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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7-3 00:39:54  | 显示全部楼层 | 阅读模式
作者:书童 文字来自:月光论坛

三叔给我的印象落差极大,一米六几的个子,竹片身猴子面蜘蛛臂,三七开的头发赭色眼镜框,初次见面不要多少周折就知他是教书先生,周末常赤着上身赤着脚满身泥点满身臭汗从田里吆喝着耕牛,全没教书人的斯文。听过他上课的不少人说他三餐吃粥。他教过我的数学,我无法弄清他吃的是粥还是饭,有时他的话稠粥般,让人的眼皮粘粘的。有不少人喜欢他的课,课堂上他不发脾气骂人不用竹板抽人不在黑板前画圈子罚人,偶尔出一些收购价每斤三角六分的金银花四角三分的桐籽四角七分的狗头毛,六两三七两八九两七分别多少钱的题目,这些题目书上根本没有,其结果也只有在摘金银花剥桐子挖狗头毛的季节里才能得到验证,他就不板书,嘴里慢腾腾念着,眼光从镜框上方射出环顾教室,这类题目让人口闭眼瞪脑呆,课余让不少家长满头大汗和津津乐道。
三叔还会吊傀儡戏。菩萨诞辰老人生日新屋出煞新坟落地,一些东家想掀热闹聚人气挣面子,或放电影或吊傀儡戏。电影新鲜,可新片少时间短价钱贵回味少,不划算。傀儡戏一夜一块二,放一场电影的钱做傀儡戏能热闹五六天,书上的事傀儡戏能做,电影却不一定。总有人请三叔去唱上三晏五夜。方圆百里就三叔会这手艺,也只有他有傀儡家当,每年的入冬到正月,三叔特忙。三叔上课每月才九块钱,四个孩子,吊傀儡戏的收入多少可接济家里的开支,再说每次去吊傀儡都能吃到好东西,隔村隔里谁家出了干蒸阉鸡谁家上了红焖草鱼谁家做了爆炒猪肚,三叔回来后总要说上一番,飞溅的口沫润着听趣男人们的喉节缓慢滑动。
三叔去吊傀儡常穿一身草绿卡机布,挎一个系着灰毛巾白口杯的黄书包袋子,背一把二胡,带一把勾头油纸伞。他喜欢将纸伞直接勾在上衣的后领上,故意似的,惹得路人偷笑。三叔后衣领上勾纸伞的习惯,与他吊傀儡戏一样出名。
好长时间不懂傀儡的样子。问三叔,三叔说装在两只木箱子里,箱里呢?在外面。问母亲,母亲说画得花蒙蒙人不人鬼不鬼,哎哎呀呀叽叽喳喳,烦死人。问叔公,叔公说提进来吊出去,你打我我打你,打到天光没输赢。两只箱子能装下傀儡?电影机箱不也是两只?傀儡的声音怎么发出来?没电灯点油灯点汽灯点松香火把照样做戏,有电喇叭才有响,它比电影更先进?打仗怎么会没输赢?脑子里也花蒙蒙的。
终于在村里一户人家的新屋出煞时看到三叔吊傀儡戏。
戏台搭在大厅的屏前,台额挂一条红帐帷,上面是各种丝线绣着人绣着花绣着草绣着动物绣着文字,后屏拉了一张布幕,画了门画了墙画了栏杆画了树叶画了天空,戏曲电影里后面的景色一样,上头横搭着两条竹篙,套着竹环悬着夹子挂着电灯。
入夜,戏台内的灯光和三叔的脸一样红。哐噹哐噹的锣鼓后是吵哑的二胡,戏台四周被人渐渐围起来,我坐在最前排,耳朵满了脖子酸了脚也痛了,戏还没开始。我不能瞌眼也不能离开,随着重重的锣声沙沙的二胡声尖尖的女人声,傀儡戏开始。出来的傀儡,二尺上下,衣着形象与戏曲电影里的人物差不多,不同的是一个个人是由木头雕刻的,有的套着面壳。每个傀儡由许多白白的细线提出来,这些线有吊头有吊手有吊衣服裤子有吊鞋子的,有吊十八般兵器有吊文房四宝也有吊其他不名知的物件,声音有说有笑有哭有骂有男的有女的有老的有少的。先出来的傀儡衣服不讲究,后面的却漂亮,特别是将军,一个个金甲银盔白袍,盔甲闪亮衣饰华丽,背后插了四五面“飞龙旗”,有白净的小将红脸的猛将长须飘飘的老将有凤冠上插着野鸡尾巴毛的女将,在阵阵哇哇叫喊中你追我赶你俯我仰刀来枪往,从左打到右从前台打到后台又从后台打到前台。
  跑到后台掀开布幕,就三叔一人在台上,嘴里发出不同的声音,不停抖腕耸肩扭腰跺脚,演打斗时一手一只傀儡,两肩上下移动,手指柳叶着风般不停抖动。站着的傀儡全挂在竹篙上的竹环上和夹子上。一直认为三叔请了人在后台帮忙的想法虽慢慢摊直,心里仍搞不清他一个人怎么能发出这么多声音一双手怎么能吊动这么多傀儡?
