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最后
总想等到最后。
黄闪说点燃一支烟,是给心里话取暖。黄闪再三反复,没完没了的耽于幻想,叙述开始混乱无力。那个曾经让我感动的故事断断续续,毫无结果。很多年以前我以为找到完美的契机,可以为他们的故事画上浓重的句号。拖沓就不是爱了,我一直这样认为。他们混迹在接踵前行的人群里,相隔万里面容模糊,已没有深切的伤痛和喜悦。黄闪唠唠叨叨的嘴唇吐着语言的废屑,纷纷扬扬的掩埋过去。一些虚构的情节,已成为他回想的血肉。我知道有时候他也分不清真假,被自己的叙述打动。每次听完他从头到尾的编造,却都是下一个故事的开始。当回忆越来越简短清晰的时候,黄闪的脸上浮现疲倦的笑容。
黄闪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黄闪说又要下雪了。
我看见他的鬓角也积了雪。
那个遥远的1984年的夏天,阳光渐渐微弱,已无法照耀他心里最阴暗的角落。
二,从后往前
袁冰从阿图什上的车。
黄闪一个人坐在倒数第二排的位置上,看见袁冰从一辆浅绿的吉普车下来。
男的拉着红色的手提箱,交到袁冰手里。他们想抱一下的。4月的天气阴冷,女的围着猩红的三角披肩。路边的土墙上停着三只黑老鸹。阿图什的城镇屋檐耸立在山脚,水泥厂高大的烟筒吞云吐雾,夕阳裹在漫天的灰尘中。袁冰手刚抬起,披肩要滑落了,用右手拉住披肩的角。男的手动了一下又放下。袁冰没再回头,拉着皮箱走过来。在黄闪的记忆里,男人的样子被忽略。阿图什的黄昏,只剩下猩红的三角。只有袁冰的眼睛,象深海的游鱼,穿过寂静的水草。
袁冰上车的时候,黄闪已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从前往后,袁冰的眼光停在黄闪身边的空位上。满满一车维吾尔族人,黄闪知道,坐在他身边是唯一的选择。
袁冰吐吐舌头,笑着说,还好有一个啊。
两个汉族人坐在了一起,面对全车回顾的四十几双少数民族朋友的眼睛。
三,在车上
1991年9月,黄闪在东去列车的窗口,也看到过类似的眼睛。袁冰的眼睛于她的面容,正象袁冰本身于这个灰蒙蒙阿图什的城市一样,看上去那么鲜明,反到有些失真。区别在于,1991年9月的长捷毛上挑着巨大的泪珠,而袁冰的眼睛含有微笑过的余韵。它们都温润晶莹。
袁冰把披肩裹在头上,朝着黄土大道的尽头回望了一眼。送行的男人,绿色的吉普已被班车扬起的灰尘遮蔽。那些尘土扶摇直上,高过道边民房上的炊烟。
黄闪强调当时他沉浸在莫大的悲哀之中,并没有怎么注意女孩子的神态。关于阿图什的山峰和铅云,城市最后的灯火印在袁冰眼中的光亮,都是他回忆时觉得应该有的景象。
黄闪的叙述很快进入黑夜。班车置身在茫茫戈壁,路边没有一盏人家的灯光,天上没有一颗星星。纵横4月的野风勺料子一样,爬在窗户缝上尖叫。车灯已双拳疲软,击不去多少黑暗。
车会开两天两夜,这是第一个晚上。
四,离开喀什
喀什最后的下午阳光直射。阿敏用手拦住裙子的下摆,一阵风却吹散黄闪捏着的钱币。
黄闪奔跑着追逐最后一片纸币,抬腿跨越路边碧绿的花坛。集市人来人往,维吾尔族还穿着厚厚的衣服。一些人停下来看。阿敏已经穿裙子了,白色的连衣长裙。阿敏挥挥手,微笑着上了出租车。
黄闪把钱塞进双肩背包的边袋,手背碰到刚买的那个盘子。手工打制的银盘子,下午的阳光夺缝而出。黄闪有点晕眩,背包滑落在地上也没觉得。一架两匹马拉的大板车从身边跑过,马勾子也闪着那天下午的光芒。马轻快地跳着换腿,额发结着红穗子,胸口碗大的铜铃一路响下去。
