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武
一 内忧外患匈奴返汉使 利诱武威大汉遣使臣
三月的长安正是盛春时节,天气渐渐热了,风中明显清朗,一改渭水吹来的潮湿之气。
未央宫外,刘彻轻轻拍着汉白玉柱子,看着沧池在微风中皱着细纹,庄严的脸色掩盖不住内心的喜悦。刘彻已是半百开外了,但身体还甚是硬朗。公孙贺跟在刘彻的身后,笑道:“匈奴议和,真是可喜可贺啊。”刘彻点了点头。
从未央宫回到自己的寝宫,刘彻解了冕服冕冠,换了一身常服。公孙贺笑道:“陛下,这次匈奴释放大汉的使臣,并派人议和,全仗陛下任人得当,把匈奴杀得胆颤心惊。”刘彻从屏风里出来,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卫青的确是勇将,但还灭不了匈奴。匈奴地连漠北,漠北苦寒之地,汉军难以深入。而匈奴无城无郭,依水草而居,要找匈奴之军不易,前赵破奴入匈奴而无功,即是此因。匈奴安则放牧,危则举族为兵,凡牧马之野,皆是敌患,以大汉十数万之军,未免强人所难。这次匈奴能主动议和已属不易,句黎胡单于死了,而且鞮侯初立,新旧相交,人心不定,他大位不稳,又恐我大汉袭击,内忧外患,故来议和。”公孙贺笑道:“陛下英明,臣自愧不如。”刘彻皱了皱眉头道:“你为丞相,遇事岂可不明不白?”公孙贺忙一躬身道:“陛下决策于千里,臣执行即是。”刘彻不再说下去。
想了许久,刘彻问:“这次的使臣既不能以刚勇而触单于,又不得卑言而辱汉节,你可有人选?”公孙贺想了想,道:“臣以为张胜可胜任。”“张胜不能为主使。”刘彻在寝宫里绕了一圈,道:“派中郎将苏武为主使,张胜迁副中郎将,常惠协同他二人一同出使匈奴。你拟道旨,立刻去宣。”“是。”公孙贺一躬身退了出去。
苏武刚从未央宫回来,正和李陵、司马迁在家里饮酒。苏武已上不惑,头发乌黑发亮,只裹一方巾帻,面容有点清瘦,跪坐在席子上神态庄严。李陵有乃祖之风,体貌魁梧俊朗,留着短须,盘着腿对身边的司马迁笑道:“子长低头不语,莫非神游太虚?”司马迁在三人中最为年长,脸上已渐有皱纹了,戴一顶进贤冠,低头看着耳杯一动不动,听李陵打趣,抬头笑道:“少卿非我,怎知我神游太虚?”李陵拍手笑道:“子长归来矣!”三人一阵大笑。
笑了一会,司马迁道:“这次匈奴议和,陛下一定会派使节回访,并护送匈奴使臣归国。你们以为谁会是这次的使臣呢?”李陵道:“我可不是公孙贺肚子里的蛔虫,如何猜他要保举谁?”苏武道:“谁为使臣还得看陛下之意,以陛下之果断岂公孙贺能左右?”司马迁点了点头。
李陵咬着牙道:“匈奴人尽是言而无信、出尔反尔的小人。大汉初建之时,国家尚弱,即数犯疆,太祖高皇帝即为此害。现在大汉强了,即来巴结议和,算什么东西。”司马迁道:“匈奴之祸,由来已久。秦始皇赢政派蒙恬筑长城而守之,即以匈奴为大患。惜长城之无功,百姓已有反心。太祖高皇帝收拾暴秦的乱摊子,哪有能力远伐匈奴?高皇帝逆势而行,故有白登之围。”苏武道:“匈奴无义久矣,如今大汉强盛,陛下若以利诱之,以武威之,匈奴之患可平。”司马迁道:“正是此理。”李陵笑道:“以利诱之是你们苏秦之舌,而以武威之则凭我手中之戟。”
三人正说着,家人来报:“大人,有圣旨。”“圣旨?”苏武愣了愣。司马迁击掌道:“陛下英明。”苏武看了看司马迁,道声失陪然后走了出去。李陵看着司马迁,道:“你以为陛下会派子卿出使匈奴?”司马迁闭着眼笑道:“等子卿回来即知。”
过了一会,苏武回来,看着司马迁道:“子长果然料事如神。”司马迁笑道:“非我料事如神,只是早有征兆,子卿难道不知?匈奴使臣来汉已十天有余,除了第一天匈奴使臣来朝之宴你不在,哪天的宴会缺了你苏子卿?而你这几日又迁中郎将,难道还不是为了出使匈奴作准备?”说罢捋着胡子直笑。
