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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散文] 母亲节,发一篇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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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7-3 22:04:22  | 显示全部楼层 | 阅读模式

文:诗酒自娱 出自:月光论坛

三春晖颂 ——母亲忌日二十周年祭


谨以此文敬献于母亲陈佩简{应为草头}灵前并献给天下所有的母亲。

——题记

亲爱的母亲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年了。

二十年来,世事不知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几乎无异于沧海桑田。然而,家里的每一个人从来没有忘记过她。每当有了什麽好事,哪怕一丁点儿值得庆幸的小事儿,都生怕她老人家不知道,总要在心里悄悄地告诉她。

前些时候,母亲节到了,当然特别怀念她,很想写一点纪念母亲的文字,然而踌躇再三,终于未能下笔,只是默对着稿纸上一片空白。只因为恩深如海,任何文字也难以表达于万一呀。于是在她的像前供上一束鲜花,加上一杯白酒——这是她生前的至好。如今,她的忌日又快到了,二十年哪,七千多个日子过去了,我还能不写点什么吗?是该好好回顾母亲的一生,记下她于我的深情厚德,颂扬她的崇高精神,抒写我对她的无限思念了。这笔沉重的债务,已到了必须偿还的时候,不能再拖欠下去。我希望这些文字能传之后代,使母亲的事迹和德操能垂诸久远。

也不是什么也没有写过,有几篇怀念母亲的诗文甚至曾谬得称许。但是只有我自己明白,心里是多么惭愧: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说过:平生最怕重读《陈情表》——李密和他祖母刘氏的关系,正是我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境遇的真实写照。

我是湖南衡阳人,19499月, 8岁的我随母来渝投奔父亲。在长长的分离之后,全家终于过上了团圆的日子。谁知好景不长,19515月,一场意想不到的灾难便降临到我们头上——作为一家兵工厂火药分厂负责人的父亲突然被捕!我们母子俩在这遥远的异乡举目无亲,哭告无门,若不是不久前母亲刚好找了一份工作,那简直是面临绝境。

说来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母亲在家乡时是小学教师(她毕业于衡阳女中师范部),来渝后操持家务很不顺心,有时父亲下班回家还吃不上饭,她又急又气,难免情绪欠佳。她一直渴望工作,不愿意老当家庭妇女。就在父亲入狱前,她终于如愿以偿,参与了厂幼儿园的筹创。这样,母子俩才算有了一条生路。从此,我与母亲度过了数十载艰苦的岁月。

父亲身陷囹圄之后,不巧全国便开始了轰轰烈烈的“三反”运动,关于父亲一案的调查暂告终止。多年以后,我才得知,当时父亲在456厂(而今著名的长安公司的前身)任火药分厂技术负责人,因为一次事故,追查责任,有几十人被捕,后来查明并非人为破坏,全系错捕,一律释放。然而父亲在狱中牵挂妻儿命运,心急如焚,更兼难以承受强迫劳动的重负,次年5月,乃成屈死冤魂。母亲得知噩耗,悲愤以极,欲哭无泪,以致赌气连父亲的尸骨也不去认领,留下了永远无可弥补的遗憾。那时起,我和母亲便背上了沉重的“反革命家属”的包袱,跋涉于人生的长途。而且,祸不单行,此前不久,身为衡阳市著名教育家和工商业者的外祖父竟也庾毙狱中!双重的打击对于这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是多麽残酷哟!旬月之间,丧夫亡父,怕是天下难再。

这时,恰值我小学即将毕业,母亲忍受着内心极大的的悲伤,安慰和鼓励我:“你可千万要考上初中啊!”我喊泪点点头,暗暗下了决心:绝不能让妈妈失望!天可怜见,我竟然在录取率为3/100的竞争中,侥幸地成为巴县农业学校的新生。有那麽多考生的原因是,那时中专校不收伙食费,而且五年一贯制,毕业就有工作。今日回想起来,最值得庆幸的是,当时阶级路线还没有得到有力的贯彻。否则,我今生的命运真是不堪设想啊!

