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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29 17:0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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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留的血顺着唇角流到下颌,又沿着绷直的曲线流下去,流过颈项,流过锁骨,最后在胸前没入水中,划出一条冰冷的血迹。
他的目光也是冷冷的,落在肌肤上犹如一把极薄极锋利的匕首,刀刃贴着皮肤来来回回地游移。
暗中一提真气,五脏六腑内如有一团火乱窜,灼热难当。看来只是受了内伤,并未走火入魔。
不敢再运内力,只能软软地靠在桶沿,任他修长的手指随着血痕自水面逆上来,停在唇角。
竟是如画唇一般将满指淋漓鲜血细细在我唇瓣上描绘。
他手指碰过的地方,起了一些小火焰。大概是水温太高,烘得我双眼氤氲起来。
半片切口整整齐齐的碧青竹叶从他袖口滑落出来,悠悠浮在水面。方才击上秋水的,就是这片竹叶?
“普天之下吃得住我这一下飞叶的,数不出十个。”他的手指游移到我左肩上,长着薄茧的指尖与指腹摩挲着皮肤,擦出不寻常的热量来。“你是个狠角色。”
没来得及开口,凉薄的唇瓣藏在黑影下覆上来。辗转的吸吮间,尝到血腥味。本就是一嘴的血腥味了——然而,又是有些不同的的味道……
天昏地暗,天旋地转。
浑身还沾着温热的水珠和散落的花瓣,就被他用内力送至绣榻上。他解了外衣上来,帘幔漫天飞舞,遮住窗外已过于明亮的天光。一双幽深晶亮的眸子,还是清冷淡定。
人生在世,总是有这么一遭的。也罢,给了他,总也是没什么好惋惜的。我咬住下唇,伸手缠上他的颈项,刚劲挺直,不似自身的柔弱纤长。满帐的血腥味,一点一点浓郁起来。
红绡帐,颠凤倒鸾。
受了内伤,兼之那天下午的翻云覆雨,令得我染上风寒,在床上一躺数月,直到昭水大喜之日。
自十三岁逐步接手旋雪山庄,何曾这么闲过?日日歪在床上,空出脑子来读读诗词;稍好一点,叫朱阑抱了琴,在湖心的把菊亭,饮一口雪醅,随手拨弄两下瑟弦,乐音流水一般。而湖对岸几百株的“一捧雪”,那般茂盛丰盈的花潮,随着风势倒伏又起来,涌动得如一片雪浪。
这样悠闲的日子,一直都是昭水代我在过。想一想,旋雪山庄这么大的地方,百年来都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主人。有了两个主人,园子也还是大得碜人。
任谁,都是寂寞的。
当年,母亲,外祖母,曾外祖母……也都是这么日复一日地寂寞着,直到命中注定要死在这里的那个男人的到来?
“我爹并非死在我娘剑下。”我拈起小小的蕉叶杯,酒液轻漾,香味几乎淡不可闻,而坐在对面的男人,表情根本没有变化。“爹是死在二娘剑下。而娘,是自杀的。”抬起左手,蜜合色的缭绫宽袖拂过面容,我仰头将酒一口饮尽。放下酒杯,拿起甜瓷菊纹自斟壶为自己满斟上一杯酒,又注满他面前的空酒杯。朱阑和青琐端上来的精致小菜,半点也没有动过。
“二娘闺名月牙,是壮族的第一高手,也是当年江湖第一美人。”花丛翻涌着,一阵阵清醒的菊花香侵袭过来,坐在对面的男人眉头微微一皱,饮干了面前的酒。
“不知道为什么,成了娘的侍女,又成了二夫人。最后,又把自己的丈夫杀死了。”我力图镇定,但声音还是因为酒精的灼烧而微微抖动。从蜀地移栽的石楠,红叶红果,浓艳欲滴。纵横重叠的耀眼色泽,从爹的墨灰罩衫喷出来。我躲在高大的景泰蓝花瓶后面 ,拼命用拳头塞住蠢蠢欲动的声带。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二娘的剑尖滴着爹心口的血?为什么娘提着秋水,那么哀戚?为什么娘要说月牙儿我不怪你这是姐姐的命只托你好好照看昭烟昭水旋雪山庄?
