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坑
很早就有人藏了趁手的工具。动手晚的，只剩下卷刃的铁锹，秃钝的十子镐和破漏的筐子。也许会心情很坏地站在队伍中间,当然麻木的时候更多。硬脂酸车间的人马，早晨就象一群残兵败将，列队听着车间主任简老二讲话，布置任务和动员。
X！昨天动力车间和炼油车间都比我们多挖了两个坑！你们都是吃干饭的吗？是儿子娃娃的，今天就和他们飚一下！中午厂长请客，吃拌面喝啤酒！
一群人“嗷嗷”叫唤起来，用铁锹和镐头顿着地。
那时我是B市新建外资项目油脂化工厂的工人。在离市区七八公里的戈壁滩上，并排兴建起三家厂。热电厂，油脂化工厂，肉联厂。我们厂长兼着兵团三个外资投资项目筹建总指挥的职务。地方上在离我们五公里的地方新建的糖厂需要用电，厂长答应负责搭建热电厂到糖厂的供电系统。
人马照例拉到戈壁滩上。昨天他们就丈量好了距离，五十米一段，撒了石灰。我们一字排开站在白点上。
两人一组，一男一女。分到漂亮妹妹的心情贼好。
这是新疆盛夏的早上，晨风料峭。要到正午烈日当空，我们脱去衣服才会现出男儿本色。任务很简单，挖坑，埋高压电线杆子。具体要求：长2.2米，宽1.8米，深3.3米，土方量13.068方。
先用铁锹剁出 2.2米长，1.8米宽的长方形。铲去地表的芨芨草，红榴和戈壁子。第二层是软土，用不着十字镐，一锹能蹬下去十几公分。但也只有三十几公分好享受。接下来就碰上戈壁层。这片天山和阿尔泰山雪水的冲击盆地，尽是这种大大小小的戈壁子，掺着沙砾。要用十字镐刨一遍，再用锹清出来。先刨松半边，女孩子清完土，站在低下去的地方，再刨另一半。手上早已结了茧子，还是会磨出血泡来。没有谁比赛速度，早上天凉，有劲。两个厂之间一棵树也没有，大家都知道要干快点，早点挖深下去，可以躲避正午以后毒辣的太阳。
挖到齐腰深以后女孩就帮不上什么忙了。递递茶水，或是把堆积在坑沿的土清到旁边去，主要是有个人说说话，不至于象只寂寞的土拨鼠。小波一直和我搭档，原因是她被一个故事吸引。那时候弟兄们都搞不懂小波为何不服从分配，非要和我一组。小波人很漂亮，她和魏小霞并称“硬脂酸车间的两颗眼泪”。但我和小波没有故事。那时侯阿敏刚从乌鲁木齐回来，在隔壁电厂上班。小波和阿敏高中同学。在那些“挖坑岁月”里，小波一直缠着我讲和阿敏的故事。故事很长，当然最初是我先说起的，也许因为无聊而聊吧。在我驻锹稍息或坐在坑底吸烟的时候，小波会弯腰递下茶壶。铝制大茶壶，对嘴喝。那时候小波蹲在坑上，饶有兴致地听一个井底之娃的倾诉。
刨地清坑的时候我不说这些，也许会唱歌，唱《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往前走，往前走！......”然后把一锹土用力送出坑外。一锹土装得太满扔不动，装太少了会减慢进度。习惯了以后，手上有数的，一锹下去的分量自己清楚。铲进去的时候手上想省点劲，可以用膝盖帮忙顶一下。若锹尖猛地碰到大块的戈壁子或未刨松的硬地，点了穴似的，手腕一阵酸麻，浑身鼓起的气力一下子就泻了。
没有人用绳索和筐子。一锹土端起来扔上去之前，姿势最要紧了。空间太小，位置距离，如何站立，半点马虎不得。后手控制平衡，前手掌握方向和发力，大腿，腰腹，胳膊同时吃紧，这招可以叫“举火燎天”吧。铁锹高过头颅之际连拉带甩，向脑袋后上方一扬，沙石在脱离锹面的瞬间，发出“蹭”的声音。如果站在地面上看去，很多铁锹的快口在阳光下闪烁，此起彼伏。一些石子和沙粒疯狗似的从地下突然窜出来，扑在空中稍作停留，然后断线珠子般散落下去。当然也有锹没端好的，锹把撞到身后墙的，要么劲使歪了，那些抛上天的沙石雨点一般砸下来。坑里无处可逃，抱头躲避也来不及。那时候忍过疼痛，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灰头土脸。逆来顺受的姿态有些狼狈，但并无悲愤和恐慌。
