说是他的爱好,倒不如说是他发泄过剩精力的一种正当方式。他尤其喜欢长跑,即使在冬天的早晨,他也会换上他的宝蓝色的运动衫裤,穿上他的白球鞋,神气活现地跑在早晨的第一缕阳光里。试想,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景呢?那时候,微湖闸的人们还沉浸在梦乡里,通往赵集的土路上,人迹稀少。只有阳光,广泛地、渐次地铺展开来,在结了冰了的水面上,和储小宝一起向前飞驶。
等到我们已经起床了,寒寒缩缩地倚在自家门口,等待着吃早饭的时间,储小宝已经从赵集跑回来了。他热气腾腾的,汗水粘住了他的肌肤和衣衫。他的微微卷曲的头发上结着白的霜。他愉快地、调皮地向人们打着招呼,有时候挤挤眼睛,有时候伸伸舌头,或者呢,从身后猛击人一把,头也不回地就跑过了。
夏天的时候,他就在操场上跑一百米。吃完了晌饭,人们都午休去了,微湖闸静悄悄的,这时候,储小宝倍显无聊,他就会带上我,让我看他跑步。
很多年后,我还能记起这一幕,我站在阴凉里,我看见一个青年的身影,在太阳底下,飞速地移动着。他就像风一样,掠过了我,嘴里发出“呼呼”的声音,当快到终点的时候,他举起了膀子,撞开了想像中的一条线,就像胜利者一样,他抿着嘴巴,矜持地、不介意地点了点头。
那时候,我是多么喜欢储小宝啊,我喜欢看他跑步,他跑步的姿势美极了,就像正规的运动员。他身材匀称,双腿修长,虽然四肢上布满了浓密的汗毛,看上去怪吓人的;但是他跑步的姿势着实好看,他摆动着双臂,他的头发随风飞扬,在阳光底下,他的整个神情是含混而模糊的,他的眼睛会看见些什么呢?也许只是阳光,一些树木,一个小孩子,也许他什么也没看见,他的眼前只是金的荒漠。
我也喜欢听他跑步时,发出的“啊啊”的呼喊声,那声音穿过空气和阳光,在寂静的微湖闸发出空的回响。所以,每到夏天的中午,如果你从睡梦中醒来,或者在朦胧中听到一个人的怪叫,你就知道,他准是储小宝,他又在跑步了。
很多年后,那声音穿过时空,也不断地在回响在我的脑海中,它是那样的清晰,震荡,轻轻地触开了我的记忆,让我变得伤怀,感恩。
从前的时光是多么的好啊,可是,从前的时光已经不在了,从前的青年也已经老了,他再也不跑步了。


事实上,储小宝从那年夏天起就不跑步了,他找到了一种新的消耗体力的方式,这种新的方式,我猜想,一定比他的跑步,比他练哑铃,比他逗我说“爬灰”的玩笑有趣多了。他恋爱了。
他的对象姓吴,我们都叫她小吴,她也是微湖闸的职工,以前,我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姑娘,是储小宝把她带进了我的视野里。她梳着短发,话不多,可是精神,飒爽;现在,对于她容颜的回忆已经很困难了,可是我还能记得当年的她,常穿着格子布的衬衫,下身穿着黑色的长裤,她的凉鞋也很漂亮,是黑色的,平跟,带把子的那种。夏天了,她还穿上丝袜,青灰色的,质地与现在的不同,不是很透明。
总之,她也许不算漂亮,可是大方,洋气。
他们的恋爱一开始是秘密的,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储小宝常常带我去她的住处玩(鬼知道他为什么会带上我)。在路上,他就嘱咐我,不准多说话呵,不准乱摸桌上的东西,她要是给你糖果吃,你就吃,她要是不给,不准朝糖果看;他甚至吩咐我,只能坐在靠近门边的凳子上,坐姿要端正,诸如此类。
小吴姑娘住在单身宿舍,一个人一间房子,房间阔朗,清洁,空气里有淡雅的香气。她的窗户是开着,窗户后面,眼见得一块杂草丛生的荒地,荒地的尽头就是院墙了。她住的地方很背静。不常看见人。
我猜想,那时候他们还没有正式恋爱,或者说,还没有确定恋爱关系,正处于摸索、试探的阶段。试想,一个单位的人,互相再熟络不过了,平日里也许还开过玩笑,现在呢,却一下子害羞了,腼腆了。也中规中矩得多了。
储小宝把我介绍给小吴姑娘,他说,这是李主任的孙女,见过吗?说完,他又弯下身来对我说,快叫吴阿姨,说吴阿姨好。
我说,吴阿姨好!
吴姑娘笑了笑,在我头上顺势摸了一把,说,小孩子嘴甜。
吴姑娘把我让到床沿上坐,她自己也在床边坐下了。储小宝呢,自始至终他一直是站着的,他倚靠在床头的一张长方形的桌子上,桌子上铺着蓝色的台布,上面摆放着一碟子刚洗过的葡萄,一本书,还有一些零碎的杂物,一把梳子,一瓶雪花膏……总之,看得出来,一切都经过了精心的布置,显得那样的齐整,悦目。
储小宝把手撑在桌子上,不时地回头看桌子的后面,窗外的景色。有时候,他也会拿脚去踢桌边的一把椅子,微笑了起来。吴姑娘便笑,她说,你坐呀,你来是为了罚站吗?储小宝便拿眼睛看我,朝我伸了伸舌头。
他是这样回答吴姑娘的,他说,我不坐,我喜欢站着。
说这句话时,撑不住我也笑起来了。吴姑娘便大笑。储小宝也大笑。
吴姑娘让我吃葡萄,自己也拿起一粒,低着头用指尖轻轻地剔葡萄皮,储小宝也拿起一粒,吴姑娘看见了,便说,我没让你吃呀。
储小宝笑道,是啊。便不再说话了,继续吃他的葡萄。
吴姑娘对我说,你看看这个人,脸皮那么厚,我让他坐下,他不坐下;我不让他吃葡萄,他却偏偏吃葡萄,亏你还叫他叔叔呢!
储小宝撇着吴姑娘的口气,也对我说,你看看这个人,对你叔叔一点也不好,也不让我吃葡萄,以后不准叫她阿姨了。
我一直在笑着。天知道我有多么开心。那一年我5岁,目睹了一场爱情,那是第一次,我知道男女之间……竟这么有趣,简单。我完全能够懂得,我做了他们俩的道具,在一切似是而非的瞬间,传递着某种信息。
很多年后,我对于美妙爱情的理解,一直是从他们身上得来的。我以为,最美好的爱情,从来都是在未开始之前,那微妙的一瞬间,小心翼翼的。永远也说不完的精致的废话。某一刻的心动,心像被蜜蜂轻轻咬了一下,疼的,可是觉得欢喜。
那时候,爱情还没有疮痛。人是完美意义上的人,饱满,上升,纯白。


总之,储小宝和吴姑娘的爱情就这样开始了。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后来,储小宝不带我去吴姑娘那儿了,他自己一个人去。
渐渐地,院子里的人也知道了,大家善意地开着玩笑,大家说,储小宝,怎么最近不见你练哑铃了?
又有人说,储小宝,你废了,你也不跑步了。
储小宝总是笑着,他叼着烟,向空气中静静地吐着烟圈。有时候,他也会凑近人的耳朵,悄声地说,不行了,最近体力不支了。
所有的人都听见了,大家“轰”地笑开了。就有人说,怎么体力不支了?说说看。
储小宝轻轻地叹了口气,拿牙齿咬住嘴唇,一双溜溜的眼睛从一个人的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身上。
有时候,吴姑娘也会过来看储小宝,她坐在屋子里的一张椅子上,埋头在织毛线衣。所有的门窗都洞开着,有阳光轻轻地跳进屋子里来了,秋天的阳光,柔软,明亮,像水一样微微地荡漾着。也有风,轻轻地吹开了桌子上的报纸,在空气中发出“籁籁”的声音。
很多年后,我还能记得那个秋天的下午,我坐在吴姑娘的脚边,手里拿着毛线团子。我看着屋子里的一切,空明的屋子里,两个青年男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有时候呢,并不为什么,他们也会“吃吃”地笑出声来。
在某个瞬间里,非常清晰地,我听见了时间的声音,一点一滴的,我知道,那是钟表,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慢慢地走动了。日月是那样的悠长,缓慢,真切,美好。我总想着,这样的日月是漫无边际的,看不到头的;可是,这样的日月会持续一生吗?
有好几次,储小宝催我回家去,他说,小蕙子,爷爷奶奶的午睡已经醒了吧?快回家看看去。或者说,小蕙子,你们家的猫今晌没喂吧?要回家喂喂猫了。
我有些难为情了。──我想,我是明白他的意思了。我掸了掸手掌,扶起膝盖刚站起身来,被吴姑娘一把拉住。她斜睨着眼睛看储小宝,笑道,你想干什么,我喜欢她呆在这儿。要不,你过去喂猫吧。你不是最喜欢猫吗?
储小宝便笑了。
这时候,我也轻松多了。我说,奶奶早就醒了,她在门口做针钱活呢!
储小宝便探出头去,向隔壁张望了一下。我奶奶果然坐在自家的门口,她的怀里端着针线匾子。我奶奶对储小宝笑道,鬼头鬼脑的干什么?打量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呢!
我们都笑了。
吴姑娘搁下毛线活,走出屋去和我奶奶搭话。吴姑娘说,奶奶你不晓得,小蕙子可懂事了。她一个晌午都在帮我理毛线,她能干着呢。
我奶奶拉过身旁的板凳,让吴姑娘坐。吴姑娘且不坐下,看着我奶奶笑。
我奶奶说,我刚才是开玩笑呢!小宝这孩子,我是看着他长大的,调皮着呢,以后你得当心点,免得他欺负你。
吴姑娘说,奶奶说得是,我当心着呢。──便看着储小宝笑。
我奶奶又把储小宝唤来,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地在他脸上只一探,这才笑道,小宝呵,也该带小吴回家见见父母了,把日子早点定了,把事给办了。这么好的姑娘,你挑着灯笼也难找啊!别委屈了人家。……
储小宝咧着嘴巴,向空气中抽了一下鼻子,算是默认了。
这时候,我爷爷也起床了,他站在门口,只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储小宝便耗子似地,一闪身躲回自己的屋里去了。吴姑娘呢,一直微笑着,讪讪地站在我奶奶的身边,一双眼睛待看不看的,拿脚轻轻地踢着石籽。
我爷爷背着手,走上了门前的一条甬道。在这个时候,他表现了一个老年正派男子所有的风姿和气度,他含蓄而漠然地走过了储小宝的门前,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他轻轻地走远了。
很多年后,当我回忆起这一幕的时候,也是历历在目。那里头的人情世故,拐弯抹脚处,一点点微小的细节,说话的机锋,人和人之间的微妙之处,──储小宝的的孩子气,吴姑娘的精明,我奶奶的“厉害”和通达,至今回想的时候,仍觉得趣味盎然。


储小宝是在第二年春天举行了婚礼,不久后他们就离开了微湖闸,调回城里去了。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小小的事故,我爷爷在一次职工会议上,不点名地批评了储小宝。
那是七十年代末期的中国,关于男女作风问题,似乎显得很严重。在微湖闸,也流传着储小宝和吴姑娘之间的种种丑闻,两个无耻而单纯的青年坦然地服从了他们身体的需要,并且觉得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
有时候,甚至是在大白天,他们也会躲进屋子里,门窗都关紧了;他们欢腾的、愉悦的叫声,伴随着木板床的“吱吱呀呀”的声音,一起透过门缝,晾晒在阳光底下。
路人侧目而过,他们腊黄着脸,从牙齿缝里发出“咝咝”的声音,那声音既像笑声,又像呢喃声;他们窃窃地议论着,从嘴里哈出来的白的气息,是温热的,也是冰凉的。
有一次,在中午的饭桌上,我爷爷放下筷子,说,简直不像话,不成体统嘛。
我奶奶看着我,拿食指的骨节抵住牙齿,暖昧地笑着。长期以来,她恪守妇道,也养成了不参预我爷爷意见的好习惯──也许她压根儿就没什么意见,她对一切事情的理解都是含糊的,模棱两可的。
她偏袒储小宝,有一次,她对杨婶说,我看是那姑娘不好,不自爱。她要是不从,男的再强迫,这事也成不了。
杨婶叽叽咕咕地笑了起来,她说道,谁都是从年轻时过来的……
我奶奶接住话茬说,是啊,我第一眼就没看上那姑娘,有狐媚气,不是过日子的人。怕小宝将来会吃亏哩。
有时候,她也会换一副面孔,吃吃地笑着;她的搓麻绳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说道,想想也怪她不得,她就是那样的脾性,小宝又是个缠人的东西,孤男寡女在一起,难免……自古以来,男女之间好也罢,歹也罢,都出不了那几个样子。
她又笑了起来,一双硕大的手把麻绳搓得“籁籁”直响。


底下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
我爷爷怎样整治“风化”问题,储小宝怎样举行婚礼,直至后来他们离开了微湖闸……都是我从别人的闲谈里,零碎听来的。
我猜想,储小宝是恨我爷爷的,他是个腼腆的青年,那样兴师动众的批评,于他还是第一次。也许,什么都是第一次,荷尔蒙,女人,爱情,婚姻……那一年他二十二岁,是个孩子气的年轻人。他的小小的眼睛在太阳底下眯缝着。他笑了,嘴巴理得很大,他的整齐的牙齿在太阳底下闪着白的光。他极少有安静下来的时候,即使在一个人的晌午,他坐在藤椅上,百无聊耐地架着腿,摸摸自己的鼻子和耳朵,弯腰看玻璃窗外的蓝天,逗我说些俏皮话,身子把藤椅晃得直哆嗦。
可是,我还能记得那天下午,开完“批斗会”回家,他站在电线杆底下,抽着烟,非常沉郁地。他对我叔叔说,我没做错什么……他拿牙齿咬住嘴唇,一双眼睛冷冷地看到我叔叔的眼睛里去。
那是第一次,我看见储小宝有这样严正的时刻。很多年后,当我回忆起这一幕的时候,我就想着,一个青年,他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慢慢长大了吧?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小小的挫折根本算不了什么,人生更大的不如意还在后面,人生里的磨难,温吞,出其不意……就像一场讽刺剧,在他面前渐渐地拉开了序幕,到那时候,他会变得怎样呢?他会变得很服从吗?或者,小心翼翼的样子,──总之,他肯定老了,他是一个中年人,一个男孩的父亲,战战兢兢地、麻钝地生活着。他的脸色也黄了。
──这就是我看到的很多年后的储小宝。
时光已经走到了1986年,那时候,我也早离开了微湖闸,回到了我父母的身边,我在我的家乡小城读书,生活,慢慢地成长──那一年,我已经是一个少女了。暗黄的脸色,细竹竿一样的身材,性情古怪、沉闷,很容易地就发怒了。
我和我父母吵架,折磨我弟弟……我的青春期,我的整个缓慢而阴郁的成长史,就是在和我的亲人们互相折磨中度过的。
那年夏天的一个午后,我父母打我,他们把我逼进墙角,让我跪立。在棍子的威迫之下,我跪下了。我面壁,披头散发,并轻声地哭出来;我的膝盖碰着了雕花的水泥地坪,那凹凸不平的、坚硬的花纹磕进我的骨头里了。屈辱,仇恨,成长的力量又一次侵入我的体内,它们挤兑着我;有一种时候,我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
就在这时候,储小宝出现了。就像从我的世界里突然消失一样,在那年夏天的午后,他又回到了我的视野里。
近十年过去了,他老了。他穿着黑蓝条纹的T恤,深蓝色的长裤,胳膊底下夹着公文包。他的头发并不蓬乱,只是比以前卷曲得更厉害了。他也不算胖,还是从前的适中身材,五官也还是从前的,只是对我来说,已经完全陌生了。
我猜想,如果是在另一种场合里,我们会擦肩而过的。我们已经认不出对方了。
对于我的样子,他也略略感到意外,他没想到会碰到这样的情景。也许他曾经设想过,在来时的路上,或者某天下午,经过某条小街的拐角,看到一家人的门口,站着一个小孩子,她把手指伸进自己的嘴里,静静地吮吸着。──那时候,他会想起什么呢?
他会想起一个很多年前的小孩子吗,在那个遥远的、已经逝去的中午,曾经伴随他一起跑步?她站在阴凉里,穿着印有桔子、香蕉和阿拉伯数字的花衬衫,她和他一起呼吸,在同一方蓝天底下走过。她把手伸进他的手掌里,他们去看一个姑娘,那个姑娘的房间里有清新的气息,他们说着关于葡萄的笑话,每个人都乐开了怀。──她曾经是他过去生活的见证。他还能记得吗?
很多年后,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可是极少来往。差不多,他们从各自的生活里彻底地消失了,他们也很少想起对方,也就是说,对于从前的生活,他们已经不记得了。
这一天,因为一件要紧的事情,他来到了她的家里,他来看她的父母,说了两句话,差不多一两分钟的时间,他就走了。
起先,他站在屋子的中央,他的胳膊底下夹着公文包;那一年,他也不过才三十岁吧,可是明显地见老了,他的额头上有两道很深的抬头纹。也许,这根本算不得什么,一个男人的抬头纹……他站在屋子的中央,他的神情温和而沉静。他三十岁了。
他穿着黑蓝条子的衬衫,我刚才说过,他还穿着皮凉鞋,黑袜子。总之,你可以想像的,这是一个衣饰还算整洁的男人,他平庸,健全,语调沉着,没有任何特色,走入人群中,他很快就被淹没了。
一开始,他和我父母在说着什么,后来呢,大约是看见了跪在墙角的我,他轻轻地停顿了一下。似乎是隔了很长时间──也许仅仅是一瞬间,他向我父母问,这是小蕙子吧?
不知为什么,我听见了他的声音,一下子哭出声来。那是一种丧心病狂的哭泣,伤心,丑陋,自暴自弃。我的鼻涕也淌下来了,它和泪水一起流过了我的嘴角,一直流下去了。我感觉到一种东西,它走了,它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拿牙齿咬住嘴唇,因为用力,我的牙齿也在疼痛。我拿手掌撑住了墙壁,为了压抑住自己,我把脸贴在墙壁上,我的整个身体伏在墙壁上了。
储小宝过来扶我,他说,起来,你看看,都长成大姑娘了。还记得我吗,你小时候管我叫“小皮匠”呢!小时候,我还带你去捉过“知了”呢!──他转过身去对我父母说,她小时候最喜欢给人起诨名了。他笑了起来。
我站在他的面前,身体痛苦地、神经质地抽搐着。我与他齐肩高了。因为头发粘住了整个的脸庞,我只能从发丝缝里打量他。隔着如此近的距离,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滚滚热浪,那是一个男人,他从夏日的阳光底下走过了,他的身上留有了某种气息。
我穿着家常的短袖衣衫,因为发育得晚,身体一条直线似地呈现着,仅在衣衫的褶皱里,能感觉到一个少女,她正在蜕变的痕迹。──这蜕变让我羞耻。
储小宝大约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沉吟了一下,欲为我掸身上灰尘的那只手,终于在半空中停住了。他搭讪着走开了。
我站在屋子的中央,低着头,在某一个瞬间里,我似乎看见了从前的时光,它慢慢地回来了。
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储小宝也很年轻,我们之间几乎没有性别的介蒂。我记得有一次,他拿走了我的一张照片,他把它端正地压在玻璃台板下。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小孩子,她站在冬天的阳光底下,穿着棉衣棉裤,老虎头的布棉鞋,她整个人是明朗而安详的。那也许是早春的阳光,寒冷,明亮,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来。她袖着手,微微地缩起了脖子,她的眉头紧紧地皱着。她笑了,对着照相机的镜头,很茫然地,也很仓促。也许她没准备要笑,经不起照相人的引逗,就这样,她笑了起来。也许呢,在那一瞬间里,她想起了从前时光里一些有趣的事情,她微微咧开嘴巴,露出了她那不整齐的牙齿。
储小宝很喜欢这张照片,他三番五次地向我奶奶索取,终于有一天,他偷走了它,把它压在玻璃台板下。后来我看见了,郑重其事地向他讨还。
因为我5岁了,是个女孩子,我敏感,微妙,害羞。和任何一个异性的相处,我希望能有一种更清楚、纯洁、明朗的关系。
储小宝大大地动怒了。──他并不清楚我的心思。在这一点上,他的表现完全像个孩子。他扔还给我照片,说,拿去拿去,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张照片吗?送给我都不要!
我弯下腰来,捡起照片。我的眼泪淌下来了。天知道我多么难过,一个5岁的人,才知道世事,她的世界单调而苍白,她根本不知道怎样去善待别人。
我又想起了储小宝,那时候,他是多么富有情感呵!他似乎很容易就喜欢上别人了,爱情,亲情,友情,甚至是邻居的一个小孩子,她的一张照片,他也要珍藏着。


