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没有了,天不真实地亮着,一种暗灰的颜色安静地阖下来,越来越浓。 儿子在他的肩上竟然安享地睡着了。他抱着他,并不想放他到床上去。 其实儿子几乎是敏敏带大的,他很少抱他。匆忙地在外面奔波,而依旧不及这个女人。 “说实话,你上班我看着累,替你累,我自己也累。”客房部的经理,那个比自己大若干岁,干净利落的女人跟自己推心置腹地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肯定地感觉到,这世界是别人的,自己真的是格格不入。 是在赋闲一年后?是的,就去了那家酒店里当领班。统一的工作服,亮篮色,穿了这浅薄的颜色并不能代表他的内心跟得上这种方式,刚上班时,一样的要培训,以前单位的是三级安全教育,没有想到酒店也有,特殊的是,他们对安全要求更高,不是事故安全或者自身安全,而是保密性,以及会装聋作哑、也得会看脸色,他常搞不清楚是因为自己说话声音高被扣的奖金,还是因为问了不该问,做了不该做的,或者该做的没有做而被扣的。神经紧张不说,也跟自己的道德规范不相匹配。 他妈的,那工作老让自己想起小时候听单田方的评书,说是一个大将怎么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常怀疑自己是不是提前痴呆了,每天只企望快点下班后回家,回家后儿子的笑声,敏敏那偶尔冒出来的“去你的吧”,以及屋子里的一切,他都熟悉的得心应手。包括他们的吵架。 工作不到三个月,那个年轻帅气的男孩子轻而易举地取代了他。他得意着,给所有的服务员陪着不必要的笑脸,真够帅的,当鸭子就要他那样的。“翔哥,你是老领导了,以后多指教,我们一起把客房部搞好。”那个恶心的称呼,翔哥也是你叫的? “我可以抽支烟吗?”他对着那个能干而推心置腹找自己谈话的女经理。 “你想不想在别的部门干了?或者是当一般的服务员?” “不干了,你也来支?”很直爽地故意递过来一支烟。一定也是很潇洒帅气的,不比他差。哦,老帅哥给小帅哥让路。男人跟女人一样吃青春饭,鸡跟鸭子一样。 “不,谢谢,我在上班。”看着那女人雷打不动的表情,当时从心底里佩服她。 好像一夜之间中国的猛狮要觉醒了,教育成了所有父母对孩子唯一上心的事。先是学校留学生补课,攻奥数,学语言,辅导作文等等,竭力开发小学生的智力问题。我们小时候一定是智力开发不好。然后就是素质教育,公开的补课全部变成了地下,从哪年开始呢?敏敏常带学生回家来教,收入也是打了滚地往上翻。 看着钱往自己家大门里流,惊讶而担心。谁都会担心的。我们是多么正统。杀人是不怕的,多拿一分钱却是不应该的。 “敏敏,收太高了吧。” “大家都这个价,什么高不高的。看到钱手软了?怕了?见得钱太少了些吧。”她的语气一向锋利的象刀子。足可以杀死我若干次,她是暗刀子,我也是,她杀了我,我,不是我杀她的,是她被撞死了,两讫了。 这么些年了,你一直的打击我。现在两讫了!一生中从来没有象这几年这么受打击,自尊心被彻底踩扁了还吐上口水。踩上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 没有文凭,不是技术工人,不是很年轻,不是很有力气,不是很英俊,又不想离开家太远。她成倍往上长的收入就是把刀子在后面抵着。前面是招工高而陡的门槛。确实不愿意落在下苦力擦皮鞋的份上,不单是他自己的自尊心,为敏敏想他觉得自己也不能做那个,并且收入太低,一旦介入,永无出头之日。永无出头之日! “你实在找不到工作去擦皮鞋啊,我欣赏男人有自己的人格魅力,而不是看你干什么。”