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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张大春:《小说稗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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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23 09:42:11  | 显示全部楼层 | 阅读模式
说稗

先要小小地把「稗」这个字说一下。

根据我大胆瞧不起人的经验印象,稗这个字很容易被读成「碑」字、「脾」字、「裨」字甚至和原先这个字的字形相近的任何一个字。其实这个字的国语音读如「败」。《说文》第十三卷(七篇上)载录这个字,依许慎简单的解释是「禾别也」,意思是属于禾类却又有别于一般人所熟知的禾谷。

杜预为《左传》作注的时候碰上了这个字,他的解释是这样的:「稗,草之似谷者。稗有米,似禾、可食,故亦种之。」这样看来,稗是上不了(木+台)面的米谷。难怪孟子会说:「苟为不熟,不如荑稗。」讲成白话,就是:「米谷发育得不好,还不如那些长得像米谷之类的稗子。」因为稗子种得好,收成了还可以喂畜牲。所以到了班固的《汉书》<艺文志>里,便有:「小说谓之稗说。」《唐书》<陆(执+贝)传>:「稗、谓小贩之民。」稗,小一号、次一等、差一截。

如果洋人所谓的「谷场草」(barnyard grass)---学名叫Echinochloa crusgalli可以翻译成稗的话,这种禾本科、扁茎、约三尺高、叶细长而尖、有平行叶脉、可以长出圆锥花序的小花和扁穗的植物也是一种作物;有的在潮湿耕地上出现、有的也可以在荒地上生长。不过洋人没把这东西当譬喻用,它和西方的小说或者小生意人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譬喻是这么一回事:喻旨和喻符之所以能够相互注解,乃是由于使用譬喻的人已经预作假设:读到这个譬喻的人们绝计不会反对或不明白使用譬喻者对喻符和喻旨的评价态度。举个例子来说:某甲(使用譬喻者)对某乙说:「某丙跟猪一样。」则是某甲已然确知某乙也和某甲一样对猪(无论是它的丑、笨、懒、脏)素无好感,并以此(猪)求同于某丙。一般而言----即使生物学家和动物学家一再宣称猪之为一种家畜或宠物的优越性;这世界以猪喻人的譬喻必定涵摄了(像某甲那样、也像某甲所假设的某乙那样)对彼一喻旨(某丙)以及喻符(猪)的双重贬意。但是在两般可以相互注解的贬意之中,对喻符的贬意居于「意义发生时间之先」,所谓「居于意义发生时间之先」就是说:毋须约定、告知,使用譬喻的某甲早就假设某乙对喻符(猪)先有贬意。

当稗这个喻符被用来注解小说的时侯,使用譬喻的人(班固)已然假设其著作(《汉书》)的读者早已同意「小说」这种东西是小一号、次一等、差一截的东西。所以<艺文志>的注中:「如淳曰:‘细米为稗;街谈巷说其细碎之言也。王者欲知闾巷风俗,故立稗官,使称说之。’」到了徐(水+景+页)《说文解字注笺》更这样写道:「稗官非细米之义,野史小说其于正史,犹野生之稗,别于禾,故谓之稗官。」则不只以「小说」为小,恐怕还把它不当成个东西了。

我半生的志业(以及可见的一生的作业)都是小说,看人不把它当成个东西,自然有抗辩不可忍。

可是,稗字如果不作「小」、「别」义解,而纯就其植物属性论;说小说如稗,我又满心景慕。因为它很野、很自由、在湿泥和粗砾上都能生长;人若吃了它不好消化,那是人自己的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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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23 09:46:34  | 显示全部楼层

有序不乱乎?--一则小说的体系解


  让我假设此刻正面对著一个以上的小说爱好者--这种人比一般的小说读者有较世故的阅读经验、所知道的小说家也不只是常上电视、偶传绯闻或突然变成政客的那几位;这样的小说爱好者可能自己也尝试著写过一、两篇或者一、两本小说,他们时而会对小说这一行感觉迷惑。这是一片非常轻盈的迷惑!因为它与小说爱好者重大的人生问题(或人生之中较重大的问题)分毫无涉;小说既不能解决那些问题、也不能减少那些问题。一旦小说爱好者的人生问题在其某一阶段的现实人生之中突显浮现出来的时刻,他们不是忘了小说、就是把爱好小说这件事当做未经世事、不够成熟时期的一个梦、一则幻想。如果我们不能了解梦和幻想--更确切地说;如果对梦和幻想抱持迷惑,那一定是一片非常轻盈的迷惑。

  那么,让我假设此刻正隔著这一片轻盈的迷惑与小说的爱好者遥遥相对。

  按图施工

  每一个写小说的人也注定与一整部及其身而止的小说史遥遥相对。倘若其间的距离不是如此遥远,他也就不至於对小说如此迷惑。我们可以如是假想:一个能够灵活书写的少年在立定志向从事小说创作的那一天开始,读到了佩特罗尼厄斯(Petroniu,?-66)的《登徒子》(Satyricon)残卷二章和阿普留斯(Lucius Apuleius,124?-170)的《变形记》(Meta-?morphoses)。在此之前,他必须从未读过紫式部(Murasaki Shikibu,978-1019)、塞万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1547-1616)或施耐庵(1296?-1370?)的作品;当然,也更不容许他先读乔艾斯(James A.A. Joyce,1882-1941)以迄於王文兴或鲁迅(1881-1936)以迄於黄春明的作品。换言之,我们为这有志於成为小说家的少年打造好一个从小说源起时代直到当世的阅读环境、一桩巨大的教养工程;使之一步步在浸润於小说发展历程的训练之中,发现一代又一代的小说如何踵事增华、抑或折枝萎叶。务使其体系性地认识古今中外小说演替的各种技术、甚至美学原理。如此一来,这少年对小说这一行自然有了(像堆叠「乐高(LEGO)玩具」一般)纤毫不错、分寸不乱的理解。然则,这少年能够成为一个「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缔造新典范的小说家吗?我猜想是不可能的。 即使在像卢骚(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那样为爱弥儿(Emile)完整设计的教育体系里,作者也於《爱弥儿--论教育》(Emile ou de l' Educationn,1762)的自序中坦承:「这本书的内容,一点没有次序,而且不大连贯;无非想给贤良的母亲,做个参考。我起初在做些短篇论文,不意接连地写得很多,竟作成一部书了。」世间没有一个按图施工、照《爱弥儿》教养长大的活人,恐怕更不会有一个按图施工、依小说与小说理论的体系培育出来的小说家。

  然而,这并不意味著写小说的人便活该与一部小说史遥遥相对,对古今中外、一代又一代的小说雾里看花。如此只便宜了那些侥幸出头又懒惰行事的写小说的人。小说爱好者倘若不以小说为余兴娱乐,不把小说当作是人生青涩阶段误打误撞、错织错就的梦想、不将小说看成是晋身文化场域博名获利以便冠「小说家」之名奠定其社会地位的工具,那么终将有一天,他势必要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小说在人类文明发展上曾经产生过何等何样的影响?这个问题的另一层是:我所爱好的(无论是阅读过的或者创作过的)小说又在小说史上产生过何等何样的影响?

  终将有一天,小说爱好者会和这样一个巨大的、纷陈的、复杂的、繁琐的甚至看似零落错乱的体系碰面。

  第一块拼图

  谓之零落错乱,乃是基於一项现象面的事实:文明史不只是一套加法计算出来的。正如人们无从断言:在政治或经济上,我们所置身的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是不是人类历史上最好的时代,人们也同样无法断言:当代的小说是否已超越了前人的成就。越来越细腻的许多比较研究、影响研究、类型研究、主题研究的探索反而经常告诉我们:在小说这个体制的发展过程之中,某人某作其实是某人某作的遗绪,某件诸元其实是某作诸元的脱胎。关於小说的诸般理论倒像是要宣称:小说史之形成自有一套减法。不能承认这套减法确乎存在,便无法正视小说史的零落错乱。而所谓零落错乱,简单一点来说,就是指小说绝非後出而转精、益学而渐巧,有一定向而线性的进化。相反地,小说史上不择期亦不择地而出的经典作品之间,却常出现漫长的停滞、衰退、缩减、逆变。无以数计的小说作品从未依据任何一条自然律法或科学法则推挤堆叠、迎向(或造成)某一高峰,由小说所构成的文本世界更是一片庞然的浑沌。所谓「小说的体系」或「小说的理论」几乎可以被视为一矛盾语。

  然而,这一片浑沌必有可解之途。就像卢骚论教育之初所感知的头绪万端一般,他甚至开宗明义地暗示(人为的)教育之不可能(「无论何物,出於自然的创造都是好的,一经人手就弄坏了」),但是卢骚毕竟完成了他的教育论。推测他「没有次序」「不大联贯」的书写之始,心中也只有整个体系的第一块拼图--依循自然。试图为小说的浑沌世界摸索出一个体系的可能性亦复如此。这里的第一块拼图是:另类知识。

  鄙夷那个洗耳朵的家伙

  庄子一定难以想像:他既是第一个使用小说二字成一词的人,也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第一个小说家。然而他所谓的小说,并不是後人眼中的小说;在他那里「饰小说以干县(按:悬)令,其於大达亦远矣。」(<外物>)的意思是说:粉饰一些浅薄琐层的知识,去求取(权力拥有者所徵用而致之)高名,那么距通达的境界还差得很远呢!

  显然,庄子是看不起「小说」的。近世治小说史或文学史的人多只片言带过。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一篇(史家对於小说之著录及论述)即云:「(小说)乃谓琐屑之言,非道术所在,与後来所谓小说者固不同。」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发达史》第九章第四节首段几乎全抄此语,亦未多作解释。这些史家大约根本不相信庄子正是後世小说观念之中的第一位小说家,要不就是很难费劲地去解释:首创小说一词的小说家所鄙夷的小说并不是後世观念之中的小说。也正因为这一寓巧合与误会的双重夹缠,使人们难以从庄子的鄙夷态度里发现先前所提及的第一块拼图,那块「另类知识」的拼图。

  尽管《庄子》一书的真伪如谜,详考各篇归属更莫衷一是,即使连<外物>一篇都有西汉道家所作、庄子自作後人增补、秦汉之间学者所作、庄子後学逸文而由汉人编辑等诸说,然而以庄子整体学术的旨趣而言,编造故事以模糊知识界圣贤地位的企图则清晰而一贯。质言之:庄子诸多寓言、卮言之作假借尧、舜、老聃、仲尼、颜回、惠施乃至鲁哀公、梁惠王、卫灵公等历史人物之名,制造情节和对话,或则全然对反於创学立说者原本的知识,或则令那些学说在书辩机锋的对峙之下被庄子自己的知识所掩覆而倾绌,庄子对他笔下的孔子之立论是否前後矛盾、自相扦格可以说毫不措意,因为他的作品正是在渗透和抗拒那些流行天下的知识。举个例子来说:当儒家一迳歌颂著尧、舜公天下的禅让政治时,《庄子》(逍遥游)却让许由教训了尧一顿,而留下了「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的著名玩笑。

  到了晋代皇甫谧的《高士传》,玩笑开得就更大了。皇甫谧自己是个嫌厌政治的人,晋武帝屡次徵召他出任,他从不答应,只向晋武帝借了一车书,隐居以终,书当然也始终没还。《高士传》里的许由就很不堪了。皇甫谧描写尧一再要让天下给许由,任之为「九州长」,许由「不欲闻之,洗耳於穎水滨」,在这个时候,一个叫巢父的人牵了头牛犊子过来,问许由为什么要洗耳朵,许由说了「尧欲召我为九州长,恶闻其声」的缘故。巢父答得妙:「子若处高岸深谷,人道不通,谁能见子?子故浮游,欲闻求其名誉,汗吾犊口!」说完,便牵著牛犊子往河上游暍水去了。

  《高士传》自然不是传记,而是小说。皇甫谧假借传记表述了他对真正的隐者和虚伪的隐者的看法。他笔下的许由就一如庄子笔下的尧或孔子一样,都不再只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是某种俗知鄙识的化身。在这一点上,没有人能确认或实证庄子鄙夷尧或孔子、皇甫谧鄙夷许由,我们只能把庄子笔下的尧和孔子以及皇甫谧笔下的许由看作两位小说家所要对抗的知识符号。小说家所提供的则是另类知识。为了捍卫「正确知识」、「正统知识」、「主流知识」、「真实知识」的持论者--如中国古代的史家;才会像孔子那样论断:「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才会像班固在《汉书》<艺文志>里那样独裁:「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莞狂夫之议也。」

  那么,让我们来看一看史家所造之语。

  是谁告诉太史公的?

  司马迁《史记》<项羽本纪>里叙及垓下之围,项羽只剩下残兵败将二十八骑的时刻,发出「天亡我,非战之罪也。」的慨叹。在数千汉骑的围困下,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不会打仗,项羽「谓其骑日:『吾为公取彼一将。』……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乃谓其骑日:『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於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

  可是接下来的片刻之後,司马迁描述项羽对乌江亭长说的一段话中有「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之语,可见那最後的二十八骑也在顷刻间被汉军歼灭殆尽。试问:「非战之罪」的慨叹、「吾为公取彼一将」的豪语乃至「如大王言」的赞服诸语,是经由什么方式载录下来、又辗转经历了两百年传到太史公的耳中的?项羽本人不是在旋踵间就被汉骑分尸裂体了吗?又是谁说出来的呢?

  一个减法

  然而,在另一方面,即使像司马迁那样大胆迳用小说家手法所书写的历史,也有其它「另类知识」可以渗入的空间。

  《史记》卷一百一十七<司马相如列传>述及司马相如以「琴心」挑逗新寡的卓文君,使之夤夜与之私奔:

相如乃与驰归成都,家居徒四壁立。卓王孙大怒,曰:「女至不材,我不 忍杀,不分一钱也!」人或谓王孙,王孙终不听。文君久之不乐,曰:「长 卿第俱如临邛,从昆弟假贷,犹足为生,何至自苦如此。」相如与俱之临 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炉。相如自著犊鼻裈,与保 庸杂作,涤器於市中。 ……卓王孙不得已,分予文君僮百人、钱百万、及其嫁时衣被财物。文君乃与相如归成都、买田宅为富人。

  这是一段堪称细腻的描述,相对於《史记》其它一百二十九卷的五十二万六千多字内文而言,司马相如骗色诈财的「小」故事已经算得上占足篇幅了。然而,到了《西京杂记》(托名为刘歆所撰)那里,犹有末尽之意:

司马相如初与卓文君还成都,居贫忧懑,以所著鷫鸘裘就市人阳昌贳(按:赊也)酒,与文君为欢。而文君抱颈而泣曰:「我平生富足,今乃以衣裘贳酒。遂相与谋,於成都卖酒。相如亲著犊鼻裈涤器,以耻王孙。王孙果以为病,乃 厚给丈君,文君遂为富人。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 滑如脂。十七而寡,为人放诞风流,故恍长卿之才而越礼焉。长卿素有消渴疾,及还成都,悦文君之色,遂以发痼疾,乃作美人赋欲以自刺,而终不能改,卒以此疾至死。文君为诔传於世。

  倘若全然满足於<司马相如>列传所提供的「历史知识」(姑不论司马迁是否也像写<项羽本纪>时一般为这对情奔诈财的男女添抹了虚构之笔),刘歆毋需另为杂记以录之。然则刘歆对《史记》的叙述又有什么地方不觉惬心贵当呢?