很多年后的那个夏天的午后,我站在客厅的中央,我自己也知道,从前的一切就这样地流逝掉了。从前的青年变得很安详,从前的孩子成长为少女。现在,他们静静地对峙着,他们的身体之间,隔着一道厚实的空气。他们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亲密了。
我静静地打了个冷颤。
我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点一滴的,清脆的,我知道,那是时间,它静静地走动了。就像很多年前,它走在杨婶家的屋子里,它穿过我奶奶做针线活的那双手,它荡漾在杨婶织毛衣的胳膊里,它在我们不经意的谈话间,它在阳光,空气和灰尘的深处……一天天,一年年地,它走远了。
它曾经停留在储小宝和吴姑娘的爱情里,那是很多年前的秋天的下午,我坐在吴姑娘的脚边,我的手里拿着褐色的毛线团子。有一种时候,我会抬起头来,看吴姑娘织毛衣,她把毛线绕在自己的小手指上,毛线在她的手指间一跳一跳的,像可爱的小兔子。
我看见了她那月白色的脸,饱满的,圆润的,那一年,她十八岁了吧?她的睫毛长长的,隔两秒钟就闪一下。她笑了起来。
储小宝呢,他正匍匐在床上,用扑克牌算命;有时候,他抬起了身子,“哎哟”了一声,拿手击着膝盖,嘴里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有时候呢,他跳下床来,窜到镜子前,一边梳理着头发,一边用脚踢吴姑娘的坐椅。吴姑娘也用脚还击着。两人吃吃地笑出声来。
我把毛线团放在怀里,弯腰抱住了膝盖;因为愉悦,我也大声地笑了。
也就是在那静静的一瞬间里,我听到了时间的声音,非常含糊的,像雨打芭蕉的点滴的声音。窗外一片清明,秋日的阳光落在我们的脚边,我们的怀里,我们的手指间,我们的嘴唇上,我们的眼睛里……有一种时候,有风吹过了,风吹起了落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我抬起头来,异常空明的屋子里,我听到了自己庞大的喘息声,那些具体实在的木质家俱,人,各种物体,它们呈现着各种姿态,一片一片地展现在我的眼前。
我看见时间跳到墙壁上了,那是阳光,一闪一闪的,像水一样地荡漾着。刚刚是一瞬间呵,时间曾经停留在我们的衣衫上,现在,时间已经走到墙壁上了。
很多年后的那个夏日的午后,我站在屋子的中央,拿手抱住了肩膀,不时地颤栗着。有一种时候,我以为自己是抬起了头来,我看见午后的阳光,在夏日的窗外,静静地盛开了。那是很多年前的阳光吗?
我听见了庞大的蝉声,一片一片的,此起彼伏的,在虚空里延续着。它渗入到我们的肌肤和汗渍里去了。有一种时候,蝉声像是约定了似的,突然沉寂了下来。
就像梦魇一般,在泪眼朦胧中,我看见了在阴凉的屋子里,站着的我的父母,人到中年的储小宝,我弟弟正蜷缩在墙角的沙发上,静静地啃着手指头。
我还看见了木质家俱,水泥雕花地坪,一只空的玻璃杯子,在窗台上落下了阴影;风扇在头顶上吹着微风。一只苍蝇,匍匐在家俱上,一动不动地,就像睡着了一样。
我们家的那只老式座钟,木质外壳,座落在条几的正中,正“滴滴答答”地走动着,那样的平静,坦然,苍茫。也不知道延续了多少日月,也不知道走过了多少时辰,也不知道到了哪年哪月?
储小宝转过身去,他就要走了。他和我父亲握手,稍稍抿起嘴巴,矜持地、吃力地微笑着。他甚至没抬头看我一眼,就走进阳光里去了。窗外的阳光一如既往地盛开着,灿烂,黯败,一点点地往下堕落了。
我抱着我的身体慢慢地蹲了下来,我滑落到地上去了,就像纸片儿一样,它是轻飘的,伤心的,没有方向的。它坠落了。它哭泣了起来。
很认真的一种哭泣。静静地瞪着眼睛,没有声音。把手指伸进嘴巴里,用力抠着。眼睛里全是金的光芒。眼前渐渐黑暗了下来。
在黑暗的光芒里,我看见了一个中年男子的身影,从窗前走过了。他稍稍有点驼背,他甚至咳嗽了一声。他驼背的身影让我酸疼。
我父母回过头来,重新呵斥我跪下。我服从了。我仰起头来,非常爱怜地,我看着他们。他们也老了,他们是我的父母,人到中年,气力旺盛,烦躁,不安。他们不快乐。
时间到底从我们身上带走了什么?──年轻的容颜?爱情?一点点快乐的回忆?……我重新哭出声来。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储小宝。后来,就连这相见的记忆,也慢慢地消淡了。我们重新回到了日常生活里,沿着各自的轨道迅速向前飞驶,再也没交叉过。
关于他婚姻生活的不幸,我是从别人那儿零碎听来的。
据说,这段因爱情而结合的婚姻,不久就显出弊端来了。“那娘们儿作风不好,死跟人睡觉。”我奶奶有一次不屑地说。
说这话时,我已经念中学了,那是在1987年,我回到微湖闸的叔叔家过暑假。我就问,怎么作风不好了?总是有原因的吧?
我奶奶看了我一眼,觉得这种话题,跟一个姑娘不便多说什么。我也沉默了。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已年近三十,我很明白,爱情到底是怎样的一种东西。当年的吴姑娘的容颜已消褪在我的记忆中,对于整个事件的叙述,她也只是个陪衬;即使从情感性来说,我对她的情感也不及对储小宝的情感的一半;至于我自己呢,我也不属于那种生命力很旺盛的女子。我和男人的关系,大多是清楚而坦白的。──唔,我以为自己是这样子的。
但是,我很以为,我明白吴姑娘这样的女性。那几乎是她们体内与生带来的东西,她们生命的气息结实而饱满,那有什么办法呢,她们约束不了自己。就这么简单。她们身上的动物性更强一些,理性,道德,责任心,与身体的欲望比起来,也许并不算什么。──她们是天生有着破坏欲的那一类女人。
可是,我还能记得很多年前的那些时日,光阴怎样在一个姑娘的身上留下的芳泽,光阴也在她的身上打下了阴影。一年一年的,她也老了吧?她成了一个妇人,就像当年的杨婶,就像很多年后的我奶奶。面对着在成长的孩子,艰难的生计,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有一种时候,她也许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她骑着自行车,她的车篮里放着一搭便宜的布料,还有一双塑料拖鞋。
她骑着自行车,在某个嘈杂的瞬间里,她抬起了头,看正午的日头,那样的光芒,短促。她眯缝起了眼睛。她听到自己身体的尖叫了吗?
即使在她肉体最欢腾的时候,她还能记得很多年,和一个青年的爱情吗?这段爱情成了事实上的婚姻,这真是人世间最邋遢的事情。
也许她什么也不记得了,她拐过了一些街巷,看着自行车的车轮压过了自己的影子,非常茫然地,她想到一些不相干的事情上去了。她的自行车笼头稍稍扭曲了一下,她向路边的石籽吐了一口唾沫。她回家了。
这段婚姻维持了十多年,两个人同床异梦,生育一子。离婚以后,孩子归属储小宝。如今,这孩子怕也有二十了吧?他也该恋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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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27 17:18: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走在林荫道上的青年

那时候,在微湖闸,确实生活着一群可爱年轻人。他们是储小宝,我叔叔,陈森森,吕建国,筑林,还有鲁小冬。也有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男女青年,他们同样存留在我的记忆中。
我叔叔将在以后的篇章里单独叙述,现在,我来说一下这群年轻人。时间走到了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储小宝已离开了微湖闸,我爷爷也退居二线,开始安度晚年生活。
时代车轮匀速地向前驶过,人们照例生活着,笑逐颜开。时代车轮也驶过了微湖闸,在这块小小的弹丸之地投下了影子。
微湖闸换了新主任,整个八十年代,改革的力度开始加大。精工简政,裁减人员,第三产业也蓬勃发展起来了。在短短的几年里,微湖闸兴建了养貂场,水产品加工厂,木器厂;富余人员重新走上工作岗位,承包制也在这时得以启动。
政治和理想似乎远去了。钱重新回到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占据越来越重要的位置。人们整天忙碌着,为一点点细碎的目标,也许能忙上十年,半辈子。也许他们劳而无功,也许呢,他们得到了一些东西,可是并不快乐,因为付出了代价,很辛劳。甚至有一种时候,他们忘了当初是为什么忙碌的,是的,一切怎么会弄到这副田地呢?
物质世界是如此的丰盛,到1982年夏天,我小学毕业了,回到微湖闸叔叔家里过暑假,像电视这样的奢侈品已经出现了。吃完了晚饭,人们不再去闸上乘凉了,青年人和孩子早早地守候在电视室里,等待连续剧的开始。电视室也叫“职工文化中心”,里面摆放着乒乓球台,报架栏,几只篮球零星地滚落在墙角……
世界从某一个角度打开了新的窗口,它绚烂,富丽,光华。时代是那样的健康,生机勃勃,充满活力,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一切人本的东西在这个时代也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人的善良,软弱,自私,欲望,以各种姿势呈现出来。
总之,刚刚过去的那个年代,就这样被忘却了。它成了往事,可待追忆。
日常生活方面呢,则一如既往地显示着它的生动和繁复。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新的太阳也渐渐地陈旧了。人们一天天地过活,睁着眼睛看到阳光的深处去了。他们吸气,习惯性地皱起了眉头,在某个瞬间里,他们对于这活泼的人世不是喜悦,也不是伤心,而是麻钝。
饮食男女,生老病死,像从前一样贯穿于生活的始终,总之,时代这个东西,相对于永常的人生来说,它是无力而苍白的。我们并不能说,我们辗转到了一个新的时代,我们身处的物质世界丰华而繁荣,我们就指望,人世会变得如何“不同”。
甚至在微湖闸,很多年过去了,那条宽敞的林荫道还在着。不同的人从其间走过了,他们走在光阴里,踩着自己的影子,有时候,他们也会抬起头来,看树丛的上空,那些细密的阳光。他们张着嘴巴,拿舌头去剔牙缝里的牙垢;或者呢,他们把小手指伸进耳朵里去,他们的尖尖的指甲戳到软骨上了,那里是温绵的,痒的。他们低下了头,把手抄进裤兜里,重新开始走路了。
也有的人,他们走在不同时间段的微湖闸林荫道上,走了很多年,世事的变迁是如此的迅猛,出人意料。一代又一代的人老去了,新的孩子正在成长,甚至他们自己,也处于不安和变迁之中,可是他们走在微湖闸的林荫道上,仍是安详的。
毕竟是在走路,毕竟人还是从前的那个人啊。他们想着吃的,一件新衣衫,从前时光里一些微妙的快乐,新的苦恼……他们把衣衫裹得紧紧的,他们甚至咳嗽了一声,就这样,他们朝时间的深处走去了。


我想起了陈森森,他大约也在同一条路上走了很多年。他是南京知青,从我记事起,他就来到了微湖闸。他是高高的,人极瘦,有一双细细的小眼睛。他是个落拓的青年,较之于我叔叔的俊美,自是另一种风度。
这种风度,在当年的我看来,是与遥远的城市联系在一起的。他的身上也确实有着城市青年所特有的纨绔气质,心不在焉的,吊二郎当的,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样子。
很多年后,我对于南京男人一直有着相当的错觉,就是高而瘦,倜傥,落拓不羁。这错觉就来源于陈森森。
那时候,我也是喜欢陈森森的。他说得一口温软的南京话,他的语调里有音乐的质地,不疾不徐,举重若轻。夏天的时候,他趿着拖鞋,穿着长裤背心,一步三摇地走在微湖闸的林荫道上。
他的拖鞋是八字型的,我一直记得,那八字脚的拖鞋把他的大脚趾头与其他的脚趾头分开了。我常常听见他的拖鞋在水泥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有一种时候,他的手指间衔着一根烟,他抬起了他的手臂,他把烟放在嘴唇间。他抽烟的姿势好看极了。
就这样,他走过来了,非常含糊的,就像睡着了一样。他走路的时候就像一个影子,因为他是面无表情的。
他走在夏日的阳光底下,在晌午,──他走在空无一人的道路上。他的拖鞋在水泥地上发出空的回响。有时候,他蓦然回过头去,他以为他会看见一些什么,一只黄鼠狼,一群狐狸,一个人……然而没有。正午的阳光怒放,满树的蝉声,在那个瞬间里,更加盛大了。
他不以为然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他感到害怕吗?他觉得失望吗?他摔了摔手臂,几乎是勇敢地、大无畏地,他又向前走去了。
命中注定的,他将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在异乡的小镇,这个水边的宅院里,这条林荫道。很多年后,当我叔叔,鲁小冬等本地青年都陆续离开了微湖闸,陈森森仍蜇居在这里。他结了婚,娶的是本地姑娘,他再也没有回到他的南京。
总之,这就是我所了解的陈森森。一个知识青年,一个时代所残留下来的模糊的记忆。他渐渐淡薄了,他成了广义上的人,一个地道的微湖闸公民。一切都是不经意间形成的,他来到这个荒僻的院落,然后在此安居了下来,老死终生,没有抱怨。
1977年高考,回城潮,从他身边风一样地卷过了。甚至在微湖闸,他也只是一名普通电工,他的工作不很积极。他在庞大的时间潮里,一点点地被淹没了。他静静地蜷缩着他的身体,往小里缩小了。他是那样的安详。


我见到过不同时间段里的陈森森,1976年的陈森森,1983年我小学毕业时的陈森森,1987年我念高中时的陈森森。
每隔几年,夏天来临了,我就回到微湖闸和爷爷奶奶一起过暑假。我坐在家门口,看见陈森森又像影子一样地走过来了,就像从前一样,他是那样的高爽而瘦削。他说着南京话,他甚至一点也不见老。
我奶奶悄悄地对我说,这是陈森森,你还能记得吗?
我说记得。我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身影,从我们的门前淌过去了。他有着真实的肉身,在巨大的时间潮里,他也在一点点地腐坏吗?他是否和我们一样,也在思想,有过肉体的疼痛和愉悦?我是说,他,——他爱过吗?
我向奶奶问起他的情况。我奶奶笑了起来,她说,这个和尚。
这是一句骂人话。但是我很容易就听出来了,我奶奶口气里的疼爱和伤心。总之,你可以想像得出来的,就像一个饱经风霜的女人,对于一个正在犯错误的男子,她所持有的宽宥的、饶恕的态度。
可是,陈森森能犯什么错误呢?
我后来才知道,是男女之事。——可是,这是一件重大的事情吗?对于一个正在走入盛年的男子,还有什么比男女艳情更符合人本呢?生命之光已走入了顶峰,也许不消两三年就衰退了。——阳光都会衰落,更何况人呢?
私下里,我是希望男人们能去爱的,如果不能爱,那就享乐吧。男女之事,即使仅停留在肉体上,那里头的欢腾和温暖也是弥足珍贵的吧?试想,一个男人,他从一个女人的身体上滑落下来了,也就是说,一切都结束了,身体的友情的连结,力量,汗水,挣扎,喘息声,都过去了。
秋天的窗外,有一片小树林子,突然起了风声。阳光在风里静静地盛开。因为隔着绿色的纱窗,所以,橙色的阳光也变成绿色的了。
这个男人,他把手臂从女人的肩膀上抽出来,他点燃了一支烟,静静地吮吸着。他听见了窗外沙沙的风声,满片的树林子都摇动了。间或,在那摇摆的枝叶中,也会露出一片片旷朗的天,青白色的,像正在睁着的眼睛,静静的,也不太有感情。
一切都在那一瞬间安静了下来,世界在青白的天底下是那样的澄明。身边的女人熟睡了,她在假寐吧?她死了吗?她侧转过她的身体,她的背部曲线是很好看的。她的玉体横陈。她的软玉温香。——可是,在这一刻,他只是他自己。
他把烟掐灭了。他伸出左臂围住自己的脖子,非常温绵的,充满了爱惜和无限的情感。那轻微的肉的喜悦已停止了跳动,只有呼吸还在着,在庞大的屋子里,一点点地飘散开来。
有一种时候,他真是觉得很茫然的,天地是那样的空洞。满世界的风声。风声如潮。可是,身边能有这样一个女人的肉体也是好的。
很多年后,这男女之间单纯的肉体的连结,总让我想起陈森森和小佟。
我还能记得那天下午,当陈森森从我们门前经过的时候,我奶奶朝我呶呶嘴,轻声说道,他是去找小佟的。
小佟是我们的邻居,她和我们住在一排,中间又隔了三两户人家,她是住在水边的那一户里。那是1987年夏天,小佟大约二十六、七岁吧。她是个高爽的女人,短发,人甚至谈不上漂亮,是属于那种长得粗枝大叶,含糊而疏朗的女人。
那时候,她刚生完孩子,也不十分注重打扮。她穿着宽大的白色圆领T恤,下身呢,穿着黑色的暗花睡裤,在夏日的阳光底下,那些错综盘绕的花在她的下体上闪着金的光芒,一朵朵地盛开了。
她常走过我们的门前,在门框前站住了,她的整个身子倚在门框上。她笑嘻嘻地看着我们,一边拿手梳理着头发。我奶奶向我介绍说,这是佟阿姨,你不认识吧?你回家的那会儿,她还没来微湖闸呢!
我低着头笑了起来。
我奶奶说,也不叫人,只知道笑!
小佟倒是极大方的,她亲切地说,这是小蕙子吧。早听说李奶奶有这么一个孙女,如今已出落成大姑娘了。长得不丑。那时候在微湖闸,还是个小孩子吧?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朝路边张望,我猜想,她是在看男人,在人世间,只有这一类群体才能引起她足够的兴趣。她喜欢热闹,在路上不拘遇见什么人,她都能停下来和人搭一通话。她的声音温绵的,懒洋洋的,即便遇见男人,她也像睡着了一样。
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她坐在自家门口奶孩子的情景。不拘什么人在场,她都能把衣衫掀开,露出她那肥硕的乳,她的乳头淡红色的,很大,她的乳汁也很饱满。
男人们笑了起来。他们说,小佟,你没穿胸罩。
小佟也笑了起来。她说,奶孩子方便嘛。
男人们又说,也许不单是为奶孩子方便吧?
小佟便鼓起嘴巴,一双眼睛冷冷的,从一个人的身上打量到另一个人的身上。隔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说道,人老了,也来不及讲究太多了。她笑了起来,才二十六的人,已有了鱼尾纹,眼睛里尽是些活泼的风情,也显得苍老和无奈。
她把孩子抱在怀里,一边轻轻拍打着,一边哼着儿歌。有时候,她也会探下头去,看孩子睡着了没有。看得出来,她做母亲虽没有经验,也是竭尽心力的。
她的男人叫李兵,是个高大瘦削的青年,在当年的我看来,也算个美男子吧。他和我叔叔、陈森森他们玩得很好,也常结伴去打篮球。他穿着运动裤衫和球鞋,一个人在水泥地上能把篮球玩得“的溜”转。
他对他妻子的艳情抱有一种过份冷静和容忍的态度。也许他假装不知,也许呢,他自有办法来抵消他作为一个男人所受的损害。对这一切,我们都不得而知。
总之,对于小佟这样的日常女人来说,她最大的魅力是来自于她的身体性。她和微湖闸所有的青年男子都睡觉。
也许应该这样说,她热爱他们。在后期的微湖闸,也确实生活着一群可爱的青年人,他们生机勃勃,姿态万千。像我叔叔,陈森森,以及后来者鲁小冬,吕建国,他们大约都在三十岁左右的年纪,成年男子的身体,孩子的心。
那是八十年代中期的日常中国,对于那个活泼的、喧哗的年代,从微湖闸这群青年男女的身上已略显端倪。那时候,道德律已不再约束人们的身体。也就是说,关于“男女作风”问题,再也没有批判的必要了。
我爷爷也老了,他的身子骨仍硬朗,他像从前一样背着手,走在微湖闸的林荫道上。人们向他打招呼,他也答应着,并习惯性地轻声咳嗽着。
对于所有人来说,他已成了往事,他和他那个年代已渐渐地走远了。他更加沉默了。


