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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马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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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9-27 12:31:00  | 显示全部楼层 | 阅读模式
作者:卢小狼 二姐在穿过麦地的小路上和四奶奶赛跑,四奶奶跑在了前面,细腰长腿,步伐轻盈地象水上的蜻蜓。二姐则显得笨拙,她身材高大,屁股肥大,胸脯发颤,脸庞发黑,牙齿紧咬使下巴的肌肉聚成几个小包。她们跑过来时,我躲在树后,可还是被发现了,她们都没有理会我,而是沿着回村子的那条路跑了过去。 在村子里,种满了榆树和楝树,只是在我的老家那里种了几棵槐树,现在我向那几棵槐树走过去,那上面吊死了一只黑猫,大概是四奶奶的儿子办的好事,他和我的父亲是本家兄弟,不务正业,一年在家的时间不到十天。我用一只棍子朝那只已经风干的猫尸一戳,‘乒’地落地。我拣起来,抓住它干绷绷的脑袋,象握起一根棍子。四奶奶已经坐在自家的门口,她敞开棉袄,露出里面的粗布白褂,她看到我总是故意装出那种非常吓人的样子来,好象是为了让我害怕她似的。“快把那脏东西扔了,去帮你姐姐干点活吧。”我根本就不理会她,踮着脚进了老家的院子。老院里花柴堆的象小山一样,一个大水缸放在院子中间,水面上结的冰里包裹了一层虫子的尸体,猪圈里是干燥的冻土,我跳进去,又重新爬出来,二姐听到声音走了出来。“你拿的什么?”她眼睛有些近视,必须走近才能看清,我就蹲在猪圈的沿上,把死猫举到前面,好让她看清后落荒而逃,可是她只走了几步就回去了。“我没时间和你闹着玩。”她说。 二姐是在屋子里做炮捻子,那部机器是我爹发明的,他用一只长凳,一只漏斗,一根细麻,几只齿轮和导管还有半年时间造出了这部机器,使得我们家搓炮捻子的效率提高了一倍,可是他还是不满足,经常抱怨姐姐们吃不得苦,大姐出嫁时,带走了二姐的眼镜,这使得她在搓捻子时不得不趴在上面看,火药末经常被弄到脸上,使她的脸在屋顶透下的光斑里闪闪发亮。我走进去,把死猫扔进屋角,然后坐到门口,听着屋子深处传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太阳越明亮,天气就越冷。我有些累了,就靠在门板上,蜷成一团,手伸进自己的怀里取暖。“去日头地里吧。”二姐说。“不。”我用脚踢了一下门槛,一只死去的壁虎掉在我的头上,又弹在地上。过堂风象刀子割着我的脸,咯吱咯吱,还有外面的风声,在院子里的枯树间穿过,绕过柴垛,它们象在重复同一句话。就象坐火车,听的时间长了,你会发现铁轨也在说话的。 四奶奶披着灰色的大衣走进院子,她在风里老的象只飞蛾,花白的头发里似乎随时会落出灰尘来,她的眼睛此时也是灰蒙蒙的,嘴角的皱折抽动着,她走到我的面前,伸出一只爪子扣住我的胸口,另一只手解下自己的裤带绕在我的腰间系了一个活扣,用力一拉,我的腰便象胳膊那么细了。她放开我,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变轻了,双手可以自由的伸展,脚却是那样的无力,我的棉袄紧紧地束在身上,棉裤胀成一只大气球,那上面有黄色的花纹,裤脚束了起来,成为一个黑色的小尖,那正是我的黑布棉鞋。我被风吹地东倒西歪,一片落叶把我砸晕在窗台上,我挣扎着爬起来,用手臂拍打塑料窗户纸,二姐还趴在机器上,她怎么好象在吃火药呢?她的头发也在闪闪发亮了。天快黑了,风声由呜咽变成了狂笑,一只累的筋疲力尽的老母狗路过门口,垂头丧气地嗅着,它胆大妄为地钻进屋子,围着趴在机器上的二姐转了一圈,然后跑到屋角叼走了那只干猫,啊,这个可怖地家伙。 孙矮子进来的时候抱着一只小黑狗崽子,大概是那只老母狗的孩子,它倒是舒服,孙矮子把它抱在胸前,就象抱一个婴孩。 他把二姐吓的跳了起来,“是谁?”二姐看不清楚。 “是我啊。”他笑嘻嘻地说。“我帮你开开灯吧。” “不用!”二姐说。 “开开看的清啊。”他拉了拉灯绳,拉不动。“你爹爹在家啊?你不是快嫁人了,怎么就你自己在这里忙活。”他说。 “不用你管,你快回家做饭吧。”二姐说。“不急,不急,你想我走我偏不走,我就象看看你啊……让我拉开灯吧。” “不要,灯已经坏了好几年,我不怕黑。” “你不怕,我怕,谁知道你是不是李二妮,万一是个女鬼呢?”他又去拉灯,还是拉不动,用力一拉,灯亮了,绳也断了。灯泡发出黄色的光,一下又变亮了,二姐脸色在炽亮的灯光下映的苍白。“天啊!”她说。哧哧哧,屋梁上好象盘了一条赤练蛇,“砰!”灯泡炸掉了,但是屋里更亮了,二姐变成一个荧光人,她身上向外喷着火,一股气浪把她冲倒在地上,她打了个滚,头磕在门槛上,亮光弱了,她爬到了院子里,上身的棉袄还在着火。“啊,啊……”她叫着向院子中间爬。一个黑影闪了进来,是四奶奶,她的眼睛放着绿光,喉咙发出嘶哑的低吟,她一把抓起姐姐把她拖到水缸前,把她冒着火星的脑袋摁进水缸里,喀嚓,冰破了,二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四奶奶又把她的胳膊也拽了进去,咕咚咕咚,水缸里冒出大串气泡,随后两个黑影叠在了一起,四奶奶背起二姐被狂风吹走,很快她们两个冻在了一起,象穿在一起的两只黑黢黢的烤玉米。 风不肯停,她们在村子里的砖埋地上飘游,撞折了一棵楝树,弹到了王大夫家的门上,撞出一个大窟窿。“是谁呀?天都黑了,咳咳咳……”王大夫从屋子里走出来。 “她快被烧死了,快救她。”四奶奶说。 “进屋里看看吧。”