  每当出现傀儡的头会转眼会动嘴会张舌会吐手能写字脚能勾起地上的枪的场面,就有一些喝彩。懂行的人说那是最精彩的地方,更多人连说真巧真巧。这时的三叔特别来劲,声音格外响亮清晰,也让人看得心儿砰砰跳。
  三叔常问傀儡戏有意思嘛?我说毋意思,打的才有意思。他说傀儡不可能从头打到夜的,活人每天都要吃三餐睡一晚。打久了线会断,线断一次傀儡的命就断一截。人才有命,傀儡怎么有命?三叔说小孩不懂。
  我喜欢看武打场面。在三叔的傀儡戏中,《说岳全传》里的挑滑车八大锤大闹朱仙镇双枪陆文龙;《三国演义》里的三英战吕布长坂坡过五关借东风定军山收姜维;《杨家将》里的穆桂英招亲穆桂英挂帅穆桂英大破天门阵;《西游记》里的大闹天宫唐僧收徒三打白骨精,还有《薛仁贵征西》等等。后来我看这些小说,对其中情节的熟悉,更多来自于三叔的傀儡戏。
  我也喜欢戏中的“搭牙板”。
  “搭牙板”全是本地话,又有押韵,与情节与人物与事件连在一起,逗得人露缺牙捂肚子活泼乱跳。三叔在每出戏中都会来几段。《苏三起解》中那个老牢头出来时,就有“小叔公,小叔公,年纪毋大头发白,行路拐脚耳朵聋,做事诈手酸,吃饭打冲锋,吃得油满嘴,醉得像虾公。”《薛丁山大战樊梨花》中的两人入洞房时,也有“得啊得,得啊得。瘸子捡到大白马,瞎子摸到一坛银。新娘子,莫羞涩,关一门灯一吹,厚被一盖得得塞。”在课堂上口才死差劲的三叔吊起傀儡戏来不知哪长出新筋,嘴巴溜滑,大概与吃了东家许多肉有很大关系,平时被三婶一吆都不敢多发话的他也会不正经,以至于我一直认为他是族里最色的男人,可能在外面走村串户看多了女人的缘由。我觉得四周需要这种滋润,就象久旱后洒下的雨水,总能扶起一片碧绿。
  三叔也会用“搭牙板”捉弄小辈,特别是对本房里打水耕地莳田割禾挑肥砍柴回来喊累喊苦喊腰酸脚痛的后生,或问某字怎么读怎么写的小娃娃,他顺口就来:“就是小时唔读书,一看书本嘴嘟嘟;心中唔识一只字,干活累得目珠乌。”对于女的也一点不给面子,“读书细妹唔读书,日日起来喂乳猪。阿哥来信唔识得,翻来覆去瞅全乌。”把人吊得高高的,红脸傀儡一般,这比大人大声呵斥甚至挥起巴掌对待孩子更有说服力。
  一些东家早早就点了戏目,三叔在修长的红纸片上用毛笔字端端正正写上戏名。 见我围在桌前,他边说边写,字呢是人的面子饭,一个人做事首先要先做人, 做好人呢首先要学会字写,写字一定要用心,写字时手指要紧手心要空押笔要紧行笔要稳等。写字那些道理我不懂,倒是他写《八大锤大闹朱仙镇》戏名中几个繁体字一直记得。他说仙字左边单人旁,右边上西下巳中间大,因为能到西天的大人就是神仙,如来佛观音菩萨玉皇大帝王母娘娘都是这样,唐僧到了西天也成了仙,每人都可这样;镇字呢,就是真金,真的金子闪闪发光分量重,才能压着妖魔鬼怪,白蛇精和孙猴子的法力大吧,金光闪闪的宝塔和五行山一罩,他们照样出不来......至今,西天在我的印象里仍是金碧辉煌,而镇字有着与泰山一样的重量,至于做人做事与写字的相互关系,乃是我常常面临的荒漠。
  三叔也会与我说些傀儡戏的事。傀儡都由头身子四脚组合起来,人物不同主要在头和面壳,在头腹背手脚主要活动的关节上系线,简单的7条线就可以了,若头会转眼会动嘴会张舌会吐出来手能写字脚能勾枪的,那就多些,最多的有26条,三叔说自己顶多只能吊23条,他那个师傅就能吊26条,可惜他死了,要是他还在自己只要看一眼也能吊26条。三叔说吊傀儡戏也不是很难,手掌虎口一搭一收一压,手腕稍往里一转,轻轻一提,傀儡上所有线的力度松紧均匀,五指自然张开,掌心往外一翻,往密密的线丛里一穿,线就快速分在指缝间了。做动作时力要均指要柔转腕要顺,否则容易断线,线一断动作做不出来,戏就没味道了。 戏里人物出场有讲究的,先出的是小人物是垫脚的,后出的衣饰越来越漂亮背上插的旗帜越多身上系的线越来越多,这些才是大头头是大人物是主角。锣鼓声要先慢后紧先低后高,生产队仓库堆谷子般一层层上,戏就好看。