一泓秋水,淌过娘耳垂上的月华坠珠。二娘的尖叫传出偏厅,传出那么远,一瞬间都是清醒的菊花香。
狠狠地灌进一杯酒,我抬起氤氲朦胧的眸子,语音狂乱:“我看到了!行坚,我都看到了!我害怕……”渐渐伏下去,把脸埋进蜜合色温暖清淡的缭绫里,低低地啜泣,“我怕我也一样,要杀掉自己心爱的人……行坚,我不想杀你……”
湖对岸几百株的“一捧雪”,那般茂盛丰盈的花潮,随着风势倒伏又起来,涌动得如一片雪浪。
“你醉了。”风途遥开口,淡淡的,像“一捧雪”的微香。
“没有。”我抬起脸,绯红似火,眼神迷蒙。
“一壶‘错认水’,你一人喝了大半,还能不醉?”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他的语气有多怜惜。仿佛我是朵颤颤巍巍的枝头弱花,风一吹,就要落下。
他离开了。朱阑和青琐扶着我回了绮互阁。
躺在床上,头还有些晕。愈近冬季,天暗得愈早。不过是合了一会儿眼,外头就点起了廊灯。我把头偏向床里,望着白泽金锦床帐上的唐草纹,怔怔的,忽然流下泪来。我伸出食指沾了一点,用舌尖舔舔,还有淡淡的酒香。
错认水,错认了她。无色无香,便错认她是水。一杯一杯入喉,忘了她是烈酒。真的灼穿了肚肠心肺,才肯相信,原来世间也有这样的烈酒。
迎昭水的喜轿停在山庄大门外,喜气洋洋。
钟家三公子蘅放心不下荏弱的未婚妻子,亲自骑马来接。或许是不合礼数,但我顾不了那么多。去道州路途颇远,若无妥帖可靠之人,我也放不下心。
明亮的大厅里,紫檀高背椅两旁一字排开。我端坐在主位,执起茶盏,掀开盏盖轻轻匀着水面。坐在右首第一张椅子上的少年公子努力要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仍是掩不住心焦地不时往内堂瞟上一眼。
我暗自轻笑,微咳一声,徐徐开口:“出行的时辰还没有到,我有几句话不得不说。”将茶盏放上托底,我望向即将成为我妹婿的男子。他也毫不畏怯,抬头直视,目光清澈纯明。
观心由眼,只愿我没看错,君子之眼也是君子之心。
“昭水是我唯一的妹妹,过去十七年在旋雪山庄不曾受过委屈。旋雪山庄百年来无男丁传承,却也不是任自家人受欺侮的软弱娘家。”
“昭水是我唯一的妻,将来几十年会是钟家的三夫人。只要我在,就不会让她受委屈。”
掷地有声。
我颌首,击掌,一列人自屏壁后依序走出来。“这是昭水的送嫁之人。”看着钟蘅微谔的神情,便知道他不是镇日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你该知道为何我要把婚期延至十月了吧?”我意味深长一笑。钱庄,米行,客栈,可靠的手下带了家眷送二小姐嫁到道州,也就在那儿落地生根。之前三个月,已经在道州成里站稳了脚跟。将来若有事,他们就是在道州救火的近水。“朱阑,吉时快到了,去叫二小姐出来吧。”
昭水一身火红,凤冠霞帔。醉紫和醒碧扶着他,似风中娇兰,摇摇生姿。