  首先,他增加了相如取鷫鸘裘赊酒和文君抱头哭穷的细节。其次,他更改了相如夫妇当炉卖酒的地点--因为在《史记》里,相如既已家徒四壁,又何来可卖之车骑供二人先返临邛、再买酒舍?再其次,刘歆还描述了文君的姿容、年龄与性格以及相如的糖尿病(甚至以为该病与二人渔色交欢之情有关)。

  支持《史记》之文一字千金不可移动的人可能会嫌刘歆多事,因为《西京杂记》里所增补的细节似乎无关宏旨。然而细节之附丽所能提供的不只是「所知之事」,同时也提供了「可信之据」。在大体上,刘歆其实未尝如前文所述的庄子、皇甫谧那样试图颠覆早期的文本,他反而在植入显系虚构性的细节之後增加了<司马相如列传>的可信度,我们仿佛隐约可以看见刘歆捧著一袭鷫鸘裘,对《史记》的读者宣称:「太史公是不错的,这裘正是相如家徒四壁、无以酤酒的证据。」

  司马相如(179-117BC)和司马迁(145-8BC)可说是同时共代之人,刘歆(?-23)较之晚出近一世纪,那件鷫鸘裘和文君抱颈泣诉的言语又是如何传演再生的呢?我们既然找不到考古学上的证据,也无法起刘歆於地下、迫令他交出考古学上的证据,便只能将《西京杂记》所述的相如文君故事重视为刘歆「窜入」正史、提出另类知识的小说。这位小说家不相信相如与文君连酒钱都付不出,居然还有车骑可卖,於是顺手更改了酒舍的营业地点。但是,或许刘歆的作为不是一个加法,反而是一个减法--因为如果照《史记》所言,根本没有取裘赊酒一节;也就是说:相如夫妇尚不至於典当衣物,文君已觉不乐。则循理按之,相如卖房屋、买车骑、下临邛、开酒舍,并无不当。换言之:司马迁略去了变产治生的细节,并无碍於相如夫妇远赴卓王孙脚下挟名声以诈财。刘歆为一袭鷫鸘裘费如许手脚,却显得越描越黑了。

  即使不能像庄子的「窜入」那样为已然公开且流行的正确知识、真实知识挹注另类思考,刘歆却仍示范了「刻画细节以增益可信度」的具体技术。在传统的书写地位上《西京杂记》如何与群经众史争锋?置身於独尊儒议的宫廷学术场域之中,刘歆又如何让「猥琐可略、闲漫无归、杳昧难凭、触忌须讳」(《西京杂记》黄省曾序)的驳杂知识为人所信?

   或者小说家并不在意他所提供的驳杂知识是否像主流的、正统的知识那样被视为正确、真实。《西京杂记》上另有一则故事是这样的:

广陵王胥有勇力,常於别囿学格熊,後遂能空手搏之,莫不绝脰(按:绝颈断头之谓)。後为兽所伤,陷脑而死。

  这是一则非常奇怪的故事。因为刘歆下再是「窜入」正史,添补枝叶,他居然捏造广陵王刘胥的死。

  依据《汉书》卷六十三<武五子传>,广陵厉王刘胥的确「壮大,好倡乐逸游。力扛鼎,空手搏熊彘猛兽。动作无法度,故终不得为汉嗣。」而他享国六十三年余,最後坐祝诅事发入罪,被汉宣帝赐自绞死。刘歆改写这一至为确凿的事件难道只是为了散播一则「杳昧难凭」的谣言。且慢--倘若我们再细读《庄子》<列御寇>里的这一则故事,恐怕就可推知刘歆的用意了:

  朱泙漫学屠龙於支离益,单(按:即殚)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在庄子那里,朱泙漫的故事可以直接唤起「人生耗掷於一幻」的联想。到了刘歆笔下,这个旨趣缩减了;可是「学屠龙」一变而为「学格熊」的痕迹至明,「为兽所伤,陷脑而死」的谣言(或虚构)则益须对照庄子的旨趣方能看出:刘歆运用一篇只有三十四个字的小说总括性地讽喻了广陵厉王耗掷於斗狠好勇的一生。

  庄子是中国第一个有小说家自觉的作者--虽然他发明使用的小说二字既不讨他所喜,词义也绝不与後世所用者同;而刘歆并没有站在他的肩膀上另立典范。那是因为庄子对「另类知识」在书写领域和文本传统上所能产生的作用有一先驱性的看法。他发明了中国的小说。

  庄子之後,中国的小说发展历经了漫长的「减法」,但是这并无碍於司马迁悄悄将虚构的手法携入所谓正史的书写,无碍於皇甫谧为理想中的隐士立下所谓的传记,无碍於刘歆将无处可以容身的餖飣见闻、散碎纪录加工揉制成笔记小说的先河--容我们再跨越一步;即使连刘歆那个口吃难言的父亲刘向的作品《列女传》、《说苑》、《新序》以至《战国策》(後三书根本是为汉代中期以降宫廷语言侍从之臣而编的辩论手册),又何尝不可以视之为小说?因为在彼一时代,小说还没有被进一步的「减法」停滞、衰退、缩减、逆变成只能讲一个「首尾俱全」、「有角色、有动作、有对话、有情节」的故事呢!

  减法尚未充分褫夺小说活力的那个时代,小说像稗子,还很野、很自由、在湿泥和粗砾上都能生长;它只拥有也只须要第一块拼图而已。

  就会有儿童不宜

  在卢骚打造的自然公园里的爱弥儿是不可以阅读拉封登(Jean de La Fontaine,1621-1695)的寓言故事的。因为「儿童都读过拉封登的故事,但没有谁知道他的用意;幸而没有知道的人,否则将招致道德的混乱而导致更恶的结果。爱弥儿被允许阅读的第一本书是笛福(Daniel Defoe,1660-1731)的《鲁滨逊漂流记》(Robinson Crusoe,1719)。之所以如此,乃是由於卢骚已经不自觉地为他所谓的自然建立起一层又一层的体系,比方说《爱弥儿》第三编上如是说:「社会上的问题,儿童既不能明白,就不要使他注意;但於知识的关系上……是不可不知道的。那么,不必示以道德,而先使其注意转向工匠和机械的技术。」

  那么,十五岁的爱弥儿也一定不可以读阿普留斯的《变形记》。这位比庄子晚生大约四百多年的小说家是西方小说史上的二祖之一,他在《变形记》的第一章里便让苏格拉底闯进一爿黑店,被女店东蜜罗--一个会使魔法的女巫;整成这副惨状:

她把剑没柄插进他的左颈。血如泉水般上涌,她已手执著一个容器把每一滴血盛 入。苏格拉底的气管已被刺穿,但是他发出一种叫声,或是模糊的啯啯声,然後
又安静了。即便这样,苏格拉底当时并没有死。在小说里,另一个女巫潘丝亚用海绵为他止了血。捱至天明,目睹整个巫术毒刑的阿里斯都门赫然发现苏格拉底 身上连一点伤痕都没有。直到两人出门上路,苏格拉底吃了非常多的面包和乳 酪,直叫口渴。 可是当他的嘴唇刚碰到溪水的刹那--伤口大开,海绵滚落,鲜血涌出,苏格拉底僵硬了。

  果如卢骚所形容的拉封登寓言故事:没有谁知道他的用意;恐怕也没有谁能准确说明阿普留斯这样糟践苏格拉底的用意究竟如何。而苏格拉底--就任何一个心智健全且稍具常识的人而言;不是为了捍卫他的真理而被判饮毒自尽的吗?

  小说为什么要冒犯我们已经具备的知识呢?

  一句话的答覆

  「小说所能冒犯的还不只是知识而已。」手里握著第一块拼图,迟迟不忍为自己这一行建立一套体系的小说家的答覆只有这样一句话。

  多有冒犯之处

  那位口吃难言,却为同代宫廷辩者辑纂了三套辩论手册的刘向编过这么一个「楚围雍氏五月」的故事,收录在《战国策》第二十七卷的<韩策>。故事的大意是:楚国攻打韩国,包围雍氏达五月之久。韩一再遣使往秦国求救,使者尚靳还用「唇亡齿寒」的譬喻来说明秦出兵救韩的必要。接下来是秦宣太后召尚靳入宫谈话的一节,翻译成白话文是这样的:

妾(按:秦宣太后的谦称)侍奉先王的情形可以拿来打个比方:先王如果一屁股坐在妾的身上,妾可要疲困不支了;但是如果先王通体压在妾身上,妾却反而不觉得重了。为什么呢?因为这样有点儿「舒服」。现在要我们帮助韩国,兵众、粮不多的话,不足以救,倘若真要救,每天要耗上千金之费。那么请问:你们能不能让妾感觉「舒服」点儿呢?

  这是多么羞辱斯文的一则妙喻?但是它肯定要冒犯正襟危坐、讲究道统的学者。南宋鲍彪便在注本上补记道:「宣太后之言污鄙甚矣!」「可知秦母后之恶,有自来矣!」

  是的,在冒犯了正确知识、正统知识、主流知识、真实知识的同时、以及之後、小说还可能冒犯道德、人伦、风俗、礼教、正义、政治、法律……冒犯一切卢骚为爱弥儿设下的藩篱和秩序。冒犯它们固然不足以表示小说的价值尽在於斯,但是小说在人类文明发展上注定产生的影响就在这一股冒犯的力量;它不时会找到一个新的对象,一个尚未被人类意识到的人类自己的界限。

  成为真正的小说家的小说爱好者不会在意手上只有第一块拼图,也不会焦虑地渴盼著要建立起一套完整的小说体系。小说世界里的爱弥儿倘若要进行一趟这一行的发现之旅,他不会从鲁滨逊的荒岛开始,他会走得更远。他也不至於错过拉封登。他甚至知道:不论是在阿普留斯或庄子那里,都实存著小说珍贵的自由。

  当小说被写得中规中矩的时候、当小说应该反映现实生活的时候、当小说只能阐扬人性世情的时候、当小说必须吻合理论规范的时候、当小说不再发明另类知识、冒犯公设禁忌的时候;当小说有序而不乱的时候,小说爱好者或许连那轻盈的迷惑也失去了,小说也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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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23 09:48:27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词在时间中的奇遇——一则小说的本体论


??与我同一时代的台湾人从未真诚相信:小说本身自有其伟大之处。他们之中的一人以前担任过中央研究院的院长;传说他曾经这样公开表示:小说嘛,就是读来消遣消遣、娱乐娱乐的。「我也看武侠小说啊,」这位老物理学家说:「那怎么能算学问?」

??另一位已卸职的交通部长还在高中求学的时候,一度和他的两个兄弟联手写过武侠小说,在那段普遍说来物质匮乏的岁月里,这三兄弟课余之暇的戏作的确为他们赚取了为数可观的生活费用。不过,他们并没有替小说这个行业、这门艺术留下任何足以捍卫它的伟大的证据。当三兄弟在政界或者学界成为显赫人士之际,他们和媒体合力将小说推向一则花边新闻的位置;在那个位置上,小说变成一个「心智尚未成熟、但才华洋溢的年轻人青涩的梦想」。

??小说并没有「伟大」到不屑成为才华洋溢的年轻人青涩的梦想,然而它却不仅仅是这样。与我同时代的台湾人之所以不相信小说本身自有其伟大之处,往往是因为他们总认为文学只是哲学和科学的点缀或者容器,总认为文学只是权力和政治的粉饰或者载体,总认为文学设若有一丁点儿「伟大」的可能,决然是由於文学「包装」了或者「反映」了某种伟大的情感、思想和观念。於是,文学成为工具;而小说只是工具之一种。

※我想表达的是……

??许多小说家在这一行的门槛外启蒙的时候,未必比一个傲慢的物理学家或健忘的部长更虔诚、更高明。一份志业的展开之始,可能来自於一个肤浅的动机、一次错误的摹仿、一种荒唐的野心,甚至一点无知的勇气。很不幸地,有的小说家终其一生从未离开过那个原点;无论他试图取悦或敦诲他的读者,小说也始终被这样在写作它的人视为一种传递某种情感、思想和观念的工具。研究小说和评论小说的人更惯於以垦掘出「小说想要表达的意义」为职志。然则,小说充其量只是一袭能够衬托出穿著者高贵气质的华丽时装而已。在市场上,这一袭时装裹覆著俗世男女可望而不可及的爱情,在学院里,这一袭时装展示了繁琐经典可敬而不可即的知识。有些时候——不、很多时候;小说家自己也不得不被诱迫著在出版序言中、在演讲会场上、在访问纪录里留下失格的「串供」之辞,他会这样说:「在这篇小说里,我想表达的是……」

??倘若右边这一行的「……」果然存在,小说家又何必苦心孤诣地写一篇小说呢?为什么下索性「……」来得明白痛快呢?或者,容我们大胆推翻那个工具论的假设,甚至放弃那个化约一部作品为表达某种情感、思想和观念的念头,而去发现小说的本体论。

※在父亲的膝盖上

??我曾在一本小说集的出版序言、多次演讲和几篇访问中提到我年幼的时候,坐在父亲的膝盖上听他一回一回地讲述《西游记)、《三国演义》还有《水浒传》之类的古典说部。读到这些「往事追忆录」的人们也常如我所预见地赞叹我「颇有家学」。可是我一直遗漏了那段「幼承庭训」的日子里某个小小的、原本看起来并不重要的细节。

??当时,住在我家对面的冯伯伯也是一个会说故事的爸爸(以及率先有能力买电视机的爸爸),他的故事总来自当天晚报上的四格漫画——也许是《牛伯伯打游击》,也许是《阿叮与阿当》;在电视机成为最具吸引力的说书人之前,我常在冯家的院子里和冯伯伯的三个儿女听他说他的故事。冯伯伯有本事把四格漫画说得很长,在每一格和每一格之间都有奇形怪状的动物、尖声恶吼的妖魔、滑稽可笑的小丑和美丽动人的精灵。它们从画框和画框之间窄小的缝隙里飞出,在幽暗阗黑的庭院里乍然出没。然後,我和我父亲的冲突开始了。我要求他也在孙悟空或者关云长的故事里加入巫婆、仙子乃至大鼻象的段落;我父亲拒绝了。他说:「书上没有。」即使在《水浒传》之後,他还说过《聊斋志异》、《西厢记》和一部分的《今古奇观》,却从来不肯在古典上妄添枝叶,甚至没有一次稍见夸张的拟声摹态的表演。於是,摄著一双耳朵自天际飞来的大鼻象只能在我上床之後、入睡之前那一段非常短暂又非常沉默的时间里侵入长坂坡,帮助赵子龙解救刘阿斗,然後到金角大王那里去夺回被巫婆偷走的宝瓶,释放瓶中的仙子。这些杂揉的角色和故事继续在我秘密的梦中预演一整个世界。

我父亲当然知道:演义早已经翻修了正史,一如正史翻修过事实;然而,他依旧谦卑地、严谨地转述了「定本」上书写出来的小说。他让我理解小说不该因转述再转述而失去它应得的尊重。而在冯伯伯那里,打游击的牛伯伯则不再只是「反共圣战」的一名马前卒,他眉飞色舞地周旋在宝藏、妖鬼、怪兽和一切荒诞的可能性之间,使奇遇成为奇遇自己的目的。