李陵哈了一口气道:“子长,我看我们还是先回去吧,子卿要忙开了。”司马迁从席子上站起来,道:“陛下这次召你回京,怕又有要事吩咐了吧。”李陵眯着眼道:“说来说去还不是打匈奴的事。”说着向苏武一拱手道:“子卿,待你回长安我们再聚。”苏武笑道:“怕那时你已经回张掖了。”李陵哈哈笑道:“如果我回张掖了可要子长替我灌你几杯。”司马迁笑道:“这个容易,子卿不喝可要效少卿行军令。”说罢两人与苏武拱手作别。
苏武交代了家人一下,进宫谢恩去了,在北宫门遇到出来的上官桀。上官桀和苏武甚是熟捻,见他下车便走过来,拱一下手笑道:“子卿可谋了个好差事啊。”苏武笑道:“好差事?要不我和你对调如何?”上官桀道:“去匈奴走一转,打个哈哈回来就是大功一件,如何不是好差事?说不定还领个胡妇归来,那就是意外收获了。”苏武笑着摇了摇头道:“看来少叔真想去匈奴啊,要不我在陛下面前保举你一同去如何?”上官桀大笑,临走时丢下一句,“今晚到我寒舍,不醉无归。”
从北宫门直入到前殿,两边持戟的侍卫昂首挺胸,板着脸毫无表情。苏武进了前殿,里面已坐了几个人了,都是等候刘彻召见的。最里面的坐着一位刚上而立的中年汉子,脸有点圆,留着短须,一脸敬肃。苏武知道他就是要和自己一起出使匈奴的常惠,便走了过去。常惠见苏武过来,拜了一拜道:“苏大人。”苏武还罢礼,才在一旁的席子上坐下,道:“常大人可见到陛下了?”常惠双手叠放是腿上,道:“惠也是刚到。”苏武和常惠不是隶属关系,再加上常惠又不喜走动,所以虽同朝为臣,但两人并不熟悉。
苏武想了想,道:“这次匈奴虽然主动议和,但难保无反复之心,所以这次出使依旧难说结果如何。”常惠道:“苏大人说的是。”苏武见常惠语气甚淡,便不再说下去了,只等刘彻的宣召。等了约半个时辰,霍光和张胜一同走了进来。霍光是已故骠骑将军霍去病的异母兄弟,自霍去病没了之后,霍光便从侍中迁奉车都尉光禄大夫,出则奉车,入则侍奉左右,甚得刘彻宠信。
张胜比较胖,看上去显得有点矮,只留了髭须,下颌光溜溜的。进来见苏武和常惠坐在一起便笑道:“两位大人怎么一声不响,莫不是见胜来了?”苏武一笑,刚想说什么。一个小太监进来,对苏武等三人道:“陛下在宣德殿里召见三位大人。”苏武和常惠连忙站起来,“是。”经过霍光身边时,见霍光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也向他点了点头。苏武知霍光沉默寡言,在宫廷里恂恂如默默然,只是纳闷张胜怎么和他一起进来的。
进了殿门,一眼就看见刘彻低头在批阅各地呈上来的表章,地上还堆着高高的竹简。三人跪下,双手交叠一起拜道:“臣拜见陛下。”刘彻点了点头,道:“起来吧。”三人这才抬头站起来,然后躬身侍在两旁。刘彻又疾书了一会,放下笔,道:“这次出使,任务既重又不重,毕竟是匈奴主动议和,主要还得看匈奴情况如何。朕也没什么交代的,到匈奴后多留意他们的动向,还有他们的兵力。”“是。”
刘彻想了想,道:“苏武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是。”张胜和常惠退出了宣德殿。刘彻看着殿门轻轻掩上,道:“卫青和霍去病还在时,和匈奴打了几场好仗,现在他们去了,朕连个可托付的大将都找不到。”说着神情变得有点失落。“不说这些罢。”刘彻站起来放松一下坐得麻木的双腿,道:“匈奴一直是汉朝的大患,一日不平它朕就一日不安心。这几年虽然没打过什么大仗,但并不是朕怕了匈奴。和匈奴打了十几年,朕从来就没怕过。只是这几年国库逐渐空了,没有足够的钱粮,如果给朕几年的时间休养生息,还怕了区区匈奴?所以,这次匈奴议和是好机会。”“是。”苏武道。刘彻又道:“朕看张胜这人举止轻浮,难托重任,你遇事多和常惠商量。”“是。”
从宣德殿出来,苏武心里清朗了。去前殿看了看,张胜和常惠已经离开,便出宫而去。在宫门外,硬给桑弘羊请上了车,说是上官桀已备好了酒宴,苏武清楚这宴无好宴啊。到了将军府一看,连李陵也来了,还有几位不大不小的官吏。上官桀一见苏武便笑,道:“子卿比子孟还难请啊。”苏武笑道:“你这宴无好宴,谁还敢到将军府?”桑弘羊笑道:“少叔的酒下了迷魂药。”李陵道:“什么迷魂药,虽千万杯吾往矣!”上官桀指着李陵骂道:“什么千万杯吾往矣,一说到家中的老太婆就话都不利索。”李陵大笑。