我含笑,覆上她的柔荑:“昭水,今后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三从四德的话姐姐不必再说,你只记着姐姐昨晚说的话,将来……”
一滴泪落在我手背上,热热烫烫,还带着脂粉的滑泽。
“吉时到!”礼倌拉长了的声音从门外远远传来,催人上轿。我默然将手中之手交给钟蘅,送到大门口,送到花轿白马渐远,送到锣鼓唢呐渐悄。
又寂寥了。百多株的红枫招摇在山庄的一角。任是这般热烈,也还是寂寥了。
腊月十二,宜嫁娶,动土,交易,忌远行,会友,财神东南,喜神正南。
喜礼办在旋雪山庄,固然是比武招亲之初即已说定了的,然而腹中一月有余的胎儿,也是不能不考虑的。
我覆着喜帕,双手交叠,两手上各挽着四只绞丝细金镯子,叫朱红的喜服袖口半掩半映着,愈发显得富丽耀明起来。一对三指粗的龙凤红烛,跳跳地燃着,透过大红羽绫盖头,在凤与凰交缠的尾羽之间幻出一团朱橙的光晕。
远远的,从正厅传来喧闹的声音,勉力凝神听了听,像是江湖上的朋友闹着敬酒。待要再听,声音又低下去,不敢过分用内力,只得作罢。
有人悄悄地靠近,直走到雕花床边才开口:“小姐,吃点东西可好?”我微微摇头,喜帕上椅子萤的流苏也轻颤,新妇于夫归房前不进饮食,古来如此。多少这一夜也都这样过了,不该在我这一夜破例。
朱阑又悄悄地退到她原本站的地方。偌大房间,只剩呼吸声与光影曳动。
门吱呀一声扭开,夜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吹得烛火一阵摇曳。听见他吩咐朱阑和青琐出去。窗边传来一些悉 声音,是朱阑和青琐照着风俗把扫帚披上外衣立在窗边。夜来洞房,人不听鬼听。
思绪不知飘到哪儿,眼前昏暗的红色陡然一亮。我猛抬头,头上簪珠钗环击出一片玲珑脆响。
垂下眼睫,不自觉用指尖轻抚着吉服前襟上杂着金线绣成的彩凤,光华流转,文彩辉煌,衬得指尖若蹙。
“你似乎一有心事就会伸手去换衣服的纹饰。”他的手覆上来,略显粗糙的手心压在我的手背,而他身上淡淡的酒香,似有若无,昏昏欲醉。
指尖一顿,堪堪被他握个满手。
极缓慢地,他执起我的手,在唇边轻轻贴了一下,竞有无限怜惜之意。
我一震,头垂得更低。喜服耀目的大红一路飞烧上双颊,即便是肌肤相亲云雨阳台的那个下午,腮边也不曾烧得如此滚烫。
薄薄的瓷杯沿凑到唇边,也就浑浑噩噩一饮而尽。仿佛是醉了,被他轻轻一碰,一推,便软绵绵地倒在床上。想要提醒他桌上红枣花生几样吉果还没有动过,张口却是自己听了也要脸红的陌生娇喘。
他的吻,既重且长,落在劲边胸前,全然不同那天下午如蝶掠花的浅尝辄止。
明日起来,该叫朱阑备件立领的衣裳才好……我迷迷糊糊地想,只觉得桌上那对龙凤喜烛愈烯愈旺,热浪袭人。
或者,是他眼睛里的烈焰,在这喜帐之内燃起燎原大火。
焚化殆尽。
别院深深夏簟清,石榴开遍透帘明。
从道州遂来的信,用玉版宣细细写好,再拿桑皮纸封,一抖开就见昭烟秀婉端庄的字迹。
