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字字飞鸿（来自月光论坛）
“他总是在认为该结束时转身，[再见]两个字尖锐地摩擦着空气。而我久久地伫立在渐渐稀薄的尾音里，怅然若失。……”
这是雪写给我的第二封信了，说着她刚刚失恋的痛苦。最近我自己也郁闷得紧，一个在网上聊得热火朝天的朋友突然间蒸发了，象从未出现过一样，但是我明明付出了那样多的等待，还无人见证。
雪说她整夜整夜失眠，而我整夜整夜在网上游荡，我们都焦躁不安。
这样的情形十年前也出现过。
那时候，我和雪住在Ｊ大３栋２０７室，我上铺，她下铺。
雪是那种外表娇弱、内心好强的人，而且自命不凡。雪有一个中学时期相交的男友华，高个，白净雅致，才华横溢。每次收到他的来信，雪必定是笑容满面好几天。上天却不允许这样的天设地造走向完美，华的父母生死不同意他们俩的事儿，雪和华考上的大学恰好不在一处，在雪读大二那年暑假，华家干脆举家迁往北京，雪和华再也没有了相见的机会。
“做人是艰难的，而我实在够不上刻骨的悲哀。
事情并无转机，他家真的搬走了。我的内心，翻腾着不舍与惆怅。然而，什么都是虚空的，我不想问为什么，唯有带着各自的心愿，去承受这些不应该。
他是个不坏的人，只是有点自私。搬家前他极少出来，何尝不是听命了父母的限制呢？可以说，至今我都不完全了解他，也不想彻底了解。他带给我的欢乐和痛苦都是那么多，我铭记了幸福，迁就了不欢。这算不得痴心，最多也只是执迷不悟。
我是一个喜欢人为地造设悲凉情调的人，让自己沉进去，沉进去。时空的隔离，已是负荷，但没有伤心，只有思念；没有忧心，只有孤独；没有痛苦，只有冷清。精神的隔离，是更深更沉的负荷，没有哀怨，只有隐忍。带着这不算创伤的创伤，我依然要生活。世间的路，有去有回，但我往前去的世界再也不会完整了。”
应该说，雪的确是不凡的，从她写给我的信里看得出，所有的道理她早想得明明白白。那时我还没心没肺着呢，寝室、教室，两点一线，是我的全部生活。周末，其他女生都浓装淡抹地泡舞厅，只有我和雪对坐愁城，她想她的白马王子，我念我的大部头。
许是憨人有憨福吧，大三实习，我和另一个学校的实习生晨一见钟情。此后我逐渐从雪的世界淡出，她也懒得见证别人的甜蜜。
只是每天夜里，下铺的雪入睡越来越艰难。我每次醒来，都听见她辗转反侧。
毕业前夕，我却从四处播撒的流言中得知，雪和系里那个样貌难看但手握本升研大权的MR虞订了情。那夜，我久久坐在没有雪的下铺，发呆，口很渴，心里一个劲难受。
再见雪，她竟有炫耀的笑容。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了，或者我根本就不了解她？微笑，点头，到毕业分开，我和雪没再说上一句话。其实我真的很想问她，失眠好了吗？
雪留在学校继续读研究生，我和晨同时分进了一家机关单位。
工作的第三个年头，我和晨结了婚。我找不到不和他结婚的理由。他外表儒雅，品格高尚，有业务能力，也有上进心。四、五年的恋爱，他一直对我体贴入微。从小，我就是个不能善始善终的人，很多事情做到最后会莫名其妙放弃。这次应该不会了，因为我知道晨会帮助我克服，我还感觉到自己是应该幸福的。
婚后不久，我怀孕了，晨对我愈发呵护有加。夜里我上洗手间，他非要自己先起来跑去开灯，再搀着我过去。儿子落地后，一大家人关注的焦点顿时移了位，连晨都不再关心我的喜怒哀乐，一颗心全扑在儿子身上，还时不时为养育儿子的细微琐事和我争吵。我禁不住悲哀地想：我沦落为奶妈了。
这时偏偏传来雪和虞的婚讯，我一身怨妇气息地出现在他们的婚礼上。
而雪虽然披着婚纱，化了淡妆，竟也一脸憔悴。
宾客散尽后，我和雪终于促膝坐了下来，我们都那样需要倾诉。
我的语气有控制不住的激愤，“千万别生孩子，一生立马叫你从公主变成丫环。”
