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1959年下半年,“大跃进”的恶果开始显现。10月,粮票这一新生事物问世,粮食形势顿时紧张,教师的定量降至19斤。我这18岁的小伙子怎能吃饱呢?从这时起,直到三年饥荒结束,我却没曾挨过饿,身体没受到影响。这全靠母亲从自己有限的定量中抠出来接济我。不仅是粮票,还有金钱。我明知母亲这样做有多麽艰难,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却无法拒绝她的救助,无法阻止她自我牺牲的行动。到后来,母亲患了肿病,那个时代十分普遍的营养不良导致的重症——成千上万的人因此而死!眼见母亲的身体日见衰弱,我却完全无能为力,惟有自怨自愧,在心中为她祈福。那几年,不但母亲的身体拖垮了,而且家中的积蓄也完全告罄,就连从湖南带来的几个银圆也兑换了现金,变为口中之食。当年每次回家,母亲总要为我买些高级糕点,有时还特地带我进城去吃“高级菜”,那真有沙漠里畅饮甘泉的感觉。而母亲每当此时,总是浅尝辄止,望着我的吃相微笑。
在那艰难的岁月,为母亲的身体担忧,对母亲的深深思念,几成我的日课。尤其是有一次我回家听邻居说,母亲曾在没菜的情况下,猛喝掉半斤白酒,醉后又哭又闹,宣泄她内心的痛苦,我就一心想回到她身边。我曾借用贝多芬《思故乡》的曲调,抒发对母亲的无限思念:“思母亲,思母亲!游子谁不思母亲?谁能忘却慈母情!……”
好在母亲总算挺了过来,使我免除了终生的悔恨。也可能是母亲早年衣食无忧,体质尚好,或许是天怜其爱子之心吧,待生活条件稍稍改善,她的身体就渐渐恢复了。
再没有任何理由,我直到1961年1月才得以毕业,正式分配到北碚毛背沱小学工作。这时我离家在外已近十载。我谋求调回江北区,好与母亲互相有所照应。这事谈何容易?努力未果,我便不听领导劝阻,于11月断然离职,回到母亲身边。当然,北碚是我伤心之地,也实在不想在那儿久留。戴一顶无形的荆冠,遭世人白眼,日子是多麽难过。何如母子俩朝夕相处,再不分离。母亲自然感到满足,但她不无遗憾,因为我丢了工作,前途未卜,已主动与华姐分手了。那时,三年饥荒已到末期,母亲靠当时比较容易得到的牛奶和红薯逐渐恢复了健康。所以,后来她一直对这两种食物心存感激,称道其救命之恩。
可以说母亲是一个缺乏政治头脑的人。对我那在当时被认为是“脱离革命队伍”的行为并不怎麽在意,似乎在她的心目中,只要母子团聚就是最好的事。而我首先想的当然是得找一个工作:怎麽能老是靠母亲养活呢?然而,我能干甚麽,又能让我干甚麽呢?大约两三年里,我都是辗转于几所小学当代课教师,空闲时间便大量读书,主要是外国名著和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作品,受益匪浅,其乐无穷。母亲呢,则经常关心我的身体,暗中担心我的终身大事。只因为没有生活的压力(这得益于母亲的荫庇),才能无意中为日后的文学活动打下基础。说无意,是因为我的作家梦早已被现实的厄运击得粉碎。
这时我已经结交了几个志趣相投的朋友,日子倒也过得快活。母亲善待我的朋友,他们亲切地称她“万妈”。1964年3月,雨花村街道办事处调我到民办新民中学任教,我终于有了稳定的工作。虽然工资低微,工作繁重,我已经很满意了。母亲也算过上了几天舒心的日子。可惜这样的日子太短暂了,只能再用一次“好景不常”。
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一场空前的灾难已是山雨欲来。开始天天讲月月讲不久,母亲就尝到了滋味:她这种“反属”怎麽能继续留在幼儿园 ?一纸调令,将她撵到了运输科,挑砖抬水泥去。可怜母亲,也曾是大家闺秀,何曾干过这样的重活儿啊!然而,精神的刺激,肩头的重压,她都以无比的勇气承受下来,担当起来。我这无能的儿子,除了口头的安慰,又能给予母亲甚麽呢?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经过三年饥荒的折腾,母亲的体质已大不如前。她那瘦弱的身躯内蕴藏着多麽强大的力量,才能从容面对骤然改变的境遇?母亲不但不在我面前叫苦,而且往往还强作笑容;而我也只能暗暗为她担心而已。每天早晨看见她穿者破旧的工装出门,目送他的身背影消失在上班的人流中,我心里总是十分难过,不是滋味。后来她更被调到缆车道,工作地点在江边。记得有一次因事去找她,她正在深深的舱底,吃力地一锹一锹往上扬煤,一脸的煤灰。见此情景,别提我心中是多么难受了。每当她上夜班,我总要在家守侯,直到她午夜归来。有时她加班回家晚了,我便到场厂门外等候,看见她瘦小而孤寂的身影从深黑的背景中浮现,不由潸然泪下。