※没有身分的小说

??不论才华洋溢与否,许多在年轻或年幼时惯听故事的人在最初面对小说的时候的确有过青涩的梦想,那就是他们自己也能够成为说故事的人、成为小说作者;能够创造一种奇遇。不过,通常在日後回忆起来,他们会带些揶揄的口气表示:「那时我只是个文艺青年。」所谓文艺青年,就是才华洋溢、心智尚未成熟的人的同义词。从而小说回到了范烟桥在《中国小说史》里所慨叹的那样:「惟汉书艺文志云:「小说者流,盖出於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也。」其来源如此,故中国小说永陷於『雕虫小技,壮夫不为】之列。」即使在极其同情小说处境的梁启超笔下,小说也只合逞其劝善惩恶的感染力,沦为名教人伦的积极参考,为「新国民、新道德、新宗教、新政治、新风俗、新学艺、新人心、新人格」之张本;小说从来不曾拥有过自己的目的,它在孩子们幽暗阕黑的庭院里失去了身分,也断送了成就一门艺术、成就一种美学的可能。

※一个词在时间中的奇遇

在台湾,与我同时代的人往往宁可急切地宣扬小说作为一种附加价值的好处;他们推崇其前辈乡贤的作品,因为那作品「凝聚了反殖民主义的血泪」。他们奖誉某当代作家的作品,因为那作品「表达了对乡土的热爱』。他们鼓励其後生新锐的作品,因为那作品「掌握了时代的脉动」。此一宣扬的基础面是:除非小说能够吻合、表述、拥抱当代论述——而且是那些在时兴的媒体上再三翻炒以显炫其进步调性的论述;否则便不能容身立足。

??於是小说展开了它十足异化的附庸旅程。它的本体论从而被完全遗忘。而我要提醒的是:小说的本体论其实多么简单?它是一个词在时间中的奇遇。

一个词,幼儿认识世界的开始。这个词可以是国王、可以是杰克、可以是孙悟空、可以是大鼻象。对於一个词,我们会问的是:「它是什么?」可是一旦经历了时间,我们也许会改问:「那後来呢?」国王离开皇宫、杰克把牛换了一袋豆子、孙悟空从石头里蹦出来、大鼻象飞上天空。一个原本陌生的词在时间里的奇遇除了唤起我们问:「它是什么?」「那後来呢?」之外,还会带来新的问题:「为什么?」虽然,在提出「那後来呢?」以及「为什么?」的时刻,原先的「它是什么?」未必获得解答,但是,解答并非目的,像幼儿一样满怀好奇地认识一整个世界才是目的。那个最初的词,可以是主角,可以是配角,它甚至可以不是角色,它只需负责显现其身为第一块拼图碎片的位置,便足以唤起父亲膝盖上的孩子、幽暗阗黑的庭院里的孩子启动他构筑一整个世界的能力。

※少数敏感的人才察觉得到

??「风,从远方来到城市,带著不寻常的礼物,但只有少数敏感的人才察觉得到,像有花粉热毛病的,就会因为别处飘来的花粉而打喷嚏。」

一个词,「风」,将在小说展开三行之後被倏忽遗忘,可是它带来孢子,长出蘑菇,且让唯一发现蘑菇的小工马可瓦多被读者认识。傲慢的物理学家与健忘的部长不会认识马可瓦多,他们错过卡尔维诺不算什么,而他们损失的世界却难以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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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23 09:50:38  | 显示全部楼层
站在語言的遺體上──一則小說的修辭學

  發表於一九二四年十二月的《秋夜)是魯迅散文作品之中經常引起討論的一
篇,細心的讀者總有情致去揣摩、推敲它開頭的四個句子而不至嫌厭作者嚕囌;
「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這四個句子倘若出現在三○年代以後半個世紀任何一個小學生的作文簿裡,
都可能被熱心批改的老師評為「文句欠簡練」,甚或修剪成「在我的後園,可以
看見牆外有兩株棗樹。」這樣的兩個句子,乃至於「後園牆外有兩株棗樹」這樣
的一個句子。即使魯迅的文名顯赫如此,亦不必顯而赫之到一字不可移改的地步
;但是,果若我們更動了這四個句子,乃欲使之不冗不贅而後已,我們會坐失什
麼呢?一個熱心批改小學生作文、必欲使之簡練而後已的老師又會錯過什麼呢?
答案可以簡單得令人失望:一旦修剪下來,讀者將無法體貼那種站在後園裡緩慢
轉移目光、逐一審視兩株棗樹的況味。修剪之後的(無論是兩個或者一個)句子
也將使《秋夜》的首段變成描寫「棗樹」的準備;然而魯迅根本沒準備描寫棗樹
呢──或者應該這麼說:棗樹祇是魯迅為了鋪陳秋夜天空所伏下的引子,前面那
四個「奇怪而冗贅」的句子竟是寫來為讀者安頓一種緩慢的觀察情境,以便進入
接下來的五個句子:「這(按:指棗樹)上面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沒有見
過這樣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彷彿要離開人間而去,使人們仰面不再看見。」

※吶喊著誕生

  與魯迅差不多同時代的白話文學作家一方面使用著白話文,一方面也在發現
著白話文。在使用白話文的時候,作家意識到這是一種「即將成為」更多人認得
並運用的工具;也正因有這樣一層意識,作家便筋疲力竭地去「發現」:白話文
究竟有多少能力足以表述平凡大眾的全面世界。在這個很難截定首尾年月的時期
,小說家切斷了他們和古代書場說話人的血脈、小說也擺脫了它們從章回說部等
傳奇故事的傳統中所可能蹈襲的敘述模式和技法。所謂「中國古典小說」死了一
次,又重新誕生一次一如它已經死過以及重新誕生過許多次那樣。

  到了這一回的新生,小說在新語言的洗禮(或咒符)下並不在意它是否向詩
、向散文之類的體製靠攏,它也並不規範出唯一且恆定的敘事目的,它展現了前
所未見的活力,得以充分試探早已慣聞《三國》、《水滸》乃至《紅樓》的閱讀
世界。於是,我們居然會讀到這樣的句子:「什麼時代的推移,什麼維新,什麼
革命,只是愚蠢的人類在那裡用自己骨肉堆造紀念死的勝利的高塔,這塔,高頂
著雲天,它那全身飛滿的不是金,不是銀,是人類自己的血,尤其是無辜的鮮艷
的碧血,時間是一條不可丈量的無饜的毒蟒,它就是愛哺啜人類的血肉。」這是
徐志摩的〈璫女士〉裡的一節。我們也居然會讀到這樣的句子:「詩人含著悲淚
道:『吾愛!你想安息吧!』『是的!吾愛!我要安息了,永久的安息了!我已
享受到生之美麗!我的安息也是非常美麗的!』一陣悲慘的秋風吹開了樂園的門
。死神嚴肅的走了進來,把杜鵑姑娘從她愛人的懷裡帶走了。」這是廬隱的《地
上的樂園》裡的一節。我們當然也還會讀到連魯迅也寫得出來的句子,像這樣: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趙家的狗又叫起來了。/獅子似的凶心,免子的怯
弱,狐狸的狡猾,……」不錯,這一節出自〈狂人日記〉,收錄在《吶喊》一書
中。吶喊著、吶喊著,白話文小說吶喊著誕生,夾纏住此一語言所可能恣肆挑弄
的一切──議論、譬喻、象徵或者僅僅是一個又一個當時看來新鮮、日後讀來索
然的形容詞的堆疊;這是一次大膽的誕生。

※改了個句子,變了個世界

  小學老師給學生作造句練習,出的題目是「如果」,一個學生捱了罵,他的
句子是:「牛奶不如果汁好喝。」這是一個大膽的句子──它頑皮、不規矩、未
能吻合慣見的文法,卻巧妙地拆解又重組了文字意義的可能性。比起其他的小學
生鄭重其事的「如果我考一百分……」,這個句子的作者對文字的組裝的確別具
細心:因為它絕不祇是「我手寫我口」那樣漫不經意而已。魯迅的「一株是棗樹
,還有一株也是棗樹。」亦然。〈秋夜〉篇首這「一株還有一株」的棗樹示範了
白話文學運動發軔之際的一種獨特要求:作者有意識地透過描述程序展現觀察程
序,為了使作者對世界的觀察活動能夠準確無誤地複印在讀者的心象之中,描述
的目的便不祇在告訴讀者「看什麼」而是「怎麼看」,魯迅「奇怪而冗贅」的句
子不是讓讀者看到兩株棗樹,而是暗示讀者以適當的速度在後園中向牆外轉移目
光,經過一株棗樹、再經過一株棗樹,然後延展向一片「奇怪而高」的夜空。

  白話文在彼一時期作家的筆下洋溢著新鮮感,具有巨大的、得以成功地複寫
整個世界(無論外在或內在世界、恐怕也兼容客觀與主觀世界)的能力。多多少
少,他們也都相信:從一個句子到一篇文章即使是一部「應該」以說故事為「本
務」的小說,都不可放棄那個「複寫整個世界」的責任,都必須透過描述程序展
現觀察程序,都在告訴讀者「看什麼」之外還暗示了他該「怎麼看」。一個在造
句練習上捱了罵的小學生心裡犯著嘀咕:你為什麼不能用我的方式看待這個句子
呢?更何況牛奶本來就不如果汁好喝呀!我們該怎樣安慰這個孩子呢?告訴他:
「別沮喪,魯迅也捱了不少罵呢!」

※在白話文的實驗場上

  作為語言實驗場的小說其實帶著幾分尷尬。這樣的小說正聚精會神地鍛煉著
如何複寫世界、如何使平凡大眾體會一種觀察世界的方法、如何馳文騁字而得以
成就一套嶄新的美學;卻也在同時,它向詩搶執照、向散文借妝奩,於是出現了
這樣的內容:「這時正是日午,所謂午陰嘉樹清圓,難得在一個山上那麼的樹樹
碧合畫日為地了。真個的,在這個時候,走出雞鳴寺之門,彌天明朗在目,千頃
濃深立影,有一個光陰不可一風吹的勢力了。茂林秋蟬嘶鳴,反而不像在這個畫
圖以內,未越濃淡的分寸,令人在一個感覺裡別自諦聽了。」

  這是廢名所寫的〈橋〉裡的一個段落。這部小說分別發表在《新月》、《學
文》等刊物上,每刊一則,便訂定一、兩個小回目。前引的這個段落的回目叫「
荷葉」,敘述一男二女三個主角(小林、琴子和細竹)走訪天祿山雞鳴寺的一程
遊蹤。整部〈橋〉當然可以視作《紅樓夢》的民國版,小林沒有賈寶玉的眾香國
,而一程一裡的遊山玩水兼談玄論藝則絲毫不失大觀園式的詩文獺祭。廢名努力
地描繪風景、努力地抒寫情思、努力地借角色之口表述空靈幽遠的格調或韻致,
套用廢名自己在作品中的語句,可以說是「聽得空空洞洞的言語,簡直染了一點
實在的憂愁」。這樣的努力,不免惹得「載道」派的批評家瞋目以斥,畢竟周旋
紅粉、翫弄風月是多麼雅不可耐的呻吟。然而,天真爛漫的廢名與對立面上那位
世故深刻的魯迅對講究小說修辭這樁事體的重視程度,其實並無二致。基於作家
相信白話文的偉大功能,小說在彼一時代一方面顯示了活潑生發、百花齊放的表
現自由,一方面卻也在令人目不暇給的修辭實驗裡被詩化、散文化乃至散文詩化
了。

※受到驚嚇

  可是,有哪位小學老師曾經規定過:小說不可以被詩化、散文化乃至散文詩
化呢?白話文運動倏忽起落的半個世紀之後,小說家的確寫不出這樣的對話:「
它(蝴蝶)們到了園裡,樹上的小鳥兒都要唱歌接駕。」(凌叔華〈瘋了的詩人
〉)也寫不出這樣的獨白:「他見到種種的不平,他要追究出一些造成這不平世
界的主因,追究著了又想盡他一個人的力量來設法消除,同時他對於他認為這些
主因的造成者或助長者不能忍禁他的義憤,他白眼看著他們,正如他們是他私己
的仇敵──這也許是因為他的心太熱血太旺了的緣故,但他確是一個年輕人,而
且心地是那樣地不卑瑣,動機又是那樣地不夾雜,你能怪著他嗎?」(徐志摩〈
璫女士〉)之所以寫不出,恐怕跟它們是不是詩化或散文化的句子無關,跟它們
是不是規矩、吻合文法無關;之所以寫不出或不屑於寫出這樣的句子,卻是因為
白話文運動時期所建立起來的小傳統──那個當時緊密靠攏著詩、靠攏著散文、
試圖透過描述程序展現觀察程序、講究修辭各種可能性實驗的小傳統;已經死了
。那是一次無聲息、毋須緬懷追悼、不必惋惜感傷的死亡,就像小說曾經死亡過
許多次那樣。我們向所謂的五四告別,向所謂的三○年代揮手,自茲而去,去不
復顧。

  去不復顧的小說家並非無所事事,他在修辭上所面對的工程比魯迅或廢名還
要繁瑣、艱辛且隱微。較諸這個世紀初那些披著詩人的斗篷、踏著散文的快靴的
前輩,他在使用和發現新語言方面的任務卻更難被人察覺。我可以舉一個例子:

  在寫這篇文字的二十四小時以前,我開車在高速公路上奔赴某處,收音機裡
的絃樂七重奏正華麗地裂帛拍岸,忽然之間,節目主持人輕聲細語起來,吐出這
樣兩個(試著詮釋樂曲的)句子:「暮色從四面八方襲來……乘著歌聲的翅膀…
…」在那一瞬間,我完全忘了七重奏,我受到了驚嚇。

  那是一種來自鬼魅的驚嚇。白話文運動時代早已死去的幽靈附著在早已腐朽
的語言的屍體上向我招手,它彷彿在展示陰曹地府的駐顏術,誇炫一種明明比「
空空洞洞的言語」還要空洞的言語,卻妝扮得比「染了一點實在的憂愁」還要實
在的憂愁。

※清理和檢驗語言的屍體

  在魯迅、徐志摩、廢名、凌叔華那裡產生過動人力量的修辭之所以動人,必
定因為它有著和它相互衝撞出強烈張力的語言環境,讀到那樣的修辭,即便我們
明知它是一具遺體,也足以體貼它曾經如何生龍活虎地創造著世界一個在假想中
人人可以認得、運用、發現意義、琢磨品味的語言所經營起來的、得以複寫現實
的世界。

  可是,未及一個世紀,普及的大眾語主言教育教成育成的句子依舊是「暮色
從四面八方襲來」、依舊是「乘著歌聲的翅膀」,那個早就不合時宜的複寫現實
的夢想被大量以及更大量的平凡大眾迭次翻炒的語言擠壓失重,再也無法還魂。
諷刺的是:一個又一個世代過去,新生的讀者還很可以對世紀初老前輩所留下來
的作品嗤之以肉麻之鼻,然後依然故我、夸夸其談,所使用的卻是他們並不知道
來歷的、白話文運動倏起倏落的時代輾轉遺傳下來的語言。祇不過,那是語言的
屍體。

  二十世紀末的小說家的修辭學就是清理和檢驗這樣的語言屍體,因為他不能
再承受駕嚇了。魯迅他們曾經面對過同樣的驚嚇,那種驚嚇來自聲色俱厲的文言
文及文言文所象徵的鬼魅世界。小說史爾後證明:白話文也一樣可以氾濫得聲色
俱厲。至於小說家,這一回也許既不必貼近詩、也不必倚側散文;小說在向自己
的語言實驗場求取冒險,這樣的冒險套用那位比魯迅大六歲的湯瑪斯.曼的話來
說:「有一點兒輕視與很純潔的幸福。」

  就像那個造了個有趣又真實的句子、卻在心裡犯嘀咕的小學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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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23 09:51:19  | 显示全部楼层
佛斯特在搖擺
             ──一則小說的因果律

  距今整七十年前,佛斯特(E.M. Foste『, 1879-1970)在母校劍橋大學發表了
《小說面面觀》(Aspect of the Novel)系列專題演講,結集成書之後,影響─
─或者毋寧說:予人之印象;深遠。現在是一九九七年的春天,你站在任何一所
未必然是劍橋的大學文學院裡,攔住一位野心勃勃、想搞小說理論的年輕人,同
他請教本行的必備經典,倘若他沒提這本《小說面面觀》,也許是因為他覺得這
本書的觀念、理論都過時了,要不,就是以跟上流行論述舞步為務的學院澈底忘
了佛斯特的理論。

  一九二七年,肉體和創作生命正走在高峰之上的佛斯特一定能夠預先察覺到
這種即將被忽視或遺忘的命運,至少在《小說面面觀》的結語裡,他謙遜地表示
:他(以及任何有能力或地位的小說家)並沒有權力「對小說的未來作某些估量
」,因為「我們曾經不讓過去做我們的絆腳石,就不能以未來作獲利的工具。」

  這樣的謙遜恐怕祇及於對「未來」比較容忍而已。佛斯特的理論從來沒有真
正優惠於值得同情或親切理解的經典──比方說:亞理斯多德的《詩學》。《小
說面面觀》必欲除《詩學》而後快的急切感果然是躍乎紙面的;否則佛斯特不至
於在論情節的第五章中這樣寫道:「亞理斯多德實在可以隱退了,至少,從小說
的領域中退出,並且把他那些有關情節的論調一併帶走。」

  佛斯特儘可以佔盡時間所賦予的便宜而去調侃亞理斯多德「讀到的小說不多
」、「當然沒有見過現代小說」、「所謂內在活動根本不合他的胃口」,但是,
佛斯特對小說的情節又有多麼超越時空的見解呢?