在那份推销工作再次失去后,她不屑一顾地数落起来。工作不单是失去了,还倒赔进去一千元,差点跟那个皮包公司的几个动手。 想到那个所谓的药品推广公司就恶心,找些人穿了白大褂在大街上量体温搞宣传,奇怪,怎么会有人相信他们呢?或者是老了,怕死吧。然后是他们几个交了押金去上门推销,这两年找人推销东西都怕了,尤其是推销自己,而且不是正规方式,总让他觉得那中间有什么猫腻,果然,从所谓的聚会中知道,他们也就是骗骗钱而已,他只好放弃,可世界上的事情并不是你放弃别人,别人就会放弃你的。先是拿合同压人,然后就是那些穿白大褂的并肩子上了,还好自己抽身快,没受什么大伤,可那一千元押金也泡汤了,心底里窝了火又不敢反驳老婆的话。真窝囊啊。 风翔把儿子轻轻放在自己的床上,定定地看着他,脸是肿的,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看看,很仔细地辨认着,他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打儿子了,每次都只是一巴掌,儿子的小脸就肿很久,每次打完后都后悔,可下次还是控制不了。她疯了一样一再地咒自己去死,并且警告自己,再敢打儿子就跟他离婚。 离婚?风翔很迟钝地去找烟。中国的离婚率在升高了,她想做贡献赶时髦?横!屋子里稀落地泛上来一种不真实的光线,天空也还是带着亮色,早已经是夜了,可世界依旧骚动不安,从那个外国人伟大的脑袋里发明了电开始。是怎么从脑袋里整出来的?真是个奇迹。这个世界就疲惫不堪了,再也没有彻底的夜了。所有的幽灵都消失了,这世界清楚而噪杂,美丽的传说与想像适合在黑夜中诞生蔓延,而现在没有黑夜了。风翔突然停了下来,他听到一种很混浊的呼吸,很重,象是野兽在某个地方在窥视着,准备进攻,心底突然就打了个寒颤,再听,原来是自己的。舔舔嘴唇,干脆很大口的呼吸,可怎么也不能消除那呼吸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跟了他游走的空洞。 我没有做错什么,是的,没有!是她自己撞上去的。我终于解脱了,呵,离婚?想也别想。在这夜的掩护里,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一切陷在了一种混浊状态中,有光线,有背光的黑暗,但没有影子。胸腔的呼吸带动了所有空气的流动,屋子里充满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风翔向着餐桌走去,呼吸加重了。她死了,真的吗?从此世界将变得宁静,无论自己付出什么代价,反正再也不会看自己的自尊在她的高跟鞋下碾得粉碎了。耻辱!去你的吧! 他迟疑了一下,很小心地抓住吧台上那盒烟。四顾一下没有什么反应,脸上的紧张在窗户外一束射灯的照耀下转而变成一泻千里的轻松。不就是一包烟吗?吸死你!嘻,我没有吸死,放心,我至少不会先你而死。风翔夸张地掏出廉价的一元钱火机,啪一声燃了,豆点的火瞬间亮得刺目,鬼鬼祟祟地冒了一下就灭了。再打,嚓嚓嚓地空响,没有了火光。风翔再回头环顾了一眼空荡荡的客厅,嚓嚓嚓,声音听上去干燥而古怪,嚓,出来一只眼睛象铜铃的狗,嚓嚓,出来一只眼睛象车轮的狗,嚓嚓嚓,出来一只――,反正是更大的狗。我不要搬什么公主来,去你的吧,公主最后一样会变成绕嘴的、讨厌的老太婆。给我带钱来吧,无尽的钱,铜钱,银币、金币,呵,童话,安徒生,儿子的世界。你的世界要靠自己打拼,你以为天上会掉陷饼下来?掉陷饼下来也砸不到你脑袋上。