王大夫说着掀开了布帘,“这是李二弟的女儿,他做爆竹,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为什么不是他自己,而是孩子,可怜。”四奶奶说,她咚咚咚地走进屋子,屋里有两个大炉子,于是她们身上的冰开始往下落,喀嚓喀嚓。“你还是走吧,这样我的客厅里就会有条小河。”王大夫生气地说。四奶奶把二姐扔到躺椅上,扑哧,包裹二姐的冰块儿象盔甲一样落在地上,摔成碎片。“你看看,你看看,你们给我带来多少麻烦。”他说,“如果再这样我就不能给她治疗了。”四奶奶哼了一声,她走到门口,一阵风立刻把她吹跑了。 王大夫解开二姐的棉袄扔在地上,那件袄子只剩了一只袖子,硬邦邦地立在哪里。两只大老鼠一起抬走了它去作窝。王大夫把一件军大衣盖在她身上,只露出烧伤的那部分身体,她一只胳膊外面的皮肤已经被烧成黑色,她的头发就一根根纤细的挂面,轻轻一碰就断了,她的左脸,看起来象一只砂锅底。“她是不是已经死了……”我趴在布帘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但是只能发出嗡嗡的声音,可是我还有眼泪,我的眼泪打湿布帘,很快它就结冰了,象一块木板一样装击着门槛,砰—砰—砰。“是谁呀?”王大夫用力关上门,我被关在门外,挤到了象铁板一样冰凉的布帘上。 娘来了,她一进院子就开始号啕大哭,“我的女儿,你死的好惨啊?”咚咚咚,她一边哭一边用身子去撞门,“呜-呜-呜,我已经替你备了嫁妆,呜-呜-呜,我已经为你选好了吉日。”“你哭完再进来吧。”王大夫在窗户上对她说,但他还是把门打开了。“她没有死,只是昏迷了,我已经给她处理了。”“喔,她还活着。”娘走了进来,她的脸上泪水被冻成两条冰带,撑起了她的皱纹,使她看起来年轻了。“喔,你是个神医转世,我不该在别人面前说你连便秘都不会治。” “废话少说点好,我把她身上的焦皮剥了下来,就在这里,你可以看看……”他随手指了一下,什么也没有。“大概是老鼠拖走当点心了,这段时间它们很猖獗。” “喔,嫂子不在家吗?就你一个,一个男人家,这么冷的天,啊——不过屋子里好热啊,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嫂子不在家,我在这里可能不大方便,我看我还是明天早上来吧。我可恶的失眠症这下又要犯了。” “好吧,你走吧,明天和你男人一起带着钱过来,我可不会白白给人治病。” “没问题。”娘向他施了一礼,转身离开。 “啊——啊”二姐醒了,她挣扎了几下,不动了。王大夫把她用白布缠的象个粽子,一会她又把那只好的胳膊带着输液管空中晃了一下,可是没有人理会她,因为屋子里根本没有人,王大夫在他的卧室里发出轰隆隆的鼾声。我听到外面鸡已经开始叫了,不过那些该死地鸡两三点钟就会瞎叫,外面还是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 连我都会接受不了二姐的样子,她看起来比鬼还要丑,烧伤的那边脸象半个菠萝,她那只眼睛看起来已非人类,原来浓密的黑发已经不见,长出了淡黄色的一层绒毛,那只烧伤的手臂无法弯曲,走路时甩起来就象一根棍子。她总是带着一个绿色的火车头帽,死也不肯摘下来,爹爹专门为她发明改装了用一只手就可以穿的蓝色棉袄,那只好手一拉拉链就可以了,二姐并不忌讳镜子,她本来就没有照镜子的习惯,但是现在她每天要照二十次。“啧啧,我没有烧伤的那边脸多美啊。”她对着镜子自言自语;“我的胳膊不会打弯?这样刚好可以去射击。”她眨着那只善良的鼠眼说,“至少这并不妨碍我什么。”;“哈,我现在瘦了,这是一直躺的缘故,吃的可能少了,明天就把你杀了炖汤……”她对在她身边咯咯叫的母鸡说。 有一天她在一条路上碰到了孙矮子,孙矮子被她的容貌吓的尿湿了棉裤,他在风里打着哆嗦,把那只小黑狗送到二姐的怀里,“啊啊啊……你饶了我吧,你饶了我吧,我有罪,死了没有人埋。”二姐接过小黑狗,用一根黑布带拴着它的脖子,牵着它走街串巷,她叫它“黑又亮”。 四海来看二姐的时候,黑又亮已经会在门口汪汪地叫,它骨瘦如柴,却固执己见,坚决不肯让象牛一样壮的四海进门。四海嘿嘿地干笑着,“看来狗也嫌我,这个门我是不好进了。”娘一脚踢开了黑又亮,把四海让了进来,四海不再客气,让茶就喝,让烟就抽,坐在堂屋的正位翘起二郎腿。“大娘,别忙了,你一定知道我的来意。”“喔,你不是来看李二妮?”娘装糊涂。“她?”四海撇了撇嘴,“也算是,好歹我们也算有点缘分,不过这次我来的意思是……”汪汪汪,咯咯咯,黑又亮在外面撵一只老母鸡。“哦,我出去看看。”娘出去了。 “四海啊,你来了。”二姐从里屋露出一半好脸,嘴角挂着笑。“嗯,来了,在家呢?”四海咽了口唾沫,撑出一个假笑。二姐走了出来,那只胳膊可笑地挥舞着,那半伤脸似乎是带了一半可怕的面具,四海不自觉地抖了一下,他慌忙站了起来,“你坐,你坐,伤好的差不多吧。”“恢复的不错,还在抹着药呢,估计不耽误事。”二姐坐下说。“啊,啊,哈哈,没有什么事情的,不过我想……”四海一边说一边后退。“你想什么?”二姐收起了笑,用那只象带了翻毛手套一样的爪子捏住四海的袖子,“啊,啊,我想你尽快恢复健康,那样对大家都好。”四海干笑着说,“我还有事情,回头再来看你吧。”他扭头窜出房子。 呜——呜——呜,二姐站在冬麦地边号哭,但是她只有一半脸在哭,另一半脸倒是象在笑。呜——呜——呜,哭哑了嗓子;啊——啊——啊,唤来了黑色的乌鸦;嗯——嗯——嗯,红肿的喉咙。她唱道: 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天还是一样的开 我的青春一去无影踪 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别的那样呦 别的那样呦 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有人在叫二姐,但是她没有回答。