巴农校位于马王场,记得当年还是乘马车到杨家坪,再步行约十里许,才到学校。我11岁起就离开母亲出外求学了。然而母亲的关怀却始终不曾离开过我,我也没让母亲为我过多地操心。平时住读,回家不多。我最喜欢的是寒暑假,能与母亲朝夕相处,沐浴那春天般的温暖。可以说,她是把人生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她的心愿是要我大学毕业,成材成器。整个初中阶段,我学习努力,成绩不错,并且初步养成了对文学的爱好,颇令母亲满意。

读到二年级,学制改变了,我们改学普通初中课程。就在毕业的时候,我却让母亲着急了一回。简直是鬼使神差,重庆一师的应届毕业生到农校来动员报考师范,把教师这一职业吹得天花乱坠,叫我好不动心。于是心血来潮 ,竟未曾征求母亲的意见,就贸然报了名,事后才告诉她。母亲很不高兴,因为这违背了她让我进大学深造的本意。她急如星火地与班主任胡信琳先生联系,要求更改志愿。然而生米煮成熟饭,已经无可挽回。只是当胡先生向她解释,中师毕业了也有升学机会,她才稍许释怀。但那个暑假,我没少听她的唠叨。那唠叨里含有多少爱意!谁知这个草率的举动,影响了我整整一生!

一师坐落在北碚团山堡,历史悠久,师资雄厚,环境优美,真是一个读书的好地方。我在那儿如饥似渴地吮吸知识的甘露,开始了对诗歌的狂热追求,并且于19576月在《星星》诗刊发表了处女作。当我把那本刊物递到母亲手里,她是多麽欣慰哟。

那时,到北碚交通很不方便,回家一次不容易。但我每学期必在渝碚路上往返几次,有时周末到家已是午夜。星期日短短的团聚,对于我们母子无异于盛大的节日!母亲总要特地准备几样好菜,她也舒舒服服喝上两杯。记得我曾有一首小诗,写到浮在鸡汤面上的黄黄的油层。有时实在不想返校,星期日便赖在家里不走,而不惜违犯校规。星期一早晨天不亮,母亲总是执意送我,怎麽也拦不住。她陪我走下阒寂无人的弯弯曲曲的坡道,一直下到嘉陵江边的渡口,在那儿依依惜别。在渡轮上凝望母亲伫立岸边的身影逐渐模糊、消失,我眼里噙满泪花。那种情景像黑白木刻鲜明地烙印在我的心上,永远也难以磨灭。

1957年是中国历史的一条粗重的界限,也是我人生的一个凶年。那个不吉的年头,几十万优秀的知识分子遭到迫害,被打成右派,形成了一场全民族的灾难。万万没有料到,我也会受到波及。只因为爱好文学,又结交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同窗好友,便遭到批判,以致在1958年还受到见习处分,不准毕业。这对一个17岁的少年,是多麽残酷的打击!又给希望我升学的母亲又带来了多大的痛苦!然而母亲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反而好言好语宽慰我。其实,她内心何尝不是痛苦万状。六年来,她在我身上付出了多少心血,而今完完全全付诸东流了!可怜名列另册日,心事拿云正华年!——若干年后,我这样抒写当年的心情。而母亲的巨大创痛,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更难以状写的。

9月,我来到北碚天生桥小学当了一个备受歧视的“见习生”。

说是为期一年,视我的表现即改造情况,再考虑是否转为正式分配。在此之前我仍算一师学生, 每月由一师发给生活费(不是工资)。我独自住在一间小阁楼上,伸手可触屋瓦,睁眼可见蛛网。虽然心情郁闷,还得强装笑脸,任由支使,当好听用。这时,母亲来到了我的身边,给我带来了刻骨铭心的关怀和温暖。天凉了,她为我买来厚厚的软软的棉絮,一针一线,亲手缝好。忙活完了,我陪她上街,在冷冷清清的北碚公园转转,就送她到车站,依依作别。在我的记忆中,这是她来渝后唯一的一次远行。

满怀着如期转正的热望,事无巨细,只要领导吩咐,我都努力做好。一年以后,出乎意外地,我竟被一师当局告知,延长见习期一年!又是一次难以承受的沉重打击!头脑一片空白,似乎处于失重状态。这样的结果,怎麽向母亲启齿呢?

自从父亲出事,我便成为她生活的中心,她未来的依托。据后来了解,也曾有好心的同事、热心的邻居给她介绍过对象,她都一一推拒了。她从来不曾向我透露过任何有关信息,但为我着想,一定是她这样做的重要理由。她为我做出了如此重大的牺牲,如今,这种结果就是我所给予的回报吗?我怎麽向母亲启齿呢?