※突然來了一個定義

  「我們得對情節下個定義。」佛斯特這樣說道:「我們對故事下的定義是按
時間順序安排的事件的敘述。情節也是事件的敘述,但重點在因果關係
(Causality)上。『國王死了,然後王后也死了』是故事。『國王死了,王后
也傷心而死』則是情節。」

  在「國王與王后」這樣通俗易懂的例證下,佛斯特並沒有「超越」亞里斯多
德的發現;而亞里斯多德也並不須要讀「夠多的小說」才能提出「情節的根本特
徵是因果關係」,他早就說過:「在完好的情節之中,每一事件不是有前因,就
是有後果。」當他指稱情節為「行為的摹仿」的時候,也從未因胃口問題而摒除
過人類的「內在活動」。佛斯特在劍橋講堂上可能不認為在座的學生當真對亞里
斯多德的詩學有什麼親切的體會,否則,一方面高喊著讓亞里斯多德隱退,一方
面卻又悄悄拾起《詩學》的甲胃作為自己立論的武裝,著實放肆又大膽。這突然
冒出來的一句「我們得對情節下個定義」似乎也祇能讓原本不懂小說藝術的讀者
(其中也可能不乏作者和批評者)以為他「更懂」了一點,道理很簡單:「國王
與王后」的例子實在大好懂了。但是,「『國王死了,然後王后也死了』是故事
。『國王死了,王后也傷心而死』則是情節。」恐怕祇能簡化我們對情節這個課
題的理解,它與絲毫無助於我們對「因果律為什麼會是情節的根本特徵?」這個
問題的深刻認識。

※國王死了,王后在花園裡散步

  直截了當地回答「因果律為什麼會是情節的根本特徵?」將使問題顯得有些
玄遠,因為因果律是人類對時間之流中發生的諸多事件所能採取的最方便的解釋
方法。無論是一齣戲劇或一部小說,既不能包羅萬有地展現人生散漫又瑣碎的全
貌,又不得不讓它的觀眾或讀者感知它是一種「人生的摹仿」,而它又始終不能
「說明」它為什麼沒能把任何一個角色的人生(像哈姆雷特或艾瑪.包法利或賈
寶玉)展現得更為完整(哪怕是他們一生中某一天的、巨細靡遺的日常細節和心
理活動)。正由於「完整展現」之不可能,作為「人生的摹仿」的敘事藝術便不
得不放棄它與時間作等速再現的角力,轉而改變對「完整」這個概念的要求。

  被切割過、挑選過、篩濾過的「人生的摹仿」怎麼可能「完整」呢?亞里斯
多德給了我們一個近乎語言遊戲的答案;他表示:在戲劇裡,祇要所摹仿的行為
有一個開頭、有一個中腰、有一個結尾,它就構成了整體。所謂開頭,就是「沒
有事物發生於其前,而必有事物自然地發生於其後。」所謂中腰,就是「跟隨於
某事之後,同時又在另一事之前。」所謂結尾,就是「必有事物發生於其前,而
必無事物發生於其後。」

  看似首尾連腰一應俱全的圖式類比包庇了亞里斯多德的完整論──一則改變
了對「完整」這個概念的要求,使作品看似「完整」的謊言於是誕生。從公元前
三百三十五年左右,亞里斯多德的《詩學》裡關於情節的規範就像日後佛斯特的
「國王與王后」一樣,便宜行事地提供了敘事藝術的美學方針。然而,有哪一部
作品的內容果真可以被切豬肉一般手起刀落地割成頭、腰、尾三部位呢?有哪一
塊被切出來的部位又的確在皮毛骨肉各方面都不屬於另一部位呢?真正值得疑慮
的問題還在後面:為了顯示作品本身之「完整」而規範出來的因果律憑什麼成為
情節的根本特徵呢?如果「國王死了」,「然後王后在花園裡散步」,可不可以
不被解釋成「王后因為思念國王而在花園裡散步」?可不可以不被解釋成「王后
因為感受到解脫而在花園裡散步」?可不可以不被解釋成……王后祇是在花園裡
散步,可不可以?

※打造另一種計時器

  認為這個宇宙無遠弗屆且無孔不入地遍布著理性的亞里斯多德不能容忍這樣
的散步。因為它似乎不是「國王死了」的因、或果。亞里斯多德地無法容忍戲劇
裡那些不能聲援其他事件的插曲。我們可以諒解他,因為觀賞戲劇的人沒有義務
伺候一個隨心所欲又無事可說的劇作家,同樣地,我們也可以同意:倘若小說家
為了多騙取幾文稿酬,的確也有可能「不知伊於胡底地任性書寫」,浪費了讀者
寶貴的時間和視力。那麼,經過切割、挑選、篩濾的人生似乎宜於向「合宜的長
度」此一作品要求屈服。相信亞里斯多德「有頭有尾有中腰」那樣作「事件安排
」的情節論的人於是感受到安全。從較粗淺的層次看:服膺因果律的前提是「承
認作品中的各個事件可以被抽象化地轉換成邏輯關係」,這樣的話,我們不會觀
賞或閱讀到「不可靠的敘述」。從較複雜且微妙的層次看:情節藉由內在因果律
的裁奪而規避掉它無法與時間作等速再現的角力,敘事藝術開始有它自己的時間
,打造符合於作品自身的計時器,擁有了丈量萬物的新尺度。(至於人類,則從
來沒有在那樣的時間裏活過;哪怕祇是一微秒。)透過「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
因」的裁奪所打造出來的計時器在短短的幾幕、薄薄的數百頁中演練出來的「人
生」──無論它是悲劇或寫實主義小說;不祇是「摹仿的人生」,也是被這「另
一種計時器」壓縮、凝陷、扭曲、變形的人生,它供人窺閱、映照、對比、參考
。無論觀眾和讀者產生憐憫、恐懼而得到清滌抑或隨之俯仰歌哭而無以自拔,在
最後的一刻,作品受眾的安全感必然閃爍在其意識底層,因為敘事藝術中的角色
(即便在那樣精彫細琢的計時器的安排之下)終歸封閉於一個結尾──無論是「
結婚」或「死亡」;亞里斯多德說過:「必無事物發生於其後」,而觀眾和讀者
的未來還開放在宇宙之間。他在他的時間裡,如此安全。

※安全令佛斯特不耐

  儘管佛斯特繼承也揮霍了亞里斯多德因果律的遺產,可是,正值壯年的他與
方興未艾的「現代」是如此切近,他終究遲疑了。「幾乎所有的小說結局都十分
柔弱無力。原因是此時必須由情節出來收拾殘局。」佛斯特這樣寫道:「這是必
要的嗎?為什麼小說家不能在他覺得無頭緒或厭煩的時候就收筆?」

  整套哲學臣服於宇宙巨大理性的亞里斯多德所啟示的情節理論動搖了;那個
古老的、必須先設想其「統一性」、「完整性」的結構以便作「事件的安排」的
謀略於焉啟人疑竇:「然而我們也必須自問這種方法是否就是小說寫作的最好方
法。」佛斯特其實質疑得非常謹慎:「為什麼寫小說一定要先胸有成竹?它不能
自然生長嗎?為什麼它一定要和戲劇一樣有結局?它不能不拖這個尾巴嗎?……
情節儘管刺激而吸引人,然而它祇不過是借自戲劇、借自有空間限制的舞台偶像
而已,小說難道不能發明一種並不怎麼合邏輯但卻較適合本身天賦的結構法?」

  結果佛斯特表揚了安德烈.紀德(Andre Gide, 1869-1951)出版於劍橋演講
前一年的新書《偽幣製造者》。這部可以視為日後大興其道的「後設小說」之遠
祖、乃至法國新小說之前驅的作品當然沒有完全脫離因果不爽、首尾俱全的情節
規範,但是它之所以贏得佛斯特欲言又止的尊敬,顯然與其打亂了情節導向的邏
輯面有關;紀德利用「艾杜瓦的創作日記」(角色艾杜瓦要寫一本名為《偽幣製
造者》的小說)滲透、干擾、揭發《偽幣製造者》甚至暗示《偽幣製造者》極可
能就像一枚「被宣稱為偽幣」的鍍金玻璃;有趣的是:在小說裡,沒有誰真正檢
驗出偽幣之真偽。

  正因為紀德玩弄小說形式的勇氣很容易被聯想成是他暴露寫作奧秘的勇氣,
是以連佛斯特都直指「紀德同時也將他在寫此書時的日記公開」,事實上,紀德
既不關心(恐怕也不至於要求他的讀者關心)艾杜瓦是否被視作紀德本人,更不
在意偽幣是否「真」是偽幣,因為紀德藉著艾杜瓦之口這樣說道:「豈不是,由
於小說在一切文類中是最自由的、最無法則的了,豈不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正是
由於對這種自由的戒心(那常因沒有自由而歎息的藝術家,當他們一旦得到它的
時候,往往是最不知所措的),小說總是用這樣的膽怯來緊貼事實?」

  容我們在角色艾杜瓦這幾句話之後插嘴:小說的讀者和批評者以及理論指導
者也常和小說家一樣膽怯。就算事實無法被緊緊貼住,他們還要為情節想出一套
因果律來依附憑靠呢!

※紀德衝向現代,領先未來

  「國王死了,然後王后在花園裡散步。」──這是一個令人不安的情節,因
為我們很難理解或想像出這兩個句子貼緊了什麼樣的事實?或者符合於什麼樣的
因果律?可是,我們無法否認這兩個句子提供了情節。我們好奇、猜測、想像、
思考,它們也許被某些其他材料填補,也許填補行動終告失敗──若非失之於因
果昭著之庸俗浮濫,亦可能失之於故弄玄虛而了無深義。不過,讓搖搖擺擺、畏
首畏尾的佛斯特隱退了罷,紀德筆下的蘿拉和艾杜瓦有這麼一段迷人的對話:

  「我可憐的朋友,很顯然你是永遠寫不出這本小說來了。」

  「好吧,讓我告訴你,」艾杜瓦煩躁地叫道:「我根本不在乎。對,如果我
不能把這本書寫出來,那是因為這本書的歷史比它的本身更使我感到興趣,是因
為前者取代了後者的地位;那其實是好得很。」

  畢竟,王后沒有無緣無故地死,也不必在妥善的安排下悲傷而死;她祇是在
花園裡散步,那其實是好得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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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23 09:54:05  | 显示全部楼层

寓言的箭射向光影之間
             ──一則小說的指涉論


  我在念小學的時候擁有了第一個版本的《伊索寓言》,十六開彩色連環圖,每一頁或兩頁一個故事。這本書讓我發現:動物也像人一樣會說話,甚至連樹木、太陽和北風也說得挺有意思。這倒不會讓我困惑,伊索帶來的真正困惑是故事結尾部分的「寓意」經常與我自己讀到的不同。

  就像那個北風和大陽爭勝的故事,說的是它們比賽看誰能讓旅行者脫下外衣。北風使勁兒吹,旅行者卻把衣服抓得更緊,北風更加用力,旅行者反而又加了一件衣服。而大陽則慢慢散發熱力,旅行者覺得熱了,就把加上去的衣服脫了,太陽越來越強烈,旅行者終於受不了,把衣服全部脫光,跳到河裡游泳去了。這則寓言結尾的「寓意」部分說:「溫和的說服往往比粗暴的力量來得有效。」可是,太陽難道不比北風粗暴嗎?倘若設定的比賽方式是看誰能讓旅行者加件衣服,那麼北風顯然會得勝,這個故事的寓意是否就得說成:「粗暴的力量往往比溫和的說服來得有效」呢?

※祇有燕子受到保護,為什麼?

