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野菊花
大年二十九。
母亲说小煤窑那还要菜。
母亲住在基地,附近是产煤区,一个国营煤矿在那已开采了二十多年,直到前几年,出煤量很小了,上级管理部门认为其开采成本太就关闭了。国营这头一关,私人的煤洞瞬间多了起来。山间缀满搭建的工棚和小山似的煤矸石。站在山头一望,这山,就象被耗子挖了无数洞的地瓜埂。
私人的煤洞我们这叫小煤窑。
这小煤窑就分布在四周的山上。
上山的路和山上的路都不好走,山上的人极少来山下买菜,基本上由山下的人挑菜上去。
母亲每星期才挑一次菜上去。挑上山的菜价格比山下的要高一点,一些工人无法及时拿到工资,赊十天半月的菜也是常有的。母亲种的菜较多,大部分在山下卖,剩下的不卖掉很容易烂掉,这也可惜了,自然会挑一部分上去。
母亲到这些小煤洞卖菜有七八年了,对山上的情况了如指掌。
我参加工作后,很少和母亲一道干活。平时母亲常说卖菜辛苦,要走很多路,有时挑到山顶上都要喝几斤山泉水,那小腿也挑得胀胀的。
在我的执意要求下, 母亲同意我一起到小煤窑卖菜。一百多斤的花菜分二担,我们俩各挑一担。
上山的路最初一段是泥路,前段日子一连下了五六天的雨,路面还是有些滑,一些地方还有积水,走起来也只好处处小心,幸好俩人肩上只有五六十斤的菜。
不到五百米,我感到微微出汗,母亲叫我先歇一程。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只见路旁的石缝里,在枯草翠叶中有野菊花,一丛丛,沿山路而上。
山里的一些花,总比山外开得迟,现在是大寒了,按理说菊花开花的季节早过了,可这的野菊花正绽放,无怪乎当年白居易在庐山的大林寺会写出:“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诗句来。
这一丛丛野菊花,花面如硬币般大小,浑圆厚实,每丛少的三四朵,多的有十几朵,一些花面还裹着晶莹的雨水,如睡梦中的美人,丽质端庄;一些象刚醒来,在绿叶枯草中探出身子,张望着,伸展着;一些迎着冷风露出微微的笑,摇曳着、起舞着。花儿大都一尺来高,有淡黄,也有嫩黄,发出淡淡的清香,微微吸一口,特别清爽,轻风送来,一阵接一阵。坐在山上的某个角落,就是不见花,一闻就知是菊香。这些花朵的既没公园里的菊花那么硕大,也没那么艳丽,品种都一样。除在这路上来往的人外,大概没其他人知道这正开着菊花。
过了二个山谷,山上有泉水流下,对面山下看过来小煤窑在这里,母亲笑着说还早哩,看是近走起来就远了。
母亲用准备好的塑料罐子装水,我三口并着二口就倒下了半瓶,还真有点累,自己怎么变得这样没劲了?自己真的变“修”了?想自己十八九年前,上山砍柴或扛木头,一百二三随便就应付了;到田里割稻子,干半天活后挑一百五六照样回家;生产队挑化肥挑过三包共一百八十斤的,现在挑那么五六十斤就气喘呼呼的。
母亲说,做什么都好,中途断了,以后要补上很困难。我从学校出来后一直就在机关工作,没有参加重体力的锻炼,挑着这五六十斤会感到累很正常。
前面的路开始不平起来,路面上的煤矸石渐渐多了起来,踩在上面沙沙作响,一些石块直滚山沟后,传回咚咚的声音。见此,挑着菜只好倍加小心,尽管青翠的树林缀着红叶,潺潺的泉水伴着鸟鸣,远处叠叠山峦和连绵的山岗,我也无暇享受。
转过山梁,前面就有一个小煤窑。在工棚前的一个用煤矸石铺成的大坪上,有八九个工人分成二组在打牌,嘴里不停地嚷着,听不出他们的口音,母亲说他们都是四川人,二三个五六岁的小孩在洞门口玩石块。
见我们挑菜来,那些工人放下手里的牌都围了过来,每人很快买了二三个花菜进入棚里,然后出来又围在那打牌。
这没有一点过年的气氛,在洞门口贴了二张“恭喜发财”、“出入平安”的小联,大概是洞主贴的吧。