我刚才说过,小佟和所有青年男子都睡觉,这不是事实。我说的是一种可能性。也就是说,在小佟身上,存在着和她喜欢的男人睡觉的可能。
也有的睡不成觉的,像和孙闯。据说,小佟曾经认真地纠缠过孙闯,但是没有得逞。孙闯也是在1987年夏天,突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的。他是个温和的青年,那一年才二十四岁。关于这个人物,我也将在以后的篇章里再次涉及。现暂略过。
像小佟和我叔叔呢,他们是否有肉体的瓜葛,我不清楚。我只听我奶奶说,我叔叔曾在一年夏天,带小佟去看过夜场电影。他用自行车背着她,走了几十里的夜路。
这件风流韵事,很快地就传到我婶婶的耳朵里。结果是不言自明的。我婶婶痛哭,并闹过一阵。有一次,她在水池边剖鱼,她拿着一把刀,自言自语地说,她要用这把刀把一个女人的下体剜掉。当然,她说的没这么文雅。她的声音很大,想必,坐在家门口的小佟也听见了。
小佟和我叔叔的关系就这样自然而然地结束了,几乎不落痕迹。他们每天都相见,点点头,站下来说两句话,甚至开一两句玩笑也是有的。总之,一切是那样的干净,温和,清楚,就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还有吕建国和竹林,我猜想,小佟也是喜欢他们的。但是阴差阳错的原因,也没能做些什么。也并不觉得可惜。也许呢,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私下里,他们曾有过一两次激荡的艳情,最后呢,并不因为什么,就无疾而终了。
他们又恢复了从前正常的交往,静静的,深情的,像友谊。男女之间肉体的连结,最终还是要回复到友谊上去吧?
总之,小佟擅长处理和一切男人的关系,这与其说是她的世故,倒不如说是她的多情和善良。而且,她容易健忘。后来,她和我婶婶也消除了芥蒂,彼此也能够在一起,心平气和地说一些话,矜持地笑两声。
很多年前,我还是个女孩子,我并不知道,女人的身体对于男人来说是多么的重要。我记得那年夏天,我总是向我奶奶嘀咕道,真不明白小佟有什么吸引人的?
后来呢,我经历了很多世事,很自然地,我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节。想来,男女之间最主要的连结还是身体。那里头有人世间最基本的元素,欢腾,喜悦,某种情感,虚无;那里头有索取和付出。——那里有安抚。
小佟这种女人是专门为男人而设的,她给予他们的往往比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情还多。她教他们成长,给他们抚慰和愉悦。她改变他们的人生方向,使他们一点点懂得,人和人之间是这样子的,而不是那样子的。
她是他们的母亲。对于所有的青年男子来说,她是一所学校。
她不自觉地做到了这一点,也许连她自己也不晓得。所有经她长大的男人也不感激她。她是他们的过客。他们需要她,曾经喜欢过她,然后就像风一样地,他们忘掉她。
新的男人又来临了。


至于小佟自己呢,她从他们身上得到了什么,只有鬼知道。也许仅仅是身体的愉悦,那是她在人世间惟一的娱乐,也是她与生带来的一门技艺。
一个女人,如果掌握了一门技艺,那她就会依赖它。这是不言而喻的。小佟的技艺就是在床上,床是她这一生的依托,是她施展才华的最合适的空间。
总之,我猜想,小佟在床上的表现一定和她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现判若两人。只有在这时候,她才像个女人,她极富想象力,就像一个诗人。她温柔,也勇猛,也跃动。男人欢喜的时候,她也欢喜;男人伤心的时候,她更加沉静。
有一种时候,跟她做爱的男人会失声痛哭,他匍匐在她的身上,就像孩子一样,眼泪鼻涕抹了她全脸。他不是为她哭的,她也知道。她把他搂得更紧了。她把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去。
她说,有白头发了。
她又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她的嘴唇翕动着,像历尽苍桑的鸨母的声音。她的声音里有深深的疼惜。也许她早就知道了,人世走一趟不容易,要历尽艰险,许多细微的痛苦像虫子一样,啃蚀着一天又一天。
至于她自己呢,终有一天也要老了,她的热情耗尽了。她的身体对于新一代的男子来说,已经不足惜了。她的抚慰是苍白的,没有意义了。到那时候,她该怎么办呢?
在她和男人的关系中,陈森森是停留的最长久的一个。他和她断断续续地来往了半年。有时候,他也会走开。他是生气了。她知道。
男人有时候就像孩子,他们喜欢较真,吃醋。
可是隔不了多久,他又来了。她就知道,他准遇到什么事了,他又有了新的苦恼——男人总是有苦恼的。
他们尽释前嫌,在一起竭尽欢娱之能事。即使在肉体的短暂而欢腾的交接中,她也知道,她给这个可爱而单薄的男子的帮助也是微乎其微的。她帮不了他。如果做爱能让人忘却,那就做爱吧。
有时候,她看着这个像影子一样走在阳光底下的男人,他淌过了一户户人家,像狗一样地探头张望着,非常不以为然地,他又扬头走过了。
他朝她走过来了。他甚至笑了起来,露出他那白而整齐的牙齿。这个外乡人,他的衣衫整洁,他的容貌清扬。他不擅长表达,时常沉默着。他有时候是活泼而生动的,有时候呢,并不因为什么,他显得沮丧而麻钝。
他是那样的单白而苍茫,站在那窄而长的、用砖石铺就的甬道上,他是没有背景的。他的身后是那无限的、灰白的天。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他谈不上快乐,当然,也不很悲伤。总之,他的整个为人姿态是含糊的,苍白的。他和她一样度日如年。
可是,当他的身影在光阴底下淌过的时候,他又显得那样的平静而坚强。
在他的视线所及之处,他也会看见一些细碎的场景吗?——一些情感和恩爱,一些微弱的喜悦和痛苦……然而这都是不足为怪的。人生就如西洋镜,镜子也会砂掉的。镜子里的一切也会老去了。


像鲁小冬呢,他完全是另一类人。他父亲曾是我爷爷时代的微湖闸副主任。他少年求学,一直生活在外地,直到八十年代初,才回到微湖闸。
他的对象姓夏,是个纯白、高爽的姑娘。她也是微湖闸的干部子女,算起来也是门当户对。她年轻的时候梳着黑而粗的长辫子,中年以后,辫子绞了,更加飒爽了。
他们是在1983年结了婚。本来也没准备那么早完婚,只因小夏姑娘有一次偶感不适,女伴们陪她去医院作检查,才知她是怀孕了。想起来也是个糊涂的姑娘,她没有一点常识。为了不让肚子里的孩子过早凸现出来,她用皮带勒紧肚子,所以,孩子生下来的时候,也是干瘦弱小,完全不像他们夫妻两个。
那几年微湖闸盛行婚前孕,像我叔叔、陈森森、吕建国他们,都是因为女朋友怀孕了,才仓促地结了婚。那是在八十年代初,一代青年就这样躲进了他们婚姻的桎梏里,他们的恋爱期结束了,他们开始了那漫长的、平庸的、百年如一日的生活。他们在婚姻里睡着了。
相对来说,鲁小冬和夏姑娘的婚姻还算好的。不久后,他们也离开了微湖闸,回到了他们的家乡小城,开始了温柔富贵的生活。
鲁小冬和我是同乡。很多年后,我们生活在一个城市里,但是一直没有来往。有一年春节,我叔叔一家来探亲,大年初一的上午,我们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因说起了微湖闸的陈年往事,我的童年时代,一代青年的成长,一些细碎的生活场景。
我婶婶奇怪地说,有的事情我们都忘了,你怎么还记得很清楚?
我说,我是目击者。我笑了起来。——我还想说,我是一代青年成长的见证人。但是我没有说。那一年我二十二岁了,是个非常矜持的姑娘。总之,我笑了起来。
我叔叔说,小蕙子对微湖闸是有感情的。
很简单的一句话。我听了,拿舌头舔了舔嘴唇,把头侧向有风的那一边。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眼里含着泪水。我不想让别人知道,仅是提起微湖闸这三个字,我就会淌眼泪。
我在那里度过了我生命中最初的几年,我的童年时光短暂而幸福,没有心事。我受到了所有人的爱护,我接受了他们的恩泽。那时候,我暴戾,也多情。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静静地爱过他们,可是我没有能力。在我生命的每一段时光里,只要想起他们,我就会心存感激。
我的青春期过得不好,我近乎冷漠。我把所有的情感都丢在了微湖闸,留给了那段时光,留给了我的爷爷奶奶,留给了那群青年人。
我看着他们走在阳光底下,那些没有经过世事沾染的、光洁而年轻的面容,那些没有痛苦的单纯的微笑。我看着他们在我的眼皮底下一天天地成长,我看着光阴怎样腐蚀他们的面容,他们老了,笑里有内容了,他们的背也稍稍地驼了。——我看着他们朝时间的深处迅速地堕落。我是说,我没有能力。
我刚才说过,我热爱他们,那是在我的女童时代,一个孩子。我的感情纯白而饱满。我静静地睁着眼睛,看着他们的一天又一天,我和他们一起处在日常生活的深处,我看着他们恋爱,欢腾,跃动。我看着他们三五年地就沉静了下来,眼睛里光阴的痕迹。
我觉得疼惜。
我看着时光再也不会回来了,我自己是不足惜的,我为他们觉得疼惜。
至今,说起那些人的名字,我仍如数家珍。我记得小凤子,小桔子,渔船上的宋家老三,机关办事员老贾,杨婶一家,我奶奶的干女儿吴姑姑。最主要的,还是那群年轻人,他们生机灵动,他们在八十年代初期的阳光底下。——他们留在了那些阳光里。
我很想把他们一个个地娓娓道来,然而我知道这是不能够的。我刚才说过,我是旁观者,许多事件的中心我无法进入,许多原因和结果我也错过了。我只看到了日月的流程,一点点微小的细节,一些像影子一样从我身边淌过的人,我如实地把他们记录下来,作为对那段时光的纪念。
有的事情,我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比如我奶奶,我叔叔。我以为那是真实的,一些基本的人和事串成了线,就是这样子的。
总之,他们基于我来说,仍是“冰山式”的人物,他们把头和脸露在了外面,人生里更大的喜悦和悲伤和邋遢永远在里面,我们无法看得清。但这是无关紧要的。


最主要的,我对他们怀有某种情感。我描述他们,就等于把那段情感重温了一遍,我看见从前的日子一点一滴地又回来了。时光倒流了。
竹林这个名字,我是喜欢的。
其实关于他的一切,我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早些年他在微湖闸生活过,后来调离了,至今也不知去向。我不知道他还活着吗,他生活得好吗?他是否离婚了?现在,他的孩子也该结婚了,他做爷爷了吗?
他比我叔叔他们年长几岁,结婚也很早,算起来大家都是玩得很好的朋友。在很多年前的那些夏日的傍晚,他们去闸上乘凉,扶在天桥的栏杆上,俯看桥底下的姑娘。他们吹口哨,有时也赛着吐唾沫,他们说,吐着了。
姑娘们便抬起头来看。他们便笑了。
他给他们讲荤笑话,小伙子们听得津津有味,个个笑得前仰后合。那些年我叔叔也不过才二十岁,我猜想,他们最初的性经验也许是从他那儿得来的。
关于竹林这个人,我实在不能说得更多了。他的相貌我也忘了。印象中的他,是方形脸,长得浓眉大眼,体格健壮。总之,是一个汉子。他为人正派,工作也兢兢业业,在那些年,他是一群年轻人的中心。他们凡事找他商量,也喜欢跟他插科打诨。我在想,他的身上也许有一种温暖的质地。
他不常从我们的门前走过,即便走过了,我也会躲进屋里去。——小时候,我有点怯生。所以,对他的印象总不是很深刻。
我只记得有一次,那是后些年了,他从新单位赶很远的路回微湖闸,来看看小兄弟们。我叔叔一下子从饭桌旁跑出去,喊上陈森森他们,说,竹林来了。
这件事,不知为什么,一直记得很清楚。很多年后,我叔叔的这一声“竹林来了”总是回荡在我的脑海里。
还有吕建国,他也是后些年来到微湖闸的。吕建国是长得很娟秀的青年,在1982年我回微湖闸过暑假的时候,他已经出现在我的视野了。他是新婚,妻子年轻丰满,也拖沓。我奶奶说,你去看看他们的家,从来没见过这样拖沓的女人,吕家不知为什么找这样的媳妇?
我记得有一次,是傍晚时分,吃完了饭,我婶婶带我去河边散步,我们拿着手电筒,一路找着蛐蛐。就这样,遇见了吕建国。我们在草丛边站了一会儿,他向我婶婶笑道,这是你的侄女吧,以后你要多多照顾了。
很人情味的一句话,尚且,他的声音是多么的好听啊。那一年我已经十二岁了,他并不晓得,一个女孩子曾经对他,以及他们这群年轻人怀有单白的、静静的情感。
常常地,在那夏日的晌午,我坐在窗前,或者门洞里,轻轻地并拢着双腿。我希望他们能走过我的门前,我想看看他们。我奶奶在我身后的床上睡着了,有时候她醒过来,拍打着芭蕉扇,她说,你不睡觉吗?这么热的天,你坐在门口干什么?我说我不睡。
我渴望见到他们。
有时候,他们从我的门前经过了,并不是有意的,他们朝我看了一眼。他们看见了一个小孩子,甚至称不上姑娘,他们知道,这是李主任家的孙女,李小洪的侄女,她是来过暑假的。
他们朝我笑了一下,也有的呢,非常不介意的,就转过了头。——在我后来的少女期,在每年夏天,我总是把这些情景细细地品味,我是多么的欢喜呵。
到1987年夏天,这种情感更加明显了。那时候,我已经念高二了,容颜在五六年之间有了本质的变化。我叫人认不出来了。更加高了,瘦了,单薄了。梳着两条麻花辫,有了知识和另外的生活。总之,完全是一个少女了。
他们呢,仍没什么变化。人还是从前的那些人啊,在静静的时间长河里流淌。他们也不见老,才二十八、九岁的年纪,青草碧树一般的年华。他们的衣着有了改变,我是说,在1987年夏天,流行穿细而长的西裤,白色T恤,或者花衬衫,他们跟风而上。我喜欢他们的衣着。
我仍坐在门前等待,我不是在等待爱情,我知道,这个抽象意义上的词,在我身上永远不可能真实地发生。我只是想看看他们,静静地度过我的情感。那是人和人的情感,也是女性对男性的情感。
我知道,有的情感在我身上不会留下任何印迹,它们将随风而逝,无疾而终,——它们不会留下印迹。
我对自己说,我要记住他们,这段时光,以及对他们的“爱情”。我要像识字和背书一样,把它们深刻在我的记忆中。如今,如愿已偿,我记住了。我还记住了他们对我的怠慢,在那些岁月里,他们明显地感觉到了一个少女的存在,他们懂得了避讳。他们和善,淡然,也客气。
他们几乎很少和我搭话,有我在的场合里,他们轻轻地走过了。他们懂得了尊敬。
有一次,我在林荫道上遇见了陈森森,也就是我常说的那条林荫道,在院子的正中,用水泥铺就的,宽大,漫长,洋梧桐叶的影子在脚底下静静地盛开。
那是夏日的晌午,阳光烂漫,整个一条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世界很安静,也有一些蝉声,然而被我忽略过去了。我是在一瞬间看见他的,他在林荫道的另一边。
他朝我走过来了,很近了。我看了他一眼,很熟的人了,十几年前就互相看着变化的,也没有说过什么话。我抿着嘴微笑了一下,很吃力的,我自己也知道。
他呢,大约也笑了一下,我不记得了。也许他并没有笑,然而他的表情里有友善。也很矜持,我知道,也很吃力。总之,一个姑娘,她长大了,这有什么好说的呢?他吧嗒着眼睛又走过了。
我看着脚底下,白色的学生凉鞋,圆圆的脚趾头,血管的青筋在脚面上像枝叶一样地布散开来。我看见梧桐的影子落到我的脚面上了,它和我一起在走动。一会儿是青筋,一会儿是梧桐,就这样,我走过了。


我再说那年春节,我和我叔叔一家走在小城的街道上,因说起了鲁小冬,我婶婶说,为什么不去他家看看呢?给他拜个年吧。
就这样,我们走进了鲁小冬的家。他住在一个大院里,一幢精致的两层小楼,楼前有蓊郁的冬青。总之,看上去是那种很得过的人家,清洁,整齐,是一个小康之家。
那一年,他的儿子也有十岁了,是个活泼好动的小家伙,有一双大大的黑眼睛,只是身子骨仍嫌瘦小,像小萝卜头。我婶婶笑他是“皮带里出生的孩子”,大家都笑了。从前的小夏姑娘风姿犹存,只是笑颜间有了岁月的流痕,毕竟,很多年过去了,她是一个十岁孩子的母亲,她也有三十四五岁了吧?
鲁小冬呢,他已经是一个单位的局长了,副处级干部。言谈间有少年得志才有的谦逊平和。
我婶婶艳羡地说,微湖闸那一代人中,就数你混得最好。我叔叔暗淡地笑。
鲁小冬说,什么好不好呢?那都是骗外人的把戏罢了。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小夏一直在打量着我,轻轻地摇着头,仿佛不能够相信似的,她笑道,我们做姑娘的时候,小蕙子还是个孩子呢,现在小蕙子也成了姑娘了,想想时间真是可怕的。
她倒不想想,她的孩子也已经念小学三年级了,穿着厚厚的冬衣站在门口,和我叔叔家的孩子互相打量着。
很多年后,我还能记得当年客厅里的闲谈,四个过去年代里的青年沉浸在回忆里,那火热的、炎夏一般的八十年代,那是他们自己的年代。没完没了的阳光,永远的夏日,有一瞬间,知了声突然停了,世界是那样的寂静而虚无,年轻的他们深深地喘了口气。
青春,爱情,肉体的欢腾,一代人的静静的理想,几乎是在一瞬间逝去的。也很难弄清楚当时是怎么回事,也很难追忆了。
他们坐在客厅里,能说起的还是一些具体的往事,那些过去生活里的细碎的流程,发出朗朗的笑声。他们说起了陈森森,吕建国,竹林……真的,很含糊了。也漫无边际了。能想起来的,至多也不过问一句,升了吗?还是原来那个样子?
唔,还是原来那个样子。晃晃悠悠的,吊儿郎当的。
发财了吗?
不清楚。曾听说停薪留职去了深圳,混了几年,不声不响地又回来了。
老一拨的人中有死去的吧?
都还活着。因笑了起来。
我婶婶和小夏坐在另一边,不知说起了什么,一直吃吃地笑着。她们大概想起了做姑娘时的一些往事,算起来,年轻时都是玩得很好的朋友,割头不换的。也有很多闺阁秘密,那只能说给自己的小姐妹听的,不准外传的,发过誓的。
现在呢,当然谈不上是秘密了,在阳光里晾晒了很多年,都是妇人了。
我婶婶因笑道,那时候微湖闸人丁兴旺,现在呢,走的走,散的散,也不常回去看了,也不知道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小夏说,前几年我父亲回去过一次,据说情况不太好,机关里在闹裁员,人心慌慌,也不知怎么弄成这样子了?
我婶婶叹道,人世真是变了。十几年前谁又能会想到今天呢,那时候人心太平,穷也穷得快乐。没有牵挂。谁又能想到今天呢,有人还会失业。真真是,日子好了也不太平,日子坏了呢,更揪心。
小夏说,那时候人真是逍遥啊。上班了,那些娘们还常纠缠在一起打闹呢!也没人管的。——小蕙子大概不记得了。
我说记得。也确实记得:在那些年头里,除了旱涝两季,机关里没什么事。人们午睡醒来了,懒洋洋地去上班。说是上班,倒不如是说在一起闲聊胡扯。三个人一群,两个人一档,也有的人躺在草坪上睡觉,手搭凉篷,在太阳底下做着白日梦。
下午的阳光昏黄,消沉,也缓慢。人们的眼睛强睁着,睁到未来也去。有一瞬间,他们以为自己睡着了,他们听到了自己均匀的鼾声,脑袋里有一片一片的阳光的沙漠,那样的遥远,真实,不着边际。胸口里出了一点点汗,天真暖和啊!未来似乎很遥远,现世也是好的,很安平,有阳光。
还有一些妇道人家,坐在树荫底下的石凳上,纳鞋底,织毛线活,纳凉。虽是秋天的下午,天仍有些燥热。她们坐着,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有时候也会爆发出一阵狂浪的笑声。还有一些人,竟抱着婴儿来上班的,非常大方地解开衣衫来奶孩子,也不避人的。
也有男人过来围观,彼此取笑着。个中就有一些非常泼辣的妇女,说话间就动起手来了。不过是你摸我一把,我掏你一下,各自护着自己的身体,笑做一团。
小伙子们看不下去,笑着跑开了。姑娘们呢,一般是不来这种场合的,她们在背静的地方坐着,或者和一些守规矩的妇人在一起,彼此开一些善意的玩笑,说到深处,便羞红了脸,头扭到一边去,轻轻地啐了一声。
——这就是那个年代微湖闸的生活,那是在很多年前,八十年代初期。你很难想像在那些年的阳光底下,盛开了多少生动活泼的日常生活的图景,也许它不含蓄,可是明朗、恣意,和煦。它也不够传奇,一切都是符合逻辑的,在日常的规范之内,一种不着边际的太平。
又是十年过去了。我们坐在鲁小冬家的客厅里,在回忆里度过了1992年的春节。我还能记得那天的阳光很明亮,在正午的日头下,室外物体的影子显得矮而小。我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抬头看太阳,看得久了,眼也花了,也不知身在何处了。
我又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人们,以及在微湖闸的我自己,我们就这样走过了我们的和平时期,迎来了内心的欲望、激荡和荒无。也许我们并不晓得,我们在时间的长河里走远了,我们掸了掸手掌心,非常不介意地,就这样,走远了。
还有那群可爱的年轻人,他们穿着牛仔裤和格子布的衬衫,在很多年前那落荒的太阳底下跑过了。他们自己是不晓得的,一个年代就这样被摔在了身后。很多年后,他们个体之间也有了很大的区别,他们都老了,也都在过具体而琐碎的日常生活,都丧失了热情和理想,都不很快乐,一样的劳碌,辛苦,叹息。
有的人的生活已经支离破碎了。有的呢,还算完整,比如鲁小冬。——也许在很多年前,当他第一次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我们就知道,他这一生大致的走向。他是个平和的年轻人,也入世,他擅长处理各种关系,情感和婚姻的,社会事务性的,伦理和道德的……他身材高佻而瘦削,暗色皮肤,小眼睛,稍稍有点刨牙。
总之,一个平民子弟所具有的白手起家的混世能力在他身上都具备了。他精明强干,胆识过人,为人也真诚。他一点点地从深处站了起来。他不太去想人生飘渺的那一面。
我不是在说,他的生活就是好的,也许他已经破碎了——在骨子里,外人不知道罢了。而且,那么多年的光阴走下来,好也不是好了,坏也不很坏了。
我只是想起了陈森森,在很多年前的那些阳光底下,他肯定看不见,多年以后他的现实生活,他不知道,什么样的命运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他更不知道,命运和命运之间的区别竟是那样大。——那时候,他肯定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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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27 17:19: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性的童年

