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生日
姥姥九十四岁了,今天是她的生日,姥姥的生日是她的儿女们给她定的,这可真是与众不同呢。
姥姥出生在一个小康之家,她的母亲生了三个女儿后,自愧没有儿子,抑郁成疾,撒手尘寰了。
姥姥十岁那年,她的父亲给她娶了个后妈,只比她大七岁,年轻漂亮,且头胎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一家人喜欢得不得了,于是,父亲就不再留心前妻所生的这三个女儿了,作为老大的姥姥就要用刚满十岁的单薄的身子,保护着两个小妹。
后妈得宠了就得意忘形,把姥姥她们当作奴隶和出气筒,让她们干重活却不让他们吃饱饭,寒冬腊月只给她们一床被子,姥姥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把箱子里的被子拿出来,给妹妹盖,天不亮再原样放回。就这样,后妈还觉得不够,动不动就打就骂,听姥姥说,有一次,后妈竟把她的妹妹打得尿血呢。
姥姥出嫁了,也是小康之家,家中的妇女,只有干活的份,姥姥是妯娌中最小的,什么活都要抢着干,两位大嫂在她的上头呢。公公以酸出名,家规相当严。听妈妈说,姥姥她们给长工送饭时要放下就走,不能抬头的,男女授受不亲,决不可亲手接递的。有一次,姥姥的姥姥想她了,就派人去叫她,当时婆婆觉得媳妇可怜就放她走了,公公知道后,要将婆婆打死,说是竟让媳妇跟着一个活计走了,成何体统。婆婆左躲右藏才免遭一打。姥姥回来后,公公升了堂,姥姥跪了一个上午都不行,全家人陪着她下跪才把这事压下。
艰苦的生活,使姥姥历尽了苦难,有过十几个孩子,只剩下三个,其余的不是没空管死了,就是流产了。听妈妈说,有一年腊月二十六,赶着把过年的干粮蒸完了,可以休息两天了,在外教书的姥爷放假时带回一块布,要做个新褂过年,姥姥想趁机去看看十几里外的妹妹,就拿着布到妹妹家去做,那时她正怀着孩子,腊月里忙年,已是精疲力尽了,又加上赶制衣服,一夜没睡,第二天中午,就觉得肚子不舒服,但没吱声,到黄昏时疼得厉害了,姥姥执意要回家,她觉得要流产了,据说在别人家生孩子会给人家带来灾难的,姨姥姥只好送她回家,走到半路上,天已经漆黑,姥姥疼痛难忍,在地上打滚的时候,孩子就生下来了,冰天雪地呀,姥姥的棉裤浸透了血,已经开始结冰,姨姥姥看看荒草野坡,只有无边的黑暗,寒风呼啸着,面前的人眼看就不行了,恐惧一阵阵袭来,怎么也弄不动可怜的姐姐了,谁也不知怎么搞得了,只记得天亮之前把姥姥送回家的,姥姥的婆婆看到眼前的血人和吓呆了的姨姥姥,只说了一句“俺的小祖宗”。就晕过去了。母亲说那一年她刚记事。
母亲说起这事时,我忍不住泪如雨下,母亲却说还有一件事更玄,那年母亲十九岁。那是一个初冬的傍晚,连续几天事情很多,姥姥累坏了,天要黑时,肚子就疼得厉害,好不容易支撑着把煎饼摊完,上厕所时就流产了。回到屋里,叫母亲给她拿尿盆,结果淌了一盆血,就瘫倒在地上了,母亲吓坏了,把姥姥扶到炕上,哭着去找医生,医生说,产后大出血,是怕不行了。当时舅舅在外读书,姥爷在外教书,小姨只有四岁。捎信给姥爷,姥爷也没办法,放下钱就匆匆走了。不敢在家停留呀,正是文革前夕,运动一个接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家庭成分是地主,哪能有丝毫怠慢。
照顾姥姥的责任,就落到了母亲的肩上,寒冷的夜里,母亲把手放在姥姥的嘴上,也试不着喘气了,泪就下来了。起来再去找医生,半夜三更给人家砸门,砸了半天听到里面说:“没在家,出诊了。”母亲没办法,回家吗?不行。只有在大街上等,毫无目的的等呀。恐惧包围了她,早已不觉得冷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手电的光柱射过来,母亲赶紧跑过去,谢天谢地,真的是医生,母亲喊了一声“爷爷”就哭,哽咽着说:“你去看看吧,俺娘不行了。”医生说:“我去看看,你别哭呀。”说着医生也哭了,医生给姥姥打了一种很贵的针药,对母亲说:“只能听天由命了,你好好照顾着,有事再我。”就走了。
姥姥昏迷了四十天,才慢慢的活过来,寒假回来的舅舅哭着对母亲说:“姐,多亏你呀,要不我就没娘了呀。”
姥姥勤劳、善良也有胆量,在阶级斗争抓的最紧的时候,男人们都不在家,因为姥姥家是书香门第,男人都在城市工作,姥姥让别的女人也到城里躲一下,家里只有她顶着,她没得罪过人,批斗会不找她,但家里没别人,只好叫她去,台上的场面那叫吓人,好多人都被打得遍体鳞伤。其中有一人,民兵打完后说:“回家吧,等你的国民党亲爹去。”他真的在家门口等,老婆说,你在这干什么,回家吧。他竟说,民兵让我在这等国民党。他老婆赶紧捂住他的嘴说:“祖宗哎,赶紧回家吧。”就在这种形势下,姥姥在台上陈述着她在地主家里受的罪,一桩桩一件件,说的泪如雨下,台下的人也都知道这是真的,跟着哭出了声,全村的民兵竟没有一个人打她。
姥姥的邻居,女主人撇下六个孩子死了,在外面工作的男人竟不管不顾,另娶一妇,不回家了。姥姥时常去照顾这些孩子,孩子别也没依靠,时常到姥姥家吃喝。这事我记得,那时我也在姥姥家,还经常和他们玩呢。直到现在,他们还常去看望姥姥——他们的三奶奶。
姥姥近七十岁的那年秋天,母亲到姥姥家去,正碰到舅舅和小姨都在,就商量着给姥姥过生日,便问生日是那一天,姥姥说:“不记得了,从小娘就没了,日子又那么艰难,谁留心这个,好像是在天。”
儿女们听到这里,就哭了,母亲和姨、舅说:“咱们今天就给母亲过生日”他们流着泪点点头,这一天是八月初五。从此,一辈子受尽苦难,连名字都没有的姥姥,终于有了自己的生日。
每年姥姥过生日都很热闹,她凭着自己的人格赢得了人们的尊重,有很多人来祝贺。去年生日前他摔断了腿,痛不欲生,为了减少疼痛,九十三岁了,还动了手术,引起并发症,受了好多罪,都没想到她能活到现在呢。
我拉着姥姥已经柔滑的如绸缎般的手,大声地问她:“您看我是谁呀?”她说:“你是叶子,你和你妈怎么来的?”叶子是我女儿,听到她的话,我哭笑不得,但我已经不再给她订正,她躺了一年多了,干瘦成了一棵枯树,没有多少力气说话,我真正懂得了什么是风烛残年,或许九十四岁的姥姥就只过这一次生日了。这样想着时,鼻子就酸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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