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沟的两边都有树,不高,一簇一簇,很密。爬上沟壑,太阳已经爬出大的顶点了。我缓了口气,往沟里望去,绿汪汪地的一片,啥都看不清,只是个绿。又转了几个圈,到了梁头的最高处,看见有一个人卧在地龚间打瞌睡,上前端详,是沟里的柱子。我说柱子,柱子,你咋睡这儿了?七舅舅过来从我后脑勺拍了一把,说没大没小的,叫表舅哩。我咧着嘴往前跳,七舅舅和柱子全都笑了。
柱子是放哨的,自从鬼子修了炮楼子后,沟里每天要派一个人没明没夜地在山梁上放哨。如果看到鬼子是向沟里走来时,就大声喊:跑兵喽,跑兵喽……
七舅舅问日本兵还没出来哩?柱子说没哩,你们等等吧,别在半路上给碰上了。七舅舅便也坐在地龚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给柱子递过去。又要吸烟了,大清早的,我还是离他们远点吧,我向山梁的更高处走去。
七舅舅和柱子拉呱着,像是提到我娘和我什么事。我懒得听,手捂在眼窝上,向远处望去,看见一小队日本鬼子正从炮楼子里出来,已经上了公路,是奔小村来的。
我高呼:日本人来了,日本人来了。我看见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一个日本鬼子端起了枪向我们瞄准,不由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忙着往山梁下跑。七舅舅把手掌捂在嘴巴上:跑兵喽,跑兵喽……
我看见柱子倒在地上,有一滩血从身子下渗出来。他被日本鬼子给瞄准了。我和七舅舅在沟底分了手,跑回了家。“黑女子”高兴地摇着尾巴住我身上蹭,我推开它,说快跑吧,日本鬼子来了。娘在里屋听到了,挣扎着要起来,可她身子软得像泥,起也起不来了。
娘脸上沁着汗珠,苦笑了一声说,孩带着“黑女子”跑去吧,别管娘。我爬上炕,双手搂住娘的脖子,一个劲儿往起拉娘,娘就是起不来。我把吃奶的劲也使上了,没办法了,哇哇地大哭起来。娘推我说俺孩快走吧,没事,娘是病人,皇帝老倌也不欺负病人哩,日本人也是人啊。俺孩走吧,带着“黑女子”走吧,别让“黑女子”咬着人。我只好爬下炕,喊着“黑女子”离去。
人们全挤在一个山洞里。我进去时,看见七舅舅,他问你娘哩?我说娘起不来也走不动了。七舅舅的表情很是慌张,像是想说什么,又没说什么。山洞里全是人,要是在平日里,吵也吵死了,现在特别温顺。这样的情景我见多了,很容易就过去了。山洞口是一大丛灌木,把洞口堵住了,日本兵根本就找不到。
村里人为了修这个洞,整整用了半年的时间。每个人的位置是固定的,只要一“跑兵”就各到各的小洞洞儿。我和娘没参加修筑这个“跑兵洞”,也只能占最洞口的位置了。今天没有娘,显得特别宽松。
我真是奇怪“黑女子”了,平日里这沟里的人除去七舅舅外,所有人都怕“黑女子”,想到我家串门,老远地就喊上了。要是那喊话的人没经过我娘或是我的应答就走进院子的话,“黑女子”就会把他按在地上。沟里的人都说,这“黑女子”比老虎还历害哩。
“黑女子”是我爹从外地捎回来的,是军犬,当然要比老虎历害了。有一年夏天,我和娘在炕上睡午觉。我听着耳边“黑女子”在呼呼地吼叫,没在意,翻了个身又睡着了。直至睡醒后,才发现“黑女子”在灶膛里按了一只狼。我把娘推醒。娘一点儿也不紧张,娘对“黑女子”说去吧,把它放出村外吧,让它离这村子远远的。“黑女子”松了口,让狼在在前面走,它在后面跟着。狼也不敢跑,就像一个听话的“孩子”。
“黑女子”一直把狼送到沟外的梁上才回来。娘看见“黑女子”回来,搂住我,哭了,说不是“黑女子”咱娘俩就看不上你爹了。