现在,让我再把时光掉转到七十年代中期,我的童年时代。我先来说一个人,她是我的好朋友,叫小桔子。
那时候,在微湖闸,生活着一群和我同龄的小孩子,比如小桔子,小凤子,也有年纪稍大一些的,像杨婶家的三姐。大院里,这七八来个孩子代表着微湖闸的第三代人,他们在这里度过了懵懂无知的童年,这里,留下了他们一生中最初的、仓促的记忆,那旧红色的背景,正午的阳光是白颜色的。
厨房的门前有一棵老榕树,春天的时候,榕树开花了。小小的花儿,粉色的,像虫子一样爬上了枝条。站在树底下看,榕树很像一把伞,有时候,细碎的阳光也会落进来,刺痒了孩子们的眼睛,他们便笑了。
这一群孩子,在微湖闸度完了童年,也就离开了。他们到了该念书的年纪了,便被父母送回各自的小城。——那时候,微湖闸是没有小学的。他们天各一方,彼此再也没有见过面。
也有的是永远长不大的,她永远停留在六岁,像小桔子。
小桔子是个漂亮的、安静的小孩子,姓杨,她父亲是微湖闸的现金会计,管发工资的。母亲也在微湖闸工作。
她上面还有三个姐姐,肩挨肩的四个孩子,形容整齐而娟秀。他们家住在我们的前排,两间普通的套房里。有时候,嫌太挤了,父母就把三个姐姐送回老家,单单留下小桔子,因为她体质柔弱,个性娇憨可爱,同时也很听话。
我奶奶很喜欢小桔子,她常常对我说,你看,你长得没有小桔子好,又不听话,多早晚你们要能换一下就好了。
小桔子常来我们家玩,我奶奶总是给她吃最好的零食。每次,我总是等她把零食吃完了,才吃自己的,一边吃,一边认真地打量她。个中原因,大概也是出于微妙的妒嫉吧?
后来,我和小桔子成了非常好的朋友——起源于一件秘密。
有一天中午,吃完了饭,睡不着觉。我奶奶打发我说,你去找小桔子玩吧。就这样,我朝小桔子家走去了。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我还能记得。太阳很高远,阳光却是近的,贴肤的。想起来,这一幕就在眼前。我捡了一根树枝,一路上拖着,扫起了很多灰尘。
小桔子家没人,父母大约外出了,两个房间也紧锁着,推不开的。窗台前有一只小凳子,我站上去了,隔着玻璃窗朝屋里看。
我看见了小桔子,她正把身体压在桌子的拐角,她的身体浮起来了。她是背对着我的,所以我看不见她的表情。我只看见她头顶上的蝴蝶结在微微地震颤。
我贴着窗子看了很久,这才问道,小桔子,你在干什么?
她一下子从桌子上滑下来了。她看见了我,神色慌乱而羞愧;她脸色潮红,似乎刚从一场挣扎中脱身出来,在轻声地喘息着。——现在,你自然也知道了,这个五岁的女孩子在自娱。
她开门让我进去了。我坐在藤椅上,她呢,扶着门框轻轻地站住了。正午的阳光落在她的衣衫上,脸上,眼睫毛上,也不知可否是阳光的缘故,使得她整个人的神态显得很异样,有些假。有一瞬间,她的眼睛是看到我的眼睛里来了。我知道,她在打探我,看我是否知道,或者知道了多少。
我的脸有些红了。我揣测到了一件事情,我知道,我的揣测是对的。
我们不着边际地说了一些话。总之,你可以想像得出来的,两个孩子各怀鬼胎,心虚而气短。她们甚至笑了起来,她们的笑容僵硬而短促,死在脸上,不发出声音。
从她家走出来时,头有些晕。那天的阳光很明亮,我刚才说过,那是春日里从来没有过的好阳光,很眩目,恍若夏日。也许我们根本就没有谈话,坐了一会儿,讪讪的,就散了。我拖着树枝走在来时的路上,自己也不能相信,就在这一个来回之间,不过十几分钟吧,我发现了另一个世界。
在来时的路上,我还是个孩子,刚吃完了饱饭,走在阳光底下,很茫然。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也从不去想它。大约是遇见小桔子,说上两句话,就回家了。
后来呢,我确实回家了,也遇见了小桔子,也说了两句话。我拖着树枝,像来时一样扫起了很多灰尘。但是,一切都变了。
我走在阳光底下,踩着自己的影子,一步一个脚印的。我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沉着而拖沓。物质世界是如此的真实,冷静,较少伪饰。我们从其间走过了,看见家家户户的门都开着,我们看见了一些桌椅,笑逐颜开的伏在窗口剔牙的人们,衣着光鲜的人们。残羹冷炙还没有收拾,一只筷子搁在碗上,一滴饭粒子粘在人们的嘴唇边。一碗汤汁,不小心泼了,还没有来得及揩干净,汤汁从桌子的边缘淌下来,一点一滴的,如果走得近了,听得见声音,那声音就像更声。
总之,我们从其间走过了,我们看到的都是一些具体实在的物体。我们看不见的是个人的私欲和隐痛,那些龌龊的小秘密,那个更广大无垠的世界,它深藏在里面。


我也很奇怪当年的自己,竟是那样的坦荡从容,无动于衷。一个小孩子的手淫,我看见了,搭讪了两句,也就回家了。
我走在正午的阳光底下,看见自己的影子矮而肥。我听见了自己的喘息声,有一种时候,我觉得自己是无力的。身体更加重了,一点点地往深里沉了下去了。也更加轻了。——非常奇异的一种感觉。
我把手指塞进嘴巴里去,我开始吃我的手指甲。有时候,我也会回过头去,并没有看见什么,也不想看见什么,就这样,我心平气和地走过了。
第二天,小桔子来看我。我们在家门口的菜园子里玩了一会儿,她攀附着篱笆墙站住了。她的手轻轻地剥着篱笆上的泥垢,非常不介意,她笑了起来。她说,有一种游戏是很好玩的。
我大约也猜到,她说的是昨天的事情。她并不放心。
玩起来很舒服,她再次说道。
我点了点头。
后来,我们大约又说了一些话,小桔子便哭了起来。她轻声地央求我说,不能让别人知道的,真的不能。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我的眼前又浮现了昨天的情景,她伏在桌子的拐角,她在用力,她头上的蝴蝶结在微微地震颤。那是两只病态的蝴蝶结,粉红色的,丝绸质地的,没有生命。
我拿起她的一只手,握在手心。温凉的小手,柔软而洁白,没有血色。我说,你放心——我轻声地说着,眼睛看着前方,不知为什么,我也哭了。我的眼泪迅速地淌下来,很平静的一种哭泣,像是站在自己的身外;我猜想,我是在安慰她。
就是在这一天里,我和小桔子成了朋友。我们共同守着一个秘密,我得为她保密。为了贿赂我,她又给我讲了一些具体的细节。总之,在她眼里,这是一件无与伦比的事情,它极乐,舒坦,让人愉悦。
我问,这件事情,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摇了摇头,把眼睛吃力地眯缝到阳光里去。说道,不记得了,也许很多年前吧,在我刚学会走路的时候。——真的不记得了。
我们沿着篱笆墙坐下了,在那早春的阳光底下,空气明亮而清寒,园子里的茄子秧被霜打焉了。园子里还有一些蔬菜,绿色的青菜叶长大了,红色的朝天椒也爬上了架子。
园子外,一排排树木在阳光底下静静地生长,一阵风吹过,带过来清新的植物的气息。总之,春天来了,万物都在生长,我知道的。
在我的视线所及之处,我还看见一些成人,从我们身边黯然地走过了,他们背着手,稍稍驼着背,他们有很多心事吗?——他们不快乐?他们都是结过婚的人,一些老人,肥胖的中年女人的身躯……经历过欢爱,肉体的沸腾,荒唐过。现在呢,安静了下来,世界在他们眼前恢复了寻常的面目,有阳光,树木长出了新绿,脚底下的甬道是由一块块细小的石头铺成的。两个小孩子坐在园子里,双手抱住膝盖,很像“小大人”。她们在说些悄悄话吗?——可是天知道,她们会说些什么?
他们摇着头笑了起来。
一个妇女,她一边走着,慢慢地停了下来,她在数毛线衣的针数——她正在织一件毛线衣,已织到领子了,大概正在缩针。
我奶奶在喂鸡。她站在家门口,手里抓着一把稻谷,一边“噜噜噜”地叫唤着,她说,芦花鸡,阿黄,小雀子,来家吃饭了。
我转过身来,拿手攀住了篱笆,我想看看我的奶奶。那是第一次,我以一种奇异的眼光来打量着这个与我朝夕相处的女性,她老了,安静而慈祥,几乎没有性欲。她在很多年前,就与我爷爷分床而睡了。
她站在阳光底下,她的白头发上掠过白金的光芒。我在想着,她是否也曾有过年轻的时候,她作为一个女人……她的激荡的往事,她的热情的、奔放过的身体——她奔放过吗?
我难以想像。至到现在,我才发觉,我并不了解她,这个与我耳鬓厮磨的老人,对我来说,是个谜一样的陌生人。
什么都是陌生的,就连小桔子。这个当年只有五岁的小姑娘,长着一副圣女般的、端庄而恬静的面孔,她的皮肤白皙洁净,几近透明。她的眼睛是单眼皮,可是很大,圣光在她的眼睛里闪烁。她看人时的眼神,是那样的清澈、纯洁,略带羞涩。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她常常笑起来,露出了她的小小的白牙齿。她拿手捂住了嘴巴。
她的头发偏黄,黑中带黄,是东亚人的那种颜色。也稍稍有些卷曲,在刘海处,就像烫过一样——她是自来卷的头发,既洋气,又自然。
总之,就是这样一个长着天使般容颜的小姑娘,谁看了,都会摸摸她的发辫和脸蛋,赞叹两句,说,给我做女儿好不好?我给你糖吃。
小桔子总是摇摇头,笑着跑过了。
这时候,你再也不会想到,她已有了自己的性事。她自慰,淫乐,有了羞耻心,常常一个人哭起来。她有了自己的隐秘,在她那狭窄的、黑暗的天地里,只剩下了那些隐秘。她被它们压得喘不过气来。你再也不会知道。


小桔子说,这种事情其实蛮无聊的,也没有多大意思,做了以后很乏味的;不做呢,也不行,它变得很大,——揪心的。她吃吃地笑起来,才五岁的人,撇着成人的腔调,话语间有一种老气横秋的、疲软而无奈的声气。
她袖着双手,坐在家门口的矮凳子上,整个人的姿态是单调的,身影薄如纸片。她脸色苍白,唇色淡而白,她把头倚在砖墙上,清平的眼睛里全是阳光。
常常有这样的时候,她坐着,是和暖的春天的下午。院子里静静的,人们都上班去了。也有一些人,从阳光底下走过了,他们拐了个弯,走进了一条甬道,走远了。他们的影子打在砖墙上,“倏”的一下消失了。
起先,她坐在家门口的矮凳子上,也不想做什么,一下子也难以想起什么,脑子里是一片阳光的沙漠。天地是那样的遥远,人是小的,一切都是不着边际的。
后来,欲望就来临了。欲望总是在不期待中来临的。你永远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它为什么来临,你也掐不准它的时间。有时候是在白天,有时候是在晚上,在睡梦里,一个手势间。有时候是在别人的笑谈里……总之,它来临了。没有任何预兆,就像一阵风一样,它从天而降,突然间来到了你的体内。
这时候,你有什么办法呢?
她转身朝屋里走去了,她穿过客厅,来到卧室里。卧室里的光线很暗,绿色的纱窗上沾染了灰尘。绿色的纱窗上也镶嵌着金鱼,有一瞬间,金鱼好像全活了,一条一条的,在泛波的纱窗上游动。
窗户外,是一排灰屋顶的房子,那是职工食堂。看得见穿白厨服的厨师,在门洞里的案桌上剁着什么。
她走在家具与家具之间,看见一些微小的缝隙,有一只蜘蛛结了网,从缝隙里探出头来。桌椅,五斗橱,床,静静地躺在角落里,它们是那样的明白,通晓道理,也略带节制。——它们是一个孩子隐秘的见证。……
她立在桌子边,把手搭在桌子的拐角上了。全都是拐角,桌子的拐角,椅子的拐角,五斗橱的拐角,它们结实,精巧,尺寸也是吻合的,光线颤抖而温柔。不拘是哪一个拐角,她只要把手搭上去,让身体悬空飞扬起来,她就飞扬起来了。
在这一切似是而非的过程中,有一些东西是恍惚的,不确定的,同时又是真实的,硌人的。比如说焦虑,无聊感,喘息声,那当然也是有的,可是并不过分。即使是激动,那也是一种心平气和的激动。总之,不是第一次了,所有的动作都是谙熟能详的,也不新鲜了。紧接而来的是肉体的快乐,在那一瞬间里漫山遍野,铺天盖地,可那也只是快乐本身,不更多一点,也不更少,是属于平常的、人类的快乐,也不夸张。
性事完毕了呢,她就从桌子上跳下来。她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喘息着。现在,她要休息一会儿,真累啊,身体已经疲沓了下来,它软弱,空洞,虚无,它在它自身之外,就像一具尸体。心还在猛烈地跳动,速度之快,她的身体已经完全跟不上了。她开始干呕。——这也是正常的,一个小孩子性事完毕,大约都会有类似的反应吧?
窗子外阳光明亮,她知道的。那是一个真实的人世,有很多生命,各式各样的物体。日常生活静静地涌动着,发生着,向前伸展。也有一些人从窗前走过了,他们探头张望着,因为隔着纱窗,他们很难看见什么,他们伸了一下舌头,自以为很俏皮的,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这样,走过去了。
她来到室外,重新坐在小凳子上。家门口有一棵老榆树,春天的时候,满树的叶子盛开了。她把手伸到袖筒里去,像刚才一样,她是那样的安静,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她又恢复成了一个完整的小孩子,穿着花衬衫,长着一双长睫毛的大眼睛,有简单的思想,不多的一点知识。笑容纯洁而无邪。
极偶尔的,她也会回想起刚才的那一幕,在庞大的、阴沉的屋子里,她的动物的身体。真的,已经记不起来了。那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了,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她抿着嘴巴,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甲。阳光更加昏黄了,阳光下树影婆娑,她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


这就是小桔子的故事。很多年前,我答应过她的,为她保守这段秘密;很多年后,我把它公布于众,写进我的小说里。我从来不想说,我是个纯洁的孩子,天真烂漫,自然天成,我不是。
我只想告诉你,在孩童的世界里,——在某一类孩童的世界里,你可以看见色情和肉欲。如果你细心察看,你肯定看得见的。也许在很多年前,你也曾经是这样的孩子,你受过它的压迫。你的整个童年时代黑暗而阴沉,就因为你受过压迫。那是肉体的压迫,也是快乐的压迫。
快乐来得早了些,它在你小小的身体里搅得你不安宁,它超过了你那微小的肉体的负荷。你被它压垮了。你开始觉得这是在犯罪,犯罪感愈日俱增地生长在你的体内,它超过了你,它曾经是你的全部,是不是?
你也许觉得,比起那沉重的犯罪感来说,肉体的快乐简直不算什么。它来得如此艰难,也不是时候,总之,你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它简直要了你的命。
很多年后,你自己也忘了这档子事,——也许你还能记得,可是晴蜓点水,一掠而过。它对你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你有了自己的快乐,你的快乐是通过一种正确的途径得来的,它坦然,明亮,哪怕它是下流的,它也正确。
很多年后,你也许还会——唔,我说的是“自娱”,你肯定会的,因为无聊。你用你自己的方式“自娱”。它是千百个取乐方式的一种,只适合于你自己。你用它用得熟练了,就像人生中的一个短促而虚无的手势,不为快乐,只为虚无。你知道它的拐弯抹角处,知道在什么地方用力,何时轻盈,知道怎样做才能使你的肉体获得短暂的升腾。
做完了,你乏了,打了个哈欠,就睡了。你不会觉得害羞。你是成年人了,有着结实的身体,健全的心智。总之,一切就这样子了,你麻钝了,你不会觉得这是在“犯罪”。
如果这是你的“性成长史”,那再好不过了。从前的一切就这样被抹去了,它没留下任何印迹。你沿着正常人的轨道匀速行驶,生命迅即飞逝了。
或者呢,你是另一种类型的孩子,就当你是个女孩子吧。你天真,纯洁,明朗。在很多年前,魔鬼还没有攀附上你的身体。——会有这种女孩子吗?
这个孩子,她小小的,像纸片儿一样单薄;她梳着马尾巴,穿着碎花布的衬衫,倚在正午的门框里晒太阳。刚吃完了饱饭,人确实是倦了,她袖着手,把手指朝衣袖里够了够。光只是想笑。
她是象牙肤色,有着小小的细米牙齿,形容还没有长足,人是含糊的。
她的胸脯很小,是扁平的,还没有性别的存在。身体也是小的,裹在碎花衬衫里,感觉不到快乐,也没有痛苦;绝大部分时候,她可以忘却她那真实的肉身的存在。
她没有性欲,也不敏感。肉体的快乐在她身上睡着了,要到很多年以后才能苏醒过来。她是真正的天使,一个纯洁的孩子,人类文明的骄傲。
她看《十万个为什么》。有时候,她把手握在妈妈的手心里,认真地走路。她抬起头来,问,妈妈,为什么月亮会在晚上出来呢?
她妈妈也回答不出来。这个问题对于成人是深奥了些。
她对于世界的认知是循序渐进的,先是情感的,后是科学的。总之,她的世界清洁,整齐,饱满,那里头没有慌乱。
世界有很多扇窗口,在她的童年时代,它只为她打开最纯洁的一扇。她是个幸福的孩子。
要到很多年以后,她足够成人了,世界才为她打开别的窗口,罪恶的,羞耻的,情欲的。她从每个窗前走过,探头张望着,有时候也驻足停留,作短暂的欢腾。她就这样走过了她一生中的无数个窗口,少女的窗口,青年的窗口,妇女的窗口……每一扇窗口的打开都是那样的及时、适当;每一处的风景,不管是轻和重,都是可以承受的。
等到她老的时候,一切都经历了,一生富足而饱满,她微笑着沉默了。
是的,对于有些人来说,成长的秩序总是那样的井然,有条理。情欲在最适当的时候到来。情欲跟着身体一起成长,情欲以一种最恰当的方式得以满足。
在她一生的最初几年里,她坦荡,明朗,喜悦。她从不惧怕。她的身体正在沉睡,她没有其他的欲求。


