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总是有黄艳艳的油菜花,在我的家乡还有满山的杜鹃,只可惜少了清明的雨水,也就少了一些忧伤的氛围。
去乡下的路上,七八个人挤在车里欢声笑语,只有妈妈在沉默。妈妈可能想起了奶奶。她在泥土里已经睡了三十二天。
奶奶其实不是我的亲奶奶。我自己的奶奶早在几年前去世了。这个奶奶自己没有孩子,丈夫早逝,一直靠为别人家带孩子为生。妈妈幼年时体弱多病,喜半夜哭闹,外婆用了许多办法也没能妈妈改变。奶奶抱着她到各家各户讨来大米,煮成用最古老的百家饭,小口小口喂给妈妈吃,妈妈在她的手臂里愈长愈胖。
奶奶离开妈妈时四十五岁。妈妈大了,她必须离开。在我们妹妹同时出生时,妈妈又请来了奶奶。妈妈说她总是忘记不了奶奶走时眼里的泪。奶奶欢天喜地来了,抱着我和妹妹舍不得放下。她极喜欢我们,但是最大的毛病就是总把我和妹妹弄错。比如洗澡,她经常是要么帮我洗两次,要么帮妹妹洗两次。每次我们都不说,她看到我们笑嘻嘻的样子会拍拍头说,哎,你妈干什么要生两个一样的孩子。又说,老了,真是老了。
奶奶真老的时候,我们又大了。她再一次选择离开。那天,她替我们整理好上学的书包,把眼睛抹了又抹,说了许多重复的话。无非睡觉别踢被,吃饭别挑食….又指着妹妹说:你是姐姐你得让着妹妹。我和妹妹没有笑,都哭了。妈妈说,留下吧。就做她们的奶奶。
奶奶从此留在家里。她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每天六点钟醒,熬稀饭,热牛奶,把米粉浸在水里,她极反对我们在外面吃早餐,说那不卫生。她也反对妈妈吵菜,说油烟会熏了妈妈的肺。她还反对我们自己叠衣服,说她会不知道我们的袜子放在哪。以至于四十岁的妈妈洗澡前还找不到衣服的具体位置。
七十九岁时,她放弃炒菜,她拿不动锅子了。每天守在家里听我们回家的脚步,我总是很惊讶她的听力,每每才到家,门就打开了,她乐呵呵站在门边,一手扶门,一手递过拖鞋。奶奶八十岁时我学会了剪头发。其实就是给奶奶把长长的头发修短。她极在意我给她剪头的时间,而我总是不记得。有时一个月修一次,有时两个月修一次。往往修一次头发要两个小时,我细细的修,她慢慢的说话,把积攒起来的话说给我和一根根修下来的发丝听,发丝花白。
我给她修了五年的头发,直至两个月前。
两个月前,她摔了一跤,说是听到我说梦话想到我床前来看看。接着就病了。她病了像个孩子一样,一会儿说看到她妈妈来接她,一会儿又叫嚷说,别来接我,我不想走。后来她问我,乖乖你怎么不开灯?那时外面的阳光正好。妈妈说,可能奶奶是要去了。我极反感妈妈为奶奶一天天准备起来的东西:七种色彩的衣服,黑色的布鞋,一捆白色的布以及黄色的纸钱。我想奶奶不会死,她可能只是病了,她曾经跟我说,她要活着看到我的孩子出生的那一天。她说这话时,没了牙的嘴抿着,眼睛看着窗外。她可能知道那只是一种愿望。
我不想奶奶死也只是一种愿望。奶奶病了一个月后死了。她死的时候我在另一个城市。在回来的路上收到妹妹的信息,说奶奶是在下午四点的时候去世的。我觉得回家的路很长,车开得很慢。我忘记流泪,除了内疚还是内疚。
许多人在帮奶奶换衣服。她的身体很小,也很硬,她的头发很长了。我守了她两个晚上。她下葬的那一天,连日阴雨的天气突然晴了,许多人说,奶奶是好人,连天也帮着她。奶奶换了一个房间,从此过着与我们完全隔离的日子。
她的坟前还没来得及长出新草,依然是黄色的泥。周围的花圈还很新鲜的样子。妈妈蹲在地上给她烧一捆捆的纸钱,摆着她爱吃的食物,奶奶真能吃到么?
阿姨说,奶奶不会寂寞。睡在奶奶周围的还有许多亲人,比如她的母亲,我的爷爷奶奶以及外公外婆。但是会有人替她再修头发吗?我想替她再修一次,而她不需要了。她睡在泥土中,我走在清明里,山上的花正开得艳。
或者人生如花,开和谢只是过程。但是过程中的一些细节总是让人难以忘记。我说,奶奶,不能给你修头发了,那就给我一个梦吧。我想在梦里为你哭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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