  祖上没人吊傀儡,父亲说三叔是跟一个戏班里的老人学的。三叔一听就入耳一上手学就顺一上口也溜,老人不知怎么搞的就将这手艺传给了他,还送了两箱木偶,连一分钱拜师银都没收。都说三叔真是行了狗屎运捡到了一个金钵子。
   三叔把吊傀儡戏传给没手艺的堂哥,多少可以减轻堂哥养家糊口的担子。堂哥读了不少书,应该一学就会,三叔于是弯腰沉肩稳臂垂腕动指一一教起来,堂哥却没三叔当年一点就通的成分。要不是上了年纪又没手艺,堂哥说自己根本不愿学,现在农村的人看电视看VCD唱卡拉OK,一些老虔公老虔婆都没日没夜在打牌搓麻将,连电影也少人看了,还有多少人看这老古董?吊傀儡没夜没睡,唱得喉咙火辣辣,一天下来也就三五十块,还不如到深圳打工。你这些年打工赚了多少钱?你儿子每年读书的学费家里日常零用钱哪不是我老虔公吆来的?你到深圳打工整天坐在那吃在那睡在那不用肩挑手提不用风吹雨打日晒别人花花的票子会舍给你?三叔将堂哥的嘴塞得又严又紧。他常带堂哥出去,可傀儡在堂哥手里不是缠线就是断线,有时嘴里唱着却忘了手动,动得手来嘴又跟不上。
  堂哥少不了三叔的批,头怎么不开窍肩上扛着木头怎么不懂转颈?吊傀儡手要活口要活脑子也要活。三叔说自己有一次演《杨家将》里一出打斗戏时,一只傀儡的线缠在一起,翻了多次还是没弄开,他就顺着戏文说:“我身上的袍子正缠着,这样打不公平,你有本事就等我整好了袍子再打。”“好,我在这等着,你理清了再打。”说完他将一只傀儡挂住,将缠线的赶紧收回后台接上新线出场。一次上春后东家饭桌上连续两天都是笋,却不见肉,晚上一上戏,三叔就来了一段“搭牙板”:“昨日吃春笋,春笋今又吃。明日若再吃,肚脐长竹笋。”东家第三天连忙上了两大碗焖猪腿肉。看来经常的出出入入和东家不时的酒肉灌养出了三叔的花花肠子。
  三叔说自己才读小学三年级,不懂什么平仄,一些戏文只能凑些韵,写出的句子也就大概的意思,与上面传下来的差极远,读了初中毕业的堂哥这也不如他,写戏名上的几个字都象鸡爪抓的,再带他出去会丢自己几十年的脸,会丢所有吊戏人的脸。自己也老了,干脆不出行了。三叔闲谈时说若我学傀儡肯定行,我从没试过。
  邻里祖上传下的一把酒壶卖了五百多块,堂哥认为两只箱子放在大厅里占地方,里面的东西现在也没用,也叫收购的小贩来看了三次,小贩说连同两只箱子顶多五千块。知道这事的三叔连忙从田边赶回,抄起厨房里的菜刀,堂哥见状赶紧出深圳打工了。三叔说就是穷得没屋住没饭吃没衣穿,也不准胡来,就是烂掉也认了,他把两只箱子结结实实锁在自己睡的床架上。
  那天天井里晾衣服的竹竿上挂满了傀儡,在阳光下光彩夺目,艳丽非凡,一些嬉闹的小孩围了前来。三叔坐在石桌前拿着一面“飞龙旗”看了又看说,都出现小洞了,以前广东的潮州汕头有人专绣和修补傀儡的靠子和“飞龙旗”,也有专门做面壳画面谱的,现在没人绣了没人用乌桕木造傀儡头了没人用树凿傀儡面壳了,全是机器造的,唔耐用唔醒目唔特色。晋江泉州还有人会刻生旦净末猴头魔怪面型,可那不是线傀儡。将床架上箱子里的家当翻出来晒晒,好在箱子木质硬,否则早就给老鼠蟑螂蛀了。
  三叔扭头问围观的小孩喜不喜欢“飞龙旗”,小孩说好看,却没电子游戏和动画片有意思。他孙子手里正拿着断线的风筝跑来,嚷着要他帮接上。三叔坐在门前的竹凳上,望着叫喊而去的孙子望着天上的风筝,眼睛眯眯的。

厌了所以倦了,冬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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