母亲说,这些人常年在基地四周山上的各个煤洞里挖煤,主要随挖煤的工资而流动。现在各煤洞的工资相差不多,洞主给他们是按出煤的数量计算。目前差别较大的是洞主每月月底是否与他们决算一次,工人挖煤的工钱能否按时全额拿到。他们基本是流动式的,极少固定在一个洞里干活,因为有些煤洞挖久后,较深,煤出洞也难,再说私人的洞安全设施也较差。他们在一个洞里干活时间长的顶多一年,短的只二三个月。他们身边带着自己的老婆孩子,老婆主要负责烧饭。挖煤是体力活,都是男人们做。他们要换个地方挖了,老婆孩子只能跟着。
类似的地方到了五个,我浑身湿透了,只好脱下西装衬衣,穿着背心,所幸的是篮里的菜越来越少,肩上的担子也越来越轻。
一路是盘旋而上,前面就是山顶了,还有十来个花菜,大约二十来斤。这卖不掉的就带回去了,我想。母亲说,山顶那边还有人。
终于到了山顶,阵阵冷风吹来,全身顿时凉下来,还打了几个寒颤,连忙穿起衣服。站在山顶往下看,还真有点“高处不胜寒”的感觉,自己的家啊,就在对面的公路边,直线距离不足二公里吧,可我都走了二个半小时。朝山顶那边看,下坡处还真的还有一个颇大的小煤窑。
还未到那,就传来一阵狗叫,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见我们挑菜来,对母亲说:“阿姨,幸好你来卖菜啊,我正愁没菜呢?”听口音与前面几处的差不多,应该也是四川人。他挑了五个花菜,刚要进棚,突然转身注视着我,过了会儿,问母亲:“阿姨,这是你儿子?”我也点点头。他突然对棚里大叫,棚里走出三个小孩子,从衣着看是二男一女,他们的头发比较乱,脸上也是灰尘,衣服的边角沾满泥垢。
他对三个孩子嘀咕一串话后,孩子们马上到工棚里,他对我说:“看你戴了眼镜,穿了那么好的衣服,一定是文化的人,我那小孩有好些字不懂,今天你刚好来了请你告诉他们。”
那三个孩子还是有点生怯,站在工棚口,手里拿着书。
他们的父亲嚷着:“你们过来啊!问伯伯啊,快点啊!”
我走了过去,工棚里暗暗的,靠山里边是黄土,成了一面墙,棚子是用木板和竹蔑搭成的,大约二米宽,三米长,四边钉补着大大小小的黑黑的防水布,外面的风不时地掀起布角,顶上盖的是石棉瓦,瓦间还有一二个小洞,透着光。棚子里侧是一铺东西朝向的床,床上的被子黑黑的,床底下是铁锹铁镐等挖煤的工具。床外东边是用二块木板钉成的书桌,桌子上放了一些书,还有一个酒瓶子,里面插满面了野菊花,这应该就是从山路上采来的,还发出淡香,看来是采回不久。床西边的木板上挂了几件沾满面煤灰的衣服和矿灯帽,再前面就是过人的通道。这工棚挺长,象这样的小间有十二三个。
他们让我坐在床上,用被子给我垫坐。我用手摸了摸被褥,硬硬的、薄薄的、凉凉的。双手搭到那放书的木板上,摇晃着,发出吱呀的声响。开了灯,棚里面的光线还是很差。
我决定还是到房间外。孩子的父亲从里面端出一张四方小茶桌和四个凳子,放在大坪中央,我和三个孩子各坐一边。我叫孩子们把书拿出来,每本书的封面是黑黑的,二个角是又破又皱,孩子们的指甲大概不常修剪,里面沾满煤粉,手掌手背纹里还是淡灰色的,这常年与煤接触的原由吧。
二个孩子拿出他们的书,分别是九年义务教育六年制小学教科书的第八册和第四册,是四年级和二年级的。
不可能吧,这么大的孩子才读四年级和二年级。
“你的书呢?”我问最小一个孩子。
“我今年读二年级了,就用她的书。”小孩指着女孩说。
我的小孩小学将毕业了,以前少不了对她进行辅导。自己对这些课文和题目还是熟悉的,对他们提出的问题很快就解决了。
母亲说还要把那十五六斤菜再往前面挑。那汉子见我们起身,连忙牵住母亲的菜筐说:“阿姨,你的菜我全买下,我陪你聊天,就叫你儿子再教我孩子半小时吧。”
母亲说这些菜他们家真买了几天内吃不完会烂掉,在小煤窑赚钱也不易,这点菜她一个人挑到前面去就可以了,很快会回来,叫我在这等着,就教教这几个孩子。
对那四年级的孩子,我给他着重分析了书中<<峨眉道上>>和<<我们家的小猫>>二篇课文,叫他写写如<<采煤路上>>和<<我们家的小狗>>等类似的作文;对读二年级的俩个孩子,我重点给他们讲了发清辅音和浊辅音的区别。
母亲挑着空菜篮回到这小煤窑时,已是十一点了。
我们要下山了,他们一家人送我们过山顶,那汉子对三他孩子说:“给老师再见!”三个孩子与我挥手:“老师,再见!老师,再见......”前后也就一个来小时,我竞成了他们三个孩子的老师!?
