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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上的那头老水牛悠然自得地泡在水塘里。我在塘的另一边钓鱼。塘水很清。能够清楚地看到水中的游鱼和水草。我将钓钩抛入水中，立刻就有鱼儿围上来，啄钩上的饵，浮子也动了起来。我的浮子是用蔴杆做的。将蔴杆折成不到半寸长的小段，穿在钓线上，一般穿上六七段。钓鱼的时候，水下沉着两三段，水上漂着三四段，就行了。根据水的深浅，还可以调节它在鱼线上的位置。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浮子其实有个名堂，叫蜈蚣漂，也是登得大雅之堂的。我不理睬那些闹窝的小杂鱼。它们闹得狠了，我就嚼碎一口花生，唾入水里，将它们引开。耐心地等一会儿，鲫鱼就来了，三四寸长的鲫鱼，青脊背，在清水中倏忽去来，猛然间咬住饵，拖着就跑。我亲眼看它上钩，都不用再看浮子，抬手拖起鱼竿，立刻就有一团银鳞在阳光下闪耀。
老牛朝我游了过来，它带来了令人讨厌的牛虻。牛虻像一只极大的苍蝇，嗡嗡飞舞，冷不防在人身上叮一口，立刻就是一阵刺痛，被它叮过的地方还会出现一道小伤口。老牛身上被牛虻反复叮过的地方甚至是血淋淋的。我嘘老牛，不许它过来，它把我的鱼都赶跑了。老牛睁着两颗湿漉漉的大眼睛，样子十分乖巧，它犹豫了一下，不朝我游动了，决定上岸，慢慢往水浅处挪动。
老牛的发怒只是瞬息间的事。它突然一摆头，搅起了一大片水花，庞大的身体在水中左冲右突，清清的塘水立刻就混浊了。显然它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腿，它愈是怒气冲冲地挣脱便缠得愈紧。它不会呼号不会吼叫，只会埋头挣扎。我犹豫了一下，决定下水救它，便抛掉鱼竿冲入水中。水并不深，只齐我胸。我三把两把就游到老牛跟前，牵上了它的鼻绳。被牵住了的老牛也就安静了，老老实实地站稳，知道自己并不会遭遇灭顶之灾，就摆摆腿，随我一步一步地走上了岸。我把老牛牵回到禾场上，钓竿却被我忘在了脑后。第二天想起来去塘边取，钓竿居然还在，上面居然还勾着一条半斤重的死鱼。
老牛也许是命里注定该死了，虽然从水塘里逃出生路，却已经被水呛了肺，牵回来就在禾场上半死不活地趴着，不吃也不喝，光是流眼泪。四喜队长宣布宰掉它时，整个墩子欢声雷动。大家奔走相告：有肉吃了！有肉吃了！四喜队长亲自到我们屋里来报告这条好消息，整个晚上抽着我一直舍不得抽的大前门，反复地问我们是不是喜欢吃肉。
喜欢。我们也反复地回答他说，很喜欢。
四喜队长脸上笑开了花，说，我最喜欢吃肉，生肉都能吃两斤。一边说，一边吞着口水。
我们每个人分到十斤牛肉。
四个人四十斤肉，堆成一大堆，把我们乐坏了也愁坏了。一次拥有这么多的肉，是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不要说我，就是我们家，上菜场割肉一次最多也就割半斤，一家六口人要吃好几餐，也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肉。大热的天，肉很快就会变质，要是把肉放臭了糟蹋了，那就是暴殄天物，多可惜啊。两个女生当即决定派一个人回城，把肉送回家去。这是个好主意。我和小麻子拜托她们，也替我们捎一些肉回去。看到墩上的妇女们梳洗打扮了，穿上宝蓝布褂红条绒裤子，走人家，请亲戚们来吃肉，我决定去请钱秀云。我早就想请钱秀云了。人家请过我们，我们自然应该回请人家，这是基本的礼数。