可是,在这篇小说里,我想说的另一类孩子,她和上述两种孩子都不一样。她过早有了性娱乐,——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构成了她一生中最黑暗的、惊悚的记忆。她和她的记忆一起成长。她一生也没能从那记忆中解脱出来。
这个小孩子,如果单从外表上看,她和别的孩子没有什么区别。她瘦弱,单薄,她十二岁才来的月经,到十六岁才开始戴胸罩。她的胸脯实在是小的,一直到她成年了,有了自己的性生活,她还长着萌芽似的乳,握在手里,像两只柔软的、病态的小雀子。
她话不多,偏于安静,看上去不是那种燥动不安的小孩子。她的神情也偏于单调,老道,自小就是这样子的,长大了也不能改变。总之,她不是那种灵动的、眉目传情的女孩子。也就是说,她始终没长成风情万种的女人。
有一些质地,从她出生那一天起大约就注定了。比如说,她冷静,节制,理性,她一直以为这是对的。这大约是她们家族的传统,被作为一种美质存留在她的血液里。她普遍地受到了男人的尊敬,她懂他们,也疼惜。他们说笑的时候,她也笑了;他们都是一些孩子气的人,有活泼的生命,对于欢娱有着无止境的、贪婪的索求。
有她在的场合里,他们的谈话与旁的女人的谈话是不一样的,他们稳健,深沉,正派。当然,风趣和玩笑也是难免的,都是成年人了,这是难免的。
她把他们身上高贵的那一面全勾引了出来,使他们暂时忘却了男女和性欲,只作为人而存在着。他们也把她当做正经女人看,她明智,清晰,有知识,他们拎得清的。
他们会想和她睡觉吗?不清楚。也许一瞬间曾起过这样的念头,但是想一想也就算了。这样的女人,大约很难得手,花费很多精力去做成的事情,到最后也未必有意思。可以睡觉的女人总是很多的。
总之,在很多年后她和男人的关系中,清楚明朗的居多。这谈不上好或者坏,这只是她的习惯。习惯的事情,你难以去改变它,是不是?
她的青春期来得迟了一些,她在二十三岁以前还是个处女。那是个中年男人,一个小康之家的丈夫和父亲。他在一家小银行任要职,风度还算可以。
他第一次弄她的时候,她吓了一跳。在那夜晚的郊外,他抱住她,拿她的手按在他的下体上,她尖叫一声跳开了。——她不知道男人是这样子的,真的。在很多年前,她就知道男女之间是可以取悦的,但不是这样子的。
她原本是个无知的姑娘,如果单从男女关系来看,你也可以认为她足够单纯。她从不看性手册,在她的少女时代,关于性知识的教育已经很普及了,它们大量登在报刊杂志上,比如《妇女之友》、《家庭与生活》、《中学生》等等。看到这一页的时候,她一下子就跳过去了。她以为她早就懂了。她不屑于承认那是因为害羞。
那个男人弄她的时候,她疼得要死。她淌血了。他抱住她,他的嘴在她的耳边吹着热的风。他感激她。他的老婆都不是处女,可她是个处女。他给她讲性常识,她冷静地听着,可是觉得很恍惚。
他问她,你快乐吗?她想了想,点点头。他又问,这真是你的第一次吗?那么大的人了,从来就没想要过快乐吗?她低下头,这一次她不愿意撒谎了。关于她的从前,她不想说的太多。
他以为她是羞涩。又说,真是个奇怪的人呵,第一次做的时候,竟也能这样落落大方。她这才笑了起来。
回家的时候是一个人,她坐在末班公交车上,看着汽车驶过了城市的街道,一盏盏路灯,看着路灯下青黄的梧桐叶擦着车窗玻璃,她把手贴到玻璃窗上去。她以为她哭了,然而没有。只是茫然,很不对劲的一种茫然。
很多年前,她就想着她和男人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总有那么一天吧,她要从他们身上得到愉悦。那是力量和汗水的交织,那是真的愉悦。也许时间足够长,可是她要等来这一天。
她把这情景翻来覆去想了很多遍,想像中的自己是发狂的,害羞的——毕竟是第一次,装也要装出害羞的样子来。想像中的自己是木然的,她这一辈子完了,很多年前她就知道了。她的热情耗尽了,她的快乐在很多年前就透支光了。她糟蹋了她这一生。
可是她再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子的,不是不好,也不是很好。总之,还活着,有一点生机,可是很勉强。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还没有性意识之前,那懵懂的、正待苏醒的一刹那。


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一下子也很难说得清楚。总之,是个强有力的小姑娘,坚硬,富有情感,也平静。身体里空剩下了力量。
如果要用一幅图景来表现,那就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孩子,她毛发直竖,双手叉腰;她站在一堵砖墙前,看上去很空洞。她的神情是较为复杂的那种,既是女童的,又是女人的,两种神情天衣无缝地镶嵌在她的脸庞上,既独立又交融。
她正在发怒,也许是因为焦虑,也许来源于日常生活里一些不如意的细则。总之,这是一幅关于性意识的画,在这个五岁女孩子的脸上,你可以看到一些元素,比如青春期,情欲,焦虑感和力量……可是谁又能画出这样的画来,不需要脱衣服,没有道具,只是借助于一张脸,就让人觉出这是性意识?
谁又能画出一个简单的女孩子,她内心的成长史。她把自己包裹得那样紧密。平静的外表,开朗的笑声。小心翼翼的,偶尔也有泼辣的动作,一切都是似是而非的。谁又能画出她微小的身躯里,深藏着的思想,南辕北辙的场景……种种隐秘。
大人都记得,她怎样一天天地长大成人。她蹒跚学步了,会说话了,能写一些简单的阿拉伯数字了。她学会自己用筷子了,吃饭的时候,她站在凳子上,刚好够着桌面,一顿能吃一小碗饭。
她能做些简单的家务活了,洗自己的小手帕,背心和裤衩,有时也抢着用搓衣板。
她能和人擦呱了,拉些家常了。坐在人们的脚边,一起剥毛豆,总能够一递一声地说着话,地道得很。
她有了性意识了。有一天,大人无意间撞见了,百思不得其解,才刚两分钟前,她还是个坐在窗沿下玩泥巴的小孩子,这件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它从何而来?
所有人都不知道。
它是一个谜,永远没有解释。
人们只是震惊于这样的场景,摇了摇头,也不想点破它。实在看不过了,也只会轻轻地拍她一下,若无其事地笑道,偏这样不争气!说完了,就朝屋外走去了。
很多年以后,这个女孩子还能记起这一幕,在那光天化日之下,一切都暴露了。接近正午的阳光,清寒,正大,也恐怖。
再也没有比这更毛骨悚然的一幕。很多年以后,她还能记得自己,怎样站在客厅的阴凉里,看见阳光沿着门洞撒进来一小块长方形。阳光与阴凉是截然分开的,像人世的阴界与阳界。
她睁着眼睛看到阳光里去了,看得久了,眼睛也花了,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整个人就像一桩物体,她嵌到客厅下意识的那部分背景里去了。也没有情感和思想,只知道身体是热的,脊背上冒出汗珠来;也是冷的,冷到惨然的地步。
在那以后的日子里,照样也“行乐”,只是冥冥之中总看到有一双眼睛,它是慈祥的,沉默的,饱含世故的。它在她的身后,头顶上,角落里。有时候真是担心的,抬起头来,怕屋顶上会露出一双眼睛来。它无处不在,它是神的眼。
还有那双手,那是一双温绵的手,老了,布满了茧和皱纹。它在她的脊背上只轻轻一拍,她的世界就乱了。
她还会听到一种声音,那声音非常苍老了,它是搭讪着说的,装作很不介意的样子。它说,总这样不争气。那声音随处都是,它在空洞的世界里飘着,随处都是。
那声音响彻晴空,在阳光底下,在饭桌边,在和小朋友的游戏里,在睡梦里。她一下子惊醒了,她知道,那声音在她的身体里。它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在她出世以前,它就深远地、恒久地存在着,它是那样的旷古,荒老,虚无,它大于人。
在她出世以后,它来到了她的身体里,它跟随着她。——它跟随着她,如影随行。
它是人体的一部分,它是羞耻心。想起来,人哪来的羞耻心呢?它是伴随着身体的快乐而产生的,可是身体哪来的快乐呢?它也是亘古的吗?它地老天荒吗?它大于人吗?
她曾经是那样一个安宁而美好的小孩子,有着薄如蝉翼的单纯的笑,笑得苍茫,也坦然。——她心中的熊睡着了。
她心中的熊也常常醒过来,它醒过来的时候,她的世界开始乱了套。
她要跟自己的身体作斗争,就像一头真正的母兽,她暴力,残忍,温柔。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没有胜负可言的斗争。它是全方位的斗争,跟羞耻心,跟快乐,跟虚无,一切全乱了套。
那里头有伤亡,人的弱小,真正的伤心。一场伟大的悲剧,值得同情和吟唱。

很多年后,我已经忘记了小桔子。我沿着童年的足迹一步步地往前走着,虽然步履艰难,可是在某个瞬间里,也有生的喜悦和平安,一点点地渗入了我的身体里。我的眼里因此含着泪水,我对这喜悦和平安怀有感激。
我看着自己怎样从童年的桎梏里一点点地走出来,还算不错,我身体健康。几乎隔一些时间,人们就会看到我身体的变化。人们惊讶着,发出叹息的声音。人们说,时间真快呵,几个月不见,小蕙子又长高了一点点。
人们又说,时间就是这样流逝掉的吧?我们自己是看不见的,可是一天天地,小孩子长大了,我们老了。
总之,在那以后的岁月里,我茁壮地成长,我听到有骨骼在我的身体里拨高的声音。我念小学了,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跟老师念“a、o、e”,我认识了很多汉字,山川,河流,祖国。爸爸和妈妈。工人和农民。
我认真地念着词句,抬头看窗外,对于世界的初步认知也许就这样开始了吧?世界越来越大了,它新奇,广漠,很多不可触及的人和事,越过时空来到了我的视野里。它们在报刊杂志里,书籍里,课外读物里。
我态度端庄地看《人民日报》、《新华日报》、《半月谈》,我读报的严肃劲总是让我父亲忍俊不禁。有时候他也自叹弗如,他对我母亲说,她现在的记忆力比我好。
这是真的,那一年我不过才十岁,竭力去记住很多东西。一些抽象的、大而无当的词语填塞了我略嫌拥挤的记忆,可是还不够,总嫌不够。我要记住它们。
我记住了华国锋,李先念,邓小平。十一届三中全会。苏南乡镇企业。我记得自己怎样坐在夏日的院子里,听父亲和他的朋友谈正在蓬勃发展的苏南经济。那是八十年代了。星球大战计划正在实施。阿富汗人民处于水沉火热之中。战争,瘟疫,饥荒夺走了脆弱的、蓬勃的生命。
我喜欢拜伦和雪莱,因为他们的漂亮。不喜欢乔治桑,因为她的放荡。
我迎来了青春期。第一次来例假了,胸脯微微地肿起来了,有点疼。我不再坦然地和母亲去澡堂洗澡了,因为害羞。
我越来越多地沉默了。
我感觉我身体的一部分力量走了,新的力量来到了的身体里。我坚忍,挺拨,更加伤感。常常为一些不关己的事情默默地淌眼泪。我有了新的、广大的情感。
总之,我的青春期总体上是灰败的,不见光泽的。男女,爱情,情欲,种种幻想,不见得没有,可是也未必多到让我去记述的程度。
我觉得自己老了,经历了一切,一切都不再新鲜了。我的身体正在成长,可是思维渐趋缓慢。我以平静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同龄人,那些可爱的、灿如春日的少年们,他们早恋,在夏日的篮球场上奔波,他们汗渍淋漓。她们穿着花裙子,在课间十分钟里,争分夺秒地跳橡皮筋。她们的影子在阳光底下飞起来了。
我看着,心情愉悦,并微笑着。对这个世界,我宽厚,容忍,有自己的爱和疼惜。
我并不以为,我的青春期应归咎于童年的某段经历。真的,也许并不相干,很多事情是没有因果的,我不是“对应论”者。我不想夸大其辞。事情对我来说,是分段叙述的。这一段与那一段是没有关联的。这一段还没有结束,可是下一段已经开始。我喜欢这种解释。
我只是想起了小桔子,她死得那样及时,还没有来得及长大。我代她长大了。
我想起了她的小小的坟,现在已被填平了吧?她融入到泥土里去了,她成了泥土的一部分。我想起自己对她的情感,真的,很难说有什么情感;即便在很多年前,她刚死的时候,我也未掉过一滴眼泪。死对我来说,是那样的抽象,遥远,我想我会活得很长。
况且,是那样非英雄式的死,即便在那个年代,也不算例外。
我代她活过了漫长的二十五年,今年,我三十岁了,可是我并不懊恼。活着,我才得以看到很多事情。有的事情不看也罢,可是看了,虽不愉快,也没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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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27 17:21: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八十年代——我的爱情年代

我在微湖闸以外的地方,度过了我的少女时代,那是八十年代。
那时候,我已经离开了微湖闸,回到了我父母身边。我遇见了我弟弟……我弟弟只比我小一岁,是个懦弱、含糊的美少年。他长着我们家男人惯有的好容颜,脾性温和,羞缩,贪玩,没有野心。在某种程度上,他是我叔叔的另一个翻版。谁都说,他们叔侄俩是很像的。
我和家人一起生活。我和他们发生了一些情感纠葛,我是说,在我和父母,和弟弟之间,曾经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对应关系。我爱他们,你也可以说,这种爱是没有前途的,它是一种情绪,就像一股暗流,它潜藏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
我把这种爱表达了出来,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它蓬勃,有力,悍然。它是某种程度上的暴力。我把我的爱带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所有人都不懂,我自己也是茫然的。我跟着我的方向走,我被我身体里莫须有的情感和力量支撑着,牵引着,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那个地方,它阴郁,枝叶茂密,终日不见阳光。夏日的河流上漂着一片浮叶。……我未必有多么喜欢,但是我以为,它是安全的。
我开始折磨我弟弟,我脾气坏极了,我暴躁,残忍,体内总有一股无名火。我父母也折磨我,方式就是中国人常用的“棍棒主义”。他们打我,用棍棒,用鞋底,用剪子和刀。他们打我,曾经抽断了一根皮带。
我还能记得,在那些夏日的阳光底下,我怎样披头散发,我母亲抱着我的头,把我往墙上撞。那时候,我们都是狰狞的女人,偶尔也有温和的一瞬间。她跟我说,她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听话的、温顺的孩子。然而这根本不可能。有一天,她拿剪刀作势刺我的嘴,她说,你发誓,你以后再也不顶嘴了。我吓得哭了起来,我抱头,向她哀求。她笑了。
我至今还能记得她那淡淡的、胜利的笑容。她胜利了,不是吗?
又有一次,我们又争执起来了。我父亲不在家,她少了依傍。她像发了疯似,也许我们都疯了。她从厨房里摸出一把刀,我拨腿就跑,她在后面追着,她失手把刀扔了过来。我回过头去,看见刀立在我身后,只有两米多远的地方。不禁惨然。
我看着刀,她也看着刀。我们静静地对峙着。我们都停了下来,不再追跑了。在我和她之间,隔着十来米的距离,还有一把刀。力量和仇恨从我们的身体里消散了,只有无边的虚无,还有恐惧。
这是我青春期的恶梦之一。我青春期的恶梦还有很多,比如我梦见和父亲睡在一张床上,也许每个女儿都有过和父亲同床共眠的日子,这算不了什么,可对我来说,它是一个恶梦。我变得软弱,空洞,我的肢体是麻木的。我需要时间去消化它。
我总是梦见母亲在追打我,我们在烈日底下赛跑,我们穿过了城市和街道。有时候,我梦见自己在荒原里,四周人迹罕至,还有沼泽。我身陷在沼泽里了,腿只是拨不出来……我母亲就要到了。我惊醒了,发现自己的腿是蜷缩着的。
我父亲也打我,因为我的暴戾,那无端的坏脾气。他忧虑极了。他对我说,你怎么了得?你将来还要面向社会,社会是不打你的,它惩罚你。
我知道他说得对极了。可是在我的青春期,所有对的事情,对我来说,都是无用的。它不是答案,也不是结果,也不是目标,它解救不了我。
在那业已逝去的八十年代,他们苦口婆心地劝说我,他们希望把我教育成一个贤良的女孩子,温顺,孝敬,聪明,成绩好。能顺利地考上大学。他们希望我能去爱,爱父母,爱弟弟,爱人类,爱一切美好的事物。他们说,你试试看,并不难的。只有爱,你心情才会好起来,你心情好了,发现这个世界是愉悦的。
当看见自己的企图失败了,他们便愤怒了。他们把我关进小房间里,有时候也叫来弟弟,完全一幅“杀鸡给猴看”的态势。那时候,我弟弟也常遭打,他怯弱,不争气,贪嘴,逃学,也常偷钱。——我那可怜的父母呵。
他们把门窗关紧了,因为怕邻居听见,过来劝救。战争就这样开始了。我至今还能记得,我怎样蜷缩在角落里,看见夜晚的灯光下,我父母的面容苍白而惨淡,他们紧张,呼吸急促,力量使他们的脸稍稍有些扭曲。
我父亲踹了我一脚,我无声无息地跌落到角落里了。我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们,看见夜晚的灯光下,有几只秋天的飞蛾,在漫无目的地飞绕。秋夜更加凉了,我抱着胳膊,打了个冷颤。
我弟弟站在一旁,瑟缩着身体,因为害怕,他大声地哭了。
他的哭引起了我无限的恨意,我冲到他面前,大声地呵斥他。我说,关你什么事,要你哭!我鄙夷地看着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我对于弟弟轻蔑的态度,引起了我父母更大的愤怒,他们揪住我,手指在我的脑门上敲得丁当响。
我哭了,哭得蓬头垢面,歇撕底里。其实也不是疼,也不是仇恨,也不是害怕……我只是看着气力怎样从我体内散发了,我沉静了下来。思想还是模糊的,有一瞬间是清晰的,接下来又是模糊的。
我父母逼我下跪,我跪下了。我父母让我发誓,说从今以后做一个听话的孩子,我便发誓了。我看着气力怎样从我的体内散发了,那一刻,我温顺之极。
我一点也不恨我的父母,这是真的。很多年前,我们都是有力量的人,是力量促使我们这样做的,力量在我们的身体里发酵了,如果不互相折磨,我们便会难受。
在我们有力的身体里,也有爱,那些绵长而悠远的情谊。可是力量和爱是完全分开的,有时它们也混杂在一起,分不清什么是爱,什么是力量。
——在很多年前,我就知道,这是我成长的必然。肯定要有伤残,肯定要败坏。你再也不会想到,那时候,我是个多么多情的姑娘,我有力,安静,富有情感。我的情感在我的体内。一点点的微小的细节都能让我感动,感动至流泪。我看见落花就会想到生死,我会静静地淌眼泪……那时候,我是个罗曼谛克的姑娘。
我善良,温柔。笑了,也不忘记拿手捂住嘴巴。这是我母亲教我的,她说,一个姑娘要学会“笑不露齿”。我不能看见杀生。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拒绝吃肉食。我拒绝吃猪肉,鸡肉,兔肉,狗肉。我们家曾养过一条狗,跟了我们很多年,很通人性的。“打狗热”盛行的时候,我父母商量说,反正保不住了,与其让别人杀它,不如自己杀了它。结果最终也没舍得。
打狗贩子来了,我父亲牵它往外走。它晓得了,怎么也不走。它匍匐在地上,我父亲拿木棍打它,它眼汪汪地看着我们,伸了伸舌头,还是不走。我和我母亲哭了,每一次棍棒就像打在自己身上一样,我们尖叫着,捂住了眼睛。
我们都是极其柔软的人,也有同情心。我们疼惜一切肉体的痛苦,即使是动物的。可是人呢,对于自己的亲人……我们何其残忍!我们格外能忍受肉体的痛苦。是这样子的,我们先制造痛苦,然后再忍受它。这是我们家族的悖论吗?
再说一遍,我爱我的父母和弟弟,我的爱深沉,有力,尖锐。我的爱广大,空泛,乏力。我爱他们曾经爱得淌眼泪。我软弱,也暴力,我把我的爱送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我至今也不能介定,在我和亲人们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微妙情感。它的性质?它是爱情吗?也许我夸大了它?我是说,我不能介定。
这就是我离开微湖闸以后的那段岁月,这是我的成长期,这是在八十年代。一切都是混杂的,那里头荒草丛生,也没有头绪。永远的夏日,没完没了的蝉声,很多人汗流夹背。
我在八十年代过得不好,我白白消耗了很多体力。我的情感,所有性格的棱角都被消磨殆尽。可是我怀念那个年代,毕竟,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八十年代?
物质重回人间,人们亲近它,无限度地崇拜它。人们务实了,新的理想盛行了。许多人行吟,游唱,青年人开始寻根。人们对自身发生了从未有过的乐趣。人们茫然,徒然地兴奋着;人们精力充沛。崔健在大街上吼:我脚踏着大地,我头顶着太阳。我要这世界惟我独在。
在平民主义盛行的年代,那是何等的英雄气概!
总之,那是八十年代,中国人迎来了他们的“青春期”。你也可以说,“文革”也是中国人的青春期。当然,你要这么说,我也没法反对你。中国人总是有很多青春期。


我是在回忆中度过八十年代的。惟有知道那个年代造成我身心上的疮痛,我的不快乐,我的阴郁,我的暴力的成长史,你才会明白,童年时光对于我的意义。
你也知道了,我的童年是在微湖闸度过的,那是七十年代。那是远离父母的日子,也没有弟弟。那段时光里有杨婶,小桔子,爷爷奶奶,我亲爱的美叔叔。我们门前的老榕树每年都要开花,粉红色的枝条……我已经说起过了。
至今,我不能回想起那段岁月。想起来的时候,飞灰似的烟雾,就像雨,像梦,走进我的眼睛里,眼前有一阵阵涕泪的酸楚。我还能记得,在和父母互相折磨以后,我怎样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灯已经熄了,我坐在黑暗里。我的身体已经安静了下来,所有的气力和爱都不在了。我要给爷爷奶奶写一封信,告诉他们,我想离家出走。
我叔叔为此回来过一次,他是带着使命回来的。他看见家里一片舒泰,他的兄嫂很相爱,他的侄儿侄女正在成长。他又走了。
我奶奶带话回来说,让我再等几年,等到我十八岁了,高中毕业了,我就可以出嫁了。她说,那时候,你的苦日子就到头了。
我哭了。……18岁还有多长,那是流年的事情,我已经等不及了。对于童年的回忆,就像老电影一样,一幕一幕的,带有逐渐老去的、陈旧的色彩,带有锯削般的沙沙声,从我的抽泣声中静静地流过了。
我不是说,我的童年时光过得多么幸福,就没有瑕疵。有时候也疲沓的,很多无聊的一天又一天,一点点地消散在记忆中了。——我是说,假如你看到,一个人怎样度过了她的青春年代,你就会明白,回忆对于她全部的意义。