  《伊索寓言》的成人讀者便可以有更多的世故經驗去懷疑:當一則寓言所指涉的寓意是如此可移易甚或可反轉的時候,我們又如何將之視為一種教訓或真理的載體?或者,寓言結尾處的寓意部分──也就是一再以「這個故事說的是……」形式所帶出的那段話;祇不過是寓言作者或編者為了讓一個現實世界中無法存在的荒怪故事(如:狐狸請鸛鳥吃飯、青蛙想和牛比試身軀大小等)能夠和現實世界容有較多的「意義上的聯繫」而設計的言說而已。換言之,寓言的作者或編者發現:寓言必須有寓意(如:這個故事是說眼光看得遠的人可以倖免於難。〈燕子和其他的鳥兒〉),唯其透過了寓意所傳達的教訓功能,人們才不會去計較狐狸怎麼請鸛鳥吃飯?而青蛙又如何向牛看齊?在這裡,寓意未必要表述一個真理,它的存在即是讓讀者承認荒怪故事因具備了意義而擁有了正當性而已。試想那個〈燕子和其他的鳥兒〉的故事罷──

  檞寄生草發芽了,燕子擔心這種草對鳥兒有害,就集合所有的鳥兒,要大家
  合力把檞寄生草從橡樹上砍掉,如果沒有能力這麼做,就到人類那裡去,請
  求他們不要用檞寄生草做黏膠來捕捉鳥兒。鳥兒都笑燕子胡說入道。於是燕
  子祇好自己到人類那裡去請願。人類認為燕子很有智慧,就留下燕子和人類
  住在一起。從此以後,其他的鳥兒都遭到人類的捕捉,祇有燕子受到保護,
  並且可以安心地在人類的屋簷下築巢。

  這個故事的寓意果真祇是「眼光看得遠的人可以倖免於難」嗎?還是「眼光看得遠的人注定將背棄同類」?還是「眼光看得遠的人注定將出賣同類間的秘密、依附較高的權力」?還是「人類欣賞能出賣同類間的秘密以依附較高權力的物種」?還是「神欣賞眼光看得遠、且能背棄同類、出賣同類間秘密以依附較高權力的人」?這些看來似乎既不更接近、也不更遠離真理的寓意還可以無限延伸、擴充;它們所帶來的教訓未必比伊索原先的高明或者遜色。歸根結柢:伊索寓言的寓意也無所謂正確或謬誤,寓意祇是一個符號學上的需要──有了寓意,寓言似乎是找到了靶位的箭矢。

※可是箭矢早已射出

  我們的確可以想像:為一部小說尋找寓意的批評家要比為一則寓言添上寓意的寓言作者或編者更為辛苦。小說家挽弓伸臂,一箭射出,批評家則尾隨而發,在箭矢落地之處畫上一個靶位,然後他可以向尚未追蹤而至的讀者宣稱:這部小說表達了什麼什麼以及什麼,符合了什麼什麼以及什麼。倘若批評家像先前那個故事裡欣賞燕子的人類一樣甚具有善意,他會把箭矢落處畫成靶心,周圍再飾以層層輻湊的同心圓,聲稱小說準確地指涉了什麼什麼以及什麼「人類認為燕子很有智慧,就留下燕子和人類住在一起」、「祇有燕子受到保護,並且可以安心地在人類的屋簷下築巢」。當然,批評家也可以將靶位畫得偏些、甚至偏得很遙遠。

  問題恐怕不在哪些批評家具有善意,哪些批評家欠缺善意。在小說中尋找寓意的工作牽涉到這門藝術在過去數百年來一直受制於類似古老寓言之寓意的咒縛。人們無法想像小說像一個力士所幹下的「無的放矢」的勾當。一部小說容納了多少並不真地存在於現實世界的角色,他們卻能像現實世界中的活人一般說著人話、幹著人事──這難道不比狐狸能請鸛鳥吃飯、青蛙想比牛更肥大之類的故事更加荒怪嗎?正因其荒怪,小說也就猶如寓言一般也有了它符號學上的需要;它必須其備一個寓意,它必須有所指涉,它不能一箭射出、不知所終,它得落在一塊可以供讀它的人為它畫上靶位的牆上、地上或者什麼東西上。從這個譬喻的另一面看:小說家也不可能為了去準確地指涉某一個靶位而寫作,因為設若有這樣一個靶位,它必定是緣於早先已經出現過的一部作品而畫出的,一個靶心之上不可能容得下第二支箭矢。在這裡,辛苦的批評家必須理解的則是:為一支落下的箭矢所畫的靶位卻有無限多的可能性。

※莊子的箭射向何方

  用中文的辭組來說:「莊子寫了許多『寓言』」,在《莊子》一書中甚至還有〈寓言〉篇。這個字眼拿來翻譯fable、allegory之後,會讓莊子和伊索、費德羅斯(Phaedrus, 50?-15?BC)、拉芳登(Jean de La Fontaine, 1621-1695)乃至於萊辛(Gotthold Ephraim Lessing, 1729-1781)、奧威爾(George Orwell, 1903-1950)看起來像是在參加同一局射箭大賽的力士一樣。不過,我寧可在伊索的狐狸、青蛙和燕子後面追蹤莊子的箭矢乃是因為他更讓我逼近「小說」這門藝術的指涉論。

  莊子曾用「酒杯中的水」來狀述語言,從而創造出「卮言」這個辭。由於容器不同,水的形狀亦隨之而異,這種沒有固定形狀、隨器而變的性質正是莊子對語言的本質的理解。那麼,盛裝語言的容器究竟是什麼呢?曾經建構了符號學(semiotics)的美國思想家皮爾斯(Charles Sanders Pierce)以「詮釋體」(interpretant)這個字來概括那些「能瞭解某種符號(sign)代表某些對象(object)的人」。所謂詮釋體,正是受到某個業已成形的語言系統所制約的族群;質言之,一旦某人瞭解了某符號指涉著某對象,某人即已隸屬於這個語言系統,他也就不可能自外於莊子所稱的那個「盛裝語言的容器」。

  在這裡,「酒杯中的水」有了兩種極端對反的意義。一方面,這水(語言)是極其自由的,將之放入任何一個容器(詮釋體)中,它都可以有被瞭解的獨特方式;但是在另一方面,它也祇能在特定的容器中擁有特定的形狀而接受特定的瞭解,如此一來,被瞭解著的語言又是極其不自由的了。莊子無法遁逃出話言這自由與獨斷的雙重性,便展開了他「似之而非也」的寓言或卮言之旅。他在〈齊物論〉和〈寓言〉兩篇中大同小異地藉由「罔兩」(凡物非此又非彼者為「罔兩」,如魑魅罔兩即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意思。也有一說:罔兩是指似陰影非陰影,介乎光與影之間的微陰地帶)和「景」(影子)的對話,隱隱然點出了他對「語言」及「語言的意義」何在的看法。「罔兩」對於「景」沒有定性(忽俯忽仰、忽坐忽起、忽行忽止)的狀態十分好奇,問其緣故,「景」用譬喻答覆「罔兩」說:「我是蟬蛻的殼、蛇蛻的皮,似是而非的東西。火光、日光出現,我就出現:黑暗、深夜來臨,我就消失。」

  語言和語言的意義之間所有的,祇是似是而非的關係,寓言和寓意、小說和小說的指涉之間,也存在著流動不居的、似是而非的關係。無怪乎錢穆先生在撮指《莊子》一書大要之時,也祇能以打個比方的方式來「寓言」,他說:「莊周他那一卮水,幾千年來人喝著,太淡了,又像太冽了,總解不了渴。反而覺得這一卮水,千變萬化的,好像有種種的怪味。儘喝著會愈愛喝,但仍解不了人的渴。」

  的確,在莊子那裡──以及在小說家那裡;不能供應定義式的渴藥。

※小說家不會告訴你

  小說家不會告訴你人生應該如何過活、不會告訴你作品有什麼指涉、不會告訴你任何可以被縮減、撮要、歸根結柢的方便答案。因為可被視作寓意層次的方便答案通常都是一個蠢答案。

  我最偏愛的一則《伊索寓言)是這樣的:

    有一個患眼疾的老婆婆,請人去找醫生來治潦,答應治癒後給予一筆酬
    勞。
    醫生來治療的期間,趁老婆婆閉上眼睛的時候,把屋子裡的家具一件一
    件搬走。等家具都搬完了,他的治療也結束了。醫生要求老婆婆付給先
    前允諾的酬勞,可是老婆婆不願給,醫生就把老婆婆帶上法庭。老婆婆
    說:她確實答應治好眼睛就給錢,可是經過治療後,眼睛反而此以前更
    壞了。
    「以前我還能看到家裡的家具,可是現在反而一件也看不到了。」

  就像故事中那個壞醫生一樣,寓言的作者或編者給了我們一段想讓我們誤以為被「治癒」的寓意:「壞事總會在不知不覺間露出破綻」。

  倘若寓意果真能縮減、撮要、歸根結柢成這樣一句話,這則寓言之中最珍貴的秘密──老婆婆究竟有多麼「盲」;就豁然而解,同時喪失了所有的趣味。

  在無數的讀者及他們所代表的詮釋體面前,作品攤展開來,其中不盡是可資辨識的明確答案、不盡是藉由種種知識工具所能墾掘出來的符旨或意義;攤展開來的還有「罔兩」(這個「似之而非也」的名字)和「景」(這個「似之而非也」的本質)一般的奧秘。在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的《審判》中,約瑟夫&#8231;K被帶上法庭,他既不知所以、也不明白為什麼要為自己辯護?在卡繆(Albert Camus, 1913-1960)的《異鄉人》中,莫梭也為這個世界留下了與約瑟夫&#8231;K同樣的疑問。當卡繆為文評析卡夫卡作品中的「希望與荒謬」時,提及下面這個寓言。一個擺著心理治療態勢的蛋頭醫生向一個在浴缸裡釣魚的瘋子說:「魚兒們咬不咬餌?」對方粗魯地答道:「當然不啦,你這笨蛋!這是個浴缸啊!」卡繆隨即指出:荒謬效果與邏輯結合在一起的這個難以描繪的世界,正是卡夫卡的世界。對卡繆本人而言,世界亦復如此──小說家發現了這個世界有其彷彿蟬殼蛇皮的面貌、一個「似之而非也」的面貌、一個無法以「寓意如何」而道盡的面貌,他寧可刻畫一個「並未察覺壞事如何露出破綻」的老婆婆,在盲與不盲之間,在光與影之間。

※寓言是寓言的謎底

  一位年輕的作家訪問福克納(WiIliam Faulkner, 1897-1962)時說:「用寓言的形式寫小說,有什麼藝術上的優點呢?你在《一個寓言》這部小說中,不就是採用基督教的寓言嗎?」福克納答了等於沒答,但是巧妙極了──他既未解釋、亦未申論;他祇是講了個寓言般的譬喻:「正如一位木匠在建築四方型的木屋時,發現了四方型的木柱一樣,在《一個寓言》裡,基督教的寓言正好是最適合這個故事的寓言,所以我採用了它。」

  福克納兜了個圈子,別以為他答覆了那位訪問者;很多事小說家不會說,尤其是方便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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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23 09:55:35  | 显示全部楼层
看見太陽了
             ──一則小說的主體說

  一八四九年四月,陀思妥也夫斯基和另外三十幾個參加彼德拉謝夫斯基派的知識分子團體同時被捕,罪名是「思想上的陰謀」。囚禁八個月之後,他和其中的二十個年輕人被判處死刑。十二月二十二日,即將行刑的囚徒被帶到謝米諾夫操場,聆聽判決書、吻十字架。囚徒們都穿著最後的服裝──白襯衣;每三個成一組,一次一組上絞架。陀思妥也夫斯基是第六個,自忖還有一分鐘好活,他想起了他的哥哥。

  這一天稍晚,陀思妥也夫斯基在牢房裡給他的哥哥米海爾寫信。天真的陀思妥也夫斯基並沒有懷疑到:行刑前最後一分鐘來的赦死令原來就是一個噱頭,當權者從來無意於真正絞殺這二十個年輕人(其中一個還在赦死令下達之際立刻獲釋,回到軍中復職),它祇是要用極高無上的意志力驚嚇、折磨、屈辱並嘲蔑這些可以被玩弄於掌股之間的生命;促之死、迫之生、使之就範。

  可是陀思妥也夫斯基在瀕死復生之後的第一封信裡所關心的卻是:在被帶到謝米諾夫操場去的路上,他從監獄篷車的窗口看見一大群人;他想到這群人一旦將行刑的消息傳到米海爾那裡的時候,米海爾一定會為他痛苦。「現在,你可以為我寬心了,哥哥!」陀思妥也夫斯基寫道:「我並沒有變得灰心或喪氣。生活是到處都有的,生活在我們自身中,並不是在我們之外的什麼東西裡。……這是生活的事業。我確實感到這點了。這個觀念入到我的內裡、入到我的血裡。」

※一扇窗口

  知其必死無疑的陀思妥也夫斯基從篷車窗口看見一群人。這群人讓他想起來的不是「唉呀!他們真幸福,還可以活下去,而我馬上就要死了。」或者「如果我是他們之中的一個就好了。」這群人讓他想起來的是他們奔相走告、到米海爾那裡去驚傳死刑噩耗的情景,是生活結實而瑣屑、平庸又巨大的細節──相對於死亡而言。而死亡不是這樣的;死亡是另外的想法,死亡是「如果我不死該有多好!」這樣的想法,死亡是「看他們活著多幸福,我已經沒有這種機會了。」這樣的想法。死亡來到陀思妥也夫斯基面前,他卻看到了螻蟻一般活著、報消息、傳哀戚、生鮮猛跳的生命內容。死亡卻步,返到一小扇篷車窗口之外任何一個可以被當權者驚嚇、折磨、屈辱並嘲蔑的角落裡去。

  米蘭.昆德拉《被背叛的遺囑》第八章〈道路在霧中〉毫無保留地在讚譽卡夫卡的同時批貶了喬治.奧威爾。其中一個小節的標題就叫「窗口」。昆德拉寫道:

    K完全被強加給他的審判的境況所吞沒;沒有任何一點時間去想任何別
    的事。但是,即使在這種沒有出路的境況下也還有一些窗口,它們突然
    地,祇是在很短的時刻裡,自己敞開了。他不能從這些窗口逃走;它們
    半開著,馬上又關上。

  卡夫卡在《審判》裡為K打開的窗口裡,儘是些對主人翁的世界一無所知、也漠不關心、卻溢滿平庸生命飽和豐盈細節的人們──在窗口抽菸、抱孩子的人、赤腳坐在小木箱上讀報紙的人、圍著手拉車晃盪戲耍的男孩以及穿緊身睡衣在水泵前汲水的少女(「她水罐裡的水滿了上來」),當然,還有在法庭大廳裡,一個又醜又瘦的大學生推倒看門的女人,在旁聽期間與之做愛的經典級怪誕場面。

  昆德拉認為K即使在自由被極度剝奪的情況下、在最殘酷的時刻裡,仍保留了決定將窗朝向「托爾斯泰的風景」的自由,朝向人們給K剝奪掉的快活的粗俗、快活而粗俗的自由。於焉卡夫卡「創造了極為無詩意世界的極為詩意的形象」。

  相對於十天卡,昆德拉並沒有因為自己痛詆社會主義者寫實主義(Socialist Realism)這條史達林路線的文學傳統而揄揚喬治.奧威爾。後者以《動物農莊》、《一九八四》等書名家之後,的確曾因冷戰與東西兩大集團的種種文化對峙而聲譽鵲起;甚至在一九八四那一年,全球主要媒體還翻炒此書之「揭發共產社會終極理想實踐之真相」而大作文章。昆德拉卻認為這一本「幾十年中作為反專制專業人員的長期參考書」中沒有「窗」:「那裡,人們看不見少女和她盛滿水的水罐;這部小說嚴密地向詩關閉;小說?一部偽裝成小說的政治思想……奧威爾的小說的惡劣影響在於把一個現實無情地縮減為它的純政治的方面……我拒絕以它有益於反對專制之惡此一鬥爭的宣傳作為理由而原諒這樣的縮減。」

※如果小說是一種生活

  陀思妥也夫斯基的人生之中充滿了不幸。新的判決改判他在西伯利亞那姆斯克監獄服四年苦役,期滿之後又被分配到步兵團幹了六年小兵。從一八五○到一八五九年,祇勉強完成了《死屋手記》;然而他也是幸運的──其中之最是他沒給真地絞殺掉,而且,當死亡逼近切身之際,他從篷車窗口忘我地看見了生活。

  那不是小說家自己行將就戮的下場,而是一群好事的陌生人(多麼平庸而幸福的人們),去向米海爾報知一個死訊。臨窗一瞥之際,我們的小說家似乎「看見」了他人的生活。那情景在當下自然是虛擬的,可是正因「眾人前去報死訊」是虛擬的,小說家在那個當下便沒有被迫近的死亡威脅而屈從;虛擬的「眾人前去報死訊」、虛擬的米海爾傷心欲絕……佔據了小說家的思緒,將他和真實的臨刑處境阻絕。我們不必過度解釋或評價陀思妥也夫斯基面對死亡時多麼無懼或無畏,反而得以在他倖免於難之後這段不經意的溯憶之中發現:是一個小說家的視野──虛擬的事件;打開一扇越過死亡的窗口。