记得小时候和妈妈去84团。十几公里远，没有便车，妈妈又不会骑自行车，只能走着去，而我已到了妈妈抱不动的年纪。84团在B市的正北方，只有一条大路通向84团。新疆的戈壁滩视野开阔，在天边大山脚下，一带绿树，房屋隐现，仿佛触手可及。那条路是个慢坡，宽大笔直。出发的时候我简直象踏在通往仙境的大道上。两片绿洲之间没有一棵树，路两旁只有电线杆子。到了中午，电线杆子下的阴凉缩到无法遮蔽小小的我，妈妈给我吃着话梅糖解渴。那时候，我不知道多年以后会亲手挖掘埋这些杆子的坑。
虽然比不上与长城齐名的“坎儿井”工程浩大，挖电线杆坑也绝非易事。做到开口稍大，边角齐整，直上直下很难。我们没有经验，挖得上大下小的人，最后会弄得没个落脚地方，别说使锹弄镐了。返工更耽误进度，修边修角，这种土质又掺石带沙，有时为了弄下一块大戈壁子，塌下一大堆土来，土方量大得惊人，掏成个葫芦的样子。我们站在倒锥体或是葫芦型的坑洞里，撅着屁股翻手为云，挺直身子覆手为雨。车间主任简荣发和“大块”两个人当过兵，挖过战壕，是最有经验的快手。他们铲土有力，姿势标准，节奏均匀，看他俩干活甚至有轻快感。手脚慢的几组人才刚刚没膝,大多数人胸膛还在地面上的时候，他俩已仅仅只露出发稍。
深挖洞，光脊梁，备战备荒为人民。我不算快手,但属于午饭前就赤膊上阵的人之一.沙尘细密,无孔不入.我不喜欢衣服贴在身上,磨擦着沙粒的感觉.我宁愿光着膀子,甩开膀子干活.汗水冲下来的沙子都堵在裤腰里,转动身体的时候,有时后背会蹭到坚硬的戈壁子,那是很真实的隐疼.若是手,肘不幸碰上四壁,皮一定会破.用嘴吮一下鲜血,那个样子很壮烈.只要坑外的女孩怜惜,问一声”疼吗”就不疼了.过一会儿再问一声”还疼吗”伤口甚至开始发痒.没有医药包和创口贴,也没哪个男的在乎这屁大一点的伤口.
挖掘有种考古的风味 ,这种地壳表层的劳作浅尝辄止,无关大地的痛痒.你也许会看见一些寂寞的昆虫,蜘蛛,蜈蚣,甲壳虫什么的,它们行色匆匆或是惊恐万分. 不知道这些挖掘是否会改变昆虫的一生,不知道这些挖掘是否让虫子们感到别有洞天,如临深渊?若是挖到蚁穴,就会看见蚂蚁们决堤般四散奔逃,沿着坑壁扶摇直上,漫过头顶上方的洞口. 阳光好象慢慢地灌进洞里,土壤的湿气随着光线层层隐退,露出沙黄的本色. 它们无法直射坑底,最深处那一小片潮湿地,正是我们的阴凉界.可以坐在那里休息,聊天,唱歌,或者吸一支烟,抬头看看坑洞上方小小一片蓝天.要是有云,它们将堆满此刻的天空.
就是这天下午塌的方。整片的沙墙剥落，迎面倒向胸口，砸在胯骨和膝盖上，埋住我的小腿。小波的尖叫声撕裂旷野的风，也遮住了我的闷哼。我是自己双手扒住坑沿，以一种双杠引体向上的姿势回到地面的。当着蜂拥而至的同仁们的面我没有喊一声疼。那时候的我够气力也够坚强。我真的只是因为这坍塌的土方，而凭添一丝日常劳动的烦恼。我坚持不肯休假，稍息片刻后又下到坑底清理门户。小波后来递水壶的时候，手伸到最长腰弯到最低，我看到她眼里含着泪花。
阿敏正好也是那天下午来看我的。她穿着湖蓝色的衬衣，留着短短的碎发。她的眼睛平常就饱含水意，那天更是下起了小雨。那段岁月里没有谁比她更了解我心里的苦，远大于劳动的困苦。也可以肯定，那一刻我心中涌起的甜蜜，远大于肉体的疼痛。仿佛看着另一个世界景象，阿敏含着忧伤的微笑接近天堂。我站在自己挖好的坑洞里仰望阿敏，象站在千疮百孔的内心深处。
（补记：忘了说那天中午厂长请客我创了纪录，十瓶啤酒，五盘拌面。新疆人都知道一盘拌面的分量。忘了说那时候上班一个月的工资，人民币三十元三角三分。多年以后在城市看见挖掘机，看见这咆哮的怪物不费吹灰之力切豆腐似的抛洒泥土，举重若轻。心中揪起一阵“近似悔恨的羡慕”。但是，在我的记忆里，那些坑洞永远象布满大地的眼睛。年轻时的挖掘没有埋葬自己，必将在荒野上耸立些什么。）
[此贴子已经被一默如雷于2005-11-27 13:33:35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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