在八十年代,我也曾回过微湖闸,那都是在夏天,我是去过暑假的。加起来不足半年时间,可是,就在这半年时间,我享尽了我青春期全部的幸福,和迷茫。我是个真正的少女。我重温了童年时代所有温绵的回忆,我接受了所有人善意的呵护。
也就是说,我的爱情时代来临了。那是在1982年暑假和1987年暑假。
本来,我以为,一个人经历了“身体”的童年,她再也不会有爱情了。后来,我才知道,身体和爱情是分开的。身体是身体,爱情是爱情,它们是不搭界的。一个女孩子,不管经历了怎样晦暗的童年,她还会迎来爱情,她的爱情在她的身体里,她的身体地沉睡了。
那时候,她是个单白的女孩子,从前的一切在她身上隐去了,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她迎回了真正的童年,她回光返照。她简单,迷糊,不再有心计。她宽怀若谷。她忘却了她童年时代那些隐晦的小快乐。
真是有这样灵肉分割的爱情的。你爱一个男人,甚至可以忘却他的身体。你没有欲望。你不想从他身体中索取快乐。索取快乐的方式总是很多的,可是你不愿意从他那儿得到。你对他只有爱情,这个空洞而抽象的字眼,会让你浑身颤抖,莫名地微笑。
我在前面的章节已经讲过,在七、八十年代的微湖闸,生活着一群可爱的年轻人,他们是陈森森,吕建国,我叔叔。还有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青年,他们在微湖闸静静地生活着,度着光阴。
他们都是年轻漂亮的可人儿,也不知为什么,在我的少女时代,我看见的青年人都是漂亮的,优雅的。我不知道,这是我的主观因素,还是孤陋寡闻。也许,我压根儿就没见过什么男人吧?
总之,我很容易就爱上他们了,这是真的,他们活泼,风雅,姿态各异。他们的衣着也很漂亮,都是年轻人,爱极了打扮。穿着瘦长的黑西裤,包着美臀和修长的双腿,把双手插进裤兜去,吹着口哨悠悠地走过了。
也有的呢,穿着牛仔和T恤。——你能想像吗,那些年轻的、潇洒的身影?
或者呢,干脆是一身短打扮,短西裤,无领T恤,都是浅淡的颜色,融进了他们四肢那黄色的皮肤和淡黑色的汗毛里去了。
我静静地爱着他们,不发出任何声响。
我还能记得,我怎样坐在自家的门口,在晌午,在夜晚,我深深地、满意地叹息着。我知道,他们会走过我的门口,让我看见他们。
他们也会看见我吗?可是看见了又怎么样呢?熟悉的人就会知道,这是从前的小蕙子,她已经长大了,叫人认不出来了。她是来过暑假的。不熟悉的人呢,一而生,再而熟,大体也晓得,这是同事家的一个小亲戚,已经十二岁了,或者已经十七岁了。看上去羞缩得很,也不大搭话。
他们常来我们家会合,约我叔叔出去打球,或者说一些重要的事情。他们站在门洞里,看见了我,犹豫了一下,也不知是否要回避。我叔叔看了我一眼,说,不要紧的,进来吧。他们进来了,我客气地点了点头,或者抿着嘴微笑了一下,算是招呼了。我便出去了。
那时候,我看见叔叔都是难为情的,我腼腆之极。我不再和叔叔亲密了,我和他之间有难以愈合的、长远的距离。我是个姑娘了。我也会和叔叔说笑,装做不介意的样子,说一些轻松的、家常的话题。
我叔叔也感觉到了,他的侄女正在成长,她不够放松。她的话里有孩子气,成人腔,书面语。他知道的。他微笑着,深深地沉默了。他沉默的时候,我也沉默了。我为我的沉默感到紧张和难堪。我叔叔便也紧张和难堪了。
我整个夏天都沉缅于我的爱情里。我爱他们所有人。我躲在屋子里,只是看着他们,想着他们,有时候心会疼痛,有时候也欢喜。你能说这不是爱情吗?我的脸上时常绽放出光芒和笑容,我的心爬满了无数幸福的小虫子,这是初恋的虫子。
我不准备让我的爱情开花结果,这是真的,我不想表达。我不想让他们知道。这是习惯。我想把爱情埋在身体里,让它死掉,竖起一座座坟,我想在坟上开出花朵来。我追忆与他们相遇的一幕又一幕,一点微风,头发乱了,他们的小手势,他们无意间瞥见我的那一瞬,他们的神情……他们让我陶醉。
我尤其爱他们其中的一个人,名字叫孙闯;我爱孙闯的同时,也爱他们。这是真的,一个人可以同时爱很多人的,她有这个能力。她曾经有过丰盛的情感,一个人根本盛不下她的情感。在她少女时代的每一个阶段,她都会换不同的人去爱。翻来覆去地爱,无声无息地爱,爱着爱着就忘了,忘了也不伤心,稍微有点遗憾。再换另外的人去爱。
孙闯住在我们的前排,他的后窗正对着我们家的门口,中间是一块空地,我爷爷把它疏理了,做成了菜园子。每天,我透过菜园子的篱笆墙,看见孙闯的窗户开了——那是在早晨;关了——那是在夜晚。
他的窗户上糊着一张画报,那是雷锋的头像,我很奇怪,在八十年代中期,竟还有人贴雷锋画像。也许他是无意间糊上去的,随便捡了一张纸,一贴了事。也许呢,那画像从来就在那儿,他也懒得去动它。——这么想的时候,我便笑了。
孙闯是在1987年夏天,突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的。他是微湖闸的新住户,学的是水利专业,大专毕业了,就来到了微湖闸。那一年,他大约24岁吧,已经结婚了。妻子远在外地。
他是个温雅的青年,和我叔叔、陈森森他们是不同的,他不太闹腾。你也很少在篮球上看见他。他是中等身材,皮肤白净,他走路很慢。我想起来了,他有点像年轻时的刘德华,这么形容我很不好意思。在离开微湖闸以后的1988年,我疯狂地买刘德华的图片,我想为的就是孙闯。我做过追星族呢。
我弟弟也帮我买,有一次,他对我说,你应该改名叫“李德华”。我便笑了。我看着刘德华的照片,就想起了孙闯,想起了我在微湖闸度过的那个夏天,我对一个青年美好的情感。那是最后一个夏天吗?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事实确实如此,我从此再也没见到他。也没有回到微湖闸,可是对他的爱情还在着,很长一段时间,它滋润着我。至今,回想起来的时候,仍满心愉悦。是它,陪我度过了单调的、暗淡的少女时代。它不比我成年以后,所遭遇的任何“事实爱情”来得弱。
我还能记得,在那久已逝去的1987年夏天,我坐在家门口的矮凳上,看着孙闯的窗户。他的窗户已经关上了。已近深夜了,他在屋里吗?他在干什么呢?
我奶奶在我身后的床上睡着了,她睡在蓝色的透光蚊帐里,壁灯也是蓝色的,像夜的荧火虫。她有一搭无一搭地拍打着芭蕉扇,侧转着身体,问我,你在干什么?还不睡吗?
我说不睡。天热得很,我在乘凉。
在临近的林荫道上,有一些纳凉而归的青年,陆陆续续地走过了。他们吹着口哨,看见了我,停顿了一下,吹着口哨又走远了。
我盼望能见到孙闯,他也许就在这纳凉晚归的人群中。我想看看他的身影,我辨得出他的声音的。他的声音会沁入我的心脾,让我清凉。
我的眼里含着泪水,我快要哭出来了。见到他多么难,见到他,需要上帝的恩典。在看见他的一天又一天里,在和他四目相交的一瞬间,我看见岁月怎样绽放出光芒来。他从我们门前走过了,他和人交谈着。他看见奶奶,总是微笑着,搭讪着问好。他是个好孩子。
他也会看见我吗?在无意瞥见我的那一瞬,他把眼睛适时地调整开了。他在想些什么呢?他有怎样的心理?
夜更深了,我无望地坐在门洞里,我在等他。我被爱情深深地折磨着,有一种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撑不起它的重量了。无数烦恼的蚊虫在我四周飞绕,它们吮吸我,发出嗡嗡的声音。我也不管,由它们去吧。如果爱一个人就是受苦,那么就去爱吧,去承受吧。
我终于站起身来,走上他惯走的那条林荫道,我在林荫道上徘徊,犹豫,我向他的窗口走去了。几只荧火虫为我引路,它们闪烁着,发出幽蓝的光。
我在他的窗口停下了,手抚摸着窗的栅栏。我预备他打开窗户,他看见我的那一瞬,他会吃惊吗?他以为我是贼吗?我预备自己跟他说话,我是笑着说的,装做很不介意的样子。我说,我是来捉荧火虫的。我闪了一下腰,飞身向黑暗扑去了。我追随着荧火虫走了。
我在黑暗里站着,累了,便扶着墙壁坐了下来。我想他一定睡着了,他的房间里听不见任何声响。黑夜是如此的安宁,广漠,温柔。我为他守夜。也许一生只有这一夜,可是这一夜也是一生。
我回去的时候,我奶奶从蚊帐里坐了起来,她正在等我。她说,你干什么去了?我很可以撒谎说,是去小解,或者是去捉荧火虫。我疲惫极了,我不愿意说话。我爬上了床,在我的奶奶的脚头,拿毛巾被裹住了身体。我辗转反侧,我把手指塞进嘴巴里去。我的眼泪淌下来了。
我听见电流穿过风扇的叶片,发出滋滋的声音。被蚊虫叮咬过的四肢已经苏醒过来了,疼痒难耐。我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忍受了,我必须说话。
我跟奶奶说,那孙闯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必须压抑住自己,因为怕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异常。我换了另一副腔调。真的,我的声音平静极了。眼泪仍在淌着,可是眼泪在声音之外,它是另一个人的。
我奶奶说起了孙闯,她对他也不够了解,可是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她是何等精明的老人,她什么都明白了。她知道她的孙女长大了,怀春了,她有了爱情。她想听听那个男人,哪怕是他的小事情,哪怕仅仅是他的名字。……那是注定要死亡的爱情,它不会有什么结果。
我奶奶说,他结婚了。
我说,知道的。
我奶奶又说,他家属不在身边,人倒是厚道的,也没闹出什么事情来。小佟曾勾引过他,院子里的人都知道的。他不喜欢小佟。人是老实人,哪个女人嫁了他,也是上世修来的福份。
我坐起身来,我把身体伏在奶奶的脚背上,我哭了。我已经不能忍受了,我的情感到了极限,它必须爆发出来。奶奶把手贴在我的背上,问,怎么了?是因为孙闯?你喜欢上他了?
我不说话。我奶奶犹豫着,隔了很长时间,她沉吟着说道,要不这样子吧,隔两天,我让你叔叔跟他说一下。
我吃惊地抬起头来,看着奶奶。我被她这提议弄得哭笑不得。一切全错了,不是这样子的。我哭,我受苦,我愿意。我即使崩溃,我也觉得陶醉。——可是不是这样子的。
很多年后,我想起了亲爱的奶奶。也只有善良而愚昧的她,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什么都不顾了,她爱她的孙女儿,她只想解救她。她再也不会想到,她的一席话确实解救了我。她让我从我的爱情里走出来,来看看身处的世俗世界,它有原因和结果,有严密的逻辑,每个人都按规律行事,每件事都深陷在网里。
我的爱情还在着,可是不再提起。我不会再为男人哭泣了。我从我的伟大的、悲伤的情感里走出来,偶尔也回头看看,它简直不算什么,它平静,也伤心,带有我一惯的嘲讽,显得有点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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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27 17:22:0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在微湖闸的另一段情感,应该是叔叔。我已经说过,我叔叔长得很美,他是那种叫女人发狂的男人。他温绵,贪玩,没有志向。他也多情,热爱运动。他那时年轻极了,1982年夏天,他27岁。1987年夏天,他32岁。正是一个男人的黄金年华。
我还说过,我对我们家的男人是有感情的,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情感,它在我出生以前就存在了,你没法做出分析和解释。
至今,我也不能介定那种情感,它是爱情,还是亲情?我甚至怀疑它是否真实地存在过,也许是我臆造了它?你知道,我是个写小说的人,在某种程度上夸大了自身的情感经历,这是可能的。我得为我的小说寻找一种特殊的、传奇的源头,它将是我小说的母题。果真是这样吗?
不管怎么说,我对家族情缘是很敏感的,我的性别意识也很浓厚。有一点是真的,那就是我爱他们,我是把自己当做一个女人,而不仅仅是他们的孙女、女儿、侄女和姐姐。或者说,这两种爱是混杂的,它们紧密地绞在一起了。我只是分不清它们。
有一种时候,我提醒自己忘却,不去追究太多。只不过一种源远流长的情感,它深藏在我们的体内,很安全的,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么想的时候,恰恰是最紧张的时候,我为此深受压迫。我一生的大部分时间,只要触碰到这种情感,就会受它的压迫。有时候,我以为它死了,它在我的体内消亡了,可是蓦然回首,它又活了,它回来了。
它回来的时候,也是静静的,不太张狂。虽然也有压迫,也伤心,也苍茫,可是也就到此为止。我知道,它动不了我,虽然我也动不了它。我们彼此静静地对峙着,达成了默契。
在我年少的时候,这种情感来得迫切了些,我简直手足无措。毕竟是第一次,也没有经验。像我和弟弟,我怀疑正是这种情感,造成了我和他打斗、互相折磨的动因。当然也只是猜测,究其原因还是很复杂的,比如成长的力量,个性的强弱。——我至今也弄不清楚。面对亲情,我是个混乱之极的人。(关于我和弟弟,我在另一篇小说里已有涉及,现暂略过。)
现在,我有经验了,我有足够的气力去应付各种情感。可我还是伤心的,有一种时候,我觉得自己是无力的。因为那是一种美好的情感,它比任何爱情都来得更为坚实,巩固,它天生是残缺,可是它不会破碎。
它是精致的,你必须得小心翼翼。你紧张,可是它在心里。它不是热情,它是一种更绵长的、忧郁的深情。它和肉体没有关系,它是单纯的男女之情。
它是生机勃动的,也是死的。你只会把这种情感留存在心里,你温存它,却从不去表达它。你表达它,它就不对了,全走样了,是不是?它失去了生趣,变得丑陋,没有了回味。你会失去自由,留下终生烦恼。它像恶魔一样纠缠你,挑唆你去“犯罪”。也许你会说,你从来就有犯罪感,那是人的原罪。我知道的,你别跟我说这些。我只是觉得,人应该去节制,它是一种美德。人应该受压抑,享受情感和它带来的苦痛。
你不该让天使变成恶魔,是不是?
——它是天使。
现在,我来说一下在1982年和1987年的微湖闸,发生在我和叔叔之间的一些情感。真的,我说不出所以然来,因为从来就没有“发生”过,有的只是一些情绪,日常生活中一些温和的细节,那些淌在心里的暗流,静静的,微妙的,像天使的翅膀,徜徉在人类的上空。它观照大地,它看见人世很美好,一派太平,亲人们很友爱,他们在心里互相祝福。它又飞走了。
不管怎么说,你看一下吧,我和亲爱的美叔叔是怎样相处的。
让我们先把时间转回到1982年夏天,那一年我12岁了,还是个小姑娘。可是有了女性特征。细竹竿一样的身材,单只是高,瘦,苍白,梳着两条小辫子,性情古怪而沉闷。怎么说呢,真是有了女性特征的……你能想像一个12岁的女孩子吗,她的身体正在成长,她的胸脯很微妙。其实外人是看不出来的,她穿着单薄的衣衫,一条直线地下去了。
洗澡的时候,她拿手擦她的胸脯,其实仍是平坦的,稍稍有些异样,肿,微微地疼。就算是一种感觉吧,她的感觉还是微妙的。
她不太喜欢她身体的变化,也许因为害羞,也许是难以启齿的一些理由。她不愿意看见自己的成长,这将意味着她是一个女人,告别本不单纯的童年,迎来更复杂、晦涩的青年。她不愿意成为青年,她能够预想到的,她的心智能够撑得起青年,可是她的身体会垮的;也许她的身体不会垮掉,可是她一定变成了另一个人,那个人陌生,明白事理,对道德很服从。她不能躲在童年的安乐窝里不负责任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她身体的变化更让她吃惊。她淌血了。那是一个下午,她坐在家门口老榕树的阴凉里,杨婶和奶奶也在,她们做着针线活,说着家常。她觉得她的下体有些异样,就去了趟厕所,她看见她的内裤里有血,也不疼,也不痒。
她一下子慌了,情急之中也来不及想起它是什么。其实她早该知道的,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本班的一个女同学就有了这个,一直是偷偷摸摸的,像做了一件对不起人的事情。更早些时候,她看见母亲带着一卷卫生纸去厕所,她要跟着去看,她母亲不让。她为此大闹,心里又恨,又不屑,又嫉妒。
她回来了,又重新坐在凳子上。杨婶和奶奶交换了一下眼神,也不说话,只是笑着。晚间的时候,奶奶把她拉在一边,告诉了她。她教她一些最基本的常识,注意饮食和卫生,常洗,常换。怎样节约用纸。她难过极了。
一开始,她简直不知道怎么对付。她的裙子常常脏了,那也没有那种邋遢的感觉。就有一天,她在厨房里帮奶奶理菜,她站起身来,纸就掉下来了。她叔叔站在一旁看见了,和奶奶搭讪了两句话,借故走开了。这件事,她一直记得。
奶奶笑道,你这样怎么行,你叔叔是男人,让他看见了,他会难为情的。
叔叔也有不难为情的时候。那是1989年,她高考,正逢叔叔回家看兄嫂。热暑天,她母亲帮她选了几条内裤,弹力的,很精致,让人想起海滩和比基尼。她回家了,她母亲便拿出内裤来,在她裙子上比试着。家里的男人也在,叔叔,父亲,弟弟。
她生气了,拨开母亲的手,母亲朝父亲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父亲暗淡地笑。她弟弟正埋头吃西瓜,也不去理会。也许他压根儿就没听见,虽然十七岁了,还是未成年人,光想着吃,也不敏感。
叔叔站在一旁,背着手,拿眼睛看着内裤的纹理,以一种科学的,客观而公正的态度地说道,这种质地的内裤,女孩子穿很舒服的,也很方便。
也不知道叔叔怎么想。也许他什么都不用想,他的侄女是个姑娘了,仅此而已。——她们家的男人,都是极淳朴的,在心思的微妙方面,从来比不上她。
她这样想着,自己倒难为情了。
再回到微湖闸的那段岁月,时间已走到了1987年夏天。她是个姑娘了,仍瘦,身体也没有起伏。可是她的身体有了本质的变化。她对这变化开始承认了,她对一切都谙熟能详了。
那一年,她弟弟也跟过来一起过暑假。她弟弟是个少年了,他长了小小的喉结,说话声音嗡嗡的。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饭,叔叔总是拿弟弟开玩笑。
叔叔开玩笑的方式有了改变。弟弟很小的时候,他总是把手伸进弟弟的裤裆里去。他把一件小东西拿出来,就像玩意一样地握在手里,轻轻地捏着,他欢喜极了。弟弟懵懵懂懂的,叔叔逗他说,这是什么?弟弟便说了,叔叔笑得跌倒在床上。
弟弟长大了,我叔叔对他仍趣味盎然。他逗他,换了另一种方式。他说,东东,我看小凤那姑娘不错嘛。虽然比你大了几岁,人倒是蛮风骚的。
我奶奶说,可是吕家的小凤?
我叔叔说,还有谁?吕建国的妹妹呗。
我奶奶说,那姑娘要不得,疯着呢,十四岁就跟人谈恋爱。从小,我就是看着她长大的。
我叔叔说,谁要她了?他又转向弟弟说,你不是跟她回过赵集么?她还请你吃了西瓜。
我弟弟不得不承认,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叔叔又问,那你们没去西瓜地里躺一会儿?
我奶奶便笑了,她嗔怪儿子:你总是教他这些不三不四的事情。
我叔叔反驳说,他应该学会的。他是男人。——记住,男人不坏可不行。末一句话是对我弟弟说的。
我微笑着走开了。逢着这种情景,我只有走开。这是我奶奶教我的,她说,一个姑娘,听见了村言村语,也不要恼,她应该走开。这是规矩。有很多话,男人是可以说的,可是姑娘不能听。
很多年后,我想着,我那些宽厚的道德律,也就是这样慢慢地养起了吧?
不管怎么说,我在1987年的微湖闸,确实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我和亲人们愉快相处,我爱惜他们。我和弟弟的关系已趋于平和,他很听话。我和他们一起吃饭,看连续剧。我叔叔婶婶带我们去闸上乘凉,说着闲话,我们回来一起睡觉。我的心情愉快极了。我似乎又恢复了某种健康,我不再暴躁了。是这样子的,我仍深陷在固执的血缘情感里,可我觉得它是健康的,它不再折磨我了。它是如此让我愉悦。
说起看电视,我又想起了一个细节。
我记得那年夏天,曾播放过一部著名的连续剧,叫《乌龙山剿匪记》,申军谊演的男主角,女主角忘了。只记得是一个极漂亮、厉害的角色。有一天晚上,两个人做爱了。我在电视机旁坐立不安。我希望他们能早点结束。
我们家的男人们也在。他们大约有点难堪,我爷爷不停地咳嗽着,我弟弟侧头和我婶婶说话。我叔叔呢,倒是坦然的,他抽着烟,一直微笑着。这是当然了,他是过来人。只不过在中途,他曾起身去够一只水杯子。
想起来,和家人看电视真是一件倒霉的事情,怕遇见鬼,总是遇见鬼。
他们做爱时间真长呵,动作也很粗暴,许多细节都顾及到了。女人大约很愉快,她喜欢那种被强暴的感觉,她喜欢他的方式。她发出幸福的呻吟声。
我一直在犹豫着,是不是悄悄地走开,就假装内急,去了一趟厕所,回来的时候,他们总该结束了吧?可是走开了,就等于向我叔叔们承认了,我是害羞的,我看了男女欢娱的场景,我有了微妙的心思。
最终还是叔叔走开了,他对我婶婶说,好像有蚊子,要不要拿盘蚊香来?他向里屋走去了,手里拿着蚊香出来,慢慢地点燃了,放在我爷爷的脚边。
我抿了抿嘴巴,一切都是心照不宣的。他顾及到了一个姑娘的存在,他找到了一个巧妙的借口。我想,要是他和婶婶两个人看电视,他才懒得点蚊香呢!
在我和叔叔日常相处的细节里,还有一些也存留在我的脑海里,至今想来仍耿耿于怀,意味横生。有一天吃完中饭,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也是我奶奶的房间),奶奶不在,屋子里躺着我叔叔。他躺在睡椅上,安闲极了。他正在看一本小册子。
我想,他不去睡午觉,他来这儿干什么?我已经站在了门口,又不能退回去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害怕和叔叔单独相处。
我紧张极了。我们之间没有话语,我们总在寻找话语,以及表达话语的恰当的方式。你知道,这困难极了。在1987年的微湖闸,我多么希望在我和叔叔之间,重建一种亲和的关系。是有这个可能的,我们都是和煦的人,也相爱,我们对彼此怀有静静的情谊。
我叔叔希望我的成长一帆风顺,我呢,希望我的美叔叔青春长驻,有许多女人热爱他。我会为他感到自豪和温暖。
我在他的躺椅旁站住了,身体倚在窗前的桌子上,我跟他搭话,并微笑着。我说,你在看什么?该不会在看我的日记吧?——那时候,我确实记日记的,我总是把我的日记本收藏着,每天换一个地方。因为怕别人看见。
那是少女的日记。那里面日常生活的流程,有我的爱情,比如对孙闯;有我对家族的情感。那里面也有叔叔。我确实紧张极了。
我叔叔抬起头来看我,神色暧昧而无耻。他笑道,你记日记吗?
我说是的。他把封皮露给我看。他说,我没在看你的日记。
接下来的情景便有些难堪了,我们都沉默了。正午的阳光,不知为什么,有一种昏天黑地的感觉。庞大的蝉声就像一张网,绽放出异彩来。有一瞬间,蝉声全熄了,世界恢复了寂静,在那寂静的、听得见时钟走动的夏天,我和叔叔的沉默变得难以忍受了。
我说,蝉声停了。
叔叔说,很奇怪是吧?它们像约好似的。他突然翻身坐起,打了个哈欠,说,你要睡午觉了吧?我也走了。
这就是我和叔叔之间的一切。类似的事情总还有很多,然而限于篇幅的关系,我也不一一描述了。总之,我说过,情感就像一座冰山,我们把最微不足道的部分露在水面,情感里那复杂的、互相纠缠的、挣脱的——最难以述说的部分永远在水下,外人是看不见的。
这就是我在八十年代的微湖闸,所经历的情感事件。我说过,我的爱情时代来临了,那遍地生花的爱情呵,它随时随地都能结出果实来。我小心地避免了。
我希望我的爱情,长在虚空的土壤上,它吸着虚空的精气开花,它只开花,不结果。那些纷纷扰扰的爱情呵,我几乎理不清它们的脉络,我也没有足够的准备,它就像雪片一样地降落了。它降落在八十年代的微湖闸,在我的家乡小城,在我的中学时代,它降落在那些可爱的男同学和男老师的身上……他们看不见那雪片,他们只是看见了一个瘦弱的女孩子,从他们身边静静地走过了。
她背着书包,有时候手里卷着一本书。她扎着小辫子。看见他们的时候,她低下了头,抿了抿嘴巴。他们没有看见她在微笑,那是善意的微笑。他们看不见的。
那些雪片无声无息地融化了。她有些伤感。更丰盛的情感和折磨还在后面,盛夏迫不急待地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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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27 17:23: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杨婶出走了