蔫蔫地回到家里,硬着头皮期期艾艾地向母亲如实交代。她又是大出所料,又是大失所望 ,只茫然地问我:“为甚麽?为甚麽?”我只好告诉她那令人难以置信的理由:“没有经常向组织汇报思想。”唉!喟然一声长叹,所有复杂的感情、至深至巨的痛楚,全都蕴涵其中了。然而她很快接受了这一现实,表现出克制与冷静,处变不惊。那种勇敢,那种大度,那种宽容,那种对苦难的承受能力,是多年的磨难炼就的特异功能,对我的心灵真是最有效的抚慰。晚餐时,母亲特意做了几样菜,打了一瓶白酒,母子俩在灯下无言地对酌``````

1959年暑假,倒也有一件事让母亲欣慰。那就是我与华姐的初恋。她与我同病相怜,都是没能转正的见习生。母亲的原宥减轻了我心灵的负担,青春的欢乐驱散了心空的阴云。于是便有了毕生难忘的与华姐结伴的青城山之游,连我心中沉睡的诗神也复活了。在云雾茫茫的山颠,我写下两首小诗 。其中的《呼应》是这样的:“据说在第一峰顶,这呼应亭中/一声呐喊会引得山鸣谷应/‘我爱你呀!’而今我来试试/莽莽群山在雨中毫无动静//你笑着说我;‘一副傻劲!’/目光里却传达无限深情——/别嚷嚷!就是无声的语言/也会得到我心灵的感应”。如果说,让我读大学曾是母亲最大的心愿,那麽,我的终身大事无疑又成了她的心病。这下可好,她脸上总算有了一丝笑容。

我看到青草以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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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7-3 22:05:43  | 显示全部楼层

1959年下半年,“大跃进”的恶果开始显现。10月,粮票这一新生事物问世,粮食形势顿时紧张,教师的定量降至19斤。我这18岁的小伙子怎能吃饱呢?从这时起,直到三年饥荒结束,我却没曾挨过饿,身体没受到影响。这全靠母亲从自己有限的定量中抠出来接济我。不仅是粮票,还有金钱。我明知母亲这样做有多麽艰难,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却无法拒绝她的救助,无法阻止她自我牺牲的行动。到后来,母亲患了肿病,那个时代十分普遍的营养不良导致的重症——成千上万的人因此而死!眼见母亲的身体日见衰弱,我却完全无能为力,惟有自怨自愧,在心中为她祈福。那几年,不但母亲的身体拖垮了,而且家中的积蓄也完全告罄,就连从湖南带来的几个银圆也兑换了现金,变为口中之食。当年每次回家,母亲总要为我买些高级糕点,有时还特地带我进城去吃“高级菜”,那真有沙漠里畅饮甘泉的感觉。而母亲每当此时,总是浅尝辄止,望着我的吃相微笑。

在那艰难的岁月,为母亲的身体担忧,对母亲的深深思念,几成我的日课。尤其是有一次我回家听邻居说,母亲曾在没菜的情况下,猛喝掉半斤白酒,醉后又哭又闹,宣泄她内心的痛苦,我就一心想回到她身边。我曾借用贝多芬《思故乡》的曲调,抒发对母亲的无限思念:“思母亲,思母亲!游子谁不思母亲?谁能忘却慈母情!……

好在母亲总算挺了过来,使我免除了终生的悔恨。也可能是母亲早年衣食无忧,体质尚好,或许是天怜其爱子之心吧,待生活条件稍稍改善,她的身体就渐渐恢复了。

再没有任何理由,我直到19611月才得以毕业,正式分配到北碚毛背沱小学工作。这时我离家在外已近十载。我谋求调回江北区,好与母亲互相有所照应。这事谈何容易?努力未果,我便不听领导劝阻,于11月断然离职,回到母亲身边。当然,北碚是我伤心之地,也实在不想在那儿久留。戴一顶无形的荆冠,遭世人白眼,日子是多麽难过。何如母子俩朝夕相处,再不分离。母亲自然感到满足,但她不无遗憾,因为我丢了工作,前途未卜,已主动与华姐分手了。那时,三年饥荒已到末期,母亲靠当时比较容易得到的牛奶和红薯逐渐恢复了健康。所以,后来她一直对这两种食物心存感激,称道其救命之恩。