下山的路上,母亲说,平时这几个地方都有几个小孩,现在随大人回家过年了。每次上来卖菜见孩子们在玩石头或抓到的小鸟,个子稍大一点的在煤矸石里找煤块,孩子们身上的衣服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这些频繁流动的人口,没有人管得到,计划生育法规对他们来说是毫无约束力。他们有的七八年不回家,生的孩子也多,生活当然艰巨。
我们回到家快下午一点了。
大年初一上午来拜年的人较集中。午后,正想休息,母亲从楼下上来对我说:“小煤窑的那个四川佬小王一家人来拜年了。”他一家人给父母拜年之后,那三个孩子一见我就异口同声说:“老师新年好!”
三个孩子很快与我的小孩、侄女围在电视前,看着电视不时发出哈哈大笑。
小王年纪与我差不了几岁,我与他聊了起来。
他说过这年三个孩子分别是十四岁、十二岁和十一岁。
几个孩子一年多没上学了。
他前年就在屋后山顶的小煤窑挖煤,那离本地的一个学校比较近。当时孩子们全送到那读书,因不是本地人,开学时加了不少学费,为了孩子读书多出点钱还是值得的。学校没住的地方,几个孩子每天就得早早出发,带上中午的饭,晚上天黑了才能回家,每天来回走路就得四个小时。路也不好走,其中二个孩子几次在路上摔得不轻,去三十多里外的医院看就花了好几百元。逢到下雨打雷或天冷时候,夫妇俩人更是担心受怕。
去年六月,他们来到对面山顶挖煤,孩子连期考都没考就跟到那。那离学校更远了,就下山都得一个半小时。再说,经济条件也不允许,他每月挖煤基本一千五六百元左右,四川老家不但有父母,还有一个小孩,每月至少要寄六七百元回去,这里除了五口的生活基本开支剩下的钱就不多了。
孩子们没书读了,只好把以前读过的书拿来再看。毕竟基础较差,对课本中的问题还有不少无法理解。对孩子提出书上的问题,他们夫妻俩也不懂,其他工人的文化水平和他们夫妻差不多,也没能力回答,要辅导那就更难了,再说,赚起钱来也没空。
“自己少读书,现在四年级孩子课本里的东西我们真的无法回答。在这山上,找谁啊,我也没办法;学校那么远,学费那么贵,路又不好走,子女跟到我们出世也苦!”小王露出惭愧的脸色说。
母亲曾与我说过,当初他们来时是集中开伙食,他们赊了不少菜,其中一个读了较多书的人写张欠条,在母亲的提醒下写了三遍才写好,这样文化结构的群体要解答现在小学四年级课文中的一些问题绝对有难度,再说他们的接触面也太窄了,那既没电视,也没广播,更不用说书店和图书馆,每天除了煤和石头,山上的树,一些鸟叫,还有那十几张熟悉的面孔外,什么也没了。他们每天的生活习惯都机械化,天亮就起床,天黑就睡觉。
这段时间其他人都回家过年了,这么大的一个小煤窑就由他一家人看守。今天下山看看热闹,趁便带孩子去买本字典,可书店都关门了。
没多久,小王就喊他的大儿子:“别看电视了,你昨天写的作文给老师看看,让老师给你改改。”
作文是写在白纸上,大概山上没有作文纸。作文的题目叫<<小菊花>>。白纸上写作文,也谈不上一些基本格式,也没有分段,一些字不懂留了空格,我浏览了一遍,除提醒其写作时要注意格式及标点外,将其不懂的字补上,告诉他不懂或不会写的字可用拼音或别的词来代替外,其它我再也不能提出什么了,因为在他作文里最后写道:“我是多么希望我要的书象山上的菊花一样多啊,我每到一个地方都可以拿到,放在我的桌子上,让我要时都可以看到。”
面对一个只有十四岁小孩笔下出来这样的文字,我能说些什么呢?我又能改什么呢?
我把老书柜里放的高中时买的一本<<新华字典>>送给了他们。
吃完晚饭,我送他们一家到上山的路口,他们打着手电上山。
回到家里的阳台上,四周传来阵阵鞭炮声,天上,有繁星闪烁;对面的山间,有朦胧的灯光,久久望之,愈清晰明亮,一点点,如山间盛开的野菊花,点缀在这黑色的夜里。
2004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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