雪却苦笑，声音轻飘飘得吓人：“我估计我生不了。你可知道，那年华家搬走以后，五年来，我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每天夜里，我的心神飘忽不定，我努力地去拉拢它，但它并不听使唤。虞带我看过不少中医，都感慨于我这样年轻却已气血两虚，中药当水喝也没有用啊。虞又带我看心理医生，可我的心病能告诉别人么？告诉别人有用么？”
雪无助地盯着我，我一时语塞。想起她多年前写的：我往前去的世界再也不会完整了。
……
我不敢提及她和虞之间的任何话题。在回家的夜车上，忽明忽暗的车厢里，此起彼伏的鼾声中，我一个人独自清醒。如果雪和华那样灿如一季春花的爱才算真爱，那我这样平淡如水的婚姻算什么？我已经快三十岁了，还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却从未经历过惊天动地的爱情。时间很快就会流逝，我的一生就此放手吗？
闷热的七月，单位分来了新的大学毕业生。我负责带文。
文非常高，他第一次站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只觉得周围空间突然一暗。抬头，一张青春的脸直逼眼前，竟散发着淡淡的清辉，一种“夜来烟月”才有的清辉。
文是时尚的。对于我这个电脑盲来说，他的世界诡异非常，什么ＱＱ、Ｅ－ＭＡＩＬ、ＢＢＳ、传奇、江湖、聊天室……全是我不懂的玩意儿，他在我眼中象个外星人。他在网上有个很霸气的名字：天下。他在签名档里说：我是乱世的一把火，却不懂如何温暖人心。
当我笨手笨脚地学会上网，我和文也开始了貌似平静地相互凝视。他原本粗犷不羁的气质收敛了不少，换成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柔情。而我感觉自己越来越魂不守舍，内心焦灼，象一个烧伤的病人，渴望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
我给自己取了一个风情曼妙的网名：整鬟飘袖风香。文并不知道这个在网络世界与他纠缠至深的ＩＤ就是我。
[整鬟飘袖风香]只在夜里出现，她的每次到来，都引起聊天室众多GG的追捧。她是娇弱的，令人不由自主去深深怜惜。她是忧郁的，夹带着丝丝缕缕的清甜。她更是睿智的，所有坚固的企图在谈笑间灰飞烟灭，转而心甘情愿做她的蓝颜知己。
惟独[天下]可以独享她的妩媚。只有[天下]可以轻唤她[袖儿]。
[袖儿]为[天下]写过这样的诗句：
这一幅画里，呼之欲出着花红柳绿
氤氲的，还有渐北的暖风，渐多的雁阵
我眺望着，一整个春天的呼吸充盈天地
调理我的诗绪
谁说无心，明媚的不只是风景
你的四周，也该低回着明媚的牵萦
穿堂的晨风，总是迎面扑来温柔
缓缓地，潮湿了许多记忆
月如眉，花弄影，夜色比记忆还温柔些
你一回眸，给我泄露
泄露一次挣扎，一次沦陷
一个可预见的秘密
现实中的我却死死守着欲望，甚至比以往更端庄。因为我们每天都要面对太多打探的眼神，所以务必让自己的嘴唇保持一种完整。而内里的我，已经分裂成两个绝然不同的人。
这种分裂带来的疼痛持久细碎，并逐渐改造着我，大大咧咧的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敏感的袖儿。
这时[天下]也在为[袖儿]神魂颠倒。“五一”前夕，文向我请假，他要去外地见网友了。
我当然知道他要去见的就是袖儿，我该不该告诉他袖儿就是我呢？
所有并非始于恶意的谎言，到了要戳破的一刻很难解释什么。果然，文先是大笑，继而迷茫，最后是愤怒的质问。我泪流满面。
我只轻轻问了一句：“你为什么用那样深情的眼神看我？”
文叹息一声，“因为我心里充满了爱情。只是这爱情是给袖儿的。”
我恍然，是我自己心先动了，才会看到他的深情。恨自己吧。
文辞职了，去了南方。
……
[整鬟飘袖风香]在网上愈发活跃，现实中的我却陷入一生中最灰败的境地。
而雪迎来了转机。
“怎么跟你说呢？人生竟似环行的跑道，我居然和华念了同一所大学的博士。他除了眉宇间更添淡定，还是那样光彩照人。我和虞离婚了，我要做华纯粹的爱人。”
