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 拉 之 死
周黑子(土家族)
一
米拉死了
米拉死了。死了就死了吧,这年头,死个把人有什么稀奇?死是一件平常的事,许多大人物都无可奈何地死了,死掉一个米拉,又有什么值得可惜呢?他算什么人物?他不过是个区区小人物罢了。然而,米拉是我的朋友,才25岁多一些,他还不到死的年纪。我的朋友们都很年轻,包括我,正当壮年,正是人生黄金时期,风华正茂。正是意气风发,立志要干一番大事业的时期。米拉这个时候死去,虽然我不至于会说天妒英才,但至少也会觉得老天爷有欠公正。
然而,千真万确,米拉确实死了,非常干脆地死了。这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他死在自家的门楣下,脖子上死死地套着一根铁丝。这是一种异常平庸的死法。在他活着的时候,我们常常聚集在一起,讨论与死亡有关的话题。我说我会死在路上,像余纯顺那样;子乌说,他会像海子那样牛逼地死去;而米拉,则推崇三岛由纪夫式的死法。或者,像鸟儿一样飞翔,坠向大地。我们常常为某种新奇或牛逼的死法而争论不休,唾沫飞溅,互相不服气。
我和子乌赶闻讯到米拉的住处时,警察已到场了。子乌朝警察晃了晃他的记者证,警察就同意我们越过警戒线去拍照。米拉吐出长舌头,瞪着大眼睛,一脸铁青地躺在地上。死相难看而委琐,令人作呕。米拉的女友芋头正一面啜泣,一面语无伦次地向警察诉说。是芋头发现米拉死了,及时报了警,并通知我们这些狐朋狗友。
芋头跟米拉同居快两年了,他们的关系时好时坏。关系好时,我们能看到米拉脖子上架着芋头,在这个城市步行街上招摇过市,惹得路人侧目;关系坏时,在我们聚会时,芋头会突然挽着一个形容委琐的男人出现,惹得米拉金刚怒目、吹胡子瞪眼。芋头除了胖点(这也是我们称她为芋头的主要原因),没什么配不上米拉。首先,芋头年轻漂亮,念大学时是校花。那时她还很苗条,追求她的男人排成的队伍,像春节时火车站的长龙。其次,芋头的工作好,她在本市的电信局上班,那可是旱涝保收的好工作啊!收入是米拉的两倍;再者,芋头非常非常地爱他,这年头,一个平凡的男人,能够被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死心塌地地爱着,该是怎样一种幸福啊!而且,芋头除了在念大学时交过男朋友外,工作后,除了米拉之外,根本就没跟别的男人来往过(跟米拉闹别扭时,带来的那些男人不过是道具而已)
米拉出生在高知家庭,他父母是本市一所著名大学的资深教授、博导,而且还享受国务院特殊贡献专家津贴。而他本人,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本市一所重点中学当语文老师。这也是一份不错的工作,收入稳定,受人尊重。并且他还在积极学习,准备考研。可以想像,不久的未来,他也会像父母一样,成为高级知识分子,成为这个社会的精英和中流砥柱,为社会做出巨大和杰出的贡献。
芋头的哭诉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想不开?这是个美好的世界。这个世界没什么对不住他。他出生高知家庭,爱过良好的教育,有尊贵的职业,还有完美的爱情。他还缺什么?我死心塌地地跟着他、爱他,像他的奴仆一样,他还有什么不满意?他喜欢泡网,整夜泡在聊天室里,跟网上女人打情骂俏,对我很冷落,我什么时候怪过他?他在网上有五个老婆,八个情妇,我都知道,那是不能当真的,从来也没怪过他。我偷看过他所有网上老婆和情妇的照片,一个个都喜欢骚首弄姿,像一匹匹骚狐狸。我不明白他,堂堂名牌大学高材生,怎么会喜欢那些低级女人?他在网上泡泡也就罢了,最多不过是精神出轨。然而,他竟然背着我去跟那些女人约会,被我捉住三回。我除了抽那些女人的耳光,骂她们不要脸外,哪里又怪过他呢?哼!泡就泡吧,出轨就出轨吧,这年头,不出轨的男人不正常,没魅力。但是,你要泡也得泡些高级的女人吧,他居然连性工作者也泡。我看过他写给那些烂女人的情诗。真羞人呐!然而,我什么时候又怪过他?