她在道州过得很好,虽然十天一报的飞鸽捎来的商馆报告也是这么说,但收到昭水的亲笔信,心里还是踏实不少。
这是娘欠二娘的,所以我来还给昭水。
折起信,我撑着桌边站起来,打算把信放到妆台的螺甸添匣里。怀身六月,行动已是日见迟滞。
青琐赶上来搀住我,扶我到妆台边坐下,我喘了喘气,伸手打开盒子,把新来的信放进里面。厚厚一叠,其实才不过五封信。玉版宣,桑皮封,还有残缺的钟家火漆印记。钟家……虽不至于像旋雪山庄这般人烟寥落,日子还是寂寞的吧!这样长的信,分明是清闲不过的人的手笔。
纵这样,也是好的。至少,远远地离开了……有些事,不用去听去看去想……“怎么?二妹来信说什么了?”磨得极光滑的镜面,映出一双幽明微烁的眸子。
总是在我恍惚的时候,被他眼中流转的冰魄摄去了心魂。
把手放进他伸出的掌中,我笑着说:“昭水也有身孕了,两个月。钟家上下都快喜坏了。”千里之遥,也可以想象钟家上下忙得不可开交的喧闹。
“是吗?”他挑挑眉,连同我的手一道覆在已颇显形的肚子上,“若生的是一男一女,倒可以亲上作亲。”
我维持着脸上的笑意,转头向窗外。
“钟家甚望男孙,以孙辈目下皆女故。然此实天意,非人力刻意为之可得。孕吐甚苦,进食未下腹即反出。舅姑每日赐食精致小菜,勉力劝食。少长亦心急,四处觅偏方以服……尔今唯愿一举得男,以全阖府之心……后事未知,然愚妹窃愿为可成夫妇者……”一整枝的西府海棠,无声委地如此。
树荫满地日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
整个夏天,与往年也没什么不同,湖边嶙峋的太湖石,照例生着氤氲潮湿的青苔。而朱阑和青琐扶着我在小径散步时,却比往年更小心了。
从八月起,大夫和稳婆就被接到庄里住着。来来去去的几个大夫,都把日子推在九月初。
“九月天凉,倒好受些。”他握着我的手,又摸摸我的头发。怀孕初期的几个月,每夜每夜便蜷在他的胸前,任他抚弄如缎青丝。
他终于也一日胜似一日地温柔起来,眼底流转的冰魄,一点点熔成透明宛转的专注。回风堡和旋雪山庄的商道被合并起来,势力交叠的地域重新做了安置。原先我用的书房,而今常常坐守的是他;帐册也不再由朱阑过手,转交给他的心腹。人事悄悄在改动,一如渐渐炎热又渐渐清凉的天气。
“只怕原先还有些管事不服。”五月的一个晦暗下午,他递过来一枚青橄榄,漫不经心地提起。“有什么不服呢?连我都是你的了,何况旋雪山庄。”我含住略酸的果子,把肘弯撑在云石桌面上,“我现在只管能安心生下孩子就好了。”
然而已是十月,大得异常的肚子仍是没有动静,添上蓝布夹衫的稳婆忧虑地看着我凸出的腹部,替我心焦:“恐怕是双胎啊……夫人就要吃些苦头了。”
我捏着绣有彩蝶三两只的绢帕一角,歪在榻上,望着玫瑰紫露纹纱地隐囊出神。当年娘生我,二娘生昭水,可曾如此忐忑?稳婆说恐怕是双胎,为何我自觉怀中只得一个孩子?还有一个呢,哪儿去了?