那个叫她的人象一根黑色的表针围着她转了三十圈,把她转的头晕。二姐顺着小路跑,停了一小会,她站住听那个呼唤她的声音,然后又接着跑。风的长吟,田野上没有回音的脚步,剧烈地喘息,模糊不清的影子;她的月经象漏了的米袋那样喷洒出来,顺着裤管,流到白色的冻土上,凝成点点猩红的露水;路两边的黄草,燃起熊熊荒火,在斜坡上烧出片片秃斑。 “四奶奶,你好吗?我下午在那片种了小麦的地里狂奔,原以为会好受些,可是我现在脑袋嗡嗡的,你能帮帮我吗?我记得那天是你救了我,可是现在我比死去还要痛苦啊。”二姐在老家的门前对老眼昏花的四奶奶说。 “咳咳咳,可是你还在继续啊,我这样一个老家伙能为你作什么呢?难道我可以让你的情郎回心转意,啊——我的记性都不大好了呢。”四奶奶摇摇头,走回院子,她的背驼的象一把弓,手指不自觉的颤抖,裤带耷拉到脚底下,眼看就要被踩到了。二姐有些担心,但是一想到自己现在的痛苦是四奶奶带来的,就狠下心不管她了。 二姐再次看见四海是一次村子里放电影的时候,放着放着下雪了,电影很好看,谁也舍不得走。二姐看见四海坐在最前面,就走过去,叫他,他不应;拍他,他不动。二姐当着大伙的面号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骂四海没有良心,雪下的越来越大,幕布上都是黑糊糊的影子,电影是没法看了,大伙只好来看热闹。二姐擦掉眼泪,开始踢四海的屁股,把牛一样壮的四海踢哭了,他站起来想逃跑,但是看热闹的人围的象铁桶,雪落在他们身上化成了水,水又结了冰,就连个蚂蚁也钻不出去了。 爹爹在村子里到处找二姐,东家找不到,西家也没有,最后他看到了麦场的那群人,听到了二姐在哭骂。“妈的,是谁在欺负我的女儿吗?”他从家里拿来一个大竹筒,在里面放了各种不同药末,插上引线,对准人群‘轰’的一声,仰面朝天,一个巨大的银白色礼花在人们头顶绽放,照亮了整个村子,晃花了每个人眼睛,融化了连接人们的冰块,人群因为头晕而裁到在地上,没有了屏障的二姐和四海站立不稳,他们背靠背被风吹到了一起,很快又重新凝结起来,四海在腿还没有冻起来的时候跑了起来,但是背上的二姐却没有掉下来,“啊呀呀——你不要贴着我,这样象什么话,被人看见怎么说得清。”四海紧张地说。二姐幸福的笑了,在雪光下,她那半惨红的脸恰倒好处的红润,她闭着双目,双手举过头顶,全身放松。 那个可怜的年轻人跑到村口,想借助那里怒吼地狂风吹干他和二姐之间的水份,但是无济于事,他们站在那里被大雪象茧子一样包围起来,直至成为一个硕大的雪球。 “抱歉,我现在已经只能看到灰白,看不到一点其他颜色,好在这里并不太冷,我还觉得有些热呢。”四海有些无奈地说。 “我感觉好多了,这样我觉得塌实,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我们早就该在一起了。”二姐激动的说,她的心在狂跳,跳的雪块直往下落,她慌忙捂住胸口,担心雪球会因为她的心跳而炸裂。 “我自己倒没有什么,主要是我一个年轻人,什么都好好的,可是却找了个……” “啊,已经够了。每天我都要到老院子里去,那里槐树总是掉虫子下来,那个黑屋子里有壁虎和蛇,太阳光只能照进镜子那么大的光柱,姐姐出嫁时带走了我的眼镜,我什么也看不清楚。于是我只能摸索着干活。此外,那所房子的梁摇摇欲坠,屋顶的茅草和泥土常常大块的脱落下来,‘扑’的一声,吓地我发抖。那台机器总是潮呼呼的,每天都有绿毛或者白毛长出来,不过手握的地方象老猎枪柄那样光滑,那根麻绳象只蘸水的老鼠的尾巴。火药就象砒霜一样要毒死我,其实我早就死了,我被那火药毒死了,如果有一天我被火化,我一定会开一朵最美丽的烟花。” “我就是同意,我的妈妈,那个古板的女人,如果她每天看见你,她会恨的牙齿都咬碎的。” “在屋子的最高处,马蜂在那里结了一个巢,我是看不见的,这是我的弟弟告诉我的,他现在不知道到那里去了。春天,马蜂嗡嗡嗡的飞着,我顺着它们的声音望去,看到了刺眼的阳光,奇怪,这个本该安静的地方却是如此喧闹,也许我该在这个地方留下一点秘密,可是我从小到大没有过秘密,我不知道该把什么事情来作为秘密,所以我想,我把你的名字刻到木头上,又怕被人看到。” “啊,原来你早就在想念我了,其实我早也在……” “我的身上燃烧时,四奶奶抓住我的头伸进水缸,槐树上落下的虫尸吸进我的肺里,现在一咳嗽就会有虫尸咳出来,它们有的辣有的咸,不过它们在我嘴里时我会呕吐,一直到把胆汁吐出来。” “哦,那一定很难受,这正需要我的怜爱啊——”四海想转过头来看看二姐,但是头被一块大冰架住了,转不过来。他开始用里挣扎,于是雪球被一阵力量推动着向前滚动了,终于雪球滚到一个大沟里时裂开了,四海抱起二姐,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二姐羞的浑身发热,一边脸变的潮红,另一边则成了猪肝。四海扑通一下丢开了她,“啊,我刚才干了什么?我还得仔细想想,这个问题……”他自言自语地爬上沟沿走了,把二姐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一阵白色的雪风轻轻卷起了哭泣的二姐,带着她穿越田野和冰河,还有手腕粗的杨树林,回到村子,二姐被冰雪裹成一个绝代佳人,她经过那座送子庙时,看到四奶奶披着灰色的斗篷擦身而过,她在二姐的身后喃喃说:“我已经发现了你在老屋里的秘密。” 二姐站在门前,闭着眼睛,周围是银白的松雪,光芒眩目,黑又亮跑出来围着她嗅来嗅去。铅色的天空密实地压着村庄,太阳不是那样容易出来的,为了那雪后柔和的线条,它躲在厚厚的云彩后面。二姐的那半脸还是红艳的,象雪野里的一朵玫瑰,她的火车头帽子里的狗皮翻了出来,是一小片柔弱的漆黑。 她睁开眼睛,就看见娘踮着脚尖,用抖动的手为她拭去凝结在脸上的冰珠,她轻叹了一声。娘说:“我和你在一起,我把屋子已经烧热了,女儿,在家里躺到娘的床头。”