山洞外有日本兵行走的脚步声,“黑女子”竖起了耳朵。我轻轻地抚摸着“黑女子”的头颅,心里知道,“黑女子”不会发出一点声息。我和娘领着“黑女子”第一次“跑兵”时,人们不让“黑女子”进去,怕惊动了日本兵。娘向她的哥哥、叔叔、弟弟、妹妹、姐姐们祈求,并保证“黑女子”不会发出一点儿声息,没有用,一点儿用也没有。我气了,我对他们说要是我爹回来,我就让我爹把你们全枪毙了,一个也不留。我边说边把手做成驳克枪状,手指乱点,嘴里“噗噗噗”地叫嚷着。人们在我的叫嚷声中脸色变了,发了白,眼睛瞪得圆圆的,眼珠子变成了小石头。
一个白发白须的老头儿长叹了一声说,这孩儿长大怕比他老子还万恶哩。七舅舅出了头,说就让他们进来吧,横竖是一死,大家死到一块还安心。七舅舅的话还没说完,娘就拉着我进去了。第一次“跑兵”,我很兴奋,抱着“黑女子”不断地亲吻它,“黑女子”果然一点声也没出。
想着,便不由地看了七舅舅一眼,大吃一惊。七舅舅的手捂在他刚过满月的孩子嘴上,汗珠像草般长满了头颅。小孩儿的脸已变紫,两颗眼睛红红地转来转去。我拉七舅舅的手,想让他松手,可是我不敢说话,就是个拉。外边日本兵的脚步声更响。这孩儿眼看就要憋死了,实在是难受的不行了,我大喊:七舅舅,你松手。
日本兵进来了,端着枪,喘着气。七舅舅长长地松了口气,把手掌从孩儿的嘴上拿开,孩儿“哇”一声哭出来。
两个日本兵看见孩儿大哭,样子很着急,看着孩儿,对七舅母比划着,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奶、奶……听上去,像是叫我七舅母奶奶。七舅母眼睛瓷瓷地看,像个雪人儿。一个日本兵忍不住走过去,用剌刀指着七舅母,像是想把七舅母的胸部划破。
我看见有水从七舅母的裤腿洇出来,不由人,卟哧一声,笑了。我对七舅母说,让你奶孩儿哩,你就奶奶孩儿吧。两个日本兵好像听懂了我说的话,直笑,向我竖着大姆指。
七舅母拉开怀,把孩儿的嘴放在奶头上,孩儿不哭了,吮奶声咕咕地响。我看到一个日本兵流泪了,另一个日本兵却在笑,微微地笑。天啊,那个流泪的鬼子,泪比俺的还多,还长,还让人看着心酸。我让他哭的有点难受,这么大的人了,还哭。我尖声尖气地冲着他们喊:快别哭了,硬是让人心里难活哩。
那微笑着的日本兵向我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红红绿绿的糖块儿,走过来,要给我。他穿着靴子,走路的声音特重。“黑女子”突然冲上去,把他按在地上。
我嘴里吆喝着“黑女子”让它松开,也不知“黑女子”那来的野性,把那个日本兵的前胸扯破了,露出一块白布,鼓鼓的。她是个女人,有奶。
日本兵流着泪,端起手中的枪,瞄准“黑女子”,我说别别,可还是眼睁睁地看着“黑女子”软软地倒下了。我向日本兵冲去,用头撞击她们的肚子。另一个日本兵举着明亮的刺刀向我冲过来,人们一阵尖叫。七舅舅拉了我一把,把我藏在身后,刀尖顺着他的衣服,进入肉体。
我看见有血从七舅舅身上流出来。我吓傻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
我洒开脚就跑,我想我娘了。推开门,我看见娘还在炕上躺着,还咳嗽着。我哇的一声,哭了,我说娘,娘,日本兵把七舅舅杀了,把“黑女子”也杀了,他们不是人。娘愣了一下,半晌,惊天动地般咳嗽起来,翻了个身,把头探在炕沿上,吐出一大滩鲜血,红红的,艳艳的,像花。
我爬上炕,跪在娘身后,把拳头攥紧,为娘捶打着背。我边捶边说,是“黑女子”先把她按倒的,扯了她的衣服,露出了她的奶,她就把“黑女子”杀了。娘笑,声音很弱,像是怕把啥东西惊吓了。
娘说笨孩儿,日本兵那有奶呀,瞎说些啥。我说有哩,真有哩,她们看见七舅母奶孩子还哭了。
娘长叹了一声。娘说咱“黑女子”让一个流着泪的女人给杀了。
娘的声音猛地尖锐起来。娘说她们还是女人吗?