是啊,现在砸她脑袋上了,这个陷饼是上帝赐予你的,没有侮辱,没有劳累,没有操心,安静的睡吧,阿门!你睡吧,我也睡去了。瞌睡开始无边无际地蔓上来,黑甜乡?不错。至少今天是这么安静,黑暗。风翔转身往卧室去了。 床因为换成了亮亮小小的躯体,空出了一大截,从买了这张床开始,它就记录了风翔跟敏敏所有的快乐与矛盾。 那次是第几份工作丢了?风翔都记不清楚了。连着待在家里两个月,每天在敏敏下班后一起吃饭,吃饭后敏敏带孩子玩或者是敏敏给学生补课,风翔就自己下楼出门。 每天面对那些熟悉而可恶的邻居,是的,可恶。关心地问候着,提醒着,让风翔想跑起来。所有的目光织成了一张网,让风翔觉得眼冒金星。他小心地,悄悄地猫了腰下去,脚步不留半点声音。夏天,邻居都畅了门,无处可避。只好装做把头转象靠墙的方向。 “风翔,”脑袋里嗡一声就开始冒汗。回头勉强地一笑,“天热啊,”“是啊,你出去啊。” “是,出去,出去走走。”风一般地往下跳,步子在水泥上震荡,脑水在脑壳里来回的晃。 “出去吗?风翔?”猛不丁的从一个黑的门洞里又冒出来一句。“敏敏不一起啊?” “她有事情。大妈不出去?”那个漏风的嘴巴,风翔能感觉到那句问话里面有几个字是漏风的缘故,发音不是很准确。 快速地绕过所有认识的邻居。风翔在小河边漫步。远处太阳已经没有了力气,不知名的虫子世代遗传地在树上,草丛中嘶鸣。爷爷叫过了父亲叫,父亲叫过了儿子叫。儿子叫过了孙子叫。这世界上有多少生命是象自己一般浪费时间呢?踩一步是一寸光阴,踩一步就是一寸金啊。没有什么可以、愿意等待自己,巫婆呢?得罪她吧,让这个世界沉睡一百年,然后再醒来。远远看去,风翔身影伟岸,在河岸上慢慢量着光阴的步子看上去闲适而自由。 自由啊,给你足够的自由,不是在自由里溺死,就是在自由里飞升。 天暗了,街市上的人们退潮般地归家了。风翔面对这这个空旷而有序的世界,茫然无措。他不属于这个闲适的河岸,垂柳轻浮地摇摆,它们提供的舒适,属于那些紧张忙碌后的人们,而不是风翔的。风翔自己就是一条柳,而为什么站在别人的地盘呢?除了干涸,柳堤、河水,河水里迷离的灯光水色,岸旁的虫鸣蛙叫,都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风翔无法抵制这空落落的闲适给自己的压力,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往回去。回去的路上一定是他们的问候,包括那个漏风的嘴巴吐出的字。 那次,大概是凌晨三四点的样子。 风翔在黑暗里坐着,跟堤上的枯柳坐成了一排雕塑,那是冬天。寒气一丝一丝变本加厉地往里钻。在黑的夜里忽然有影子动了起来,缓慢而持续地开始跺脚,哈气,然后是带着整个世界的黑暗与寒气往城市挪动。 开了门,风翔竟然忽然胆怯,不敢进去。门与人的影子在黑暗里并排而立,几乎凝固。 “风翔是你吗?”屋子里那熟悉而胆怯的声音穿透了黑暗,破空而来,拉了风翔一下。 “是我。”这个男人举起手,揉了揉眼睛。这是自己的地方。唯一可以容纳自己,保护自己的地方。唯一熟悉的地方。只有在这里,才不会手足无措。 “死哪去了?半夜三更的你要吓死人啊。亮亮发烧了等你买药呢,总不见回来,我能指望你什么呢?……”风翔飞快地阖了门,把所有的热气跟怨气关在门里,而自尊落在了大门外。或者是顾及孩子的病吧,敏敏没有控诉多久就不说话了,后来开始呜呜的哭,都说夜半可以听到鬼哭,在荒山,其实风翔觉得是在家里才可以听到,山上河边反没有。那凌凌的水面上,哭声可以光华而缠绵,让你冷气上升,呼吸短促。 多少个黑夜,都是在失眠中度过得呢?她折磨他,然后自己睡了,他甚至觉得只有她睡了,这个家才真是自己的。一直后退,最后抵墙而立,家就是自己最后抵的那堵墙。