她安静的眼神让二姐心碎,晨光是铅色的,抑郁的冷光;院内,爹爹正在扫雪,白色的哈气在他的头顶冉冉升起,还有房门,只留了一条细缝,里面热乎乎的潮气一出来就凝结成了白雾。 他来了,迈着粗短的腿,背了一麻袋白薯,黑又亮已经认不得他,堵在门口朝他狂吠。“哼哼哼,我是你的主人,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他一脚把黑又亮踢了个跟斗。没有人出来,院子里静悄悄。“啊,啊,有人吗?我来送些白薯。”没有人回答,于是他用那只黑红的长满冻疮的手拉开房门,他声音发颤,双腿发抖,但这并不是因为寒冷造成的。房子里只有二姐躺在床上,她身材高大,几乎和床一样长了。“她多高啊。”孙矮子心里想,“爹矮矮一个,娘矮矮一窝。”二姐没有醒来,她穿着紧裹着腰身的秋衣,黑色的袜子,她的头发已经长长了许多,那半伤脸开始不象一块儿伤疤,而象一大块红色的胎记,她象一个无辜的、纯洁的女孩,一脸倦容,她的表情是安静的。他站起来悄悄离开了,担心惊醒他那个可人儿,门吱扭的开关声也让心慌意乱。 二姐醒来后又开始哭了,“呜——呜,我怎就这样命苦,谁能叫那雪不再停止,谁能叫那冰不再融化,谁能叫冬天不离开,谁能叫我的血冲不上脖颈,呜——呜。”爹爹的瘦脸在她面前晃,“哈,闺女你不要愁,天已经开眼,你将不再受苦,一个男子看上了你,他一大早就送来了聘礼,你难道没有听到黑又亮的狂叫?”二姐眼前一亮,“一定是他,我知道他会来的。”随即又捂住胸口,害怕那心跳的血上头,不过她无法控制自己颤抖的肩膀,她椭圆形的,在短发下的脸悄悄低垂,一组睫毛细微地交错着,然后,她移到桌子边用手摩挲粗大的瓷碗。她面露笑意,悲伤似乎烟消云散。 冬天,寒冷而温柔的冬天,不要这么急着离开,李二妮需要你为她褪去脸上的紫红;可是雪就要融化了,东半球的白天在增长,太阳变的暖洋洋的了,空气里开始有潮湿的草味,地下水渗出了地面,孕育虫卵和种子。 春天悄然而至的时候,二姐躲进了老屋里,那里已经烧的象炭一样黑,那只巨大的马蜂窝落在了地上,象一只去了籽的向日葵。她开始用一把锤子和凿子敲击墙壁,只是轻声的,小心翼翼地,几乎没有灰尘被震落。地上满是黑色的粉尘,细腻光滑,有些是发亮的,有些则是死灰色的。 她感到累的时候,会坐在那架残破的机器上休息片刻,那上面全是炭灰。她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听些什么,即使是出嫁的前一天依然如此。四奶奶的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安静了,屋外也没有人打扫,雪水融化了一院子,结成冰又重新解冻,最后终于露出红色的土地。四奶奶消失在她自己的家里,没有人注意,她的鸡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但是从那黑洞洞的窗户里依然可以听到里面发出的声音,嗡嗡嗡——,时强时弱,似乎有一部巨大的变压器在工作,那声音又时在夜晚会停止,那就是死一般地沉寂了,可以听到院内槐树发芽的声音和房间某个部分的木质家具发出的呻吟。 在傍晚,二姐被亲戚们找回,他们为她化妆,这个新娘妆是在结婚的前一夜就要化好的,二姐一夜无话,只是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然后坐回椅子上去,黑又亮终于吃了顿饱餐,它把食客的残羹剩菜一古脑地吞进了肚子,撑成一只圆球,爬到草垛旁不停地放屁、打嗝。 二姐的脸经过了精心的修饰,第一层是黄色的凡士林,是从修车的那里要来的,那个小气鬼只给了一点点,但是已经够了;第二层是糯米粉,那东西一遇到液体就会变的黏糊糊的;第三层是胭脂,那是上好的胭脂,是男方派人送过来的,二姐直到那时还认为自己的新郎就是四海,所以她在涂胭脂的时候很小心,还特意留了一点藏在怀里。最后一道工序是上口红,那只象根阳具一样的唇膏让二姐脸红心跳的,她先在上嘴唇涂了一点,却发现自己的下嘴唇竟是坑坑洼洼的,于是就又补了一米粉,这样她说话时不敢张嘴,只能可笑的哼哼。二姐最后的面容给人的感觉是偏执和自信,她对自己的这个形象非常满意,“嗯、嗯、嗯,我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她说。 上午,太阳升到一半的时候,送亲的队伍开始浩浩荡荡地行出家门,二姐坐在一辆红色的夏利车里,窗户大开,她晕车相当严重,除了呕吐还有昏厥。干燥的暖风卷起了土地上的粉尘,扑打到二姐的脸上,还有干草也聚集过来,它们凝固到二姐的脸上,在那里起痂结茧,汇成一张硬邦邦半透明面具,二姐的手没有力气动,她也不敢说话,因为担心圆润的嘴唇会恢复原状。二姐的月经又不合适宜的到来,竟然不知不觉地将象牙白的车座染成了暗红,她脸部的底色开始消褪,她的嘴唇变成了蜡黄色,那张面具被她的汗水浸透,变的柔软,生出皱折来,二姐在送亲的途中没有出村就变成了个老婆子。 路过老院时,爹爹放了一只特制的大炮仗,为了卷这只炮仗他费了一天一夜,引线就象一根麻绳那样粗。“你们走远了我再点。”他对人群喊。 “够不够远呢?”“不够,不够。” “够不够远呢?”“不够,再走走。” “够不够远呢?”“好吧,可以了。” 三分钟后,当爹爹跑到人群中时,那只巨炮炸响了,地上被炸出一个大坑,离地表不远的稀泥被抛出二百米远,把送亲的人群裹成了泥俑,又过了一分钟,那些泥俑看到老院坍塌了,四奶奶的房子也塌了,两股黑色的乌云迅速飞到天空,那是两群凶狠的马蜂,它们气势汹汹朝人们袭来,但是它们很快发现自己的刺穿不透厚厚的湿泥,为了不作无谓的牺牲,蜂群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后,象烟雾一样消散在蔚蓝色的天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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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9-27 13:02: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不错。可惜是个转帖。