刚才的阿敏走了。刚才还一起走着抱着亲着想着的阿敏走了。黄闪心中南疆最亲的最后的一个汉族姑娘走了。
一年候车。他听不懂他们的话。他听不到他们交谈的声音。那天下午等车的黄闪好想哭一场。
车开动的时候,黄闪都没有酝酿出哭泣的情绪。车开上黄土大坡,多年的风吹硬吹光黄土大坡的顶子。黄闪回头看一眼城市,远山有经年不化的白雪。那天下午的太阳就要落到清真寺的圆顶子上。
五,梦
快到阿克苏的时候,对面的车多起来。一道耀眼的灯光打在黄闪的眼皮子上,甚至照亮他深陷梦境的大脑皮层。
帝王大厦破土动工,深圳灯火通明,黄闪站在梦中的窗口,伸手举起那个黑色的电话机。“喂——”,没有回应。隔着万里云空,黄闪隐约听见无声的饮泣。车声微微颠了一下,黄闪拧了一下眉毛。“喂——我知道是你。”黄闪对着暗夜张了张嘴,无法从梦中挣脱出来,也无法说出声音。
阿敏说我以为已经可以忘记你了,听见你声音还是不行啊。
阿敏在二月的来信中说,拂开灰尘,那些记忆还会发出黄金一样的光芒。
孔雀河水冲刷沙铄和戈壁,无声消失在罗布泊。没有语言的时候只有哭泣。大量的眼泪穿越二月深圳的夜空,打湿脸蛋和听筒,打湿黄闪此刻的梦境。
车突然急刹了一下,尖厉刹车声格外响亮。车上的人东倒西歪,骂骂咧咧地醒来很多人。司机打开门跳下车去,憋在外面的风早等不急了,飕飕地钻进来,贴着窗壁直扑后排车厢。
黄闪看着司机往车后跑去,司机半拉头顶闪过一个个窗口,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对面正好有辆车跑过来,伸着明晃晃两根通天的胳膊。灯光一下子就射出司机的背影,从司机的罗圈腿缝里,黄闪看见一个很大的白包。对面的车近了,黄闪收回目光的时候看了一下身边的女孩子。
袁冰脑门冲前,勾着脖子坐着。黄闪的眼帘还有些湿润和冰冷,黄闪看见袁冰的眼泪的时候,对面的车就要擦身而过。车灯骤然白亮,泪水照见泪水,袁冰的微笑那么模糊晶莹。
六,喀什
土黄色的高墙门廊,500年的艾提尕尔清真寺,阿訇又在做礼拜了,昂扬悠长的声音响彻广场。阿敏指着那些跳着萨满舞蹈的维族小伙子,说有时候你真象他们,你小时候的鬼样子一定象个维族巴郎子。黑漆漆的大眼睛,弯长睫毛卷发头。
黄闪嘿嘿笑起来,挤得阿敏没个站相。阿敏是想和黄闪一起好好看看这场景的,你在北疆见过赶“巴扎”,你没有见过5000多摊位,10几万人的“巴扎”。2000多年的伊斯兰,躺在塔里木盆地西岸,枕着帕米尔高原。黄闪说现在我眼里只看到你。阿敏红了脸,清清嗓子说这里说不定有很多认识我的人,你别这样。你再吻我那些维族人会打你的,哈哈。
走过葡萄干、石榴、无花果,薄皮核桃,银器,铜壶,英吉沙小刀,地毯,头巾,编制店铺,黄闪装模做样地讨价还价,胡乱地喊着维族话。摊主没生气阿敏到虎了脸,一次次扯走纠缠不休的黄闪。阿敏已经多久没这样管过他了。阿敏拉着黄闪的手在异族之间穿行的时候,黄闪越发觉得阿敏是自己唯一的亲人。阿敏也不是真生气啊,黄闪抱抱她就笑了。说你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黄闪说你的牙齿亮晶晶的真白啊,你笑起来好看球子的。
阿敏给黄闪买了个银盘子,手工打制的。盘子里的姑娘站在葡萄藤下,带着小花帽,头上结着十八条小小的辫子。阿敏说这个以后用镜框装起来,挂在我们卧室的墙上。
吃完南疆最后一次抓饭,黄闪打着油腻腻的饱嗝站在路边。阿敏指着一片居民楼说,你来之前我们选好的房子就在那里,本来要刷灰了。黄闪拦紧阿敏的腰,说小弟小弟小弟。阿敏低下去的头又抬起来,说你回去的钱还够吗?
