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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新娘
一、菊花。
菊花站在平江河边，朝对河眺望。河对岸客寨，正笼罩在清晨的雾霭中。沿河而上，呈阶梯状的吊脚木楼群，在飘飘渺渺的雾中若隐若现，恍然仙境。某座呈撮箕口形的吊脚木楼中，传出盛大的唢呐声，呜呜哇哇。那是唢呐客木生在练习《木叶情歌》。三十多年前，木生因割了生产队，病死的老牛的舌头来弃饥，被抓了个现行反革命，判了二十年刑，远远发配新疆。麦花那时早已安顿给木生，答应秋天就过门的，想不到飞来横祸，捧打鸳鸯。木生临发配新疆前，麦花去看守所看过他最后一眼，麦花泪眼汪汪地对木生说：这辈子，我活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等你回来。
第二年，麦花嫁给本寨的支书的跛儿子腊生。花圆酒那夜，麦花一直在唱哭嫁歌。天明时，夫家的人上门来接新娘，临出门之前，麦花去堂屋叩别的列祖列宗，放声大唱：
花儿红，叶儿青，只有木哥最挂心。
哥妹从此各分手，天涯海角记哥情。
接亲送亲的人都知道麦花哭谁，最后母亲抱着她道：女，去吧，是命。
七年后，等木生平反后回家时，麦花已是两男一女的母亲了。木生去会麦花，被跛子用棍子打了出来。
第二年，菊花出生的时候，木生就背一把唢呐走乡串户去了。遇上红事吹喜调，遇上白事吹丧调，凭薄技挣钱，浪迹天涯。
菊花从小聪明伶俐，深得母亲痛爱。长及六岁，母亲病殁。临终时，母亲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珮塞到菊花手中，艰难道：如果以后你爹待你不好，你就拿这块玉珮去对河找唢呐客木生，就不要回来了。
菊花跟着孝歌班子，为母亲唱了两夜一天的孝歌。母亲下葬后，她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二、麦黄了
五月，麦穗黄了。平江河汛期如期而至。
一夜之间，猛然下起滂沱大雨。武陵山千沟万壑，雨水裹着泥石，一路咆哮奔腾，向前奔去。
麦收时，客就该回来了。一想到客，菊花心里就美滋滋。
昨天清早，菊花和狗胜嫂在泉边洗衣，狗胜嫂问：你家客哪阵子回来？
菊花一脸羞红，低下头回答：麦收时就回来。
狗胜嫂道：他这次回来，你们该把事务办了吧？
菊花道：不晓得我哥和他妈意思如何。
狗胜嫂道：不能拖了，男人常年在外，容易变坏。这年头，外面的花女子多，花几十块就可以。。。。
现在，菊花站在平江河边，她想，要不是发了大水，她就去客寨打听打听，贱狗几时回来。
三、叫魂
阴阳师孙荣昌衣袂飘飘，沿河而上。他唱着一首经过自己略加改编的，古老得快要失传的歌谣，纪念遥远的过去，一位早夭的相好。菊花听不懂歌词内容，但她却被哀婉的旋律打动得热泪盈眶。阴阳师走近时，她悄悄地背过身去，装作没见到他。
阴阳师把头探过来，问道：菊花姑娘，你哭哪样？你家客不是快回来了么？
菊花把眼泪擦干，扭头对阴阳师道：荣昌公，我没哭哩。先前是眼里落渣渣了。
阴阳师低头叹了一口气，独自飘去。飘不到十步远，折回，从怀里掏出一支桃木护身符，递给菊花。眼泪汪汪地说道：菊花姑娘，可怜你从小就没得了亲娘，造孽！我把桃符给你，保你逃过一场生死劫，以后长命百岁。
在武陵山乡下，阴阳师口中无戏言。菊花闻言，慌忙朝阴阳师跪下，叩了响头道谢：菊花来世变牛变马报答您老人家的恩！
阴阳师苍桑的公鸭嗓飘飘荡荡：
菊花也，莫走也，阎王老儿不收哩！
菊花也，没走也，老爹靠你养老哩！
菊花也，回来也，老人伙们莫挂哩！