心即是刀,世间万物不可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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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9-30 14:53:00  | 显示全部楼层
卢小狼小说《马蜂》(修订版) 二姐在穿越麦田的小路上和四奶奶赛跑,她喘着粗气,上下颤动鼓胀的乳房,红毛衣外的皮带把胃挤到胸口。四奶奶跑在了前面,她细腰长腿,步伐轻盈地象水上的蜻蜓。二姐则显得笨拙,屁股过于肥大,疲倦的脸庞有些发黑,牙齿紧咬的下巴肌肉聚成几个小包。她们跑过来时,我躲在树后,可还是被发现了,她们都没有理会我,而是沿着回村子的那条路跑了过去。很快发白的田间小路上看不到人影,我站了起来,腿背了麻筋,只得象只小雀那样跳着前进了。 在村子里,种满了榆树和楝树,只是在我的老家那里种了几棵槐树,现在我向那几棵槐树走过去,那上面吊死了一只黑猫,我用一只棍子朝那只已经风干的猫尸一戳,‘乒’地落地。我拣起来,抓住它干绷绷的脑袋,象握起一根棍子。四奶奶已经坐在自家的门口,冬日的暖阳下飞了几只苍蝇,无力的落在她的腮旁,象生了几颗青痣,她敞开棉袄,露出里面的粗布白褂,她看到我总是故意装出那种非常吓人的样子来,好象是为了让我害怕她似的。“快把那脏东西扔了,去帮你姐姐干点活吧。咳咳,你这个坏小子。”我根本就不理会她,踮着脚进了老家的院子。我的童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搬到新居也是最近几年的事情,但是老宅就在这短短的几年里变的萧瑟了,院外的地面由于缺水而干裂,陈年的花柴堆成了小山,一个大水缸放在院子中间,水面上结的冰里包裹了一层虫子的尸体,猪圈里是干燥的冻土,我跳进去,又重新爬出来,二姐听到声音走了出来。“你拿的什么?是一根大牛鞭?送给我吧。”她眼睛有些近视,必须走近才能看清,我就蹲在猪圈的沿上,把死猫举到前面,好让她看清后落荒而逃,可是她只走了几步就回去了。“我没时间和你闹着玩,今天我的活多着呢,干不完就糟了。”她说。 冬天的下午比夜晚安静,屋子里比外面寒冷,青黄色的阳光从天窗投射进来,墙壁比烟熏时黑的更厉害,梁木上的一绺树皮耷拉下来象一条死蛇。二姐一只用力拉住绳子,另一只手撒着火药,青色的烟尘弥散在空气中,身上的大红色棉袄在这样的色调里也是显得暗淡的。她不畏惧孤单和疲劳,有时她几乎根本就不在乎疲劳,从十一岁开始每年冬季都是这样度过的,如果真的太累了,就坐在那里睡一小觉,一定会被冻醒的。“嘎吱、嘎吱……”我对这种声音深有了解,这是四奶奶的织布机在响,我很早就能把这种单调的声音同某个调子联系起来,或者象一个人在拿腔作调地重复着某句话,只有在白天这些声音才是自然和富有美感的,夜里它只能带来恐惧和不安,就象秋天时的杨树,一阵小风叶子就会啪啪地响,象一群小鬼在拍巴掌。二姐是在屋子里做炮捻子,那部机器是我爹发明的,他用一只长凳,一只漏斗,一根细麻,几只齿轮和导管还有半年时间造出了这部机器,使得我们家搓炮捻子的效率提高了一倍,可是他还是不满足,经常抱怨姐姐们吃不得苦,大姐出嫁时,带走了二姐的眼镜,这使得她在搓捻子时不得不趴在上面看,火药末经常被弄到脸上,使她的脸在屋顶透下的光斑里闪闪发亮。我走进去,把死猫扔进屋角,然后坐到门口,听着屋子深处传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太阳越明亮,天气就越冷。我有些累了,就靠在门板上,蜷成一团,手伸进自己的怀里取暖。“去日头地里吧,你冷的象团刺猬。”二姐说。“不。”我用脚踢了一下门槛,一只死去的壁虎掉在我的头上,又弹在地上。过堂风象刀子割着我的脸,咯吱咯吱,还有外面的风声,在院子里的枯树间穿过,绕过柴垛,它们象在重复同一句话。就象坐火车,听的时间长了,你会发现铁轨也在说话的。 四奶奶披着灰色的大衣走进院子,她在风里老的象只飞蛾,花白的头发里似乎随时会落出灰尘来,她的眼睛此时也是灰蒙蒙的,嘴角的皱折抽动着,她突然走到我的面前,伸出一只爪子扣住我的胸口,另一只手解下自己的裤带绕在我的腰间系了一个活扣,用力一拉,我的腰便象胳膊那么细了。她放开我,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变轻了,双手可以自由的伸展,脚却是那样的无力,我的棉袄紧紧地束在身上,棉裤胀成一只大气球,那上面有黄色的花纹,裤脚束了起来,成为一个黑色的小尖,那正是我的黑布棉鞋。我被风吹地东倒西歪,一片落叶把我砸晕在窗台上,我挣扎着爬起来,用手臂拍打塑料窗户纸,二姐还趴在机器上,她怎么好象在吃火药呢?她的头发也在闪闪发亮了。天快黑了,风声由呜咽变成了狂笑,一只累的筋疲力尽的老母狗路过门口,垂头丧气地嗅着,它胆大妄为地钻进屋子,围着趴在机器上的二姐转了一圈,然后跑到屋角叼走了那只干猫,啊,这个可怖地家伙。 孙矮子进来的时候抱着一只小黑狗崽子,大概是那只老母狗的孩子,它倒是舒服,孙矮子把它抱在胸前。 他把二姐吓的跳了起来,“是谁呀?快出来,”二姐看不清楚。 “是我啊。”他笑嘻嘻地说。“我帮你开开灯吧。” “哦、哦、哦,你是矮冬瓜,我不要你帮我开灯。”二姐说。 “开开看的清啊。”他拉了拉灯绳,拉不动。“你爹爹在家啊?你不是快嫁人了,怎么就你自己在这里忙活。”他说。 “哈,不用你管,你快回家做饭吧,小心你娘宰了你。”二姐说。“不急,不急,你想我走我偏不走,我就象看看你啊……让我拉开灯吧。” “不用,你这是没事找事,灯已经坏了好几年,我不怕黑,开了我还是看不清。” “你不怕,我怕,谁知道你是不是李二妮,万一是个女鬼呢?”他又去拉灯,还是拉不动,用力一拉,灯亮了,绳也断了。灯泡发出黄色的光,一下又变亮了,二姐脸色在炽亮的灯光下映的苍白。“天啊!”她说。哧哧哧,屋梁上好象盘了一条赤练蛇,“砰!”灯泡炸掉了,但是屋里更亮了,二姐也想跳出去,但是腿不听使唤,在身后,一个身着白色长袍的无常鬼立了起来,它揪住了二姐的胳膊和头发,把她摁倒在地,她看见几只老鼠象闪电一样从身边窜过,她就势在地上打了个滚,从门口滚了出去。“啊,啊……”她叫着向院子中间爬。一个黑影闪了进来,是四奶奶,她的眼睛放着绿光,喉咙发出嘶哑的低吟,她一把抓起姐姐把她拖到水缸前,把她冒着火星的脑袋摁进水缸里,喀嚓,冰破了,二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四奶奶又把她的胳膊也拽了进去,咕咚咕咚,水缸里冒出大串气泡,二姐浑身软绵绵的,好象已经短了气,四奶奶又把她从水缸里扯出来,随后两个黑影叠在了一起,四奶奶背起二姐被狂风吹走,她们两个被凝结在了一起,象穿在一起的两只黑黢黢的烤玉米。 风不肯停,她们在村子里的砖埋地上飘游,撞折了一棵楝树,弹到了王大夫家的门上,撞出一个大窟窿。“是谁呀?天都黑了,咳咳咳……”王大夫从屋子里走出来。 “她快被烧死了,快救她。”四奶奶说。 “进屋里看看吧。”王大夫说着掀开了布帘,“这是李二弟的女儿,他做爆竹,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为什么不是他自己,而是孩子,可怜。”四奶奶说,她咚咚咚地走进屋子,屋里有两个大炉子,于是她们身上的冰开始往下落,喀嚓喀嚓。“你还是走吧,这样我的客厅里就会有条小河。”王大夫生气地说。四奶奶把二姐扔到躺椅上,扑哧,包裹二姐的冰块儿象盔甲一样落在地上,摔成碎片。“你看看,你们给我带来多少麻烦。”他说,“如果再这样我就不能给她治疗了。”四奶奶哼了一声,她走到门口,一阵风把她变成了远处的影子。 王大夫解开二姐的棉袄扔在地上,那件袄子只剩了一只袖子,硬邦邦地立在哪里。两只大老鼠一起抬走了它去作窝。王大夫把一件军大衣盖在她身上,只露出烧伤的那部分身体,她一只胳膊外面的皮肤已经被烧成黑色,她的头发就一根根纤细的挂面,轻轻一碰就断了,她的左脸,看起来象一只砂锅底。“她是不是已经死了……”我趴在布帘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但是只能发出嗡嗡的声音,可是我还有眼泪,我的眼泪打湿布帘,很快它就结冰了,象一块木板一样装击着门槛,砰—砰—砰。“是谁呀?”王大夫用力关上门,我被关在门外,挤到了象铁板一样冰凉的布帘上。黑色的枝桠在干燥的风里摇摆,带着哨的寒风拍打窗户,拍打房门,院门则不安分地在锁的势力范围内挣扎,院子里的风也有奇妙的合声,那些障碍,无序地构成了可怖的声源。 娘来了,她一进院子就开始号啕大哭,“我的女儿,你死的好惨啊?”咚咚咚,她一边哭一边用身子去撞门,“呜-呜-呜,我已经替你备了嫁妆,呜-呜-呜,我已经为你选好了吉日。”“你哭完再进来吧。”王大夫在窗户上对她说,但他还是把门打开了。“她没有死,只是昏迷了,我已经给她处理了。”“喔,她还活着。”娘走了进来,她的脸上泪水被冻成两条冰带,撑起了她的皱纹,使她看起来年轻了。“喔,你是个神医转世,我不该在别人面前说你连便秘都不会治。” “废话少说点好,我把她身上的焦皮剥了下来,就在这里,你可以看看……”他随手指了一下,什么也没有。“大概是老鼠拖走当点心了,这段时间它们很猖獗。” “喔,嫂子不在家吗?就你一个,一个男人家,这么冷的天,啊——不过屋子里好热啊,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嫂子不在家,我在这里可能不大方便,我看我还是明天早上来吧。我可恶的失眠症这下又要犯了。” “好吧,你走吧,明天和你男人一起带着钱过来,我可不会白白给人治病。” “没问题。”娘向他施了一礼,转身离开。 “啊——啊”二姐醒了,她挣扎了几下,不动了。王大夫把她用白布缠的象个粽子,一会她又把那只好的胳膊带着输液管空中晃了一下,可是没有人理会她,因为屋子里根本没有人,王大夫在他的卧室里发出轰隆隆的鼾声。我听到外面鸡已经开始叫了,不过那些该死地鸡两三点钟就会瞎叫,外面还是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 连我都会接受不了二姐的样子,她看起来比鬼还要丑,烧伤的那边脸象半个菠萝,她那只眼睛看起来象被撕裂后不高明的缝合,原来浓密的黑发已经不见,长出了淡蓝色的一层绒毛,那只烧伤的手臂无法弯曲,走路时甩起来象举着一根棍子。她总是带着一个绿色的火车头帽,从来不肯摘下来,爹爹专门为她发明改装了用一只手就可以穿的蓝色棉袄,那只好手一拉拉链就可以了,二姐并不忌讳镜子,她本来就没有照镜子的习惯,但是现在她每天要照二十次。“啧啧,我没有烧伤的那边脸多美啊。”她对着镜子自言自语;“我的胳膊不会打弯?这样刚好可以去射击。”她眨着那只善良的鼠眼说,“至少这并不妨碍我什么。”;“哈,我现在瘦了,这是一直躺的缘故,吃的可能少了,明天就把你杀了炖汤……”她对在她身边咯咯叫的母鸡说。有一天她在一条路上碰到了孙矮子,孙矮子被她的容貌吓的尿湿了棉裤,他在风里打着哆嗦,把那只小黑狗送到二姐的怀里,“啊啊啊……你饶了我吧,你饶了我吧,我有罪,死了没有人埋。”二姐接过小黑狗,用一根黑布带拴着它的脖子,牵着它走街串巷,她叫它“黑又亮”。 四海来看二姐的时候,黑又亮已经会在门口汪汪地叫,它骨瘦如柴,固执己见,坚决不肯让象牛一样壮的四海进门。