毕竟重任在身,苏武并不敢多喝,略尽了几杯便告辞走了。上官桀要来拉,被李陵在身后抱住,气得拍桌子大骂。桑弘羊看着上官桀,笑得前仰后合。
苏武回到家里,管家从里面迎出来,道:“大人可回来了,老夫人都问了一个下午了。”苏武点了点头,到后院母亲的院子里。苏母已经六十几了,头发已经白尽,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苏武过去,轻声叫道:“母亲。”苏母抬头见是苏武,道:“怎么才回来。”苏武扶着母亲进屋里,一边道:“在宫里等了一个时辰才见着陛下,出来时又被上官桀请去喝酒了,才脱身回来。”
“你要出使匈奴?”苏母在席子上坐下,问道。苏武点了点头,在母亲旁边坐了,道:“是。”苏母摇了摇头,道:“能不能向陛下奏请,你不能去匈奴?”苏武笑道:“这怎么能奏请呢。”苏母道:“怎么不能奏请。你忘了你父亲的事?”苏武道:“孩儿怎么能忘?可这次孩儿不是去打仗,只是作为礼节回访。”苏母拉着苏武的手道:“娘不放心。你们三个干什么娘都不怕,就怕你们去匈奴。当年你父亲抗击匈奴是何等的威武,可是结果呢,丢官失爵,几乎连性命都保不住。匈奴人奸险狡诈,不懂圣人礼法,何必跟他们议和。”苏武笑道:“圣人礼法,无非移风易俗。匈奴人不懂礼法,岂不更要去?”苏母道:“那为何是你去,不是别人去?”苏武一摊手,笑道:“那总得有人去啊。”顿一顿接着说:“母亲您放心,孩儿这次去匈奴两三个月就能回来了。”
家仆送来了晚饭,苏武陪母亲吃了,继续听她絮絮叨叨的说了一晚。从母亲房里出来,已经夜深,却见兄长苏嘉在外面踱着步,道:“兄长还不休息,都快子时了。”苏嘉见苏武过来,笑了笑,道:“睡不着,随便走走。”两兄弟顺着长廊慢慢地踱步,苏嘉道:“我回来时听说陛下下了圣旨,派你出使匈奴。”苏武道:“兄长也担心我这次出使有不测?”苏嘉叹了口气道:“自从父亲去世,长兄为父,我这做兄长的就要担起做父亲的责任。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哪件我不操心,何况这次你出使匈奴这样的大事。匈奴人反复奸诈,非仁人之师,到匈奴之后万事小心为上……”正说着,前面一个人影闪了过来,苏嘉大喝道:“谁?”前面那人笑道:“大哥二哥,这么晚还说什么话,也让我听听。”原来是三弟苏贤,苏嘉不禁摇了摇头。
苏武道:“你怎么还不去睡?”苏贤道:“睡不着呢,起来走走。”顿一顿,接道:“二哥,你去了匈奴可别迷路了,我听说那里就一片草原看不到边,路都没有呢。”苏武心里一热,道:“那更好,既然没路,就是到处都是路,还怕迷了方向?”许久,三人都没说一句话。
苏武叹了口气道:“我最担心的是母亲,她身子一向都不好,刚才拉着我说父亲的事。”苏嘉拍了拍苏武的肩膀道:“你放心,母亲有我兄弟俩照顾,不会有什么事的。”说罢转身走了。苏贤低声道:“后天我要……当值,送不了二哥了。”苏武道:“我回来可要补回来。”苏贤笑道:“这个一定。”
回到自己的寝室,见妻子王氏还坐在灯下做刺绣,便道:“都这么晚了,还不休息?”王氏放下丝线,道:“等你回来。”说着替苏武脱去外面的袍服。苏武道:“元儿呢?”王氏道:“早睡了,都子时过二刻了。”苏武转头看了看滴漏,没再说什么。
躺在床上,王氏搂着苏武的腰低声问:“你要去多久?”苏武翻了个身,想了想,道:“快则两月。”“慢呢?”苏武没出声,过了许久,侧头看着妻子道:“没有慢……”话没说完,王氏的脸已贴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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