七,袁冰
袁冰的叙述简短,没有出乎黄闪的预料。那个被尘土遮蔽的男人,宛如小小的闪电,击中现在的生活。袁冰说七年啊,我真不该再回来的。
你能想象吗?中学,大学的同桌。爱了那么久,还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
袁冰脸色疲惫,只有眼睛又大又亮。它们刚刚被泪水浸泡,成为这个寒夜唯一生动的东西。阿敏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睛。黄闪心疼得笑起来,说我们是十四年,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
他家里穷,学费难以维持。我叔叔在乌鲁木齐附近的矿山挖煤,缺少帮手。我大一就缀学去了煤矿。都说好了,毕业就在一起的。寄了三年的生活费,现在矿上好了,每年我能挣到九十多万。总算等到他毕业,他却说不爱了。你能想象他说不爱吗?
黄闪真想伸手轻放在袁冰的肩头,象诗人说的那样,去扶搂“小蜜蜂的翅膀”。黄闪看见一些水汽凝聚在车窗上,停不住,慢慢的滑下来,和袁冰的泪水一样。对面又有车开过来,大灯逼射而来。黄闪把手掌横立在前排座位的靠背上。这时候黄闪已不想让光芒再刺进袁冰的眼。
你这样一直哭一直哭,弄湿了头发会冷的啊。黄闪说完就想起来,多年以前也对阿敏这样说过。
袁冰居然笑起来。说你干嘛对我这么好呀。袁冰把头歪过来,靠在黄闪的肩上。黄闪看不清自己的掌心了。
来,说说你的十四年吧。
八,马车跑过大街
黄闪和阿敏又坐上两匹马的木板大车,离开的疏勒县政府招待所院子。
黄闪拉着阿敏的手,穿过招待所阴暗的走廊,挤眉弄眼地笑着和前台的维族阿姨告别。那天下午阳光灿烂,走下台阶的时候,象是来到另外一个世界。黄闪想起忘了丢掉沙发边一堆啤酒瓶子,它们在黄闪此刻的心里轻轻碰撞叮当作响。
黄闪跳上马车的木梆子,俯身去拉阿敏。阳光照红了阿敏的脸庞。阿敏眯着眼睛,笑眯眯地伸出手。阿敏穿着淡黄碎花的白色连衣裙,伸直胳膊肘子后还象小时候一样翻上来。黄闪仿佛能感到阿敏香甜细腻的呼吸,第一下居然没把阿敏拉上车。
阿敏的腰软的,唇热的。两匹马甩着勾蛋子翻着蹄子,铜铃一路响下去。见多识广的马车夫信马由缰吹着尖锐的口哨。黄闪一只眼阿敏的表情,另一只眼是沿途的好风光。阿敏的声音含糊不清,焦急地咬着嘴唇。阿敏说他们都在看啊。黄闪是不管这些的了。
那些颠簸的景色,蓝色彩绘的门墙院落,杨树沙枣树核桃树,薄雪的道路田野戈壁,飞翔的鹰,亮汪汪瓦蓝蓝象在呼喊的天空。
那天下午阳光灿烂,维吾尔、汉、回、哈萨克,塔吉克,,,,,,32个民族看见一辆大车跑过,看见马车上甜蜜忙乱无法挽留的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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