四海嘿嘿地干笑着,“看来狗也嫌我,这个门我是不好进了。”娘一脚踢开了黑又亮,把四海让了进来,四海不再客气,让茶就喝,让烟就抽,坐在堂屋的正位翘起二郎腿。“大娘,别忙了,你一定知道我的来意。”“喔,你不是来看李二妮?”娘装糊涂。“她?”四海撇了撇嘴,“也算是,好歹我们也算有点缘分,不过这次我来的意思是……”汪汪汪,咯咯咯,黑又亮在外面撵一只老母鸡。“哦,我出去看看。”娘出去了。 “四海啊,你来了。”二姐从里屋露出一半好脸,嘴角挂着笑。“嗯,来了,在家呢?”四海咽了口唾沫,撑出一个假笑。二姐走了出来,那只胳膊可笑地挥舞着,那半伤脸似乎是带了一半可怕的面具,四海不自觉地抖了一下,他慌忙站了起来,“你坐,你坐,伤好的差不多吧。”“恢复的不错,还在抹着药呢,估计不耽误事。”二姐坐下说。“啊,啊,哈哈,没有什么事情的,不过我想……”四海一边说一边后退。“你想什么?”二姐收起了笑,用那只象带了翻毛手套一样的爪子捏住四海的袖子,“啊,啊,我想你尽快恢复健康,那样对大家都好。”四海干笑着说,“我还有事情,回头再来看你吧。”他出门跳进了红薯窖里。 呜——呜——呜,痛苦象春天的野草一样滋生出来,二姐站在冬麦地边号哭,但是她只有一半脸在哭,另一半脸倒是象在笑。呜——呜——呜,哭哑了嗓子;啊——啊——啊,唤来了黑色的乌鸦;嗯——嗯——嗯,红肿的喉咙。她唱道: 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天还是一样的开 我的青春一去无影踪 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别的那样呦 别的那样呦 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有人在叫二姐,但是她没有回答。那个叫她的人象一根黑色的表针围着她转了三十圈,把她转的头晕。二姐顺着小路跑,停了一小会,她站住听那个呼唤她的声音,然后又接着跑。风的长吟,田野上没有回音的脚步,剧烈地喘息,模糊不清的影子;她的月经象漏了的米袋那样喷洒出来,顺着裤管,流到白色的冻土上,凝成点点猩红的露水;路两边的黄草,燃起熊熊荒火,在斜坡上烧出片片秃斑。 “四奶奶,你好吗?我下午在那片种了小麦的地里狂奔,原以为会好受些,可是我现在脑袋嗡嗡的,你能帮帮我吗?我记得那天是你救了我,可是现在我比死去还要痛苦啊。”二姐在老家的门前对老眼昏花的四奶奶说。 “咳咳咳,可是你还在继续啊,我这样一个老家伙能为你作什么呢?难道我可以让你的情郎回心转意,啊——我的记性都不大好了呢。”四奶奶摇摇头,走回院子,她的背驼的象一把弓,手指不自觉的颤抖,裤带耷拉到脚底下,眼看就要被踩到了。二姐有些担心,但是一想到自己现在的痛苦是四奶奶带来的,就狠下心不管她了。 二姐再次看见四海是一次村子里放电影的时候,那是个唯一没有风的傍晚,开始下雪了,村口的小路看起来象铺了一层银子,造纸厂散发出来的腐臭使二姐想起了有一次家里煮死猪娃的味道。电影很好看,没有人因为下雪而退场。二姐看见四海坐在最前面,就走过去,叫他,他不应;拍他,他不动。二姐当着大伙的面号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骂四海没有良心,雪下的越来越大,幕布上都是黑糊糊的影子,电影是没法看了,大伙就围过来看热闹。二姐擦掉眼泪,开始用力踢四海的屁股,她的粗布棉鞋头很硬,鞋上粘满了玉米浆,把牛一样壮的四海踢哭了,他站起来想逃跑,但是看热闹的人围的象铁桶一样结实,他们靠的太近了,谁也不愿被挤到后面去,就连个蚂蚁也钻不出去了。 爹爹在村子里到处找二姐,东家找不到,西家也没有,最后他看到了麦场的那群人,听到了二姐在哭骂。“妈的,是谁在欺负我的女儿吗?”他从家里拿来一个大竹筒,在里面放了各种不同药末,插上引线,对准人群‘轰’的一声,仰面朝天,一个巨大的银白色礼花在人们头顶绽放,照亮了整个村子,晃花了每个人眼睛,人群因为头晕而一起裁倒在地上,没有了屏障的二姐和四海站立不稳,他们背靠背被风吹到了一起,很快又重新凝结起来,四海在腿还没有冻起来的时候跑了起来,但是背上的二姐却没有掉下来,“啊呀呀——你不要贴着我,这样象什么话,被人看见怎么说得清。”四海紧张地说。。 那个可怜的年轻人跑到村口,他和二姐站在那里被大雪象茧子一样包围起来,直至成为一个硕大的雪球。 “抱歉,我现在已经只能看到灰白,看不到一点其他颜色,好在这里并不太冷,我还觉得有些热呢。”四海有些无奈地说。 “我感觉好多了,这样我觉得塌实,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我们早就该在一起了。”二姐激动的说,她的心在狂跳,跳的雪块直往下落,她慌忙捂住胸口,担心雪球会因为她的心跳而炸裂。 “我自己倒没有什么,主要是我一个年轻人,什么都好好的,可是却找了个……” “啊,已经够了。每天我都要到老院子里去,那里槐树总是掉虫子下来,那个黑屋子里有壁虎和蛇,太阳光只能照进镜子那么大的光柱,姐姐出嫁时带走了我的眼镜,我什么也看不清楚。于是我只能摸索着干活。此外,那所房子的梁摇摇欲坠,屋顶的茅草和泥土常常大块的脱落下来,‘扑’的一声,吓地我发抖。那台机器总是潮呼呼的,每天都有绿毛或者白毛长出来,不过手握的地方象老猎枪柄那样光滑,那根麻绳象只蘸水的老鼠的尾巴。火药就象砒霜一样要毒死我,其实我早就死了,我被那火药毒死了,如果有一天我被火化,我一定会开一朵最美丽的烟花。” “我就是同意,我的妈妈,那个古板的女人,如果她每天看见你,她会恨的牙齿都咬碎的。” “在屋子的最高处,马蜂在那里结了一个巢,我是看不见的,这是我的弟弟告诉我的,他现在不知道到那里去了。