可以说母亲是一个缺乏政治头脑的人。对我那在当时被认为是“脱离革命队伍”的行为并不怎麽在意,似乎在她的心目中,只要母子团聚就是最好的事。而我首先想的当然是得找一个工作:怎麽能老是靠母亲养活呢?然而,我能干甚麽,又能让我干甚麽呢?大约两三年里,我都是辗转于几所小学当代课教师,空闲时间便大量读书,主要是外国名著和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作品,受益匪浅,其乐无穷。母亲呢,则经常关心我的身体,暗中担心我的终身大事。只因为没有生活的压力(这得益于母亲的荫庇),才能无意中为日后的文学活动打下基础。说无意,是因为我的作家梦早已被现实的厄运击得粉碎。

这时我已经结交了几个志趣相投的朋友,日子倒也过得快活。母亲善待我的朋友,他们亲切地称她“万妈”。19643月,雨花村街道办事处调我到民办新民中学任教,我终于有了稳定的工作。虽然工资低微,工作繁重,我已经很满意了。母亲也算过上了几天舒心的日子。可惜这样的日子太短暂了,只能再用一次“好景不常”。

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一场空前的灾难已是山雨欲来。开始天天讲月月讲不久,母亲就尝到了滋味:她这种“反属”怎麽能继续留在幼儿园 ?一纸调令,将她撵到了运输科,挑砖抬水泥去。可怜母亲,也曾是大家闺秀,何曾干过这样的重活儿啊!然而,精神的刺激,肩头的重压,她都以无比的勇气承受下来,担当起来。我这无能的儿子,除了口头的安慰,又能给予母亲甚麽呢?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经过三年饥荒的折腾,母亲的体质已大不如前。她那瘦弱的身躯内蕴藏着多麽强大的力量,才能从容面对骤然改变的境遇?母亲不但不在我面前叫苦,而且往往还强作笑容;而我也只能暗暗为她担心而已。每天早晨看见她穿者破旧的工装出门,目送他的身背影消失在上班的人流中,我心里总是十分难过,不是滋味。后来她更被调到缆车道,工作地点在江边。记得有一次因事去找她,她正在深深的舱底,吃力地一锹一锹往上扬煤,一脸的煤灰。见此情景,别提我心中是多么难受了。每当她上夜班,我总要在家守侯,直到她午夜归来。有时她加班回家晚了,我便到场厂门外等候,看见她瘦小而孤寂的身影从深黑的背景中浮现,不由潸然泪下。

4、如果说这样的日子是艰难而苦涩的,倒也不虞衣食,还算平安;可是不久连这样的生活也难以维持了。1966年是中国历史上又一条粗重的界限:历时十年的一场大灾难开始了。我们母子俩对发生的一切既不理解,又惶惶不安,惟恐批斗、抄家这类祸事某一天突然降临。我是有前科之人,自不待言;而母亲的“身份”也是个大问题。红色风暴真是威力无穷,使我们成天忧心忡忡,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当时文字狱之甚堪称史无前例,我历年积累起来的日记、自编诗集,厚厚薄薄,大大小小,达几十本之多,如今成为沉重的包袱,成天为此惴惴不安。怎麽处置呢?真是左右为难。虽然一千个不愿意,最后还是下了决心:毁!在此之前还经历了藏的过程,一时床脚,一时柴堆,莫衷一是。就是毁,也有方式问题:怎样才安全,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简直有点像做贼心虚。我同母亲反复商量,决定由她利用工作之便“行刑”。那时她已蒙开恩,在缆车道烧锅炉 。于是她每天早晨用围腰包上几本,趁无人之际丢进炉门,将其付之一炬。呜呼,多年心血就此灰飞烟灭,万劫不复。为了万无一失,竟连我保存完好的中学作文本也通通陪葬了。哪知这纯属“自作多情”,抄家队并未光顾。当然,悔之晚矣,至今犹有余痛。那些青春旧梦的实录永远也无法追回了。