娘好长时间不出声了,好像有什么东西把喉咙给堵上了。我跪到前面,为娘抚摸着前胸。
娘大张着嘴,干呃着,脸抽动着,像一张纸。娘仰头,脸上挂满游动着,像小鱼儿的一样的泪。
我高声喊,娘,娘,你没事吧。娘摇头,我听见有声音在娘胸里大响了一声,娘长长地呼吸了一口,竟没咳嗽。娘说挨千刀的,杀人时为何不想想自己的孩儿。
娘又是一阵无语,突然,爬起身,头垂在炕沿边,像是喝醉酒吐食般吐出了一大滩血。娘向我苦笑,满嘴的血,还笑。
娘说这下好了,孩儿,娘终于把心给吐出来了。娘从此就不用受苦受累了,娘再也不用想你那没良心的爹了。
我下了地,用手在血中拨拉,果然看到一块像心一样的,硬硬的东西。我把娘的心捧在手中,望娘,不知说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了。娘说,把娘的心埋了去吧,别让鬼给拾去了,拾去了,你爹下了地府就找不到娘了。
我把娘的心埋在院子里,回来时,娘死了。娘死的干干净净,地上的血迹被娘用细细的灰洒上,用笤帚扫干净,没留下一点痕迹;沾了血的衣衫被娘团成一团,放进灶堂烧了。
娘的头发依然在脑后挽成一个圆形的髻,穿了一件白色的纺绸衫,安祥地躺在土炕上去了。
4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就和七舅母一起渡了。我想着俺娘,过着日子,不觉中,几十年也就过去了。
我看到爹时,已经嫁人了,在小镇子里和丈夫开了个小铺子。一天,我正在小镇街心的水井里打水,水桶拉至一半时,听到有人提俺娘的名字,就回头望了一眼。
我看到了一个老人,正在打听俺娘的消息。我的身子软了,卟嗵一声,水桶掉回井里。我坐在井旁,大声嚎哭:爹啊,俺那没良心的爹啊,你还记着俺娘俩儿哩。爹走过来,抚摸着我脸上的泪,说是琴儿吧,琴儿也长大了,长大了。
我三十岁时,终于看到了爹的脸,黑黑的,有胡子,眼睛大大的,眼睫毛很长,很好看。我说爹,俺总算看到了俺好看的爹了。
我爹笑了,跟着我回了家。进家后,摸一摸这儿,探一探那儿,像个小孩子,不断地向我问这问那的,我答应一句,他就呆呆地想半天,像是走进了旧时的时光。
我说俺这呆爹啊,你问了半天也没问俺娘一声。爹说,她死了,早死了,二十多年前,我做了个梦,她在梦里骂了我,骂完就飞了。我醒来后就知道她死了。
爹长长地出了口气说,死了也好,死了就不用受罪了。我看着爹,一肚子怨气一点儿也没有了。爹愣愣的样子,像是走过了千年万年,把个人累死了。我说咱们明格儿看俺娘去吧。
我带着爹到了娘的坟莹,在坟头上又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好难呀,好难等啊,我像是把一辈子的哭在这一天给挥霍了。爹一声也没吭,不断地抽烟,不停地走路,脚印都把整个坟莹给踏碎了。
每年,每年都是这样,在娘的忌日,爹就在娘坟上抽烟,走路,我给他送去饭,他一口也不吃。
爹喜欢吃家乡的莜面卷,我经常给他搓着吃。看着爹吃饭的样子,我老笑,笑,爹看见我笑,就问,琴儿,你从不问爹什么,你真的不想问吗?我说爹回来就好,这不回来了,俺不想问。那年,听说你坐牢了,俺想去看你,可俺找不到爹住在那个牢里。
爹也笑,说爹这一辈子,从没为自己解释过什么。那年国共合作时,我和周恩来见了一面,谈了好多话,惹怒了阎锡山,他要杀我。五花大绑都绑上了,我向阎锡山要了一支毛笔,含在口里,为自己写了一大张辩护词,硬是没张嘴。
我爹他好骨气!
我爹是得骨癌去世的,他躺在炕上,痛的不能动。他问我,琴儿,爹得的是啥病,你就说了吧。我说是骨癌。爹又问,还能治不?我说不能了,不能了,爹你就等死吧,下去找俺娘去吧。我说着泪水就潸潸地落下来。爹笑了。
爹从那天就不吃饭了,饿死也不吃。我说爹你反正也是个死,怎就不吃饭哩?爹说,爹知道,爹走了,琴儿肯定舍不得爹,肯定会在家里放爹十多天的,大夏天的,把你们臭也臭死了,不吃饭,这臭味还少一些。
我那傻爹,笨爹,呆爹,硬爹啊,琴儿还分什么香爹臭爹吗?爹去了,我好像听见俺娘在骂他:这人,就是让这臭脾气给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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