踏实啊。 比如今天。 睡吧。 睡了。 恍惚中,风翔发现自己很小很小,象是上小学,那个故乡的小镇上,街面忽然乱了起来,有人跑,有人尖叫,转眼就冷清的只剩自己了,他害怕地把自己藏在一个背斗后面。是黑的天,有微光可以看到街上。这时候忽然很大的响声,是个女人跑步声,喘气声,很近,果然看到了那个女人,后面追来一个很强壮的男人,只劈胸一把就抓住了她。“给老子往哪跑?”那张脸看上去是猪肝色的,胡须张牙舞爪地夸张着他的愤怒。“放了我啊。”忽然看到了那刀子,在微光中闪着寒气,细而长,刀口的过度规则让它看上去是那么锐利。风翔的心都缩紧了,没有人来救,风翔发现自己离得最近。“扑”一声,整个刀子都没了进去。恐惧摄住了风翔。他听得清楚刀子在皮肉间穿行的声音。“哗啦”刀子很快出来了,女人的姿势与哀求声都凝固了。 “妈妈,我饿啊,妈妈我饿。”安静的街面上,忽然传来一个孩子的绝望哭泣。空灵而洞彻天地。人类的第一声啼哭。女人悲怆的眼睛动了一下,脸缓慢地转向风翔藏着的方向。她的手扪了自己的胸口,血,在这个灰的世界里,暗红的血是唯一彩色的,动的东西,顺了她苍白的凝脂一般的手臂一滴滴地落入尘土。砸地有行,尘土躲着,甚至飞溅了起来。 “妈妈,我饿,……”那个声音凄厉而无助。女人的目光变得绝望而哀怨。不相信地低头看看自己流血的胸口。颓然倒地。 风翔魂飞天外,僵直着不敢一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啊…… ……恐惧让他晕眩,世界一片黑暗…… …… 风翔孤单地一个人走路。他的眼睛是那么凄迷而没落。所有的朋友都安慰他 “她都走了一年了,还那么伤心吗?”风翔不笑,也不回答,风翔沉默的让自己都伤心了。他再也找不到熟悉的东西了,一样的黑的夜。他回忆自己,对,只有自己看到了她,她笑,很灿烂温和地笑,他跟她的世界里忽然充满了音乐。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到,他笑了。一起开始跳街舞,他们是那么默契,一起摆臀,一起跨腿,一起拿了街摊上的南瓜在头顶上转圈然后优雅地放下。快乐充斥着整个世界,音乐,舞蹈,笑,运动,多么轻松熟悉啊。忽然她就不在了。风翔明白了。她死了。她再也不在了。可她偶然会回来跟自己一起玩。 风翔沉默,孤单地自己走,他们都不知道她偶尔回来曾给自己带来过怎么样彻底的快乐,他们也就不明白为什么她死了一年了他还是不能忘却。 在一条河水边,水真满啊。月亮在头顶上照耀着,有个朋友拉他来,说介绍个朋友给他认识,风翔不想认识任何人,他的悲哀无人可懂。朋友促狭地笑着,拽他来,然后走了,风翔看过去,那灿烂一笑,是她啊。风翔喜极而泣,就那么站在水边快乐无比、畅快淋漓地哭泣,她很温柔宽容的笑。是你啊,真的是你。风翔笑着,感觉到泪水的苦涩在嘴巴里快乐地回旋。世界整个温和了,风翔再也不孤单了。她那天使般的笑容照亮了整个世界。 忽然她丢了,风翔把她丢了,他着急而绝望,沮丧让他对一切都失去了耐心,他四处疯狂地找寻她,忽然远处有些民工快速地奔跑,他们要干什么?抢劫?杀人?不!风翔拒绝着,沉到了水里。满世界的水,是谁抱住了自己,哦,阿敏,阿敏,是你啊。他吻她,要窒息了,忽然轻松地吸了一口气,他知道是升上水面换了口气。立刻又被吻住,她真用力啊,幸福让风翔破釜沉舟地用力,用力抱紧她,彼此用力地吮吸,呼吸困难。忽然耳朵锐痛,他知道耳膜穿了,在一种晕眩中他跟她永远一起。 音乐响起,风翔在半空里看着那个河岸,只有自己的尸体,水溻溻地斜靠在岸上,半截还在水里。他知道自己淹死了,所有的音乐为他孤独的灵魂得到解脱而奏响。安静而美丽。 “妈妈,妈妈……”是谁在哭呢? 风翔忽然醒了,自己在床上,刚才的两个恶梦让他汗水淋漓。伸手去摸儿子,不在了。 风翔立刻知道那是亮亮在哭,是的,他怎么在餐厅哭呢? 这个还不是很老的男人飞一般跳下床,穿过卧室门,餐厅门,一路上碰得不多的东西咔咔爆响。 一个小黑影子正半爬在餐厅的桌子下,抖抖嗦嗦地搬弄着什么,哭叫着妈妈。地上那个黑乎乎的影子更长了,却磐石一般固执地保持着睡下去的姿势。 “亮亮。”风翔脑袋中劈啪爆响。疯了一般去扯儿子,头发在模糊中能感觉到飘动,整个身躯都是颤抖的。搬开他,放手吧你这个蠢东西,她只是一具尸体,她将再也不是你的母亲。哦,母亲,自己在母亲钠鞋底的油灯下入睡,那是多么温馨。母亲凑上来,揉自己的头发,“风翔一定会在下次考个好成绩的。”他们一起笑了。她如果不在家,风翔的世界就变了,很不踏实,比如那次她去了医院住院,风翔半夜哭泣着,自己的母亲要死了吧?他是多么绝望,孤独地在夜里一个人哭泣。后来母亲回来了,疲惫地在院子里照着太阳,暖暖地笑着,风翔知道,就是要自己身上割肉给她他都愿意,他只要她活着,能在自己的背后笑。 母亲,母亲死了。天塌了。这个世界是多么需要她啊,怎么可能没有母亲。风翔在火葬场真正知道,为什么没有了父母的人称为孤儿。是了,我也是孤儿,雾都孤儿中那个孤儿。虽然很长时间我都以为自己大了,再也不需要母亲了,其实当母亲真的走了,哦。竟然真的消失,化为那一缕轻烟,没有了,自己象是被抽去了主心骨一般,无力而可怜。是的,很可怜,近三十岁的人,可怜的象个孩子。她的胸怀象极了母亲,那个晚上,他在她怀里哭泣,嗅到母亲的气味。失眠几日的风翔才安心地睡着了。、 可亮亮还是个孩子啊,他没有了母亲?是我杀了他的母亲? 不,是她自己撞的,不是我杀的。出门被车撞死,吃饭被噎死,抽烟被呛死,走路被摔死,……呵呵,她恨着我呢,我只要一动,任何碰到的东西都可以置我于死地,不动?那也有陷饼从天上掉下来砸死啊。她恨我,是的,亮亮,她恨透了你的爸爸,她不想我们好好的过。现在她死了,再也不用担心了,我可以做你的妈妈加爸爸。即当爹来又当娘,亮亮,原来这句话是为我你的父亲准备的。 “起来孩子,有志气些,爸爸抱。”他抱起孩子,笨拙地去厕所,先把孩子放地上,“站直站直”摸黑取了孩子的帕子,弯下腰给孩子擦眼泪,整个胳膊来回地拖动着,孩子的哭声也断续地小了。 “妈妈呢?妈妈死了吗?怎么不动了?”儿子这是自昨天挨了那一巴掌到今天说的唯一一句话。 “亮亮,不乱说,妈妈累了,睡着了。”他呆着,忽然很着急地想该去做什么。 “爸爸我要解便。” “哦,是,爸爸帮忙。来。爸爸的小东西”那个黑的影子随手搭了帕子,又低下去。给他褪下了裤子,抱起来,放在马桶上,对了,快点吧,等你完了我也该来了。 “爸爸,我要看妈妈去。”微微地有点亮色从天边泛上来,街灯的光线就十分稀薄了。 “亮亮乖,妈妈要睡觉,嘘,我们不打搅她,爸爸拍拍宝贝。”他把孩子抱到了床上,抽出一只胳膊,在孩子的小小的肩膀上拍着,不敢用力,半空里架的难受。忽然他悟到了什么。 “亮亮你耳朵里痛吗?听得到爸爸说话吗?”他问得太着急,仰起了上半身。 “不痛,听得到爸爸。”孩子声音里透出了疲惫,翻了个身睡了。 风翔百感交集,忽然觉得荒唐,孩子根本就没有聋啊。他轻轻地下床,去了餐厅。 晨曦已经泛出了红篮的底子,餐厅背光,早上看不到什么。 这是自昨天下午敏敏倒下去后,风翔第一次真正地面对她。风翔忽然冲动起来,府下身躯抱她起来,手臂无意间撞到了她的脖子,冰冷,倒象是什么物体而不是一个人。一股寒气从他的胳膊传过来,迅速传遍了全身,整个身体打摆子一般的抖,他忽然僵直了,就那么抱着她,不能挪动自己,也不能把她放下去。