那时,革命大串连之风盛行,我多想趁机免费周游祖国河山——这可是多年的心愿哪。然而哪儿也不能去。怎能让母亲独自在家担惊受怕呢?果然,厂里有人贴她的大字报,要她她交代我父亲的罪行。原来,父亲是国民党时期兵工大学毕业的,凡兵大留在大陆的毕业生在全国各地都受到清查,连死者都不放过。据说这可是当时的挂牌大案呢。各地兵工厂一时风声鹤唳,那些“潜伏特务”无一幸免。本来母亲根本不愿我知道这件事,可交代怎麽写,却得同我商量。除了我,又能找谁呢?幸好我没外出,否则后果难堪设想。从她身上实在榨不出关于父亲的钢鞭,又强迫她交代自己的罪行:来重庆甚麽目的?为甚麽能坐飞机?……尽是些荒唐透顶的问题。回答当然不可能使他们满意。我很想去找找那些人,但连厂门也进不去,只好徒叹奈何。然而即便找到那些头头,又有甚麽用呢?那可是蛮不讲理的时代啊!我无从知道母亲在厂里遭遇了甚麽:人们怎样逼她检查?她是否受过批斗?受过怎样的侮辱?面对过怎样难堪的场面?现在也记不清经过了多长时间,她才得以解脱。经过了这场恶梦,她竟没有被摧垮,真是一个奇迹。 不过,究竟遭受了怎样的重创,只有她自己明白,他人是难以想象的。当然在我的心中也留下了永远的阴影:这样善良的女性,这个备受歧视的弱者,这位无私奉献的母亲,为甚麽遭到如此野蛮的摧残?她从一个知识妇女,已经脱胎换骨,全靠体力求生,还要把她怎样呢?像是有甚麽宝贵而坚固的东西轰然倒塌,我心中一片凄凉。

1966年末至1967年初那几个月,是我家漫长难捱的冰河期。沉闷,阴郁,了无生气。如果说,以前的种种磨难也难以忍受,到底还能够看见一线希望,那麽眼下已是一片渺茫,一团漆黑。母亲常常悄然叹息,难见她一丝笑容。学校停课了,商品供应紧张,社会陷于混乱,念及我的前途,叫她怎能开心呢?有一次,酒后吐真言,母亲直直地望着我说:“要不是你,还不如死了好!”我闻之心头一懔: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 ,那可怎麽得了!可我又能用甚麽语言宽慰她,化解她心中的坚冰呢?有甚麽语言会比现实更加雄辩,更加有力呢?我只能谨小慎微,惟恐出事,得过且过。时刻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是怎样的日子啊!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1967年阳春三月,尽管历史的列车还在漫长的隧洞中穿行,我个人的生活却出现了转机。这对母亲而言,当然也意味着否极泰来。

对于我的终身大事,母亲一直牵挂。而我对那种介绍的方式却不感兴趣——大概是受了浪漫主义文学的影响吧,还幻想一见钟情呢。我也作了一两次让步,曾与陌生的姑娘见过面,试图进而培养感情,其结果可想而知。后来母亲就再也不提此事。没想到真还出现了奇迹: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与同事玲君有几天的亲密接触,遂由彼此的好感发展为恋请。她是一个非常单纯的女孩,一点没有受世俗观念的影响。我把自己和家庭的一切都向她如实交代,和盘托出,等候判决,谁知她不以为意,反而更赞赏我的真诚。在当时政治条件第一的情况下,这简直是一个奇迹(若干年后老同事戏说她买了一只绩优股)。倒是在她家里遇到一点障碍,但未来的岳父母很快就接纳了我。一个天大的难题就这样顺利地解决了。这件事给母亲带来了衷心的喜悦,似乎荒寂的土地又泛起绿意。于是,死气沉沉的家里又增添了生趣。而且,爱情还激活了沉睡已久的灵感,我写下许多情诗,在焚稿的余烬中涅磐{下为木底}了新生的凤凰。沉溺于巨大的幸福之中,在那动乱不已的社会中,我们寻得了避难的桃花源;在物质的匮乏中,我们却栖息于一片精神的绿洲。