他母亲,那个老妖婆子,从来没将我放在眼里。嫌我俗气,算不得知识分子。我为了他,忍气吞声,从来不跟他母亲顶半句。哼!我俗气,我不是知识分子,但我还不照样买了房?你儿子是知识分子了不起!怎么还得你们给买房,有本事怎么不自己买?逢年过节,该孝敬的孝敬了,比对待自己母亲还亲热、还孝顺,她就不正眼瞧瞧我?他哪里知道我的苦恼,为了爱他,我左右为难,老鼠进风箱,两头受气,里外不是人。有我这样的女人做他女朋友,真是他的万幸,他还有什么想不开?我也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瞎了眼,竟看上了这个孬种。想当初,多少男人追我,要钱财有钱财、要人才有人才。随便挑一个出来,都不比他差,他为什么想不开?
他的狐朋狗友们,也没一个是好东西。周黑子是位粗鲁的家伙,喜欢说粗话脏话,喜欢讲黄段子和三级笑话,动不动就搬出*生*殖*器*和性。我看在他面子上,什么时候给周黑子脸色看过?子乌是位喜欢占小便宜的混账,经常来我们家蹭吃蹭喝,还经常借钱不还,我看在他面子上,什么时候又呵斥过子乌?有我这样的女子做他女朋友,从来不在朋友面前让他塌台,他还有什么想不开?
我现在真后悔当初跟了他。他现在死了,可以一了百了,啥事也不管,到天堂去逍遥自在。丢下我在这世上,我怎么活人?我把我如花似玉的青春年华全部奉献给他了,我把我所有的痴情和炽热的爱全奉献给了他。现在我一无所得,成了残花败柳,成了二手货,我以后怎么嫁人呐!呜呜呜!好人无好报,这世道真不公平。老天爷,你不公平啊,呜呜呜!
同事的证词
我敢以人头担保,米拉绝不会自杀。要是他这样的杰出人材会自杀,那全世界99%的人也该自杀了。是不是?像我这种蝇营狗苟的人都活得好好的,他为什么不能活得更好?他是我们学校最年轻有为的老师,业务好,成绩突出,敬业、热爱本职工作。学生喜欢他,同事尊重他,领导器重他。他教出的学生,一人获得全国作文大奖,五人获得全省作文大奖,十二人获得市作文大奖。而且,他班上的学生语文平均成绩全市最高。这不,作为本年度优秀老师和先进教育工作者候选人,他的资料已上报到有关部门了。前两天,市电视台还做过他的专访,我们校长都还没上过电视,多大的荣誉啊!
他这种人怎么会自杀呢?事业有成不说,爱情也很美满。她的女朋友,我们全校的老师差不多都见过,年轻漂亮,赛过一枝花。还有份电信局的好工作,收入好,又稳定。工作一两年就买了百多平米的大房。再过年把,买部汽车,两人再风风光光地结婚,不知道多少人会羡慕他们哦。他的家庭么?我也略知一二,他父母是我念书的那所大学时的教授,都是高级知识分子。这样的家庭教育出来的孩子,身心肯定是非常健全的,怎么会走到自杀这个极端上去呢?所以说,米拉不会自杀。不信,你们多问问别人,一百个认识他的人都不会相信他会自杀。他事事顺利,生活在蜜罐子里,享受还来不及,哪里会自杀呢?
他没有仇人,他这种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知识分子怎么有仇敌呢?开玩笑,他又不混黑社会,不吸毒不贩毒,不卖淫不嫖娼,哪里会有什么仇敌?他跟同事关系很好,也很尊敬领导。平时除了话少点外,但说一句顶一百句,字字珠玑,妙语连珠,显示出过人的机智和特别的幽默感。平时来学校找他的人,看上去都是有正当职业的体面人,没有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找他。真是开玩笑,他这种高知家庭出生的人,怎么会跟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呢?我以人格担保,除了电信局工作的女朋友,我再也没看见他跟别的女人在一起过。真的,这是个品质优秀的男人,绝不会像他女朋友说的那样,是个花心大萝卜。倒是那个女的,别人叫她芋头,我看他就像一只大芋头。不就仗着有几分姿色,有份不错的工作么,经常跟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混在一起,招摇过市,有意气米拉。如果我是米拉,早就飞她啦!喜欢他的女人多的是,早就排成队啦!警察同志,你们倒要用心查查,那女人偷偷跟些什么男人鬼混过,敢情是惹上了黑社会,脱不了身。奸夫淫妇,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说不定来个杀人灭口什么的。。。。。。哎呀!那是那是,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我胡说了不是,打嘴巴。我知道的就这么多,随时接受警察同志的传讯。
二
关于米拉