他害怕,他们是阴阳相隔的两个物体了吗?再也不会热了吗?永远的,不能再动动她的胳膊,来回抱自己? 那些个在手推车上的尸体,晃荡着从铺盖里露出它们的灰白的胳膊或者是手。随着车子的推动,一下一下的摆动。嗨!我走了哦,我先走一步。然后被推去烧掉。母亲不曾露出什么,她不屑于跟旁人打招呼,然后就推进去了,那个温和的,强大的身体,竟然变成了那一小撮灰,还有些骨头,乱七八糟地卧在那个小木头匣子里,他为她憋屈的慌。他是从灰里爬出来的?亮亮也将是了。竟然会消失,我们永远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从一出生就注定了,没有家,没有依靠,冷清而孤独,简直是绝望啊。我们没有了回去的路。被迫的,没有人征求过我们的意见。 “敏敏,敏敏,敏敏……”他轻轻地唤着,唤一声摇一下,她的答应才可以消去他恐惧的感觉啊。敏敏,答应我一声啊。 晨曦中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眉清目秀的脸,太阳穴第地方不规则地鼓起了一个大包。 他吻她,轻轻地,掀动她的热热的唇,他能感觉到她唇上的颤动跟那一点点的笑意,她醒了,却不动。忽然地抱了他,两个人一起笑着,互相吻着,那时候是多么年轻啊,每天都吻不够,笑不够,看不够。这个唇,曾经是我的,上面有我数不清的唇印,洗不脱了,擦不掉了,要烧成灰了,装在那个木头匣子里。我的吻。敏敏,这个世界是多么孤独啊。你为什么要跟我吵呢?你知道,我一直一直是多么的爱你,依赖你。是的,我不敢再说那个爱字,可我自己知道,它一直固执地在我的心口,面向你。敞开着。敏敏,我的心在痛了,那个爱跳了下来,它要跟着你去了啊。我没有了爱,没有了回去的路,没有了心你让我怎么在这个世界上存活呢。 敏敏,这是个多么可怕的世界你知道吗?你当然不知道,你生长在阳光里,顺利地教你的学生,上你的课,拿你的钱。你知道吗?所有人的自尊都跟自己赚的钱一般高,你赚得钱多,你当然可以有自尊,敏敏,你还记得我们最初在一起吗?你很小心地不讲你上大学的日子,虽然那时候我并不能给你更多的钱,但你的爱让你知道,尊重你爱的人,而你的尊重让我多么把自己当一个人来看。 敏敏,你可恶啊,是你先打碎了我的世界你知道吗?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要你来养活我。 我如果爱你, 绝不象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 借你的高枝?敏敏,我多么希望你是个孩子,永远保护你,象现在这样抱着你,乖巧而可怜,一切都依赖我啊,攀缘依附着你?呵!如果?你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人找不到爱情吗?而我们根本永远就不需要那个如果,我爱你!敏敏。 “你幸福啊,老婆收入那么高。”他们都这么折磨我敏敏,知道吗?我吃软饭傍大款啊。傍!靠在别人旁边,谁创造的这么龌龊而准确的说法呢?敏敏你知道我这么回答他们的时候,我有多恨自己吗?我真的希望,你只是个很苯的小女人,什么也不能干,我虽然外面委屈,可回家后看到你的笑脸,吃到你做得饭。我们虽然穷,却可以一起开心。 敏敏,知道吗?我很累,我终于明白我再怎么努力都不会博得你的欣赏与同情了。我再怎么拼命都不能有你的高度了,你象那个渔夫的老太婆一般,威风地命令着我,同时还埋怨我,你知道吗?每次给亮亮讲到,那个渔夫无可奈何地走向海滩的时候,我都很可怜他,感觉有冷风伴着他。 敏敏,敏敏,你该死,你不死我又怎么能活下去呢。