请来钱秀云，看见她和何秋远亲热地打招呼，我才知道她们原来是认识的。何秋远将钱秀云拉到她的房间里，唧唧哝哝地说悄悄话。开始我还不在意，后来突然意识到何秋远可能是在说我们的坏话，就觉得别扭了。我们偷鸡摸狗的事，何秋远心里有一本帐，我想，她会尽量将我们形容得十恶不赦的。
钱秀云终于从何秋远的房间里出来了。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和小麻子，把我的心看得别别乱跳。我们从来没有做过牛肉，她就来帮我们，将肉切成小方块放入鼎锅中，注入清水，正好将肉淹没，然后用棉梗烧大火将肉汤烧开。汤开了就不再烧火了，用余火将鼎锅煨着，很快地，屋里就飘起了牛肉香。
可惜没有酱油。钱秀云说。
可惜没有葱，没有姜，没有蒜，没有干辣椒。没有干辣椒是最可惜的，烧牛肉非得用干辣椒不可，不然味道就要差很多。除了盐什么都没有。不过，有了盐也就等于有了一切，至少肉就是咸的了，肉咸了就会好吃。现在只希望能够把肉炖烂。烂乎乎的咸牛肉，再加上酒，那不就是梁山好汉吗？
于是我和小麻子上合作社，花八毛钱打了一斤白酒。
趁我和小麻子去打酒的功夫，钱秀云替我们拆洗了被子，清理了房间。回来看到被单在屋门口的三脚猫上迎风飘扬，房间变得焕然一新，堂屋的方桌上还用陶罐养着一束野花，我的心也猛地一亮堂。原来土坯房也是可以情趣盎然的，只要你对生活充满热情。鼎锅被肉占着了，钱秀云用炒菜锅焖饭；滗过了米汤，烧出了锅巴，长长的六二籼米氤氲起从来没有过的香味。饭熟菜熟，钱秀云叫一声：开饭了。倒好象她是主人，我们成了客。
肉很烂，也很香，酒也香，是粮食酒。
你喜欢唱歌？钱秀云问我。
我点头。
你会讲故事？
我又点头。
你叫黄歌篓子？钱秀云笑着问。
我说是。我看了一眼何秋远，她埋头吃肉，脸是红的。
从此钱秀云喜欢拿这名字取笑我，还故意说我流里流气。钱秀云后来对我说，其实黄歌篓子早就臭名远扬了，还欲盖弥彰地说，何秋远和她关在房间里，并没有说我们的坏话，相反是说我好，说相对来说我还是纯洁的。何秋远说我纯洁？阎王爷撒谎，鬼才相信！
你们的被子啊，钱秀云说，揉到水里水就黑了，又浓又腻，像酱汤，我差点没把它当酱油搁到肉里。
小麻子这时候冒出了一句精彩的话，他哈哈一笑说：原来我们请来了一个田螺姑娘。
钱秀云真像田螺姑娘，眨眼间，就让我们的生活变了个样子。
不久我就看出来，陈艺何秋远在恨着钱秀云。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是从钱秀云替我们洗被子洗衣服收拾房间烧饭做菜表现出当家女人的姿态之后渐渐显露出来的。人就是这么怪，本来可以好好在一起过日子，却非说我们是流氓，去公社说我们的坏话，要求把我们分走，非把一个好日子过得别别扭扭；现在有人对我们好了，却又觉得我们是属于她们的，是禁脔，不容别人染指。这以后，陈艺何秋远着实对我们客气了几天，抢着替我们做一些本不该男人做的事情，还掏出钱来替我们买烟。再后来，我发现她们之间嘀嘀咕咕有了内讧的苗头，我们对一个人多说了一句话，另一个人就会不乐意。原来，她们也不是铁板一块。
钱秀云很敏感，当然知道陈艺何秋远对自己满怀敌意。但她满不在乎。她来得越来越勤，我们也经常往她队里跑。只要她来了，必然要大洗大涮，买烟买酒，做饭做菜。我们吃饱了喝足了，她会端只小板凳靠坐在门框子上，让小麻子弹琴我唱歌，还点着要听黄歌。陈艺何秋远因此更加恨她，反过来却对我们更好。
摘自《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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