  我們聽慣了文人吹噓自己對文學的熱愛不亞於生命,以及寫作即生活這一類的話。然而,如果小說同被視為一種生活,它就不得不擁有超越一切宰制(道德、風俗、意識型態乃至於諸般凌駕於其上的指導權力)的主體性。一九二二年,在陀思妥也夫斯基死後三年才出生的俄國作家薩米爾欽在《新俄羅斯散文》中寫道:「藝術必須是自律性的,而真正的文學祇能由狂人、隱遁者、異端者、幻視者、懷疑家、反抗者產生出來。」

  薩米爾欽(E.I. Zamyatin, 1884-1937)在二十世紀初葉參加學生運動,成為反帝俄 體制的布爾什維克,也曾遭到和陀思妥也夫斯基相近的命運:被捕而後流放。然而,未曾幾何,一九二○到二一年,他以異端者、懷疑家的角度,寫下了《我們》這部小說,卻又成為史達林時代的政治受難者。《我們》(中譯本《反烏托邦與自由》)直到一九八八年才正式解禁出版,前此除了以手抄本形式在前蘇聯境內流傳之外,還有英、法及捷克文等版本。其間,這個世界上很大一部分的文學人口並不知道:喬治.奧威爾的《一九八四》其實在種種規模上(包括角色、情節、處境以至於關切的課題等等)都有蹈襲此書(或者「向經典致敬」)之嫌。然而,《我們》與《一九八四》這兩本書確乎有著極重要的分野。這個分野標記著小說是或不是一種生活。

※吻一個醜老太婆的嘴

  薩米爾欽的《我們》裡,描述了「單一國」開發宇宙的「整數號」太空船建造總指揮D─五○三這個主人翁被異性的啟蒙者(誘惑者)I─三三○帶引,進入一個和整個理性化、機械化、數學化、宰制化的國家環境格格不入的世界;也就是保存著自然狀態的「古代館」。甚至還經過「古代館」的通路,來到「單一國」的圍牆(「綠牆」)之外,見識到所謂的大自然。

  不言可喻,「單一國」正是二十多年之後出版的《一九八四》裡的大洋國,D─五○三正是《一九八四》裡的溫斯頓.史密斯。I─三三○正是茱麗亞。

  《一九八四》敘述溫斯頓和茱麗亞在榛樹林裡偷情。點綴其間的田園景色是溫斯頓夢寐思之的桃花源。奧威爾沒有忘記替這裡添上一隻畫眉鳥,歌唱著男女主角含蓄動人的性愛前戲。可是端在此際,奧威爾按捺不住地替溫斯頓解釋了這一幕歡愉:「不僅是個人的愛,動物本能式的肉慾放縱,就會將黨搗得粉碎了。」然而,這也是一段將小說搗得粉碎、將生活縮減入政治底部以至於無形的敘述。

  在薩米爾欽那裡,D─五○三在「古代館」門口看見一個老太婆,他向她詢問I─三三○的下落。對方告訴了他。按著,他看著老大婆腳邊一叢「史前狀態很仔細地被保存下來的銀色苦艾草」。老太婆摩掌著艾草葉──「她的膝蓋上照著陽光,形成黃色的條紋。於是一瞬間,我、大陽、老大婆、苦艾草、黃色的眼睛這些全都合而為一,我們牢牢地被某種血管連結在一起,在那血管中,流著一道共通的、狂暴的、了不起的血……。/現在要寫在這裡的一件事讓我非常難為情……我屈身下去,在那覆滿皺紋、就像長了柔軟青苔的嘴上深深一吻。老太婆擦了擦嘴笑了起來。」

  儘管早於奧威爾,薩米爾欽卻也不是第一個將性愛衝動(D─五○三追逐尋訪I─三三○的內在動機)當成對蹠於政治箝控力量的小說家。但是,薩米爾欽捨棄了這種簡單、枯澀且淺薄的比擬映照,寧可進入D─五○三那衝動的內在,尋訪動力的源頭:一束來自大陽(自然)的、溫暖的、不馴的、即使照在「老大婆的膝蓋上」也發出黃金之色的陽光。而陽光在D─五○三的「單一國」裡,原先一直是被調節過、失去本身色澤層次的東西。薩米爾欽沒有用陽具「將黨搗得粉碎」,在真正的小說家眼中,黨或黨所代表的政治、道德、邪惡的權力等等都太渺小,不值得以陽具搗碎之。

※小說家看見的是……

  二十世紀以降,信仰「小說反映社會、反哺人生」論調的創作者和批評者常以帝俄時代的偉大小說家為嚆矢巨擘,且捨之即非小說藝術之高峰。這一類的論調嘗多以小說中所揭櫫的信仰、所展現的悲憫、所輸布的關懷,所維護的正義為小說美學甚或境界的準繩,實則無異於緣木求魚、刻舟求劍了。

  薩米爾欽入獄前一年,契訶夫逝世,得年四十四歲。早在契訶夫二十八歲的時候所寫的《燈火》結尾處便曾強調:「世事一無可知。」在他的一封信裡。也清楚地表示:「藝術家不應當自己作品人物的裁判官,應該作個公平的證人。」「寫東西的人──尤其是藝術家;應該像蘇格拉底和伏爾泰所說的那樣,老老實實地表明:世事一無可知。」

  世事一無可知。這可不是一句什麼含混的話,也毋須以謙遜標之籤之。小說家若能三復斯言,當可以串證薩米爾欽那番「狂人、隱遁者、異端者、幻視者、懷疑家、反抗者」的話,這些人的作品僅僅能以這些人的作品自律,這些人也同樣喪失了「律人」的資格。小說家的主體性與自律性既是同步的,也就不至於在勃起時還想將哪個黨搗得粉碎。否則,那主體性便是虛矯的、偽善的。

  陀思妥也夫斯基給米海爾的那封信上還這樣寫著:「我身體裡面還有著我的心,以及同樣的肉與血。也能愛、能受苦、能希望、能記憶,而且這畢竟是生活。On voit le solei.(看見太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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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洗個澡
             ──一則小說的政治學

  在「小說應不應該表現政治意識」這個命題上,一直有著兩極化的爭議,即使把這個命題溫和些地表述出來(比方說:「小說應不應該容有政治負擔」)也一樣;應然與否是持論者的態度甚至信仰,導致無窮的對立辯論,而非相互理解。至於實然與否──「任何小說是否都容有其政治負擔」、或者「任何小說是否都表現了某種政治意識」:這一類的命題恐怕也祇能引來對「小說裡的政治」此一課題特別敏感的批評家掀鼻搧耳地點頭稱是。當然。這一類的批評家(以及對政治現實特別有意見的小說作者)會說:當然!一部即使刻意避免抨擊、批判、討論乃至探觸政治問題的作品都已經「呈現了某種政治態度」。

  二十世紀末葉的台灣人喜歡用「泛政治化」這個字眼來形容某些擅用「權力意圖或動機」來解讀(或譴責)公共事務、政策、人事等糾紛的人,於是「泛政治化」便成了媒體的流行語;擁有不同理念、意見或黨派集團背景的人也就經常相互擲祭此語,作為叫陣鬥爭中的反擊武器。有趣的是:所謂「泛XX化」原本就是指「過度專注於XX意義或價值的解釋或批判」,試問:政治性的解釋或批判豈有不過度專注之理?那些自以為對政治問題素無興趣,其作品亦不具政治負擔、且不應藉作品表達政治意識的作家請注意:千萬不要用「泛政治化」這個流行語來反擊那些用政治議題來剝視你的作品的批評家,那是一個無效的字眼。過度專注於政治意義或價值的解釋或批判之所以成為一套顯學,正因為其過度專注。換言之:不泛化,不成政治。不戴有色眼鏡,不成政治。不套用陰謀論,不成政治。不預存成見,不成政治。不行使語言勒索,不成政治。

※窄小的一行定義

  語言勒索:規定作品必須有批評家發現、發明並認可的嚴肅意義。

※你思索、創作並想像吧

  左拉在《給妮儂的新故事》裡有這麼一篇〈洗澡〉,敘述一個年輕貌美、誓言永不再嫁的寡婦,如何在一夕之間與她素所厭惡的青年伯爵私訂終身的故事。沿習十年前(一八六四)出版的《給妮儂的故事》所使用的傾訴腔調,左拉再度於許多作品中穿插以敘事者無比濃情蜜意的繾綣私語,向一個虛擬的聽眾(讀者)──妮儂吐露愛慕、思念、間或表白作為一角色的敘述者某些即使非關戀事的感覺或想法。在有的篇章裡,妮儂變成角色;有些時候,通篇不見妮儂的芳蹤。總之,周旋於「虛擬的讀者」與「角色」甚至「共同敘事者」之間,妮儂成為年輕的左拉「實驗」其「小說」的一個工具,「她」讓讀者得以體會進入故事的不同層次──情節的、敘事的乃至於創作的。

  〈洗澡〉這個非常不嚴肅(甚至有些輕佻)的故事列於《給妮儂的新故事》一書首篇,而在篇首的部分,左拉如此寫道:

    我來給你敘述一件意外的事情,妮儂。你思索、創作並想像吧。這的確
    是真正奇妙的一篇小說,一篇胡謅的、似乎不會真正發生的有趣故事。

  左拉開宗明義地表態「這是一篇胡謅的、似乎不會真正發生的故事」,其實是一項狡獪的設計。他讓我們這些「妮儂」擺盪於「相信故事真地發生了」以及「不相信它會發生」之間,而且較接近於後者(「一篇胡謅的故事」),然後,左拉再把我們一步一步地拉向前者。我們這些「妮儂」如何從一個更接近於不相信作者的擺盪位置進入、接受、最後相信「它發生過」呢?那是由於左拉故意給予我們大量的、豐盈的、飽滿的白描性細節,讓我們從一座附有活泉澡池的古堡中「看見」、「聽見」甚至「嗅見」一切光影聲香。在讀完〈洗澡〉之後,我們這些「妮儂」已然經歷了一次「思索、創作並想像」的過程,如置身於夢中而不覺其幻的眠者,從而也相信了「誓言守貞且美麗矜持又輕憎男子的寡婦在半個小時之內接納了高大的青年伯爵與之共浴、繼而委身相許」的這件事。簡言之:我們這些「妮儂」相信了胡謅。

※兩種政治心靈、及無窮其他

  一百年後持〈洗澡〉之文本令左拉交出意義的批評家當然擁有莫大的權力以及權利指稱:這篇小說表現了「某種」政治意識。

  第一種可以是這樣的──作為一名家道沒落的城市中產階級工程師之子,左拉窮苦的童年及觸角廣泛的新聞業學徒生涯使得他有機會深入體驗中下階層平民的活動及意識,並因之而產生揭發封建貴族虛矯面目、暴露其荒淫與偽善生活的勇氣。〈洗澡〉中的古堡即是沒落貴族纏祟其窺淫癖與暴露狂的頹廢場域;窺淫癖與暴露狂又正是權力的剝削與自我剝削的類喻……

  還有第二種,它可以是這樣的──由於左拉在十五歲的時候曾經和一個年僅十二歲的阿爾及耳男僕發生過不正常的性關係,這使他終生對「身為一個可能的同性戀者」有著困惑和恐懼。「妮儂」這個借自波旁省一位少女的名字所代表的意義,固然可以是左拉對「完美女性」的憧憬,卻也是他刻意遁離其同性戀傾向及其記憶的載具。然而在〈洗澡〉中,左拉對女性性渴望及性焦慮的嘲誚,適足以顯示他陷溺於男性沙文主義霸權機制之中、怯於正視其性別(gender)的底細。

  好了。我們有了兩個左拉;一個勇敢的左拉,一個怯懦的左拉。我們一定還有第三、第四……以迄於無窮個看起來討喜或討厭的左拉;他們有的進步、有的反動,有的佔住政治正確性的一面,有的則在對立面。於是我們才省悟:有多少種政治,就有多少種持文本向作品展開的語言勒索。這樣的語言勒索先驗地假設作品中應有一吻合於後世讀者所必需的正義。倘若缺乏或不能吻合彼一正義,就是壞作家的壞作品,反之則是好作家的好作品。

※左拉的政治與正義

  熟悉「德列佛事件」的人應該會注意到:左拉這位小說家並不自外於所謂的政治負擔。當絕大部分的法國人力圖從普法敗戰的陰影中重建且維護法國陸軍光榮形象的時候,也正是反猶太主義在法國甚囂塵上的時候。一八九四年秋,一名猶太裔陸軍上尉被判叛國有罪,罪行是預謀向當時的德國出售軍事機密。這一宗在多年之後經證實為冤獄的案件所激化的反猶情緒在當時是具有政治正確性的,而左拉卻站在對立面上。他藉報紙專欄文章為德列佛辯護(雖然那已經是事件發生三年又四個月之後的事),還發表了致共和國總統的公開信〈我控訴〉,卻也因之觸犯了新聞法而出庭受審。他在法庭演說中依舊支持德列佛無罪;當然也就意味著侮蔑了軍方、羞辱了民氣、對抗了幾乎整個法蘭西共和國。此一事件不足以榮耀小說家左拉的成就,一點兒都不。被判徒刑一年外加二十法郎罰款、但是在宣判當天就偷渡出國的左拉也不會因怯於服刑而玷污了他在小說圈裡的殊榮。〈我控訴〉更不至於為左拉的小說增光添艷;早在左拉三十四歲那年已經由一座泉水澡池中為自己洗亮了小說史上的光環。「我為自己清理前面的道路。」左拉寫他自己──但是我們可以把那個「我」字換成「小說」:「因為不可能有別人來為我清理。」要理解這一點,我們得回到那個澡池裡去。

※在左拉的澡池裡

  C.愛德琳這位美麗的寡婦二十二歲上死了丈夫,之前曾經驗過兩個月短暫的婚姻生活,她發誓說,夠了。左拉以近乎寫故事大綱的手法簡略、快速地告訴我們:C.愛德琳厭惡婚姻生活、厭惡男子、尤其厭惡R.沃克塔夫伯爵,可是她再婚了、嫁給這位伯爵了。左拉在做什麼?他還沒開始說故事就已經把故事說完了。

  在這裡,左拉先推翻小說的萬有引力那個從開頭經過中腰抵達結尾的慣性;他把故事的一頭一尾先展列出來,形成一個讓讀慣了「欲知結局如何」故事的讀者錯愕的序場。小說一旦不再推向「結局如何」,讀者就不再緊緊追問後來如何、而是好奇於何以如此,讀者也因之而擺脫了時間的軸線,以緩慢或近乎無時間感的速度讀〈洗澡〉故事的第一段。

  這標示了「一」的一段以近乎三倍於序場的篇幅描述年老的M.伯爵夫人(C.愛德琳的姑媽)每年招待侄兒侄女度假十五天的古堡荒園,其中將近一半的文字細寫的是澡池。接下來的二、三、四段節奏依然緩慢,篇幅也與第一段相差無幾。從中我們除了跟隨C.愛德琳對古堡、花園、樹林、泳池作更細緻與融入少婦綺思幻想的勘查之外,還知道C.愛德琳總在深夜獨赴澡池洗浴的習慣,以及在突如其來的某夜、C.愛德琳發現R.沃克塔夫這輕佻的傢伙已經藏身池中、且似乎有意讓C.愛德琳感到羞窘。第三段尾出現了小說中首次的對話:

    「誰在那裡?你在那裡做什麼?」
    「是我,太太,」沃克塔夫伯爵安靜地回答。……「您不要害怕,我也
    在洗澡。」

  這兩句非常簡單的對話──以及爾後幾乎佔去第四段所有篇幅的對話;都祇是禮貌和羞窘的角力,沒有一絲熱情、沒有一絲愛欲。左拉一反像一、二、三段的那樣大量剝現C.愛德琳敏感密意的手法,關閉了我們對她的想像。祇在第四段中央他重新白描這個蹲踞了兩個人的、直徑不過兩公尺的澡池:

    月亮的確已持了位置,它現在已照著整個的水池。這是一個很美的月亮
    。水池像銀的鏡面一樣,在陰暗的樹叢中間發光;岸邊的燈芯草與荷葉
    使水上映著細微的黑影,好像用中國的墨水塗著一般。雨也似的星光從
    葉間的狹縫落在僻靜的水池上。在愛德琳背後流動的水絲,以更輕的聲
    音響著,彷彿在嘲笑似的。她冒險地朝洞穴的方向瞥一眼,看見石灰塑
    的愛神以親熱的態度向她微笑。

  第五段到第六段間,伯爵突然求愛,表白他已經暗戀她兩年(兩次度假期間);而一向以來,他之所以經常用言語諷刺她,祇是為了吸引她的注意而已。之後,「她既然滿臉與眼睛都注滿了月光、便全身麻木、頭腦昏暈了。她已看不見伯爵,祇聽見有人在水中行走的聲音並感覺水在激盪並滿溢到她的脣邊。」至於第七段,祇有兩句敘述:

    月亮已經隱至樹後。石灰的愛神也終於大笑了。

※小說自己的政治是什麼?