我在前面已经讲过,杨婶是个安闲的中年妇女,她优越,极有身份感。她是四个孩子的母亲,车站站长的夫人。她是有编制的人,她的编制不在微湖闸,我爷爷也管不着她。她只服从她丈夫的统管。
在小小的微湖闸,他们是贵族之家,富裕,安定,拿固定工资,是国家干部。夫妻俩正处于生命盛年,有旺盛的精力,有知识和教养。平时,杨站长在家里读书看报,家务由杨婶来操劳。她乐意的,理家方面她是能手。
他们住在精致的四合院里,院子里有葡萄架,夏天的时候,葡萄熟了,葡萄叶在院子里撒下了凉爽的阴影。他们家还养了一些花草和盆景,万年青,美人蕉……常年不败地开着。
杨婶常常给花浇水,她有的是时间。她把家里弄得干净体面,即使在七十年代物质匮乏的年代里,他们家在吃穿用度方面也极讲究的。杨婶调制了一个食谱,隔几天吃一顿鱼,隔几天吃肉和蛋,她全有数。秋冬的时候,她还会炖红枣汤,炖鱼汤,煮小米粥,她说,秋凉了,人需要滋补的,要不身体会亏空的。
她也喜欢打扮,常常和我奶奶计划做新衣裳,什么料子,怎样剪裁,尤其是领子袖口等小细节,她总是津津乐道。她对我奶奶说,我们这把年纪,已经不能在颜色上花心思了。——我也喜欢素淡的。
总之,她即使穿一件家常衣服,也很有样子。她是妇人体态,身材不高,显得轻盈而灵巧。她不瘦,可是也不算胖,至多丰满罢了。她白暂,五官精致,年轻时是个美人。后来有些老了,眼角有细细的皱纹,可是给人的感觉仍很美好。
她很服从她的老,毕竟,孩子都念中学了。有一次,我奶奶夸她衣服穿得好,她自嘲地笑道,谁知道呢,也许我还有几年桃花运,也说不定。
杨站长也体面得体,裤子浆得笔直,衬衫常洗常换。冬天的时候,他穿着雪花呢长大衣,脖子底下挂着围巾,那是杨婶一针一线织出来的。杨婶有一手漂亮的编织技术,她在毛线上能翻足花样。她一年四季不停地织毛衣,织毛裤,织围巾,变换不同的针形和花形。她说,织毛衣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一点都不累,是为了休息。
那时候,谁不羡慕杨婶一家呵,他们夫妻情感笃厚,人缘又好。常有人对杨站长说,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呵,你讨了个好老婆。杨站长总是笑着。
是呵,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他们的孩子正在成长,个个亭亭玉立,长得跟雪人儿一般。他们成绩好,听话,温顺,孝敬。他们前程似景。他和杨婶已经计算过了,大不了再过几年,他们办个早退,好让孩子们顶职。他们希望孩子们都是正式职工,拿固定工资,一辈子由国家包着,生老病死不用发愁。
杨站长说,再把他们嫁的嫁,娶的娶,也该算对他们负责任了。我们也可以颐养天年了。杨婶便笑了。
杨婶很想早点抱孙子,她对我奶奶说,等到何年马月啊?大女儿才十七岁,儿子又是老幺,才十二岁。我奶奶说,时间快着呢,一晃就是十年。况且,外孙也是孙子呵。
杨婶说,也是,我是不分男女的,儿子女儿一样疼。
这是我童年时代看到的杨婶,她留存在我的记忆里,她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是活生生的,成为我美好记忆的一部分。我对微湖闸那段时光的留念,也是和杨婶息息相关的。她融入到日常生活里去了,她成为微湖闸最结实的、鲜活的背景。
说起微湖闸,谁都不会忘记杨婶,她穿门走户,说些家常。她所到之处,便会把安闲的、愉快的气氛带给大家。哪户人家没得过她的帮助?哪个小孩没吃过她的零食?哪个妇人没从她那儿学会烹调、编织的常识?——哪个姑娘没跟她掏过心里话?
她和我奶奶的关系尤其好。她和我奶奶又是不同的。她比我奶奶年轻,有见识。就拿调解家庭、邻里纠纷吧,她知道分寸感,懂得就事论事。她总是站在局外人的身份上,知道何时该进,何时该退。她说话总是能让敌对双方都满意。她从不传话,也绝不闲言碎语。
我奶奶也知道就事论事,她也会说话,可是她一不小心,就能把自己的情感搭进去了。她这一生,也没学会怎样撇开情感行事。即使善良、圆通如我奶奶,也没能在微湖闸那五方杂处之地,捞个清净。她难免有点妇人见识,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也记在心里。比如有一次,我去一户人家玩,刚走到门口,门被关上了。我奶奶看见了,大声地呵斥我回家。
她私下里对我说,你要有眼色,人家不喜欢你。——以后不准去她家。我想,要是杨婶,她就不会说这样的话。总之,在微湖闸,所有人都挑不出杨婶的毛病来。
1982年夏天,我又回到了微湖闸,我所看到的杨婶和以前并没有太大变化。稍微有点胖了,可是也没到臃肿的地步,相对于她的年纪,仍是适宜的。她的女儿们已经工作了,有的正在念职业技校,包分配的。只有小儿子还在念高中。
说起孩子们,杨婶仍有些忧虑。我奶奶说,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呵。儿女们都争气,工作上也没让你太操心。
杨婶说,老四太贪玩,人倒是聪明的,成绩或上或下,总要你在后面叮咛着。她笑了起来,叹口气道,也不知将来能否考上大学?
我奶奶说,到时候你办个早退……
杨婶说,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啊?政策说变就变,这世道,我越来越不踏实了。
又说起大女儿的恋爱,她不太满意那个小伙子。她说,家境倒是不错,父母也是机关干部,可是他能靠家境吃一辈子吧?最主要还是人,人是木讷了些。
我奶奶说,老实人也好,能安心过日子,也不担心闺女会受欺负。
杨婶拉着我奶奶的衣袖,悄悄地笑道,奶奶你不知,现如今老实人可不吃香了,人还是要灵活,能闯荡,见风使舵,这样才吃得开呢。像我们家老杨,就吃亏在这里。
我奶奶茫然地说,那如何是好?只要孩子们合心合意,你总不能拆散他们吧?日子还要他们自己过,你又不能代替的。我就说过,人世都是命定的,你如何做得了主?好也罢,坏也罢,这么多年来,我也看得多了,相差不大的。说是幸福富贵人家……她摇头笑了起来,叹道,那都是外面光的东西,做给别人看的。外人如何知道他们的苦处?
她自知话说远了,又反过来安慰杨婶说,只是孩子们哪能体谅父母的苦心,你为她操碎了心,她也不领情的。
这话听起来,杨婶又舒服了。她说,和我哭闹噢,几个月不跟我搭话,也不回家来。只是才刚听说,两人又闹翻了……我看正是好时机,我得抓紧在她面前灌点耳边风。她笑了起来。
我奶奶笑道,只不知男方长得怎样?
杨婶拍腿嗟叹道,问题就在这里,那孩子长得有点……太那个。说丑不丑,说漂亮不叫漂亮。按说男人不能漂亮,就是丑,也要丑出样子来,让人觉得舒服。可不能像他那样……我说不上他怎么样,就是肉得很,五官全挤一块了,让人看了不愉快。
我奶奶说,相貌这东西,说不重要,也重要。
杨婶说,是呵。看你们家小洪,长得眉目舒展,那真叫帅。怪不得有那么多姑娘喜欢他。
我奶奶说,又提他做什么?
杨婶笑道,我年轻时很看重男人长相的,像我们家老杨,现在是老了,可是年轻时长得真好。站在那儿挺拨整齐,很有样子。我对男人很有识别能力的,只是我生养的姑娘倒不像我,偏那么糊涂。那个孩子,就是再过十年让我挑,我也不挑他。我看了他就想走开,也不愿意跟他说话……大概就因为相貌吧。说也奇怪,这好像不是我这个年纪的人要在乎的事情。
我刚回到微湖闸的那个下午,杨婶过来看我。我奶奶好不容易把我从屋子里唤出来,杨婶拉着我的手,惊奇地笑道,一晃四五年过去了,小蕙子长大了,我都认不出来了。她又向奶奶笑道,难道我们就这样老了么?我都不敢相信了。
她感慨时间,手里不停地织着毛衣,一边悄悄地打量我,笑道,小蕙子有点害羞了。
我奶奶说,她小时候可不是这样子的,小孩子长大了,就不好玩了。又对我说,你小时候对杨婶很亲热的,你常常吃住在她家里,你还能记得吗?
我羞缩地站在那里,觉得有点难过。我也感觉到了时间,它怎样施展于我和杨婶之间,悄悄地改变了一切。我是那么喜欢杨婶,可是我不擅长表达。我是个很“生”的姑娘,而杨婶很“熟”,总之,是个中年妇女了,对一切都是谙熟能详的。她的躯体大约已经熟透了,——她的躯体正在腐烂吗?她感到害怕吗?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是那样的安宁而活泼。她的衣衫清洁,头发是经过精心梳理的,显得很整齐。总之,她看上去亲和,淡泊,她从容极了。对于时间,她有足够的耐心。她有准备,也有坚忍心,她想和时间比赛吗?她会输给它吗?
五年过去了,时间并没有在这个女人的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我知道的,她仍是从前的杨婶,她织毛线衣,说些家常,她往时间深处缩了缩脖子,她笑了。
她的三女儿也跟过来看我,她是个大姑娘了。容颜丰腴,娟秀,我说过,她有点像薛宝钗,只是她身上更多了一层孩子气。她亲切,和煦,也不拿大。她对我说,我带你去走走吧,微湖闸变化可大了,你也许认不出来了。
我摇了摇头,笑了,只是沉默着。——自己都不明白,怎么变成了这么一个人。从前的小孩子哪去了呢?从前,我和她是极好的,还一起卖过茶水呢!我们坐在车站门前的树荫里,一边摇着钱罐子,一边眼睁睁地看着行人。杨婶呢,她站在不远处的拐角,和几个妇女说笑着。偶尔她也会朝我们挤挤眼睛,便笑了。
那是怎样一幅活泼的市井图呵。
三姑娘大约也感觉到了我的生疏和拘谨,她不介意地笑道,不要紧,下次我们再去吧。值得看一下的。她看了我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可是我知道,再也不会有下次了,我伤害了一个姑娘,她有些难为情了。
也许为了消除自己的尴尬心理,三姑娘倚靠在母亲的身边。杨婶皱眉笑道,又粘着我干什么?这么热的天,就不能让我清静一会儿。
三姑娘笑道,妈妈,我看见你一根白头发了,要不要摘下来?
杨婶点点头。
三姑娘伏在母亲的身上,非常轻巧地拨弄着母亲的头发,她笑道,要不要给你买染发济?杨婶笑道,哪里至于?我还早着呢!——你轻点。说话间头发就拨下来了。杨婶把白发放在黑裤子上,看着,用手拈起来,笑道,有白头发也好,像奶奶这样子,银装素裹,也很漂亮。
我奶奶笑道,要等到像我这样,你还有一截子时间呢。
杨婶说,是呵,怕也要等二十年吧?二十年后我是什么样子呢?
我奶奶说,早抱孙子了。孙子比小蕙还大吧?一家一个,也不让多生,四个孩子围着你,你和老杨也够热闹的。
杨婶笑道,也烦吧?刚弄完了儿女,又弄孙女,人生怎么就没有尽头?我等着呢,就不知阳寿有多长,能不能等来?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杨婶,在1982年夏天,我整日躲在屋子里,轻易不见外人。我奶奶几次拉我去杨婶家,我终是不肯。我奶奶叹道,这孩子,越来越古怪了。你这样子,弄得别人也生疏了,杨婶也不好来串门了。
我总是问起杨婶,心里对她的善意还在着。我奶奶说,她家没什么变化,比以前更亮堂了,也阔气了。女儿们都工作了,很知道孝敬父母的。她的负担也减轻了。
很多年后,我想起了和杨婶最后的相处,她坐在家门口的凳子上,她的风姿,她的宽厚和从容,她的伤感。她们母女亲和的一幕。因为是最后一幕,我不得不把许多细节一一地品味着,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细节,我以为它也是重要的,带有寓言性的。
可不是吗,许多事情是有寓言性的,尤其对于杨婶。
当1987年夏天,事隔几年,我又重新回到微湖闸的时候,我听说杨婶已经出走了。我惊讶得坐在沙发上,拿手抚摸沙发的扶手,久久地抚摸着,说不出话来。
那时候,我是个十七岁的姑娘,读高中了,有许多知识。对于人世的伦理制序正在建成。我以为,人世是有顺序的,许多事情是按部就班来的,有原因和结果,有解释。那是铁的事实,那是存在,不容易推翻的。
可是杨婶一下子就推翻了。
我问奶奶,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出走?
我奶奶淡淡地说,她跟一个年轻人跑掉了,那是一个卡车司机,有一天他经过了微湖闸,她就跟他跑了。
我说,那个司机……她认识他吗?他们以前很熟吗?
我奶奶说,不知道。她不屑于谈杨婶。她打击了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简直不能适应,她不相信杨婶出走的事实。那样一个贤良的女人……她没有理由。我奶奶不能相信。
杨婶也打击了微湖闸的所有人。在1983年的微湖闸,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件丑闻里。这是一个事件,他们道德的天空因此倒塌了下来。他们的眼前一片黑暗,他们的黑暗里有一道道迷人的异彩。它为他们提供了足够的饭后谈资,他们嗟叹,回想起一幕幕细节,他们寻找事件的源头。
没有源头。
一切都是在瞬间发生的,是无意识。就像人生中一个短促而虚无的手势,杨婶是任性的,她不负责任。她仓促之间有了决定,那是她的一次心跳……她决定去实现她的心跳,她出走了。
微湖闸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天长日久,人们平静了下来。他们学会了忘却。他们又回到杨婶出走前,那漫长而温吞的日常生活里去了。
他们重新忍受。有了责任心和道德律,新的情感。许多欢喜而伤心的一天天,伴着不如意,伴着折磨,像从前一样拉开了序幕。日子过得了无生趣。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新的太阳也渐渐地沉了。他们失去了耐心。
有时候,夫妻之间也吵嘴,妻子就说,这日子怎么过呀?我不如像杨婶一样出走算了。
丈夫就说,你走呵,你有本事就走。微湖闸已经有了杨婶,不在乎再多你一个。
总之,什么事情都会牵扯到杨婶,夫妻磨牙斗嘴,家庭不和,男盗女娼……人们都会想起杨婶。杨婶是一个象征。
杨婶也是一片颜色,那是枯燥日常生活中一抹鲜丽的颜色。它很跳,是活泼的,超出了常规,因而更富有刺激和挑逗性。女人们虽不齿谈起,可是谁不羡慕啊?那预视着日常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原来,人是可以越轨的。一个女人可以那样去生活。
试想,一个年近五十的妇人,她受了一个青年男子的勾引,也许是她勾引了他。总之,她的肉体重新勃发出生机来,她受情欲的驱动,她是个无耻的女人,她只贪图肉体快乐。她疯狂了。
杨站长从来没让她满足过吗?
她也该停经了吗?
她和那个卡车司机做爱时,一定很疯狂吧?她简直不成样子,她就像母兽一样,发出叫声来。她一生从来没有发出那样的声音吧?她和杨站长做爱一定文静极了。——能想像出来的。
两个狗男女每天都要做爱吧?他年轻力壮,又是个粗人。他总能让她满足。她是个疯子,猪狗都不如。
杨婶加剧了人们的想像力。总之,事件最终理出头绪来了:杨婶是跟一个陌生人跑掉的。她爱上他了,也许是她需要他。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傍晚,他开着卡车路过了微湖闸,他在车站门口停了下来,他提着水桶向杨婶家走去了。他想为车加水。
杨婶正在家里。——她正在织毛衣吗,还是在做晚饭,还是在收拾家务?没人知道。可以肯定的是,杨站长出去了,孩子们也不在家。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他动人的体魂一下子吸引了她。他是个青年,比她女儿大不了多少。他的长相……没人看见。也许是她喜欢的那种。她对男人的长相一向是敏感的,也很挑剔。她说过,她对男人的相貌是有识别能力的。
她倚在门框里,看着他从水池里取水。在傍晚幽暗的光线下,她的心思突然动了一下。她也许曾为她的心思感到过羞耻。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只不过是一个路人,一个普通的青年,她也不认识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她以为她早死了,她的肉体不再复活了。她沉缅于她安宁的日常生活里,她操劳,拖儿带女,她是一个体面男子的妻子。她一天天地迟钝了。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灯也没有开。在逐渐暗淡的日色里,她看见了一个青年的身影……他那么强壮,也挺拨整齐。他很有样子。真的,他很好看。
他抬起头看她,并笑了起来。他正在撩拨她,她知道的。她的脸红了,她的心突然狂跳不已。她自己也不能相信,一个五十岁的女人了,她经历了乱世和太平。她经历过一切。可是在他的微笑的眼睛底下,她像个少女。
在那一瞬间里,她的世界倒塌了。她的房屋和家,她精心收拾过的盆景和花,她擦过的家俱,她的丈夫和四个孩子,都不在了。它们变得黯然,微不足道,可以顺手丢弃。她不会疼惜。
一切都是没有价值的,她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生活,她的毛线活,她迫切要抱孙子的理想……全都比不上对一个青年的喜爱。天啊,她那么喜欢他。他有点坏。他看上去不像个好人。他朝她走过来了。
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一切都是第一次。五十年的光阴算是白活了。她第一次开始做女人,她不是妻子,也不是母亲,也不是少女……她是一个女人。
她喜欢他,她需要他。原来做女人是这样子的。原来做女人,——你只要喜欢一个男人,你就想跟他做爱。马上。迫不急待。她想自己被弄,她想弄他。
她迎上去了。也没有话语。他们的身体像蛇一样纠缠在一起了。他把她往床上推,她撕扯他的衣服,她咬他。他的舌头含在她的嘴里,他的嘴里有年轻的气味。他的舌头在她的嘴里温柔地搅动着。他接吻也让人舒服。
他的身体好极了。他是为她度身定做的,他适合她。每一次动作都像再生。他能使她上天堂,下地狱。他有这个能力。他是这方面的老手。相比之下,她倒像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好在她慢慢苏醒过来了,她迎合他……他正在带动她。
他那么富有经验,他掌握了一门绝好的技巧。他熟练地运用它。他有力,也舒缓。他知道张驰有度。他知道怎样做才能让她舒服,他不让她一下子舒服,他让她等待。他熟练地掌握了时间的刻度,他突然换了一个动作。她一下子哭出声来。她感激他。
如果没有这个晚上,如果不遇上他,她就不知道,男人的身体竟是这么好。也许他的身体并不总好,可是对于她,那是好。他们彼此都觉得合适,他们默契。他们天生应该在一起。她早生了三十年,她应该在三十年前就和他相遇。
为了他,什么都不足惜。为了他,她愿意抛夫别子,远走他乡。她愿意背负恶名,被人唾弃。她不在乎,只要她能快乐,她的快乐来得太迟了。她的时间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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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27 17:23:00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是真的,杨婶在当天晚上,就和一个青年私奔了。促使她如此冲动的原因,大约很大一部分就来源于身体的“相宜度”。她床单的凌乱可以作证。她甚至没有来得及收拾床单,就匆匆地拎着皮箱走了。
杨站长很晚才回家,家里没人,大门已经上锁了。他掏出钥匙打开门锁,走进院子里去。他穿过长长的、残葡萄叶搭成的甬道,他把手抄在大衣的口袋里,像往常一样轻声地咳嗽着,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屋子里没开灯,他咦了一声,心想,她哪里去了呢?莫不是又去串门了,因事拌住了腿脚?她生病了吗?他记得,前一阵时期,她的身体不是很好,她总说腰疼,那还是她做月子时留下来的毛病,他当时也没介意。
他打开灯,走进卧室里去,他脱了大衣。他看见床很凌乱,他怔了一下。当时心思也没往那方面想。很多年了,她跟了他,他对她的习性很了解。她不是那种人。
他打开衣橱,她的箱子也不在了,那是一只柳箱,还是很多年前结婚时,他送给她的。他迅速地打开衣橱的一扇扇门,里面空落落的,一些她平时爱穿的衣服,夏衣,冬衣,春秋穿的薄棉夹袄……都看不见了。
屋子里一片狼藉。抽屉是打开的,椅子跌倒在床边。他一下子慌了。他打开写字台的最底一层抽屉,他看见了他的存折,它还在着。他放心了。不管怎样,她并没有取走它。那一瞬间里,他的身心里有一股回潮般的温暖。
她真的出走了吗?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也许看孩子去了吗?
他在床沿边木然地坐着,脑子里有无边的空洞,也不是紧张,也不成为羞辱,他的身体是空的,空的身体从他纷扰的身体里走出来了。两个身体奇异地对峙着。
他的脑子里开始充血。他抽烟了,刚点燃了,又掐别了。她总该留下纸条吗?这是她惯常做的,每次外出,她总是告知她的去向,她留下片言只字,告诉他,饭菜已经做好了,在厨房里温着。窗沿上有一双棉拖鞋,别忘了拿进来。她去谁家串门去了,赶一件针线活,晚点回来,别等她睡觉。
他起身去找字条,很茫然地,每个角落都找遍了。他甚至弯腰向床底下看着……明知不可能的。可是他需要一张字条,他需要解释。
这个疲惫的男人躺倒在床上,他拿手枕着头。他越来越狐疑了,他被他的狐疑折磨着。是有这种可能性的,她私奔了。他是男人,对于床第之欢再熟悉不过了。在那被褥凌乱的床上,他闻得见男女交媾的气息。
他一下子跳起身来,细细地打量着床铺,在灯影之下,一切都昭然若揭了。在他离家的这个下午,家里发生了一桩丑事。一个男人睡在这张床上,他甚至能看见这个男人的身影,他怎样把自己的床铺弄皱了,他也弄皱了他的女人。
那是他的女人,他和她生儿育女,相亲相爱。他待她不错呀,她的孩子姓他的姓。她已经五十岁了,她没有理由呵。
他的身体软塌了下来。他的身体在颤抖,他看得见的。他拿着烟缸向客厅走去了,他在沙发上坐下来。隔了一会儿,他又回到卧室里去拿烟。他不能走进卧室去,他感到害怕。那里有他女人淫乱的气息。灯光昏沉沉的,灯光把物体的影子撒得满地都是,到处都是影子,狰狞的影子,疯狂的影子,情欲的影子,一个受污辱的男人虚弱的影子。
灯光有点不太真实,一切都是假的吧?像做了一场恶梦,第二天他还会醒过来吧?醒过来的时候,他准会笑自己的无聊和虚弱。
他看见自己扶着墙壁,一步步地向客厅走去了。他把烟放在嘴唇边,烟一翘一翘的,他还能记得自己怎样习惯性地咳嗽着。有一瞬间,他像是站在自己的身外,他的羞辱和痛苦与他的身体是隔离开来的,它们隔得很远,它们彼此是不相干的。
他在客厅里等她。他等她回家。她是个贤良的女人,从来没有夜不归宿过。
他总相信,他是多疑的。他不是个疑心病很重的男人,对自己的女人追根究底,看见她和别的男人站一会儿,说两句玩笑,他也受不了。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很自信的。
可是这一次,是他错了。他一定见鬼了,人老了,糊涂了,什么心思都会有的。这一阵时期,他心情总不是很好,快要退休了,大概有点失落吧?
他打算向她承认错误,他要对她更好。真的,夫妻一场不容易,一辈子坎坎坷坷地走过来了,虽说没经过什么大磨难,可挫折总是有的。她扶佐他,他念着她的恩情呢。她对这个家是有贡献的,孩子们都知道。孩子们也少不了她。
他打算向她开玩笑,就说,嗳,怎么那么迟才回来?我还以为你跟哪个男人私奔了呢!她便笑了,放下毛线活,嘴里嘟噜着什么,他也听不清楚。
或者呢,他打算向她开诚布公,就说做了一个恶梦——可不是恶梦么?他把梦描述给她听。她就笑道,哪里至于?这么一把年纪了,我要私奔,早私奔了。
不管她做什么,他都原谅她。他等她回家,她总会回家的,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几个月,他等得起的。她回家的时候,他也不责备她,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就当她是去串门的,他不想点破她。点破了就没意思了,是不是?
她是个迷途的孩子,受了坏男人的蛊惑,她经不起诱惑的。女人都是孩子,女人一生都在犯错误,有的人早一点,有的人晚一点。你不能以常规去要求女人,她们莫名其妙的,她们的身体里有蛇,她们会受蛇的控制。你不能跟她们计较的。
她会向他做解释,那都是借口,他知道的。他需要借口。
她只需撒一个谎,哪怕漏洞百出,他也认了。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们,他什么都认了。
他还打算和她合谋,骗过孩子们。就说,你母亲的一个远房亲戚死了,她奔丧去了。他打算替她遮丑。毕竟,她是个要面子的人,儿女都大了,她做出这等丑事来,叫她怎么在儿女面前抬起头来啊?
他承认,他会恨她的,他们之间将会蒙上一层阴影。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他和她该怎样相处呵?这是一个问题,这太难了。他不能忘记他所受的屈辱,他耿耿于怀。他将带着这个屈辱死去,抱憾终生。
他会折磨她吗?也许会的,他不能克制自己。他暴躁,冷漠,对她冷嘲热讽。说真的,他瞧不起她。一个女人,身上有了污点,那就是污点,她洗不净的。
可是,在以后漫长的日常相处中,他也许会被感化的,他是个善良的人,也曾爱过她。他会想起她从前的好处的,毕竟,人非完人,孰能无过?也许正因为这点过失,她会无怨无悔地服侍他。她是个好人,也有良心。
他们渐渐地老了,有了孙子,每个星期天和节假日,他们设盛宴,邀请儿孙们回家来。他希望和儿孙们在一起,儿孙就像一副新鲜剂,可以调剂他们已经枯死的生活。
他要享受天伦之乐,他要抱着遗憾死去。总之,家里没个女人可不行。