。。。。。。。。。。。。。。。。
四、后娘
母亲尸骨未寒，跛子就把后娘讨进屋了。后娘是邻村一位新寡的年轻女人。看中跛子家长七间大五柱六两层撮箕口大屋。因为没有孩子挂扯，夫家也未为难她。跛子几乎不花份文就把她娶进门。
后娘倒待菊花不薄，倒是跛子时常没得好声气对待菊花。经常醉酒后，用拐杖敲打她的头，骂她是野卵日的。菊花忍气吞声，有好几次气不过，要喝农药自杀，都被细心的后娘发现，救了过来。十六岁那年，跛子半夜醉酒归家，溺死在途中水田。人人都说后娘是克夫的扫帚星，跛子的族人，甚至要请来神汉和巫婆把她安掉。神汉和巫婆来家整整跳了几天的大神，后娘终于忍无可忍，跟一位游方郎中远走他乡，再也没有回来。
兄弟姐妹四人相依为命好。好在长兄秋生是个在行人，种植阳春、经育畜生都是一把好手。所以，虽然父母皆亡，这四个孤儿倒把日月过得比别人滋润。
五、贱狗
贱狗年长菊花八岁。跟着菊花长兄秋生，在同一个师傅手下，学习箍桶手艺。秋生是师哥，贱狗是师弟，两人好得像亲兄弟一般。学艺期间，贱狗常常跟着秋生来家玩耍。他们跟师傅出去做活，每天可拿到雇主付的十元学徒工钱。贱狗常常用工钱买了零食，有时是核桃，有时是瓜籽，全是女孩子喜欢嚼的香东西。菊花跟后娘学过编织西兰卡普，手艺不是很精，用心编了一只香袋和几双花鞋垫送给贱狗。
去年春暖花开时节，贱狗来家。哥哥刚好去地里给麦田施肥了。贱狗送了一条粉红色的丝巾给菊花。那种丝巾是年前赶场时看上的，要哥哥给她买下，哥哥嫌贵，硬是没给她买，她心疼了几个月。菊花问贱狗：你咋个晓得我喜欢这种款的丝巾？
贱狗腼腆地笑了笑，道：嘻嘻！不告诉你。
菊花眼泪下来了，哽咽道：你真好，比哥还亲。
贱狗就把笨拙的大手伸过来，替菊花擦眼泪。菊花身子发软，靠到贱狗身上去。两人像打摆子一样颤抖起来，当贱狗想把嘴巴贴到菊花嘴巴上去时，菊花惊叫了一声，跳开了。
当天晚上，菊花把丝巾给秋生看，告诉他是贱狗送的。秋生一声不吭，第二天去对河贱狗家，让他妈妈请媒人。
半个月后，媒婆吴老魃魃提着刀头、面条和糕点上门了。
六、哭嫁
离嫁期还有半个月，菊花就开始哭嫁了。这段时间她什么事也不用做了。村里上年纪的老魃魃，和相好的姐妹们都来有陪着她哭。菊花先哭去世了的父母：
我的头发还没生根呀，我的牙齿还没长齐呀，
绩麻纺纱都不会，背柴挑水做不起，
爹爹呀，娘娘呀，活活就把我推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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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完父母，然后菊花就哭媒人，这是在骂媒人：
板栗花开球对球，饿嘴媒人想猪头。
背时媒人是条狗，这头吃了那头走。
娘家又夸女婿好，婆家就夸嫁妆多。
树上鸟儿哄出窠，岩坎猴子骗下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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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亲队伍敲锣打鼓上门来，唢呐声声，铁炮震得山响。秋生把菊花从闺房里背出来。菊花用手捶打着哥哥的肩膀，哭上轿：
哥哥呀，哥哥呀，为何这样下狠心，今日背妹下火坑？