那时学校还没有复课,我们有余闲进一步发展感情。年末,我们结婚了。没有婚礼,没有鲜花,也没有新房,只有一小圈朋友的祝福,更有母亲的喜悦。这就足够了。怎麽解决居住问题呢?我与母亲住的是一室一厨的平房,幸而厨房还算大,刚好能放下一间大床。于是在屋檐外搭了一个简易小偏房,聊避风雨,权作厨房,住房问题就这样临时解决了。是农民朋友芳基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完成这项工程的。写到这里心情十分沉痛,就在我敲打这些文字前几个小时,我和玲君才去了他的灵堂。这些年他全家农转非了,单位不理想,日子不顺遂,但我们的感情始终如一 。让我祝他在天之灵安息吧。

母亲了却了一桩大心愿,可以说她的生活也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堆积在她心头的乌云一扫而空,无踪无影。从此她全心全意、无怨无悔,为这个家庭耗尽了全部心血。我们新婚不久,重庆爆发了震惊全国的旷日持久的大武斗,无异于一场真正的战争。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母亲作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叫我们回故乡避难去。当然这是为我们的安全着想,似乎还有个隐秘的念头,想对家乡的亲人们有个交代吧。

19684月初,我和玲君登上了东去的客船,穿三峡,过武汉,回到衡阳。1998年重过三峡,感慨万端。曾有诗云:三十年前事,兵荒马乱时。归乡度蜜月,糖共黄连食。独自行旧路,怅然动远思。人老江不老,年华逝若斯。这次还乡,见到了父系母系健在的亲人,到哪儿都成贵客。大多数时间住在堂姐怡然家里,听她讲了不少往事。我这才知道,祖母一直盼着父亲的消息,他的死讯到她临终时才告诉她。在此之前,母亲多次寄款,她和伯父就哄她,说是阐蕴寄来的,他工作忙,没时间回来。后来祖母死于荒年,临终才知真相。那时,可怜她眼睛已经哭瞎了。母亲还资助过怡姐上学,可当时她的工资还相当低呢。说起这些往事,怡姐不无感伤,又心怀感激。

当时,邮电断绝,衡渝两地音讯不通,我们不能不担心母亲的安全,乃于6月返回重庆。还好,她住在渝中区较场口岳母家中,平安无事。我们得知,是芳基冒着危险,步行十余里,路过被视为禁区的嘉陵江大桥,护送母亲去的。真是深情似海,日月可鉴。这种可以依仗、信托的朋友已经不多了。如今他已作古,能不永远铭感?母亲独自在家时,因为思念,因为放心不下,终日流泪,几乎失明。我们后来得知,不由后怕,又庆幸没有在故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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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7-3 22:06:16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次还乡,除了得慰游子之情,还有更大的收获,就是一个新的生命 开始孕育了。这对于母亲真是莫大的喜讯。她以最大的热情盼望我家新一代的诞生。此后,她更以全部心血贡献给这个家庭,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19691月,长女万晓出生了。次年5月,次子万曦来到人间。家庭成员的急速增加,带来了极大的经济压力,是我和玲君50 多元的总收入所难以承受的。好在母亲的月薪大抵与我们相当,她毫无保留地将其补贴家用,使我们免于困窘。

那时物质生活已陷于极端的贫乏,许多必需品都凭票供应。为了尽可能地保证两个孩子起码的营养,母亲最大限度地克己奉孙、奉家。人均每月半斤的猪肉怎麽安排,让她煞费苦心。通常是剁成肉酱,和在饭里,一餐一点儿,让孩子多吃几餐沾荤的饭。为了买到平价蔬菜,她总是天不亮就背着背篼去菜站排队。有时,起先队伍排得好好的,一开门就秩序大乱,还得拼命去挤,吃到那点菜实在太不容易。母亲从事体力劳动,粮食定量高些,她自己肯定没有吃足,而是帮补我们了。布票相对宽松一些,但母亲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决不会为自己添置新衣。晚上,她经常戴着老化花眼镜,坐在灯下缝缝补补。她的内衣和工作服补丁重补丁,惨不忍睹。几件当家衣服,留着亲戚间走动时才穿。再苦再累,她都心甘情愿。 1971年,学校复课了。不象前些日子可以乱中取静,在家带孩子,恰好母亲也在此前后退休,于是她便顺理成章地更多挑起家里的重担,任劳任怨,乐此不疲。