不期然,梦里那一双白白嫩嫩的幼儿的手,自脑海深处扑出来。
一惊,不自觉动了动腰,一阵缩紧的疼痛从下腹深处扩散开来。
“夫人!”稳婆和朱阑同时上前,满脸关切。
“不碍事,大概是孩子踢了我一下。”我抓住朱阑的手,想再坐起来一些。
一阵更剧烈的疼痛即刻卷来。
“大概要生了!”稳婆的脸在窗棂格投下的阴影中斑驳旋转着,朱阑的手还被我紧紧握着,小指上长长的指甲硌得手心生疼。
我闭上眼,静待下一次的痛将我褒进无边的暗黑。周围的人声来往沓杂,好像是谁把东西打翻了,朱阑的斥责还夹进谁的哭声……被谁轻轻扶着颈项躺平了……嘴里被塞进一条布团,大概是稳婆吧,在耳边说:“夫人,用力,再用力,已经出来头了,……”夫人,再用力!还有一个啊!夫人!“……准在叹息哭泣;……这一团红软不动的东西是什么……
窗外的木芙蓉,什么时候开到了深红?经了一秋的繁霜。
转瞬就要凋落了。
稳婆没有说错,真是双胎。一男一女,红软绵弱的躺在一堆丝绸里。
只是,只活下来一个。
先出来的是姐姐,被我抱在手中,酣酣地沉睡着。海棠红漳绒襁褓裹得只剩半只巴掌大小一张脸露在明亮的灯光下。
五官也小小的,精致莹润,或许也如昭水一般是个美人。只是眉毛生得像他,尾稍向上略略一挑,眉眼之间便生出一份凌厉。右眉稍上无端生出花瓣也似一片胎记,嫣红朱砂点出来也比不上的浓艳色泽。
“眉主兄弟,将来是要绝情断义的。”稳婆跟厨娘闲聊的声音,从廊外飘过来。
将来?何必等到将来。那个她将来要称作亡弟的死婴,出现在这个人间的时候,已经被她和她的母亲合力扼死了。一根原本供活他的脐带,那样死死地绕着他的柔嫩的颈子,进不得,退不得,哭都哭不出声。
她的第一声啼哭,也带着胜利的血腥快意。
我靠在床上有一下没一下轻拍着怀中敦实安静的一团,又忍不住停下来,用指尖触抚她在眉梢那片胎记。婴孩的皮肤嫩而润滑,仿佛梢梢用力,就会陡然裂开,涌出汗液。
我的孩子呢!
不禁有些陶醉欣喜进来,拉拉她细软圆嫩的指头,难以想象将来这只不盈一握的小手将来也要生出薄茧,提着秋水,在碧宇园里横扫千竿劲竹,拂起一地枯叶,陡然间风云变色。
不着急,我有的是时间来静待她的成长。
终有一天,她也会如我一般,摊开掌,手心便是一切。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倒不是什么正经酒宴,不过是他一时兴起,叫人在杏花树下设了条案,摆了酒菜,与我对酌。
酒,还是错认水;壶,还是甜瓷菊纹自斟壶。只是已不再是隔着湖岸大片大片“一捧雪”的丰盛花潮,而是微有甜腻的杏花香。
几树粉色的杏花经了淅淅沥沥几日春雨滋润,开得分外妖娆。风晴日暖,吹得如雪纷然,兜头裹下来。衽上袖间,皆尽芳华。
我执起壶,往薄透如纸的玉杯里注满清冽酒液。用双手捧将起来,越过案面递到他面前。
他接过酒杯,仿佛是不经意握住我的指尖。只一瞬间,又脱滑开去。
低头,平滑光亮的墨漆案面映出漫天杏花雨,和一张似笑非笑脸庞。
一定有什么在他眼睛里藏着,灼热滚烫,逼得我微微失神,提起壶就往自己的杯中斟酒。
将倾未倾之际,他迅疾伸手,止住我恍惚的动作。
我一抖,几乎把壶跌落。
他拿过壶,眉头紧皱,望了我一眼,转头唤来侍女:“青琐,把酒拿去温一温。”再转回来,语气里满是责备:“身子这样虚,还要喝冷酒。”竟是怜惜多些。
又来一阵风,恰有杏花飘入他面前满漾的酒杯,轻轻晃晃,在不大的杯子里旋转,转过去,再转过去……
我望着他,望着他唇边的杯,一点点弯起唇角。练过那么多次,这个表情已是无懈可击。手心里,尖锐的疼痛混合着温热的液体蔓延到指节。
小径上,青琐踏着绵厚的落花,一步步靠近,红裳粉裙,笑得无邪。
他按住胸口,原本幽暗的眼神蓦然精灿,如剑气凛冽,逼过我的眉目。
“碧荔杳枫……”听见他的声音,低低地,笔直掠过我的鬓发。再望去,却分明看见他眼里的了然,和着那样透明宛转的专注,幻出悯惜的流光。
为何?你知道也不避开?
为何?你明了也不怨恨?
为何到这时候,还要用那般眼神,叫我一生从此多一重梦魇?
为何?