打开后门竹叶青，我开口喊的是亲人：打开前门竹叶黄，我喊人家爹和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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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干爹
喜宴上，菊花端着茶盘，贱狗执着茶壶，向食客们敬认亲茶。来到木生旁边，贱狗道：这是干爹。
菊花心头紧了一下，茶盘有些不稳。努力定了定神，才把茶伸到木生面前，声音颤颤地说道：干爹，请用茶。
木生蜻蜓点水般饮过茶，掏出两张百元大钞，放在茶盘上，祝福道：祝你两夫妻早生贵子，白头到老。
新夫妻回过门后，菊花带着贱狗来到木生家，请木生在高堂里坐下。菊花掏出当年母亲去世时，交给她的玉珮，跪在木生面前，流着泪叫道：爹爹！菊花今天来认祖宗了。我是你的亲骨血，你给我取个名字吧。
木生惊得从太师椅上跌了下来，跪在祖宗牌位前，鸡啄米一样咚咚地磕着头，叫喊：老祖宗啊！老祖宗啊！我木生作了孽！该死啊！该死啊！说完噼里啪啦地打自己耳光。
半晌，木生才从地上爬起来，抱着吓得呆若木鸡的菊花哭喊道：女啊！我的女啊！哪怕你早三天认亲，都还来得及啊。
八、火灾
木生把一个包袱交给贱狗娘，那是他平生积蓄五万元。说道：贱狗他娘。这五万块，三万块给菊花，两万块给贱狗。我对不住你们，自作孽，天来收，我不怨哪个。我走后，你悄悄给菊花寻个游方郎中，或者吃四方饭的外乡手艺人。对外面就说她跟人拐子跑了。这样子，几家人的脸面都顾得住。
女人哭着道：这法子使不得！大不了把事情公开，几家人合到一块过日子，我会把菊花当成亲生女一样。以后找个人家，体面地把她嫁出去。
木生训斥女人：猪！头发长见识短！这样子哪要得！？背梁骨都会让人戳断，子子孙孙都抬不起头来。
女人好不容易止住眼泪，说道：那你不能走。这么大年纪，还能到哪里去落脚？你走了，我咋个办？
木生倔强地说道：我一把唢呐，吹到天边都能混口饭吃。沟死沟埋，路死路埋，哪里黄不埋人？我走了，还有贱狗哩。
当天半夜，木生家的木楼燃起了熊熊大火。幸好没起风，他家的木楼又是独楼，加上乡亲们抢救得及时，才没造成火烧连营的悲剧。
九、歇吧歇吧
麦收后，这一年平江河的洪水不比往年大。贱狗下水捞浮财时，成了水打棒，一去不回。村人都感到吃惊，按说以贱狗的水性，这洪水再大一倍，也不会出事。菊花惊闻噩耗，悲痛欲绝，从杂物柜里翻出农药，一口气喝了下去，倒在地上等死。
到了晚上，娘哭着回来，菊花还躺在地上，娘问；女啊！做哪样嘛？
菊花哭道：娘，哥被水冲走，我也不想活了，都是我害了大家。
娘道：女。你不得死。那农药是阴阳师孙荣昌给我的。他说，你逃过这一劫之后，长命百岁。有他保你，你轻易得死吗？老娘还指望你养老哩！
菊花扑哧一笑，从地上爬了起来。但一想到被大水打走了的贱狗，忍不住又流眼泪，道：娘，以后咱们相依为命了。
娘道：讲不定你哥还会回来，信不信？三年五年后，带一家子回来，老婆娃儿都有了。
半个月后，菊花招了一个贵州来的麦客作上门女婿。她带着女婿到木生家火灾后的废墟，和平江河边，烧了纸、焚了香。
这一家人，日子重新红红火火起来。新女婿也是手艺人，农活不紧时，也去四乡找活路做。家里就剩下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她们整天忙里忙外，快活得像喜鹊一样。乡亲们常常听到这对母女这样对歌：
老娘：菊花哟，歇歇噻，歇歇耶。又不等你锅下米。
菊花：老娘喂，歇不得，不得歇。堂上香火不能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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