母亲自己用钱一分掰做两分用,一个钢蹦儿攥在手心里捏得出水来。可对我们又大方得出奇。有一次,大约曦曦三岁的时候,看见邻居孩子在坝子里玩电动火车头,跟在他后面屁颠屁颠儿地跑,那孩子却叫他在泥地里修“车站”。母亲看见气得不行,硬把曦曦拖回去,叫我们马上进城花5块钱照样买一个回来。别看这是个小数字,那时能买6斤多肉、30多斤米呀。这个火车头至今保存完好,放在小曦家里,作为永久的纪念。“文革”后期,时兴女式呢大衣,她硬逼着玲君做了一件,当然价格不菲,远非那个小小火车头可比。

两个孩子渐渐大了,家里实在不够住,好歹在学校分得一间旧教室,我们就带着曦曦搬了过去。小晓刚上学,待她放学后,母亲便牵着她,背上早晨买到的蔬菜,步行 5里路,来到我们所住的 “青砖房子”,全家共进晚餐。这一天的尾声,是她的快乐时分。饭后,苍茫暮色中,婆孙俩沿着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归去。目送她们的背影,我心中是多麽感动。小哓长大后回忆,婆婆一路上总要苦口婆心对她讲做人的道理,以致她都听腻了。在孩子身上,母亲寄托了多大的希望啊!小曦小时侯脑子不开窍,母亲教他认钟没少费力,没少着急。这孩子体弱多病,母亲不知为他操了多少心。这两个孩子从小得到祖母无微不至的关怀,这对他们日后的成长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由于保证了起码的营养,他们身体发育正常;而在一个政治上有着先天劣势的家庭里,由于爱的滋养,他们的心灵也没有蒙上阴影。

两个孩子对祖母怀有深厚的感情。他们今天已为人父母,仍然不忘她的恩德。有一件事颇有些不可思议:1982年母亲逝世时,小曦小学毕业了,正在衡阳怡然姑母处,我们不敢通知他。后来据怡姐说,就在母亲临终那几天,他特别烦躁不安,成天闹着要回来。莫非远隔千里,冥冥中真能有心灵感应吗?

由于对民办学校的管理相对薄弱,运动的压力比文革初期小了,多少有了一点安全感;母亲退休后也减轻了思想和体力的负担;更兼两个孩子也给家里带来不少欢乐——文革后期,母亲脸上渐渐增加了笑容,而我又暗暗开始了对文学的追求。我家在发生着良性的变化。而当时整个中国也正在酝酿者一场巨变。可悲的是,辉煌的新时期的曙光即将照耀大地,母亲的生命之舟却快要驶抵最后的港口。

1976 10 月,“四人帮”的魔鬼宫殿倒塌了。197812月,11届三中全会召开。好事喜讯,纷至沓来。拨乱反正,正本清源,否定之否定。意想不到的变化,让人难以置信,如在梦中。而母亲感受最直接的则是,市场似乎一夜之间变得琳琅满目,应有尽有。“甚麽时候不兴肉票就好了!”她曾经唠叨过无数次的可怜梦想终于成真,也许这该算她晚年最为满意的事情之一。社会巨大变革使我小小家庭也好戏连台:先是我开始在报刊发表诗作,不但我自己激动万分,母亲也感到欣慰;继而又参加了市里一些文学活动,甚至还参加了市文艺先代会。关于城市民办学校的政策也作了调整,我成为第一批转为公办教师的幸运者,调到字水中学任教。经过一番奔波,我1958年所受的处分也撤消了,领到了迟发20余年的毕业证书。在母亲心目中,我这个曾使她失望,给她带来痛苦的儿子,到底能给予她些许的回报了。尽管它的到来显得太迟,也仅仅是精神的安慰,远远不够分量。

一个人意志特别坚强,抵御灾难的力量就特别强大;也许,一当外界条件改善,精神却可能松弛下来。这时病魔就有机可乘,容易入侵吧。到1980年前后,母亲的精神就显得大不如前。经医生诊治,她患了心脏病,属于传导阻滞类型。安一个起搏器就可以防止意外,但需要自费,且价格可观,母亲说甚麽也不愿意。我们没再坚持,这就埋下了祸根。这是我永远无法抵偿的罪过,为此,我必将抱恨终生。写到这里,我心就发紧,生疼。这是我不愿意回顾的往事,却又是我不能回避、不能不面对的内心的伤痕。