好啊，好啊，苦尽甘来，这是多少人乐意看到的结局。祝福雪。
我迷上了BBS，这里有太多相似的灵魂，处处弥漫着不甘寂寞的气息，置身其中，让我自在安全。我发狠地写，指尖下敲醒的人越多，我的困苦就流失得越快吧。我收到的回复也日渐增加，一个叫[霜天难晓]的几乎天天为我填一阙新词，他说要用文字与我相爱。
【一】
拂尘弦，曲音依旧，纷纷心事重聚。
堂前燕子惊春早，细诉江南烟雨。
明镜抚，脂粉淡、妆成眉画颦回顾。
柳生怨絮，叹梦散高唐，
对莺悄问，浪子又何处？
鱼书绝，秋水长天日暮，江湖波恶难渡。
高亭唱断阳关句，转目奈何南浦。
明月去，孤影伫，关山一带烟迷雾。
流星苦楚，旅身误花期，
伤心几片，调柱入声谱。
【二】
凤飞台困，云谱闲箫思旧信。
碧水茫茫，楼下当年余韵长。
关山雪冷，岁月无情磨镜影。
霜满乡桥，此夜何人念寂寥？
【三】
天涯昨夜风吹雨，绿叶老，芳菲去。
水送浮萍收不住。
网中心事，话间情语，今后知何处？
关山落寞红尘路，南北心声怎堪顾？
尺素琴音休记数。
一杯清酒，满怀思绪，且共乡魂舞！
那就在文字里相爱吧，我和他在网络世界夜夜笙歌。
……
180天是个命数，我常想180天后我们还没有互相厌倦，就可以飞蛾扑火。
雪却没有等到180天，就已经看到了不可挽回的结局。
“他总是在认为该结束时转身，[再见]两个字尖锐地摩擦着空气。而我久久地伫立在渐渐稀薄的尾音里，怅然若失。
现在我一点点悟出一个人的性情常常决定一个人的命运。造物主造我时就不曾赐于我大智，却额外添了几分善感和多愁。如果他开恩赐我强健的身体，也许生活倒多一分忧郁的情趣和刺激。可他并不恩慈，我终于越来越觉得沉重，与命运斗，其苦无穷。认命，又何尝甘心？口里说了，心里不宁，此时诀绝，彼时又悔。
如今，我输了，输得多么苍白多么悲凉多么彻底！我在努力遗忘，可有意的遗忘是一种更深刻的记忆，在偶然的时刻，在梦中，一切的一切又会来心的深处反反复复。我已经心力交瘁，我并不害怕生命的着落，可我担忧青春的着落。
从前，我自信过，自卑过，自责过，自我感动过，自慰过，自豪过；如今，我在自虐，变态的可怕的不可抑制的无法调节的精神自虐，那便是对悲凉伤感信息的敏感，可怕之至的纤敏。小时候流的泪太少了，现在要加倍弥补回来。对快乐，我在拒绝，并不是有意为之，但我感觉到我在拒绝。
我终于变成了一个多么自私狭隘的人，那不是我想象得到预感得到的。
我得到的是我最不想得到的，我失去的是我真心不愿意失去的。当一种价值被否定被贬低并达到极限，可一旦有机会反弹时，便不再按原来的轨迹运行，再不会恢复原有的价值。我为什么偏要选择一个充满了缺口的去向呢？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残缺的人生并不美丽，并不值得珍惜，我早已输不起，可我还要输下去。……”
拿着雪的信，我久久颤抖。为什么所有的女人都用自以为准确的评价来束缚自己呢？为什么一直把自己的脆弱压抑起来一个人承受呢？
所有刻意的压抑和理性刹那间崩溃，我对［霜天难晓］说：我要去看你！我要把头深深埋进你温暖的臂弯，谛听彼此的眼泪划过心头的声音。
……
叫我措手不及的是，在很仔细地商讨过N回见面方案之后，在我即将成行的前一晚，[霜天难晓]失踪了。他的手机总是关机，听着那刻板单调的女声“对方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我欲哭无泪。
是不是很搞笑？百折千回才下定的决心，就这样突然失去了方向。
据说有一种鸟它没有脚，只能不停得飞，它一生只落地一次，那就是它死的时候。
我和雪的爱就象这种鸟，在充满缺口的去路上漂泊到老。
本文拥有独立版权，委托中文论坛收编出版
[此贴子已经被半溪梅影于2003-12-28 21:04:52编辑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