确切地说,米拉是我们的网友。虽然,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面。我想,如果没有网络的话,这辈子我们跟米拉成为朋友的机会,将是非常小的。那时我和子乌等几个自由撰稿人,组织了一个挂靠在本市作家协会名下的文学论坛。凭着我们在网络中的人脉关系,我们的论坛迅速地聚集了一大批,实力派网络写手以及忠实的拥趸,人气急剧上升。
那时米拉出现在我们视线里。引起我们的注意。那时米拉以咪啦这个ID混迹论坛,发表了大量的小说、随笔和时评。他的文风凌厉、狂飙而锋芒毕露,充满咄咄逼人的气势。很快就在身后聚集了大批FANS,以这个城市的小白领和BOBO居多。作为这个论坛的文学总监,我密切关注咪啦,通过网络上几次短消息交流之后,我跟他成为朋友。很快,他加入我们这个小圈子,成为主力写手之一。
米拉那时刚刚大学毕业不久,稚气未脱的样子。很难想象他能具有网络上那种凌厉之气。与网络上才气横益和激越张扬相比,现实生活中,米拉低调得使人心疼。很多时候,他是无言的,内敛而沉静,一对清澈的眸子常常流露出无言的忧伤。这些,在男人看来,也许是一种柔软。但在女人眼中,则会是一种蚀骨的吸引。在论坛举办过几次大型网友聚会之后,米拉顺理成章地成为女FANS们追慕的目标。
米拉从来不掩饰自己对女人的欲望。虽然那时他已经跟芋头同居了,但他仍然有许多性伴侣。他从来不对女伴侣说甜言蜜语,采取一种来者不拒、去者不留的态度。跟他混熟后,我私下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他的为文与为人、有表面与内里会有这么大差异?他轻描淡写地说道:这年头,谁不是戴着假面具生活呢?只有在谈起这类话题时,米拉才会变得像文章中的那样咄咄逼和激情昂扬。他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个时代和社会的鄙视。看得出,他温柔儒雅的表面,掩藏不住强烈的叛逆精神。他说,我TM受够了,我做了二十多年的循规蹈矩的乖孩子,听父母的话,好好念书,努力学习知识。尊敬长辈,热爱工作。可我得到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得到?我成为了什么人?我绝不是按照自己意志成长的那种人。我父母,表面上看来是高雅的知识分子,可谁又知道,我父亲趁母亲出差时偷偷跟女学生上床?我母亲为了评上高级职称,成为博导,偷偷跟校长眉来眼去?然而,就是他们这种人,竟然教育我做人要诚实,要正直什么的?我那位女朋友,别看她平时装得像淑女一样,可是一到上床,她会浪得像妓女。学校的同事嘛,多数又是溜须拍马之辈。而领导们,则多数是混饭吃的草包,他们除了弄虚作假,排斥异已之外,根本没做多少正经事。
米拉就是这么一个偏激的人,偏激是一种青春狂躁症。我像他这么大年纪时也有过。米拉会成熟的,成熟是不是以圆滑和无原则为代价呢?我不敢肯定。老实说,这个问题真不好回答
母亲的回忆
米拉绝对是个好孩子,他从来不会父母多操心。我跟他父亲是生下他之后才考上大学的,那时我们刚下乡回城不久,好不容易在城里定下来,气都来不及喘上一口。我上大学时,他才几个月。我们为了追回十年下乡耽误了的青春,都是很拼命的读书学习。那时把孩子放在外婆家,一个礼拜才能见到一次。现在回想起来,亏欠他太多。我们做父母的,真的感到很内疚。那时刚刚改革开放,整个国家,可以说是百废待兴。这孩子从小营养不良,体弱多病。没少让父母和外婆操心。但值得欣慰的是,这孩子特听话。从懂事起,父母叫怎么做就怎么做,不会跟父母唱反调。我们从来不娇惯他,哪像今天的孩子,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我们那孩子呀,真是风里来雨里去。
他是个好孩子,他绝对不会自杀,这是个身心健全的孩子。你们可以去访问他小学、中学的老师和同学们,我可以给你一些人选。他们会异口同声地夸这孩子的。我倒不是喜欢夸自己的孩子,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我知道实事求是,弄虚作假的事情,我们是做不来的。在这里,我要向警察同志们透露一个小秘密,你们得好好调查调查,他那个女朋友来路倒是有些不正。想想看吧,一个平民百姓家的子女。要人没人,要钱没钱,无权无势,凭什么进入电信局这么好的工作单位工作?我看,一定是使了歪门邪道法子,才进去的。我是反对儿子交这样的女朋友的,咱书香门第,哪里能让那种势利眼作儿媳妇?一朝得了势,尾巴翘上天。时常买些重贵物品上门来,嘴里说是孝敬长辈,暗地里,谁不知道,不过是在炫耀自己罢了。这样的儿媳妇,就这素质,你让我怎么说她好?可是咱孩子喜欢她,做妈妈的也不好反对啊。咱们知识分子,应该是通情达理的,懂得尊重孩子的选择不是?