好在这时厂里给分了一套大点儿的吊脚楼房子,全家又住到了一起,遇事有个照应。母亲虽然患病,可仍然 一个心眼儿放在我们身上,还是不知疲倦地操持家务。1980年,小晓小学毕业,以高分考入重庆外语学校。高兴之余,母亲开了一个零存整取的帐户,一备孙女将来上大学之需。

现在,母亲还有一个未了的心愿,那就是父亲的平反。父亲的瘐死是她一生不幸的根源——她坚信父亲的无辜,不过以前不敢说出来罢了。难道她知道自己来日无多,才不断催促我写申诉,递材料,找当局?根据当时的政策,平反工作是由近及远,所以我们的耐心受到很大的考验。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安慰母亲 ,说父亲的冤情一定能得到昭雪,无非早迟而已。每次她总是默默地点点头,或者轻轻地叹口气,让我难受。19823月,我如愿以偿,调入江北区文化馆,当上了文学辅导干部(这时已参加四川省作家协会)。5月,终于从厂里拿到了父亲的平反证明,并且按规定领回了500多元抚恤费。父亲离开人间到这时,整整30年!父亲本可只身去台,为了全家团聚而选择了留在大陆,却遭无妄之灾,尸骨无存,而且遗祸家人。每念及此,母子相对无言,并没有因为孜孜以求的目的达到而感到几分喜悦 500元与30年的磨难相比,算得了甚麽?父亲的生命只是全国的10亿分之一,但对我们全家却是百分之百呀!

当时,整个社会朝气蓬勃,百废俱兴,家里也发生了可喜变化。母亲感受到这一切,也并非心如止水。记得1981年长江大桥通车时,她还兴高采烈地同邻居一道前往参观呢。她何尝不想看到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山城新的面貌,看到自己挚爱的、全心全意为之奉献的子孙们新的生活前景呢?然而,命运不公,天不假年,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19827月下旬,本该是炎热的日子,却反常地凉爽。连绵的阴雨使我家后面的土坝长满青苔。也是鬼使神差,27日下午,有一农民在屋外高喊“倒罐子”,母亲急忙提了尿罐去倒,谁知不慎摔倒,导致心脏病发作,当即昏迷不醒。急送医院抢救,于29日不治身亡。是时母亲未满66岁,实在走得太早了!我们为她举行了朴素而隆重的葬礼,我为她写了泣血的悼词,万晓声泪俱下的朗诵使所有听者动容。我在极度的悲痛之余,这样揣想:“是不是我们已经能够自立,您可以放心了,便想早些到天国去寻找父亲,与他团聚呢?”

母亲就这样撇下我们,遽尔远行。她没能来不及留下一句遗言,她最钟爱的孙儿远在故乡,不知她有不有一丝遗憾?好在前述总总,使她总算能够瞑目。但这并不能令我们宽心,不能减轻我们的痛苦。甚麽也不能填补我们心中的空白。

母亲一生的经历引人同情,她的行为、品德令人敬重。惊闻噩耗,昔日同事,今日邻居纷纷前来表示悼念;亲戚们、我的文友们一起协办丧事,解决了不少难题。守灵时那沉重的哀乐、暗淡的灯光、凄凉的心情,至今回忆起来还恍惚如昨,身临其境。人的一生中,如此深深地铭刻于心的时刻是少有的。

母亲走后,家里发生了太多的变化。总的说来,是日子越过越好:搬了几次家,换了好多次工作,长了好多级工资,我还出了好几本书……两个孩子都已成家立业,他们的后代也都活泼可爱,健壮成长。全家在高兴的同时总难免遗憾,因为母亲(祖母)不能和我们分享快乐了。这几年,重庆直辖了,日新月异,我们也不能不遗憾:母亲看不到这麽多新楼新桥新路,欣赏不到如此亮丽的光彩工程了。如今我和玲君都已退休,步入老境,晚年无忧无虑,远非母亲当年的生活可比。饮水思源,怎能不感念母亲的恩德呢?“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陈情表》中这句话每每回响在我的心头,余音不绝如缕。

亲爱的母亲,您的20周年忌日就快到了。到那天,我将率您的三代后人,到您的坟前祭拜。我们会献上鲜花,还将焚化这篇文字。但愿您的子孙们的心意能借以上达天听,给您些许的慰藉;更愿您真的和父亲在一起,让他也知道这一切,发出会心的微笑。

我看到青草以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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