  左拉讓澡池裡的兩個人突然談起戀愛來、難道祇是為了描述戀愛來得突然嗎?寫〈洗澡〉時的左拉祇有三十四歲,直到七年以後他才完成了《實驗小說》的理論體系,在接下來的一八八一和八二年才建構出《戲劇中的自然主義》和《自然主義小說家》的論述。日後的左拉視小說為一種科學(而且是「誕生中的偉大科學」)也許是結論而非前提;因為,三十四歲、為「妮儂」講新故事的左拉顯然具有成熟工匠的氣質和企圖;他儘量壓縮、延遲、收束「突然談起戀愛」這個過程中的熱情和愛欲,且讓求愛與推拒又接受這份愛的雙方的言語膚淺得可憐、庸俗得可憐、也少得可憐;卻讓非生物性的月光、流泉、石像之類的環境成為真正的主角,人物反而像是受環境撩撥、擺布、操控的傀儡。也就在左拉意識到自己曾經將環境描述成主角的時候,同時走出了天真素樸的寫實主義──這張老標籤曾經由他親手貼在一點兒也不領情的福婁拜的背上。福婁拜固然不承認自己是個「寫實主義者」、也儘管他承認左拉是個「真正的藝術家」,不過,福婁拜寧可讓他的人物屈服於命運跟前,卻憤懣於現實之上;而在左拉那裡,小說的人物卻終究是環境的產物。自然主義於焉同寫實主義共浴卻相互頡頏、鬥爭。這是小說自己的政治!其間小說家經由作品本身「思索、創作並想像」種種意義與價值,不勞向流行的論述尋求「正確性」的托蔽,也不向它們進行語言勒索。小說在自己的傳統中過度專注地革命,不期而然或許還啟迪了別的領域,但是真正的小說家並不在意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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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23 09:57:23  | 显示全部楼层
說時遲、那時快
             ──一則小說的動作篇

  宣稱「小說已死」的先進之士的確可以振振有辭地夸夸其談。連環圖、電影、電視以及任何我們可以接觸得到的影像媒介早已騁其臨即感、逼真性和普及力提供了閱聽受眾所能想像的滿足──對於動作的滿足。

  看起來,透過讀小說去瞭解、再創角色的動作顯然既費事、又不準確。現今的閱聽人口祇消將屁股種在柔軟的沙發裡,便與演員所虛擬的角色同時性地「經驗」了故事中的動作。這一份「同時性」特質為受眾帶來即時的緊張、亢奮、鬆弛、沮喪……和種種伴隨心理活動而產生的生理反應。亞里斯多德所聲稱的「清滌」(catharsis)於焉成為人類日常生活中更偏近物理治療的庸俗儀式。

  我們暫且毋須帶著懷舊的感傷去憑弔讀小說時代所曾經擁有的諸般愉悅和收穫,甚至我們還可以既謙遜又驕傲地承認:影史上的《侏儸紀公園》(Jurassic Park)是一部連斯蒂芬.史匹柏自己製拍的續集都無法望其項背的經典,但是邁可.克萊頓(Michael Crichton)的《侏儸紀公園》小說原作卻永遠不可能成為小說史上的經典。高度發展的音畫科技難道真地迫使小說「讓位」給劇情片或電視影集了嗎?影視工業所導致的感官刺激難道真地「霸佔」住人類對虛構文本的想像空間了嗎?

  或者,一部小說史原本就是一部小說家不斷翻修其「動作書寫」的歷史?

※生命中就有連施耐庵也寫不好的動作

  小說在虛擬、建構人生百態的時候,不得不處理動作,無論是在基度山小島上挖寶藏的逃犯鄧蒂斯,或者是在墨西哥灣大海流裡捕馬林魚的老人山蒂埃戈。作家們設下一個角色──也就是在敘述句中設定一個主詞;接下來的一切都必須指向動作。倘若動作比較繁複、或者動作之後緊接著又出現一連串的動作,便將使彼一主詞不勝負荷。在口耳相傳的、「說」故事的環境與氛圍裡,人們不會在意敘述語句中主詞為了要因應繁複、連續的動作而不得不再三重複的冗贅,然而在書寫和閱讀的文本環境裡,即使再擅長以簡潔、變化的語句描述動作的寫手也很難挑起「一個主詞開啟大量動作」的負擔。比方說:施耐庵蒐整、潤飾以及重寫的話本《水滸傳》中魯智深倒拔垂楊柳的一節:

    智深相(按:即「看」、「打量」的意思)了一相,走到樹前,把直裰脫
    了,用右手向下,把身倒繳著;卻把左手拔住上截,把腰祇一趁(按:
    即拉直、伸直之意),將那株綠楊樹帶根拔起。

  這一組連續八個動作的敘述之中,用了四個「把」字、一個「用」字、一個「將」字;除開「相了一相,走到樹前」之外,每一個動作之前都(因口語之習、之便)添加了補強動感的助動詞。我們當然可以像文法老師那樣把原文修改成這樣:

    智深相了一相,走到樹前,脫了直裰,右手向下,倒繳著身,左手拔
    住樹上截,一趁腰,便將那株綠楊樹帶根拔起。

  去掉四個「把」字、一個「用」字,敘述似乎簡潔起來,可是,「智深」這個主詞的負擔卻顯得無比沉重,沉重到恐怕拔不起垂楊樹了。此外,如此修改並無助於改善書寫文字在一切動作面前拖泥帶水、夾枝纏葉的蹣跚景況。

※孫悟空是怎麼做到的?

  作為一部「賦予盜匪政治正確性」的史詩式巨帙,《水滸傳》在「說話人」的書場中提供的娛樂要遠遠超過它為後世字斟句酌的文本學者所帶來的美感。《水滸傳》的情節被一個接著一個的動作牽曳,衝向一層強似一層的暴力,故事裡的英雄也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升高其血腥氣息。從魯智深而武松、從武松而李逵,這部書的「作者集團」(眾多說話人以及寫本所署的施耐庵及羅貫中)便無法像稍晚刊刻問世的《西遊記》那樣,藉用充滿雅趣或諧趣的詩、詞、謠來翻修散文鋪敘的動作。且看《西遊記》第七回所述:

    那大聖全無一毫懼色,使一條如意棒,左遮右攩,後架前迎。一時,見
    那眾雷將的刀槍劍戟、鞭(金+間)撾鎚、鉞斧金爪、旄鐮月鏟,來的甚緊
    。他即搖身一變,變作三頭六臂;把如意棒晃一晃,變作三條;六隻手
    使開三條棒,好便似紡車兒一般,滴流流,在那垓心裡飛舞。眾雷神莫
    能相近。真個是:

    圓陀陀、光灼灼,亙古常存人怎學?入火不能焚、入水何曾溺?光明一
    顆摩尼珠,劍戟刀鎗傷不著。也能善、也能惡,眼前善惡憑他作。善時
    成佛與成仙,惡處披毛並帶角。無窮變化鬧天宮,雷將神兵不可捉。

  即便是非詩非詞!《西遊記》的作者吳承恩也深知音樂性──韻腳與節奏;為散文帶來的幫助,尤其是為動作書寫所帶來的效果。同在第七回中,還有這樣的句子,可以朗讀辨認其輔佐動感的功能:

    (大聖)好似癲痛的白額虎,風(瘋)狂的獨角龍。老君趕上抓一把,被他一
    捽捽了個倒栽蔥,脫身走了,即去耳中掣出如意棒,迎風晃一晃。碗來
    粗細,依然拿在手中,不分好歹,卻又大亂天宮。打得那九曜星閉門閉
    戶,四天王無影無形。

※置身語言的殿堂

  截至今日為止,還沒有任何一套原生於西方的小說理論足以解釋或闡明《西遊記》在中國小說史上透過音韻、節奏所作的發明;此一發明啟動了動作書寫的新力學,它讓散文語句中拖載沉重的主詞脫卸下冗贅的負擔。換言之:即使無法令詩人、詞家愜心滿意的韻文加入之後,動作書寫平添了有如「數來寶」或「打油詩」那樣的俚趣,說話人將動作的摹擬交給耳朵,而非文字閱讀所喚起的視覺想像。相對於幾乎不以詩、詞交代動作的《水滸傳》,《西遊記》的嘗試可以稱之為中國小說史上的革命性壯舉。值得附帶一提的是:早在中古時期基於宣教活動引入中土的變文雖然有雜散夾駢、按聲入韻的表現,也啟發了唱白兼用的戲曲藝術,更直接影響了話本、彈詞之類的說唱傳統,然而這些先行的文本顯然意在以(七言)詩謠所由致之記誦便利為訴求,也就從未針對及解決過小說此一體製在動作書寫上所面對的問題。《西遊記》卻在大量吸收變文故事(如鬥法場面和佛教掌故)之餘,更從活化語言的層次將說話人生糙的動作書寫領入了音韻鏗鏘的境界。在這一點上,吳承恩比施耐庵講究;儘管孫悟空比任何一名水滸英雄的出身還要「潑皮」,可他也要比所有的天罡星、地煞星都馴化得更澈底──孫悟空不得不爾,因為創造這個角色的小說家原本為他打進的語言環境就是一個較諸梁山泊更為精巧富麗的世界。

  我們可以假想下面的情況:在追求完美語言的理想所構築的殿堂裡,《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在本質上,他也是個詩人;皺眉嗤鼻地斥責著:「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最易壞人子弟。」曹雪芹斥責的聲音迴盪在廊廡之間,尤其迴盪在玉榻橫陳的寢宮之內。《金瓶梅》那個不以真姓真名面世的作者「笑笑生」聽見了,他裸著身,手裡捏著丸葡萄,正準備彈進某個「牝白無毛」的陰戶。笑笑生笑了笑。

※官人,我要──我要寫出動作

  笑笑生是個集謎團與爭議於一身的人物。「他究竟是什麼人?」以及「他究竟是名士還是惡徒?」這一類的話題八卦陣扶搖而上,止於「色情/藝術」的典型中產階級庸俗高度。即使是有意替斯人斯文「脫罪」的社會主義文學史家(如劉大杰者)也祇能遮遮掩掩地表示:「《金瓶梅》的價值,便在於它能夠把那一個黑暗社會的真實內形描繪出來」、「它寫出了流氓市儈的本質和典型,寫出了妓女們苦痛的靈魂和外部生活的腐爛,寫出了官商互相勾結下,許多人家傾家蕩產賣兒鬻女的社會現實。」這一套強指所見之樹為所不能見之林的評價和刪削《金瓶梅》「淫言穢語」的右派官僚市儈一樣專斷、一樣愚騃。

  笑笑生潛入《水滸傳》的英雄世界,撬開武松家的後門,招出武松的嫂子潘金蓮,再讓潘金蓮帶我們進入一個混揉了肉慾、市井、權謀、丹藥、金錢、器物以及工匠細節的瑣碎宇宙。在這個(相對於口口聲聲替天行道的義匪窩藏之地梁山泊)微宇宙裡,最眩麗的點綴便是層出不窮的詩、詞、曲文。它們甚至已經不祇是裝飾情節而已,其魅力幾乎要超越了角色本身。這些詩、詞、曲文要比《西遊記》更加典麗、乃至莊重;其正經為之的態度恐怕到了唯有《紅樓夢》才可與之相提並論的地步。在這裡,很容易使我們想起模擬嘲諷(Burlesque)之中的「昇格仿諷」(high burlesque)──用精致(甚或崇高閎偉)的文體描述微不足道的瑣事。

  笑笑生放盡力氣寫了一百回的長篇小說。在那話兒與陰戶之間,在銀托子與壯陽藥之間,在酒壺與茶盞之間、在涼床之上、魚缸之旁……非徒極盡狀物摹情之能事,亦且獨具舞文弄墨之姿影。這種蓄意招惹「踐風踏雅」物議的書寫正與「昇格仿諷」的精神相吻合。質言之:笑笑生一方面選擇了水滸英雄的後窗角落為場域,逆其大敘述、大正義、大道理的格調而圖;再方面又選擇了最足以沮喪斯文、折辱道貌的床第脂粉為張本;另方面更不憚繁縟靡麗地用詩、詞、曲文從事動作書寫,其用意昭然若揭──企圖崩毀那個與「文」糾結了千年而不解的「大」傳統。職是之故,詩、詞、曲文雜廁於敘述之中,也就不再像《西遊記》那樣,出於對散文敘述的彌補和救濟,反而喧賓奪主、逞技嘲藝,成為澈底的謔笑。

※一個岔題的補注

  這裡所說明和舉證的自然不祇是動作書寫的變革,因為動作書寫的變革牽涉到小說家對小說這份行業(或志業)的基本信仰。奉小說為信仰的失意貢生曹雪芹當然無法容忍笑笑生「利用」小說發出謔笑的行徑,是以所謂「最易壞人子弟」的根柢、所謂「淫穢污臭」的究竟,偏應從笑笑生放肆的虛無態度去理解。以順時展開的小說史觀之:笑笑生對書場上大放異彩的《水滸傳》及其所昭示的「大義」顯然缺乏敬意,對他玩弄得出神入化的詩、詞、曲文顯然也缺乏敬意,對他細膩刻畫、捕捉、描寫的動作恐怕也缺乏敬意──笑笑生(無論他的真實身分如何)文如其名地展現了中國小說史上的一種另類信仰:一個整體性的輕蔑。

