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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星月舞剑 出自:月光论坛
纸船, 载不动这片海叉子世世辈辈打渔人的梦，那群鸥，盘旋在风里，偎着浪的枝头。清明夜，户户焚纸船，漂浮的梦，随着潮落，随着潮升。
这座小城，令我割舍不了的就是大海。这个家族与大海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几代人也梳理不清对海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这片海至于我，乃至于小城的人，爱之不易，舍之难分。不离不弃的大海，今生今世，怎么也难以说得清楚，对你是怨还是恨？是爱还是情深？你总是笼着一层神秘的薄纱，融入了飘浮的云霓，风化一个个沉重的泪梦……
一座依山傍海的小城，从严格意义上讲，也称不得是一座城，原本就是个小小的渔村。明洪武年间，屯兵防倭，延续至今，岁月沉淀的沙滩，海潮将其冲积成了一座开放的城市。规模大了，栉次鳞比的高楼耸立，街上路人穿行，摩肩接踵，男人儒雅绅士，女人风情万种。时尚拥着海风，吹一阵又一阵，新潮海水一波又一波地涌动。无论怎么熏染着时尚之风，小城居民的习俗依旧，从骨子里，秉承了老祖宗撒网打渔的遗风。那是融在血液里的基因，千年万年不变的情根。
小城不变的遗风谁也数不清。风俗里多般杂合着人与大海的恩恩怨怨，寓含着深遂的蔚蓝色的悲剧情结。风俗形式多般火爆，表达着粗犷不倔的顽强。小则以食为天的烹饪，家家开饭，只要有海鱼上桌，吃完了鱼的正面，再吃鱼的背面，你绝对不能说“翻”过来，亦不能说“扣”过来。如若说了便犯下了大忌，小孩子必被掌嘴。即便是一顿喜宴，也会不欢。这隐喻着打鱼的人，出海会遭遇晦气，不是翻船就是搁浅。久之，习俗潜延引伸，波及任何事情，“翻”与“扣”都不吉利。那些不与捕渔打交道的家庭，也随俗而称。其它的讲究也颇多，锅煮的饺子“破”了或“碎”了，则称其为“笑了”或“挣了”，反话正说，图个好运。
隆重的，当属各类的节庆。因地处海隅，故与大海有着扯不断的丝缕。祭拜海神最为轰动，散落在岸边的海神庙也多。最著名的节日，要算阴历七月十五日的“鬼节”。夜灯初照时刻，渔户人家要祭祀因海难死亡的亲人，人们手持各式灯盏和供品去龙王庙和海神娘娘庙拜祭送灯。祭祀典毕，再虔诚地往自家的渔船送灯，一路燃放鞭炮，以示敬若神明。若逢风平浪静的日子，则有“放船灯”的活动。大海随波涌动着一片灯火，很壮观也很悲壮。大人禁语，小孩哑声，静穆中悼念藏身大海的生灵。大海养育了世世代代择海而居的人，也淹埋了多少冤屈的灵魂。人们忙碌了一天，直至夜深，多般子时方休。顶着满天的繁星，枕着涛声，入梦。
梦醒时分看海，最为神秘。弦月寒星，跌落海水里，碎银似的影儿晃动着，零零星星眨着蒙蒙胧胧的眼睛，寻寻觅觅颇具恍惚的神情。我的家族祖祖辈辈居住在大海边，我经常在月落星稀时，独自一人踱到海边。坐在沙滩上，久久地凝眸，感悟那夜海的深遂幽静。其实，我是看不得夜海的，可又不得不看，为什么？夜海里，埋藏着我两代仨位亲人的魂灵。冥冥中，有亲人的呼唤牵着我的灵魂。五岁的时候，爷爷和三爷爷，还有大伯，乘一只帆船浪里穿行，突然遭遇海流恶浪，船儿触礁翻沉在崆峒岛海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那一天刮着嘶虐的寒风，奶奶领着家族的人，伫立在海边，拼命地向北方眺望, 那是一生也难以捋回的视线。淡灰色的海面，风啸浪涌，隐隐约约的海平线，散落的岛屿，飘浮在大海中。当时的情景，我记不太清楚，是后来母亲跟我忆起，奶奶一动不动，整整伫立了一宿。翌日，晨曦微露，族中长辈劝她，回家准备后事吧。奶奶迎风而嚎：“老家伙，你肯定是躲在哪个岛子避风，我分明能听见你的喊声—”海风硬，淹没了，散淡了。
妈妈每次叙述，都要禁不住落泪：“过去只是听人家说，人如果遇到难事，会一宿华发染霜。可是你奶奶就是那个样子的，一宿，满头青丝全部白生生的。”妈妈说：“你奶奶性烈钢硬，一声未哭，滴泪未流，止不住的鼻血淌流着，染透了大褂的前襟。”嫁给渔家的媳妇，贫贱不论，生死由命。那些“海碰子”，平素也是醉生梦死，闯海的船家，就是敢与大海赌命。
听我父亲讲，那次的出殡仪式繁复。因死于海难，无尸可敛，便以青方砖头，深雕名讳, 裹着旧时用过的衣裳下葬。爷爷、三爷与大伯的坟，其实只是个“衣冠冢”，也叫“出假殡”。仪式从摔盆，哭棂、启棂、背棺、直至入土为安，样样不得省略。那个“衣冠冢”，筑在小南山的阳坡，绿树成荫，吸纳着东方的紫气，这是族中深谙风水的先生所选的墓址。人死百日，举行墓祭，谓之“烧百日”，以后还要“烧周年”。我懂事后，是每年的清明扫墓。一片萋萋荒草，往上看去，一个接着一个坟头，一炷连着一炷的香火，其中有多少是空落落的坟茔？好似能看清远祖的身影，岁月怎么能抵挡得了那一片蔚蓝色的宿命。
从未见过爷爷、仨爷和大伯本人的照片，镶在奶奶堂前镜框里的人像，是后来找人画的碳笔画，看来很英俊。奶奶活着的时候，多次跟我念叨过：“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你的爷爷他们没有入土为安。”言外之意，是藏身鱼腹。由此才知道了，奶奶为什么一生不吃海鱼的缘由。我曾写过一首诗《婆婆石》：一滴泪/灌醉了夕阳/婆婆坐在日子上/用阳光织网 也织忧伤/风中的渔歌/注定是海浪饕餮绝唱/擦燃一炷香/点种心灵的地/在长满咸腥的目光里/守望——/叶泛黄，眼也泛黄/一个梦/一万年/算不算太长/梦中人在梦里/撒网……
这一片海, 我不忍看，落日嵌镶在我生命的深处，欲怨你无情，你却养育着世世辈辈靠海生活的小城人。欲说你有情，你却埋葬了小城多少幸福的家庭。至今读你写你，我依旧夜夜做着蔚蓝色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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