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材生下来的时候没有哭,而是打了一个嗝,爹娘就取了这名字。乡下的孩子,不金贵,蠢材、阿毛、小芬,都像田畈里的芥菜,荒荒里生,惘惘里长,也就一世了。
亏得胡家还有个跑码头的爷叔,算嘉善乡下人里顶有出息的,蠢材长到十七岁,爷叔就把他接到了十里洋场大上海。
少年的眸色深黑,掠过一抹抹葱红柳绿的霓虹灯,下了黄包车,爷叔走上台阶,推开一扇门,人的热气和喧腾的声浪顿时攫住了蠢材的呼吸。这里就是上海的白相人交际的最摩登场所,蠢材的上海生活,就从百乐门舞厅的门僮开始了。
蠢材看到伊时,伊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镂花旗袍,羽腕纤腰,款款行来。伊的眼睛极大极圆,顾盼清冷。走过阿强身边时,卷发微扬,耳垂上的钻石一闪,蠢材就有点头晕――恍惚想起小辰光在河埠头淘米,看到一条银白色鳞片的小鱼扑刺刺掠水而来,却又冷冷的尾巴一甩,碧波万倾与它无关的样子。
“伊叫飞雪,百乐门顶红的红舞女,日进洋钿三十块。侬这个乡下人,看也白看,想也勿想。”――同司门僮的许文强,两只眼睛像两把锉子,精刮又灵光。蠢材跟他比,讷口木言,实在是个老实人。蠢材把头低一低,就把阿强的刻薄话低过去了。但过一歇,又忍不住把头抬起来。其实从蠢材站的大门口,哪里望得到飞雪,可蠢材晓得,在红地毯延伸之处,踏有一双纤足。一根缠缀着细铃的金脚链,慵懒地垂在她精致的脚踝上,而一刹宕荡,怎般风情万千。
这是青涩的乡下少年无缘消受的销魂滋味。
但,只飞雪每天掠过的光华,也尽够让蠢材辗转反侧,痴心苦想了。
蠢材听着弄堂那户人家的评弹,唱的是一出<卖油郎独占花魁>。晕朦朦的日头从亭子间的老虎窗上洒下来,蠢材摸摸胸口帖肉捂着的两个银洋钱,露出一个孩子气的微笑,翻一个身,睡着了。
又是一宵笙歌无眠。蠢材强忍倦意,听阿强轻声海骂:“格帮赤佬,伊拉晚点回去,有莲子参茸汤吃,所以介精神。等阿拉发了洋财,统统教伊拉剥层皮。”蠢材似听非听,心时想着的是那善财童子守着一个观音娘娘,我蠢材也强似有这福份。
忽听到酒瓶爆碎、一个女子凄声惨呼,人群大乱!蠢材一惊,只见几个青皮光棍架着一个女子生拖硬扯而来,大班跟在后面求爹爹告娘娘,直哆嗦:“勿作兴咯,勿作兴咯!”能让看四路,吃八方,见惯场面的大班吓成这样,显见这几个流氓来头不小。
蠢材的眼睛张大了,是飞雪!她满脸泪光,面孔煞白,衣衫撕破。高跟鞋子跌落了一只,柔光粉腻的腿上一道长伤口。眼瞧得旗袍残幅上的一朵白牡丹洇透了血,转成朱砂红,蠢材的脑袋“哄”一下就炸开了!
接下来的一切蠢材都不知道了,只记得自己蛮牛一样地冲上去,挥拳,扫掉,再爬起,跌落,最后,一把锐薄冰凉的东西捅进了自己松热的肚子,拔出,插落,拔出,再插落,蠢材像负痛的狼狗死死咬牢一个青皮的肉,一只皮鞋踩上来,把蠢材的脑袋踩得一歪。最后两刀,崭到了蠢材的脸上,血淹没了所有的视线。迷迷糊糊地,蠢材想起从前他在田里插秧的手势,也是如此兔起鹘落、轻捷快活。他带着飞雪,回到家乡了吗?爹?娘――
“你是为我死的,你是为我死的!”――飞雪尖叫着,在意识最后漶散前,蠢材想,这是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头一歪,蠢材脸上露出了孩子气的微笑――
后记:去年的一篇游戏杀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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