我不由得起身,想要挽住他的衣襟,问清楚,说明白。然而他摇晃着往后踉跄几步,石青的薄棉布衣袖沿着身体后仰的弧线飘拂过去,轻轻触过我的指尖。
轻盈,温存。
那一夜,他执起我的手,在唇边轻轻贴了一下。
风途遥的妻子捧着丈夫因窒息而痉挛的面容,呆呆愣愣,不晓得还可以流泪。
旋雪山庄的庄主薛昭烟颤颤巍巍端起酒杯,问今日是谁备的酒菜,拔身双掌推向惊恐茫然的红衣侍女。打翻的酒液散落一地诡异的芳香。
初识家规的蝉约的女儿侧身在高大的景泰蓝花瓶后面,漠然地看着几年前自己的父亲倒在地上,十几年后自己的丈夫也倒在地上。菊黄或杏粉,原是为凋落而生。
展眼又是十年。
女儿九岁半,伶俐沉静,旋雪剑法已学得有模有样。我守着她,守着旋雪山庄,看她提着秋水,在碧宇园里横扫千竿劲竹,拂起一地枯叶,陡然间风云变色。
风途遥的死,青琐的死,朱阑的逐,渐渐湮没,如同这个山庄里头无数的尘烟旧事,喧嚣一时,终究缓缓落定。
只有女儿偶然挑眉的时候,我才想起仿佛有个人也曾经这般惯用不羁表情。
悬悬浮浮,弹指一挥间。
“娘,我渴了,下去喝点东西可好?”去道州的马车里,女儿靠在我身上,爱娇地要求。
我摸摸她的头,叫车夫停下来。掀起帘子,街边镶黄青地的茶旗醒目得很。
丫鬟把条凳擦了擦,铺上锦褥。店内客人不多,稀稀散散,却也都投来好奇又怯弱的目光。
店主跑上来,殷勤问询。问毕,扭头向柜台里喊:“一碗酸梅汤,一碗香薷饮,两碗姜蜜水,一份芙蓉饼。”
转出来的人头上系着豆青的布巾,步子小而急,捧着茶盘一路过来。
我抬起头,与她打了个照面,不觉一怔。
再没想到,在这里会遇见朱阑。
她比我更吃惊,整个茶盘哐啷一声掉到地上,汤水饼屑溅了一地。我低头看向她的手,腕上也缠着豆青色的布条,但手背上的红亮狰狞的疤痕却露了出来。
心下不禁凄然。
店主不住地打躬作揖,又赶上去帮朱阑收拾破瓷。我推推女儿,叫她和丫鬟们上马车去等。女儿看看我,又看看低头忙碌的两个人,带着侍女出去了。
朱阑也向店主做了几个手势,大概是叫他回柜台里去。一脸憨厚的男子端着满盘子碎片依言离开,又惴惴地朝这儿望了几眼。
我伸手,示意朱阑坐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了我的对面。
“这十年,”我说了三个字,竟不知要怎么说下去。当年我一掌拍上青琐的胸口,只有朱阑明白个中缘由。我废了她的武功,叫她远远地离开旋雪山庄,不要再回来,不要再让我看见。然而总有天意,又遇上。
“你过得可好?你丈夫对你可好?”
朱阑颌首。
走的那夜,她在我房里,跪着拜别。我叫她发誓永不说出此事。她当时也是这么颌首,然后牙关一紧,吐出鲜血淋漓的一团。
是非两断。
我不是怕背弑夫的罪名,我只是不要别人说昭水有个狠毒的姐姐。我不说出来,就只有朱阑明白个中缘由,也就只有她会用这等方法叫我安心。
我站起来,拔下头上的金簪,放到她手里,握一握:“留个念想吧。”
坐在马车上,我揽着女儿小小的肩膀,听她背前朝的诗文丽句。
我没有回头望,我一回头,便看到多少人了然的眼神,更有他的,和着那样透明宛转的专注,幻出悯惜的流光,看透我的一生。
我知道朱阑也不会出来,十年之前她已见我最后一面。今日见的,不过是早已给出的终局。
已是相忆,无须相见。
风烟断,秋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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