关于杨婶的出走,还有一个说法。在微湖闸,有关杨婶的说法总是很多的,有的可靠,有的不可靠。人们只是凭空猜测罢了。当事人一家保持了尊严和沉默,不久以后,杨站长也退休了,他很少外出,他把自己关在院子里,院子里空荡荡的,孩子们也很少回家来。
孩子们把父亲接走了,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回来过。很多事情也没法对证了。
但是,我以为,有一种说法是可信的,它较为接近情理。
杨婶并没有在事发的当天晚上,就和那个青年私奔了,她又隔了一些时日。他们约好的。他答应她,他会再来看她,等他把那边的事情处理完了——他在车队工作。他住在另一个小城里,其实并不远的。
他给她留了地址和电话,他说,我跑不掉的,我喜欢你……你的身体真好。他是附在她耳边说的,杨婶的心跳了跳。他喊她“妈妈”,杨婶把他搂在怀里,身体只是贴着他。她总觉得还不够,她换了一个姿势,把自己更紧地贴在他的身体里。
他是她的儿子,他是她的男人。他勾起她身体里复杂的、张狂的情欲。她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情欲,既是男女的,又是母子的。她全活了。
他这就走了么?真快,才短短的一个下午,就像一瞬。她还会再看见他么?很难说,这样的露水姻缘,她还能指望什么呢?他是个司机,跑过很多城市,也见多识广惯了。他有过很多女人吧,都是像这样,在路边顺手拈来的,也不当回事。
也曾海誓山盟过,就像今天这样,他答应她的。可是走了以后,也就忘了,都丢在路上了。
她觉得自己不能忍受了。她不能没有他,她会死的,她说到做到。
他笑她傻。
她哭了,他拿舌头舔她的眼泪。他说,怎么会呢,我已经离不开你了。除非你不喜欢我——你不喜欢我,我还是要来看你!除非你告诉我,你不愿意再见到我,你讨厌我,你害怕我破坏你的家庭,那我就要考虑一下了……他笑了。
她不让他说下去,拿嘴堵住了他的嘴。
他有力地吻她,她快喘不过气来了。他把舌头舔着她的牙齿,嘴里“嘟嘟”地吹着气泡,她又笑了。他终是个孩子气的人。
他最终还是走了。她竭力挽留他,说道,不要紧的,我去招待所给你开个房间,晚上再去看你。他逗她说,我可是累了,做不动了。你知道,我的身体不好。
她生气了,窘然说道,谁要做了?看看你也不行吗?
他说,可是我要做。我要和你在一起……他在她面前撒娇。他又解开了她的衣服,他把头伸进她的衣服里去,他拱她,她的身心里有一阵潮湿和温润。她的孩子。她的心都碎了。
我不知道杨婶怎样度过了那段难熬的日子,没有他的日子,一切都是暗淡的,没有颜色的。她这一生再也没有经过这样的等待,她等待一个青年的到来,她等待他的施舍与赐与——她等待他的判决。
日子又恢复了寻常的样子,她洗衣做饭,浇花除草,星期六的傍晚,她做了盛餐,等孩子们回家来。她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她必须加倍地补偿他们。每一次晚餐都是最后的晚餐,她把所有的灯都开着,桌子上铺了台布,收音机里有一个女中音的低吟声。
屋子里收拾得一尘不染,美人蕉和万年青就摆在窗沿上。她三女儿回家来,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拿手去拨美人蕉的针刺。她对她母亲说,妈,今年的美人蕉开得真旺,也不死的。
她父亲接口道,你懂个屁!你妈费了多少心思,你看见了?
他朝她笑了,他的笑里有轻微的谄媚。他这一阵心情似乎特别好,也不知为什么。大约看见她比以前更辛劳了,家里总是出乎意外的好。每次回家来,他都发现新的不同,床单换了,屋子里有清新剂的气味。被褥晾在院子里,那里头有太阳有气味。
家俱也变了,隔三差五,家里又添置了桌椅和新沙发。他责怪她,说,买这些做什么?留点钱给孩子,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虽这么说着,他心里还是高兴的。
她给他买衣服,从衬衣到内裤,从头上戴的,到身上穿的,都齐全了。她为他买过一打袜子,12双呢。她说,质地很好的,又暖和,又结实,总能穿些年头。他说,能穿到老呢,到死都不用买了。
她黯然地走开了。
她这一阵时期,脾气有点古怪,时常一个人坐着,在屋子里出神。她的脸上偶尔会绽放出笑容来,也时常叹息着。他总觉得她比以前好看了,脸上有了光泽,就打趣说,你最近怎么搞的,好像年轻了,是不是回光返照了?
她生气了,抢白了几句,便哭了。他只是惊奇着,她这是怎么了?脾气阴晴不定的,很难捉摸了。他想着,莫不是到了更年期了?据说到了更年期的女人,总是暴躁的。
他把头探到她脸上去,笑道,生气了?原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说话的。她把头侧过去,躲开了他,只是嫌恶着。她拿眼睛看着窗外,挂着脸,她脸上的一堆白肉全塌拉下来了。
他自觉没趣,搭讪着走开了。
她总说腰疼,这一阵子,也不常走动了,也不织毛衣了。他就说,你出去串串门吧,在家坐着会烦闷的,也影响健康。
他要为她做按摩,她也不让,皱着眉头说道,别碰我。
她又说,老杨,我待你不错吧?
他没听清楚,从被子里探出来头,问道,什么?你说什么?她倒又不说了。
夜里,她滚进他的被筒里,拿身体贴着他的背,她紧紧地搂住他。她哭了,轻声地抽泣道,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孩子们。
恍惚之中,他只感觉到一个女人的肉体,周身散发着温暖。他知道,那是他的妻子,她正在说着什么,他听不清楚了。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就这样,杨婶神智不清地过了两个月。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迷糊了,这两个月,她是怎么过来的?一天天,一分一秒,她处于煎熬里。她的身心分开了,五马分尸般地,有无数种力量在撕扯她,让她往这个方向走,让她往那个方向走。她只是疼痛着。
她想着,他再也不会来了,他没有任何音讯。两个月前的某天下午,对于她,就像人生中的一场春梦。她越来越相信那是梦,太不真实了。在那光线幽暗的下午,他来家里取水,他站在她的院子里,他是个高个子的青年。他朝她走过来了……一切就这样开始了。
他们在床上,跌落到地上,爬到沙发上。简直疯了,她随他摆布,有时她也要求他,他按要求做了,她舒服极了,发出猫一样的呻吟声。她呻吟了,他也跟着呻吟。他做爱时会叫的,就像狼一样,就像哭。他的声音大极了,他汗渍淋漓。
她第一次知道,男人也会叫。老杨从不叫,他们安静极了。她在他面前总害羞,她害羞了一辈子,渐成了习惯。有时候,她以为,这就是自己。
她不知道,她还有另外一个自己,她深藏在她的体内,她长时间地睡着了。是一个青年把她唤醒了,她醒了,那个从前的“她”就消失了。一个新的自己站在她的面前,她放荡,无情,贪图肉体享乐。她准备抛夫别子。
她身上的两个人完全是隔离开的,一个是道德的,温顺的;一个是暴戾的,荒淫的。她的生活全由这两个女人来掌握,她自己做不了主的。她的角色变了……一切也就跟着变了。
她有两个人生,这两个人生是不搭界的。它们按着时间顺序颠换着,一个走完了,另一个到来了。——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她躲不了的。它在她的体内。
她也不能相信,这中间竟没有过程。一个女人的蜕变来得如此迅猛,她也没有准备。她摇身一变,就成了另一个人。这个人是陌生的,也是熟悉的。她更加自由了,她要飞到天上去。
她在他面前,真是自由的。她任性极了,她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对他,就像对待一个隐身人,就像一抹空气,就像对待她自己。她不需要矫饰。
她不觉得害羞。
他是她的空气……一抹新的空气,它滋养她。有了他,老杨身上的气味简直不能闻了。他身上是有味道的,嘴里也有。也不是臭,只是衰老,腐朽。从前,她母亲身上也有那种气味,她不喜欢,常常躲着。饭后用过的碗筷,洗了不算,还要撒上清香剂。
她也知道,不该嫌弃的。人老了,难免会有味道。——她也有那种味道吗?她自己是闻不出来的。她倍加小心了。一天刷三遍牙。时常拿手盖住嘴,吐着气,深深地嗅着,也嗅不出来。
和他接吻时,她注意他的反应。那个青年一如既往地顽皮着,她放心了。她也闻她身体的气味。她总担心。她是个讲卫生的人,可是那种气味跟卫生是没有关系的。贴身穿的内衣内裤,每天都要换,换了就凑到鼻子前闻着。
她想着,将来在一起,要是遮不住的话,她就搽香粉和花露水。
他总也不来。
她等在门口。每天,从车站门口经过的车辆不计其数,也有的会停下来,摇下车窗玻璃。从驾驶室里走下一个人……那个人不是她的青年。夜里,听到卡车的嘶鸣声,她都会坐起身来。
她觉得自己老了,真的,她已经等不起了。短短的两个月,在于她,就像长长的一生。他又有了新的女人吧?他再也不会想到,在小小的微湖闸,一个不起眼的小站上,他萍水相逢的女人在为他受苦。她每天都在等他,她望眼欲穿,她丰腴的肉体正在受煎熬。
她需要他。他曾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他走了,她身体的那部分也跟着走了。是他,使她的身体活了,只活了一个下午……她难以忍受。
想起那个下午,她的身体总在颤抖。他是她身体里的一个物体,他是她的五脏六腑。他走了,她的身体是空的,她不适应。一个人的时候,她躲在被子里,光着身体,她拿手,代那个青年握住了自己的身体,她温柔,也狂暴,总还是不够。她哭了。
她拿起他写的字条,那上面有他的地址和电话,拙劣的铅笔字。白纸黑字,都是真的。
她准备打起包裹去找他。她常常有这样的冲动,她必须按捺住这种冲动。
她给他打电话,隔了很长时间,他来接了,只“喂”了一声,她的眼泪便淌下来了。他的声音很温软,有点惊喜。她放心了。
电话里有嘈杂声,机器的轰鸣声。他的声音反显得远了。他说,电话里不方便说,我再去看你。他又说了一些什么,大约是“外省长途”,“才刚回来”,她也没听清楚,便挂了。
很长时间,她的脑子里全是他声音的轰鸣,迫迫切切,都是真的。这一下,她信了。它不再是梦了。她的肉体真实地发生过。
她又回到她的日常生活里去了,一天一天,循环往复。有时候,仅仅是出于无聊,她想尝试一下,看两个自己是否能合二为一?老实说,有点难,努力一下,却能做到。
她一方面为离家做准备,另一方面却沉迷于日常琐事里。毕竟,很多年了,也有了感情。她对日常生活的拐弯抹脚处,怕比别人更懂得欣赏,也知道它的微妙的好处。有时候,她也觉得烦闷,平淡的岁月里,四季的轮回,太阳升了,落了。风花雪月的天气里,人们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人情来往……何时才到尽头呵?
可是有时候,她又是欢喜的。离开了它,她觉得不踏实。
她在这方面无所不能。她把家照顾得更好了,她疼惜丈夫和孩子们。她爱他们。这样一天天地过下来,一切似乎又恢复到那天下午之前……她仍是从前的自己,一个温良的妻子和母亲,微湖闸人心目中的杨婶。
有一种时候,她简直恍惚了,她想,那个青年,她能忘掉他吗?她会跟他走吗?她能回到从前的生活里来吗?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她能吗?
也许能吧。她犹豫着,含糊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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