4、如果说这样的日子是艰难而苦涩的,倒也不虞衣食,还算平安;可是不久连这样的生活也难以维持了。1966年是中国历史上又一条粗重的界限:历时十年的一场大灾难开始了。我们母子俩对发生的一切既不理解,又惶惶不安,惟恐批斗、抄家这类祸事某一天突然降临。我是有前科之人,自不待言;而母亲的“身份”也是个大问题。红色风暴真是威力无穷,使我们成天忧心忡忡,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当时文字狱之甚堪称史无前例,我历年积累起来的日记、自编诗集,厚厚薄薄,大大小小,达几十本之多,如今成为沉重的包袱,成天为此惴惴不安。怎麽处置呢?真是左右为难。虽然一千个不愿意,最后还是下了决心:毁!在此之前还经历了藏的过程,一时床脚,一时柴堆,莫衷一是。就是毁,也有方式问题:怎样才安全,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简直有点像做贼心虚。我同母亲反复商量,决定由她利用工作之便“行刑”。那时她已蒙开恩,在缆车道烧锅炉 。于是她每天早晨用围腰包上几本,趁无人之际丢进炉门,将其付之一炬。呜呼,多年心血就此灰飞烟灭,万劫不复。为了万无一失,竟连我保存完好的中学作文本也通通陪葬了。哪知这纯属“自作多情”,抄家队并未光顾。当然,悔之晚矣,至今犹有余痛。那些青春旧梦的实录永远也无法追回了。
那时,革命大串连之风盛行,我多想趁机免费周游祖国河山——这可是多年的心愿哪。然而哪儿也不能去。怎能让母亲独自在家担惊受怕呢?果然,厂里有人贴她的大字报,要她她交代我父亲的罪行。原来,父亲是国民党时期兵工大学毕业的,凡兵大留在大陆的毕业生在全国各地都受到清查,连死者都不放过。据说这可是当时的挂牌大案呢。各地兵工厂一时风声鹤唳,那些“潜伏特务”无一幸免。本来母亲根本不愿我知道这件事,可交代怎麽写,却得同我商量。除了我,又能找谁呢?幸好我没外出,否则后果难堪设想。从她身上实在榨不出关于父亲的钢鞭,又强迫她交代自己的罪行:来重庆甚麽目的?为甚麽能坐飞机?……尽是些荒唐透顶的问题。回答当然不可能使他们满意。我很想去找找那些人,但连厂门也进不去,只好徒叹奈何。然而即便找到那些头头,又有甚麽用呢?那可是蛮不讲理的时代啊!我无从知道母亲在厂里遭遇了甚麽:人们怎样逼她检查?她是否受过批斗?受过怎样的侮辱?面对过怎样难堪的场面?现在也记不清经过了多长时间,她才得以解脱。经过了这场恶梦,她竟没有被摧垮,真是一个奇迹。 不过,究竟遭受了怎样的重创,只有她自己明白,他人是难以想象的。当然在我的心中也留下了永远的阴影:这样善良的女性,这个备受歧视的弱者,这位无私奉献的母亲,为甚麽遭到如此野蛮的摧残?她从一个知识妇女,已经脱胎换骨,全靠体力求生,还要把她怎样呢?像是有甚麽宝贵而坚固的东西轰然倒塌,我心中一片凄凉。
1966年末至1967年初那几个月,是我家漫长难捱的冰河期。沉闷,阴郁,了无生气。如果说,以前的种种磨难也难以忍受,到底还能够看见一线希望,那麽眼下已是一片渺茫,一团漆黑。母亲常常悄然叹息,难见她一丝笑容。学校停课了,商品供应紧张,社会陷于混乱,念及我的前途,叫她怎能开心呢?有一次,酒后吐真言,母亲直直地望着我说:“要不是你,还不如死了好!”我闻之心头一懔: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 ,那可怎麽得了!可我又能用甚麽语言宽慰她,化解她心中的坚冰呢?有甚麽语言会比现实更加雄辩,更加有力呢?我只能谨小慎微,惟恐出事,得过且过。时刻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是怎样的日子啊!