我们家世清白,从来没得罪过人,也不会有什么仇家。再说,咱知识分子家庭,也没几个钱,也不可能有人来谋财害命。依我看,他那女朋友问题多些。天知道她平时背着我儿子,交了些什么样的不三不四男人,最终闹出人命来呢?当然,你们也许会认为我是胡乱说一通。失子这痛啊!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的儿啊!你爸你妈你姥姥养大你真不容易啊,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呜呜呜!
大院守门老人的话
咳咳咳!米拉这孩子啊,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在这里守大门二十多年了,这里出去的三十岁以下的孩子,谁不是我看着长大的?咳咳咳!时间过得真快,这一晃就是二十多年喽。我老伴也过世二十多年啦。那老婆子啊,没福气,没赶上今天这好时光。前几天我还跟刘老头拉家常,他还劝我再找一个。开什么玩笑?都一把老骨头了,还找什么找?老牛吃嫩草哇?说出去羞人哩!这么多年一个人还不照样过来了吗?好在儿子闺女们还算有孝心,三天两头提了礼物来看我。咳咳咳!儿子在什么花园买了新房,要我辞了这工作,到他那里去享福。这小子,怎么说走就走?咱对这大院有了感情。实在守不住大门了,再辞吧。
瞧我,说跑题了不是?刚才说到哪里来着?对,刚才说到米拉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胡大妈,您别打岔。虽然这大院归您居委会管,但到了这里就得我说了算是不?我来这里看大门时,您还没嫁过来呐!再说了,米拉这孩子您也不熟悉。要不,人家警察同志不找您了解情况,找我这糟老头做什么啦。您嫁过来的时候,人家搬走啦。人家父母都成了大学教授,还能老住这破地方吗?米拉这孩子啊,从小顶顶听话了。我来的时候,他还刚会走路,整天被她姥姥牵着小手,到大院里头散步。知识分子养的孩子就是不一样,没人教他,他就知道叫我张爷爷。他呀,见到年轻的姑娘知道叫阿姨,见到年轻的小伙子就知道叫叔叔。真个是人见人家。瘦瘦的,但是特别有精神,又秀气,让人心疼啊。那时我常常想,要是我家小子,也给我养了这么一个乖巧的小孙子,我睡觉也会笑醒。咳咳咳!您瞧,这人老了,毛病就是多。一到秋天干燥,就犯气管炎。你们年轻人可不能犯气管炎啊,人家会笑话你怕老婆,妻管严嘛。哈哈哈!
男孩子七八岁时,是最调皮捣蛋了了。但是,我们米拉从来不捣蛋。小子们在院里打仗,一个个一身泥水,脏得像只猴子。但我们米拉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他从来不参加小屁孩子们的游戏和恶作剧。这孩子难得啊。乖,听话,聪明。他家从这大院搬出去十多年了,他年年都随父母回来看望大家,到了门口,总不忘朝我鞠躬,恭敬地叫声张大爷。这孩子,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老天爷,好人命不长,祸害千年在。呜嗬嗬!有人说他是自杀了的,我才不相信呢!鬼才相信这孩子会自杀。他胡大妈,换了您,您也不会相信。我那里有他和大家伙照的照片,赶明儿我找出来给您瞧瞧,您不会相信他会自杀的。哦,还没结论是不是自杀他杀。对对对!警察同志说得好,不能轻易下结论。这位同志。我张老头求您啦,你们一定得抓到杀人凶手,替米拉报仇。这孩子真是太可惜了。我们相信政府,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当然,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唉!这年头治安状况越来越坏了。想当年,这大门不关也不会有人随便进来的。找个人,也是客客气气地登记了才进去。可如今,半夜三更常常有些鬼鬼祟祟的人,在这里张望。盘问他两句,竟朝我高声恶气地呼喝。世风日下啊。咳咳咳!我这把老骨头,咳死掉算啦。米拉这么好的孩子都没有了,说没就没了,我这把老骨头倒还活在世上,浪费粮食和空气。咳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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