※回到動作,捨棄動作

  以語體文作工具、以個人身分(而非書場傳統)從事,以西方迻借而來的形式為規模──這三項條件構成中國現代小說的基本輪廓,作品千篇一律地以印刷於紙頁上的方式面對讀者,幾乎也就在此一轉捩之後未幾,電影和電視工業相繼掌握、控制了受眾的閱聽節奏和需求,相較之下,白紙黑字的動作書寫變得迂緩、曲折、遲滯甚至無能負載。一個在現實之中費時兩秒鐘的動作,在底片上容有四十八格、在磁帶上容有六十格的影像描繪,閱聽受眾不假外求,結結實實地看見也聽見了這兩秒鐘裡銀幕或螢幕上發生的事。如果透過吻合觀影邏輯的剪接、音效乃至特效處理,現實世界的時間可以更扭曲(壓縮得更快或延展得更慢)。而「有話則長,無話則短」的小說在追捕動作這件事上卻往往適得其反:它無能以等同於現實時間的速度處理一個「極短暫而繁複卻可以一目了然的」動作。莫言在《爆炸》一書的開場用了四百五十個字描述一記父親打向兒子左頰的巴掌,喬艾斯在《尤里西斯》一書中用了一千多頁的篇幅描述一九○四年六月十六日上午八點至午夜三點之間一對都柏林夫妻和一個青年知識分子的身心活動,之所以如此──不需要大費周章地辯證;簡單地說,祇緣於小說早已捨棄了「描述動作」的書寫任務,小說早已進入動作內部。小說家不得不然,他講述魯智深拔樹的時代過去了,跟著鄧蒂斯、看他如何拿鶴嘴鋤掘出自己的緊張、沮喪以及興奮的時代也過去了,借助於俚謠俗曲以伸展三頭六臂、抑或乞靈於麗詩艷詞以嗤笑豐乳肥臀的時代也過去了。現代的小說家祇有在察覺某個動作內部還有意義、且此一動作顯然無法被影音媒介充分掠奪的情況下,才會去書寫它。

  古早的說話人留下這麼兩句頗帶「後設」意味的話:「說時遲、那時快──」這兩句話可令現代小說家莞爾;現代小說家唯有在承認自己無能像影視藝術家那樣「描寫」動作的時候,才有可能重建或發現他對小說的信仰。小說當然不夠快;然而,就在每一階段的動作書寫的歷史上,遲遲其說的小說都創造了一種與動作角力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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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志裡的詩
          ──一則小說的速度感

  老舍(一八九九~一九六六)在〈我怎樣寫短篇小說〉一文裡將他的〈月牙兒〉、〈陽光〉、〈斷魂槍〉和〈新時代的舊悲劇〉這幾個短篇歸為一組,形容它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好處」,祇是表現了「一個事實,一點覺悟」。在寫作這一組小說時──老舍說:「我的態度變了。事實逼得我不能不把長篇的材料寫作短篇了,這是事實,因為索稿的日多,而材料不那麼方便了,於是把心中留著的長篇材料拿出來救急。」

  這番話說得誠懇又客氣,但是搭上前後文來看,仍教人有掩卷長思的餘地。大體言之:老會以為短篇較諸長篇更需要技巧,乃是由於它是「後起的文藝」、「差不多是仗著技巧而成為獨立的一個體裁」。如果從多方面描寫與穿插的長篇之中「挑選出一方面來寫(成短篇),當然顯著緊湊精到。」仔細翫味,我們不難發現:頗不乏將長篇之一部分提出來自成獨立短篇此一創作經驗的老舍會用「楞吃仙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的玩笑打比方,是很有那麼點兒貴短而賤長──起碼是厚短而薄長;的意思了。

※怎麼長?怎麼短?長不長,短不短!

  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的《往事追憶錄》肯定是長的。《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也肯定夠長。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1899~1961)的〈殺人者〉當然算短篇,魯迅(一八八一~一九三六)的〈藥〉、〈新墳〉乃至〈狂人日記〉也當然夠短。可是,有些作品的字數不多、篇幅不大,即便讀完一通費時所差無幾,給讀者的長短之感卻迥然不同。比方說:張愛玲(一九二一~一九九六)的〈金鎖記〉與魯迅的〈阿Q正傳〉無論如何排版印刷,大抵不外五、七十頁上下,然而〈金鎖記〉總讓人覺著「像」長篇,〈阿Q正傳〉就顯得「像」短篇。這裡自然有所謂故事本身時空跨幅的問題──寂寞又惡毒的七巧好像比卑微又猥瑣的阿Q登場現身的歲月要漫長得多:不過,問題似乎又不祇如此。

  在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1929 -)《小說的藝術》(L'art du Roman)一書第四章〈關於結構藝術的談話〉裡,他以音樂速度的指示詞(中速、急板、柔板等)來比擬自己的作品《生活在他方》(La Vie est Ailleurs)的節奏。當訪問者指出:第六章一共有十七節卻祇佔二十六頁、應屬於「相當快的頻率、但是反而被定為柔板」時,昆德拉的答覆是:

    因為速度也由別的東西來決定:即一章的長短篇幅與被敘述事件的「真
    正」時間之間有一種關係。第五章〈詩人是嫉妒的〉表現的是整整一年
    的生活,而第六章〈四十多歲的人〉祇涉及幾個小時。因此,章的簡短
    在這裡具有放慢時間、固定一個重大時刻的職能。

  到了速度這個詞兒的出現,昆德拉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掩卷長思的餘地。即使沒有人能指鹿為馬地把《尤里西斯》咬成「祇寫了一天不到的『真正』時間」的「短篇」,我們也仍然可以辨識:所謂「篇幅長短」、所謂「被敘述事件的真正時間」皆非單一具有決定性力量以形成時間感的元素。我們還得面對速度。

※好快的一部槍法

  《斷魂槍)祇有五千宇,寫的是一日之間的「三個人,一樁事」。據老舍自己說:它原本是作者構想中的長篇武俠小說《二拳師》的一小塊;《二拳師)終究沒寫成,可是老舍仍然很滿意,因為〈斷魂槍〉「很利落」、「全篇是從從容容的,不多不少正合適。」不多不少見仁見智,從從容容倒是貼切極了;五千字裡的頭一千三百字居然既沒有動作、也沒有對話,甚至可以說沒有事件。老舍可沉得住氣。老舍之所以沉住氣,不提供讀者「發展中的故事」、暫時摒棄了「事件進行中」的速度感,何嘗不是因為故事的主人翁「神槍沙子龍」是一個太沉得住氣的角色呢?

  相傳「神槍沙子龍」擅使一門「五虎斷魂槍」,曾經威鎮西北二十年。可他人上了年紀、鑣局改了客棧,於是「神槍」也者,祇合在沙子龍手下那些尚未登堂入室的破落子弟口中稱傳奇。一日,外地來了個孫老者,將沙子龍的大夥計王三勝的賣藝把式砸了,繼而登門獻技;既懇切、又半帶要脅地請沙子龍以一套「五虎斷魂槍」相授,沙子龍始終不為所忤,亦不為所動。於是,人們又傳說:沙子龍栽了跟頭。至於沙子龍究竟有無功夫?功夫如何?老舍硬是像沙子龍一樣,留了一手。

  老舍用將近六百個字描述王三勝以武會友、拉場賣藝的情景,用七百多個字描述孫老者兩次打掉王三勝的槍的經過,用一百四十個字描述孫老者在沙子龍面前逞才演武,至於「神槍」如何?

    夜靜人稀,沙子龍關好了小門,一氣把六十四槍刺下來;而後,拉著槍
    ,望著天上的群星,想起當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風。歎一口氣,用手指慢
    慢摸著涼滑的槍具,又微微一笑,「不傳!不傳!」

  這一節非但短、而且倉促。沙子龍一口氣刺出六十四槍,固然可見功力不弱,老舍卻捨不得替他安上任何一個形容詞,何鏗吝至此也?抑或:他另有密意寓焉?

  '推敲其情,老舍的用意可以有兩層:「五虎斷魂槍」既是不傅之秘,便非可以言傅明之。此外,就是沙子龍的槍法實在大快了,一口氣六十四槍間不容髮數落不過來!

※速度感裡的意義

  昆德拉在古典音樂方面的素養應該不是吹擂虛張,可是當他一再以近乎神秘主義式的對應關係將交響樂、奏鳴曲形式與他自己的小說作品織網結絡,儼然為小說的長、短、急、緩找到了所謂「算術結構」;而小說也彷彿因其段落間的參差錯落或對仗工整而具備了巧奪天工的體態。這誠然是沒有創作經驗的批評家借術語、套理論、澆模灌鑄所無能參悟的。但是,小說裡的速度感宜乎不祇是音樂性的、不祇和節奏有關、不祇是「運用較長(短)篇幅處理事件真正時間之長(短)」;速度感還必須滲透到角色內部、滲透到敘述內部、滲透到意義內部。換言之:小說家設計了使用多少個字以描述多少時間裡的多少活動,都不該與作品的整體要求無關,都不應該與「內容」無關。老舍在〈斷魂槍〉篇首拖沓議論、於篇末戛然斬止,都是「賣關子」;一緩、一急,異曲而同工,可真沉得住氣──因為沙子龍與沙子龍所象徵的精神(無論他是韜光養晦深藏不露抑或敝帚自珍故步自封)也正是如此。

※暗藏於角色意志中的速度感

  張愛玲的〈傾城之戀〉約可三萬字,剛好可以均勻地分成三個部分:白公館裡各房之間對離婚回門的自流蘇的種種歧視、剝削以及白流蘇經由一次(有意無意間)破壞白寶絡的相親事件所作的報復,此其一。風流成性的范柳原將白流蘇誘至香港、展開挑情攻勢,白流蘇欲拒還迎,又不甘獻身,終於還是「無聲無臭」地回到上海家中,忍受冷嘲熱諷,此其二。范柳原再度將白流蘇接赴香港,賃居雙宿;適逢大平洋戰爭爆發,烽火遍地,反而成就了范、白二人既匆促、又圓滿的一樁婚事;一個「悲哀的快樂結局」,此其三。

  即使從最膚淺的層次看,〈傾城之戀〉亦絕非一愛情故事。男女主角間種種心計播算都祇是物質與肉體、金錢與青春之間的討價還價而已。張愛玲巧妙地將《詩經》〈大雅.瞻卬〉和《漢書》〈外戚傳〉中「哲夫成城/哲婦傾城」、「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人/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的古老典故,把來向「香港陷落、都市傾覆」的大時代開了一個語帶雙關的玩笑。使「國難」和「姻緣」相互滲透及諷刺。

  三個篇幅相當的部分所包含的小段落數量並不一致,但是可以明顯地看出:第一部分祇處理了幾天之內的事,第二部分覆蓋了大約一個月左右的光景,第三部分則自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底寫到港滬恢復交通、白府四爺四奶奶離異、范有了「旁的女人」,真個是天荒地老,不知所終。

  以近乎相等的篇幅分別涵括差距極其明顯的時空跨幅並沒有讓這三個部分的敘述呈現大不一致的速度感。那是因為張愛玲很能夠均勻擷取「被敘述事件的真正時間」中既能推動故事發展、又能展示角色處境的對話與情景,以一種近乎潔癖的工整齊秩,讓事件的長、短、急、緩趨近於中庸的行板。在張愛玲那裡,沒有昆德拉式的賦格妄想和負擔;但是,速度感依然存在──它存在於角色的意義之中。作者開宗明義地告訴我們:有一個「時差」問題即將引爆這個將以中庸速度訴說出來的故事──

    上海為了「節省天光」,將所有的時鐘都撥快了一小時,然而白公館裡
    說:「我們用的是老鐘,」他們的十點鐘是人家的十一點。他們唱歌唱
    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白公館裡唯一能跟得上「上海」的是白流蘇。她早在二十歲之前嫁過,離了,再回到白公館這個與世隔絕的「神仙洞府」。角色的意義使自流蘇成為一個具有速度感的動力,她與范柳原這個「原就是在英國長大的」、「輕易不回廣州老宅裡去」的角色祇有這個共同點;與其說他們是「一見鍾情的人物」,不如說他們「同樣具備了與其他角色不一致的時差功能」。是以他們也必然會在跳了三支舞以後便心照不宣地作起雙宿雙飛的準備。張愛玲不必告訴讀者:范柳原如何布置陷阱,讀者已然追隨白流蘇迫不及待地縱身火坑。

  以「被敘述事件的真正時間」按之:白流蘇和范柳原的「相處」(談不上相愛、相知)一點都不充裕,兩人之間文腔藝調的試探和戲弄恐怕也祇是張愛玲「纏綿警語、悱惻玄談」慣技的餘事而已。張愛玲顯然也刻意地讓這雙原無真情摯愛的男女在有限的交談中暴露出「矯揉造作的誠懇」;其高明之處亦果在於是──不虛情假意便不至如此迫不及待,非迫不及待便不能彰現其虛情假意。兩個角色的迫不及待(經濟上的和慾望上的)被一個更巨大的、迫不及待的力量──戰爭;催化而弄假成真了。當然,故事終於落入作者冷騭的訕笑(對愛情、婚姻甚至大時代)而收場。白流蘇試圖重獲「經濟支援」與脫離封閉家族的意志、加上范柳原試圖征服「中國女人」以證明自己做得了主的意志,形成了潛伏在中庸行板底下的速度感。他們說得多、行動得快、謀慮得細密深遠,致使「白公館」這個古老的中國瞠乎其後,難望項背,祇能以「咿咿啞啞的胡琴」,聊備一格地為之對照、映襯、伴奏。

※詩一般深沉

  當代的中國小說家之中頗有些人物追隨著老舍的京腔和張愛玲的海派搞創作,畫虎能成的不多,反類乎犬的卻不少。步武老舍的多流於油、流於痞;踵事張愛玲的則流於膩、流於媚。所謂習焉而不察。作為經典也好、里程碑也好,老舍與張愛玲對技巧的琢磨或領悟隱然可以從他們設計的角色內部覓一究竟,畢竟非徒行腔走調、按板點眼而已。張愛玲一九五四年七月為《傳奇》(即《傾城之戀》初版原名)所作的序謂:「內容我自己看看,實在有些惶愧,但是我總認為這些故事本身是值得一寫的,可惜被我寫壞了。」老舍也說:「在《火車》與《貧血》兩集中,慚愧,簡直找不出一篇像樣子的東西!」(〈我怎樣寫短篇小說〉)對這一類的話語,若以客套、謙辭視之,便容易淪失一些理解小說家自我繩墨的方法和向度。我們讀到老舍對〈斷魂槍〉的自得之辭,也確乎能夠在下面這些句子裡揣摩出張愛玲對「白流蘇」這樣的角色有多麼親切的理解:「蠻荒世界裡得勢的女人,其實並不是一般人幻想中的野玫瑰,燥烈的大黑眼睛,比男人還剛強,手裡一根馬鞭子,動不動抽人一下,那不過是城裡人需要新刺激,編造出來的。將來的荒原下,斷瓦頹垣裡,只有蹦蹦戲花旦這樣的女人,她能夠夷然地活下去,在任何時代,任何社會,到處是她的家。」(《傾城之戀》〈再版自序〉)小說家自道之語即令不可盡信,但是深究老舍與張愛玲的自責與自負,其中很有一些值得後世之追隨學步者鑒察的地方:他們都極為重視從小說角色內部湧動的意志去發現其象徵意義,並從而決定在技術層面或美學層次的呼應和支援。從從容容的沙子龍、迫不及待的白流蘇和范柳原──由他們所帶動的速度感才像詩一般深沉。翫味出這種深沉,我們既理解了昆德拉式速度論的困境與限制,也無礙於對彼一美學範式保有驚詫、好奇和敬意。畢竟,一流的作家不會祇在動作描寫上體現速度感。速度感之為「意志裡的詩」非計時器加里程表所可測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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