五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1967年阳春三月,尽管历史的列车还在漫长的隧洞中穿行,我个人的生活却出现了转机。这对母亲而言,当然也意味着否极泰来。
对于我的终身大事,母亲一直牵挂。而我对那种”介绍”的方式却不感兴趣——大概是受了浪漫主义文学的影响吧,还幻想一见钟情呢。我也作了一两次让步,曾与陌生的姑娘见过面,试图进而培养感情,其结果可想而知。后来母亲就再也不提此事。没想到真还出现了奇迹: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与同事玲君有几天的亲密接触,遂由彼此的好感发展为恋请。她是一个非常单纯的女孩,一点没有受世俗观念的影响。我把自己和家庭的一切都向她如实交代,和盘托出,等候判决,谁知她不以为意,反而更赞赏我的真诚。在当时政治条件第一的情况下,这简直是一个奇迹(若干年后老同事戏说她买了一只绩优股)。倒是在她家里遇到一点障碍,但未来的岳父母很快就接纳了我。一个天大的难题就这样顺利地解决了。这件事给母亲带来了衷心的喜悦,似乎荒寂的土地又泛起绿意。于是,死气沉沉的家里又增添了生趣。而且,爱情还激活了沉睡已久的灵感,我写下许多情诗,在焚稿的余烬中涅磐{下为木底}了新生的凤凰。沉溺于巨大的幸福之中,在那动乱不已的社会中,我们寻得了避难的桃花源;在物质的匮乏中,我们却栖息于一片精神的绿洲。
那时学校还没有复课,我们有余闲进一步发展感情。年末,我们结婚了。没有婚礼,没有鲜花,也没有新房,只有一小圈朋友的祝福,更有母亲的喜悦。这就足够了。怎麽解决居住问题呢?我与母亲住的是一室一厨的平房,幸而厨房还算大,刚好能放下一间大床。于是在屋檐外搭了一个简易小偏房,聊避风雨,权作厨房,住房问题就这样临时解决了。是农民朋友芳基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完成这项工程的。写到这里心情十分沉痛,就在我敲打这些文字前几个小时,我和玲君才去了他的灵堂。这些年他全家农转非了,单位不理想,日子不顺遂,但我们的感情始终如一 。让我祝他在天之灵安息吧。
母亲了却了一桩大心愿,可以说她的生活也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堆积在她心头的乌云一扫而空,无踪无影。从此她全心全意、无怨无悔,为这个家庭耗尽了全部心血。我们新婚不久,重庆爆发了震惊全国的旷日持久的大武斗,无异于一场真正的战争。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母亲作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叫我们回故乡避难去。当然这是为我们的安全着想,似乎还有个隐秘的念头,想对家乡的亲人们有个交代吧。
1968年4月初,我和玲君登上了东去的客船,穿三峡,过武汉,回到衡阳。1998年重过三峡,感慨万端。曾有诗云:三十年前事,兵荒马乱时。归乡度蜜月,糖共黄连食。独自行旧路,怅然动远思。人老江不老,年华逝若斯。这次还乡,见到了父系母系健在的亲人,到哪儿都成贵客。大多数时间住在堂姐怡然家里,听她讲了不少往事。我这才知道,祖母一直盼着父亲的消息,他的死讯到她临终时才告诉她。在此之前,母亲多次寄款,她和伯父就哄她,说是阐蕴寄来的,他工作忙,没时间回来。后来祖母死于荒年,临终才知真相。那时,可怜她眼睛已经哭瞎了。母亲还资助过怡姐上学,可当时她的工资还相当低呢。说起这些往事,怡姐不无感伤,又心怀感激。
当时,邮电断绝,衡渝两地音讯不通,我们不能不担心母亲的安全,乃于6月返回重庆。还好,她住在渝中区较场口岳母家中,平安无事。我们得知,是芳基冒着危险,步行十余里,路过被视为禁区的嘉陵江大桥,护送母亲去的。真是深情似海,日月可鉴。这种可以依仗、信托的朋友已经不多了。如今他已作古,能不永远铭感?母亲独自在家时,因为思念,因为放心不下,终日流泪,几乎失明。我们后来得知,不由后怕,又庆幸没有在故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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