你死有余辜。死不足惜。对了,亮亮的耳朵没有聋。你不知道,第一次打了亮亮后我后悔的差点从窗户跳出去你知道吗? 算了敏敏,这世界上总有人得死,你别埋怨我,是你自己太激动了,你不死我就活不下去了,我不能死的你知道吗?我要看着亮亮长大敏敏。我还要给在天国的母亲一个交待。 到底是哪里错了? 敏敏我知道的,不是你太能干,世界上很多比你能干的女人都比你快乐,也不是我不能干,世界上一样有很多我这样的男人养着一个家,况且我们还有别人没有的爱情。我们只错了一点点。知道吗?世界上最幸福的家庭中,男人的收入是女人的两到三倍。如此简单而已。哈,只是因为这个,就会让我成为凶手,你成为尸体,而儿子很可能成为孤儿。我们的爱情一钱不值,我知道,你这些年承受着怎么样的痛苦,虽然你拥有别人没有的爱情,可你要怎么面对别人面具后的恶毒呢?是他们杀了你,是这个社会杀了你,你累了,虽然我们有爱情,你睡吧敏敏,我不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你不用再承受什么了敏敏。 我们是多么笨啊,敏敏,离婚吧,好吗?不躺在这冰凉的地上,哦,还是木地板呢,你一直一直跪着擦过的地方。我们曾经在这光光的地板上一起来着,硌得我膝盖生痛,你还笑来着,我们是多么相爱啊。 就是这个冰凉的身躯吗?我曾经一次次进去过的?以后再不能了。僵直了,冷了,关闭了,消失了,成灰了。母亲走了,你也走了,所有的柔和的宽广的美丽的温柔的笑着的带着湿气的…… 这个男人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一种嗬嗬嗬的声音象龙卷风一般,从那个凝固的黑暗的拐角开始滋生弥漫开来。 我终于不用离婚了,没有人笑话我什么了。真的敏敏,我永远不会跟你离婚的。我是多么爱你,这世界上一定是我最最爱你的。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也不相信,可让我离开你,倒不如让我就这么,这么。是你自己撞的敏敏,反正是不用离婚了,不再有争吵,不再有担忧,这是我唯一可以安心待着的地方,敏敏,不怪我,是你残忍,你根本不知道这世界上除了这间屋子,我哪里也不想去,不敢去啊。敏敏,原谅我吧,这是我唯一的退路了。就是这四壁,是唯一抵着我的背,让我能站起来的地方…… 他摇着她,泪水一点一点地溅下来,在她的脸上开了花似地散开。呜呜地声音在晨曦中怪异地扩大。屋子里所有拐角的灰尘都被这种奇怪而陌生的哭声震撼了,一起惊恐地发抖。 敏敏,我的世界空了,风翔努力而认真地看着这张越来越清晰的脸,腾出一只大手给她擦脸上无穷无尽的泪,边擦边哭。他并不明确地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泣,他也不知道那眼泪其实是自己的。“敏敏你不哭,这么些年你都没有再哭了。” 终于平静些了。风翔轻轻地放下她,孩子一般地抹着自己的眼泪,站了起来,抬头环顾着空荡荡的屋子,发现屋子里布满了灰尘。柜子上,吧台上,沙发上,茶几上,甚至地上都成了一股一股的泥巴。几本孩子的书跟一些玩具散乱地丢在沙发跟所有的桌子上。这里是多么荒凉啊,自己在这个荒凉的世界里生存着,真的是奇迹。 地上是几块瓷碗的碎片,掀翻的凳子,告示人们,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太阳出来了,透过窗户,分别照到了厨房、厕所、卧室里。跟每天出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