春天,马蜂嗡嗡嗡的飞着,我顺着它们的声音望去,看到了刺眼的阳光,奇怪,这个本该安静的地方却是如此喧闹,也许我该在这个地方留下一点秘密,我把你的名字刻到木头上,又怕被人看到。” “啊,原来你早就在想念我了,其实我早也在……” “我的身上着火时,四奶奶抓住我的头伸进水缸,槐树上落下的虫尸吸进我的肺里,现在一咳嗽就会有虫尸咳出来,它们有的辣有的咸,不过它们在我嘴里时我会呕吐,一直到把胆汁吐出来。” “哦,那一定很难受,这正需要我的怜爱啊——”四海想转过头来看看二姐,但是头被一块大冰架住了,转不过来。他开始用里挣扎,于是雪球被一阵力量推动着向前滚动了,终于雪球滚到一个大沟里时裂开了,四海抱起二姐,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二姐羞的浑身发热,一边脸变的潮红,另一边则成了猪肝。四海扑通一下丢开了她,“啊,我刚才干了什么?我还得仔细想想,这个问题……”他自言自语地爬上沟沿走了,把二姐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一阵白色的雪风轻轻卷起了哭泣的二姐,带着她穿越田野和冰河,还有手腕粗的杨树林,回到村子,二姐被冰雪裹成一个绝代佳人,她经过那座送子庙时,看到四奶奶披着灰色的斗篷跟在身后,她在二姐的身后喃喃说:“我这把老骨头啊——” 二姐站在门前,闭着眼睛,周围是银白的松雪,光芒眩目,黑又亮跑出来围着她嗅来嗅去。铅色的天空密实地压着村庄,太阳不是那样容易出来的,为了那雪后柔和的线条,它躲在厚厚的云彩后面。二姐的那半脸还是红艳的,象雪野里的一朵玫瑰,她的火车头帽子里的狗皮翻了出来,是一小片柔弱的漆黑。 她睁开眼睛,就看见娘踮着脚尖,用抖动的手为她拭去凝结在脸上的冰珠,她轻叹了一声。娘说:“我和你在一起,我把屋子已经烧热了,女儿,在家里躺到娘的床头。”她安静的眼神让二姐心碎,晨光是铅色的,抑郁的冷光;院内,爹爹正在扫雪,白色的哈气在他的头顶冉冉升起,还有房门,只留了一条细缝,里面热乎乎的潮气一出来就凝结成了白雾。 孙矮子走了过来,迈着粗短的腿,背了一麻袋白薯,黑又亮已经认不得他,堵在门口朝他狂吠。“哼哼哼,我是你的主人,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他一脚把黑又亮踢了个跟斗。没有人出来,院子里静悄悄。“啊,啊,有人吗?我来送些白薯。”没有人回答,于是他用那只长满冻疮的手拉开房门,他声音发颤,双腿发抖,但这并不是因为寒冷造成的。房子里只有二姐躺在床上,她身材如此颀长,几乎和床一样长了。“她多高啊。”孙矮子心里想,“爹矮矮一个,娘矮矮一窝。”二姐没有醒来,她穿着紧裹着腰身的秋衣,黑色的袜子,她的头发已经长长了许多,遮盖起那半巨大的伤疤,‘她其实有些象个女巫,或者是只矿泉水的瓶子。’他站起来悄悄离开了,担心惊醒她,门吱扭的开关声也让心慌意乱。 二姐醒来后又开始哭了,“呜——呜,我怎就这样命苦,谁能叫那雪不再停止,谁能叫那冰不再融化,谁能叫冬天不离开,谁能叫我的血冲不上脖颈,呜——呜。”爹爹的瘦脸在她面前晃,“哈,闺女你不要愁,天已经开眼,你将不再受苦,一个男子看上了你,他一大早就送来了聘礼,你难道没有听到黑又亮的狂叫?”二姐止了哭,随即又捂住胸口,害怕那心跳的血上头,不过她无法控制自己颤抖的肩膀,她椭圆形的,在短发下的脸悄悄低垂,一组睫毛细微地交错着,然后,她移到桌子边用手摩挲粗大的瓷碗。她面露笑意,悲伤已经烟消云散。 冬天,寒冷而温柔的冬天,不要这么急着离开,李二妮需要你为她褪去脸上的紫红;然而雪就要融化了,东半球的白天在增长,太阳变的暖洋洋的了,空气里开始有潮湿的草味,地下水渗出了地面,孕育虫卵和种子。 春天悄然而至的时候,二姐躲进了老屋里,那里已经烧的比木炭还要黑,屋顶的积雪融化成水,渗到墙壁上,然后蒸发掉,留下奇形怪状的图案,那只巨大的马蜂窝落在了地上,象一只去了籽的向日葵。她开始用一把锤子和凿子敲击墙壁,只是轻声的,小心翼翼地,几乎没有灰尘被震落。地上满是黑色的粉尘,细腻光滑,有些是发亮的,有些则是死灰色的。 她感到累的时候,会坐在那架残破的机器上休息片刻,那上面全是炭灰。她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听些什么,即使是出嫁的前一天依然如此。四奶奶的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安静了,屋外也没有人打扫,雪水融化了一院子,结成冰又重新解冻,最后终于露出红色的土地。四奶奶消失在她自己的家里,没有人注意,她的鸡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但是从那黑洞洞的窗户里依然可以听到里面发出的声音,嗡嗡嗡——,时强时弱,似乎有一部巨大的变压器在工作,那声音又时在夜晚会停止,那就是死一般地沉寂了,可以听到院内槐树发芽的声音和房间某个部分的木质家具发出的呻吟。 在傍晚,二姐被亲戚们找回,他们为她化妆,这个新娘妆是在结婚的前一夜就要化好的,二姐一夜无话,只是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然后坐回椅子上去,黑又亮终于吃了顿饱餐,它把食客的残羹剩菜一古脑地吞进了肚子,撑成一只圆球,它爬到草垛旁不停地放屁、打嗝,懒洋洋地哼哼。 二姐的脸经过了精心的修饰,第一层是黄色的凡士林,是从修车的那里要来的,那个小气鬼只给了一点点,但是已经够了;第二层是糯米粉,那东西一遇到液体就会变的黏糊糊的;第三层是胭脂,那是上好的胭脂,是男方派人送过来的,她在涂胭脂的时候很小心,特意留了一点藏在怀里。最后一道工序是上口红,那只象根阳具一样的唇膏让二姐脸红心跳的,她先在上嘴唇涂了一点,却发现自己的下嘴唇竟是坑坑洼洼的,于是就又补了一米粉,这样她说话时不敢张嘴,只能可笑的哼哼。二姐最后的面容给人的感觉是偏执和自信,她对自己的这个形象非常满意,“嗯、嗯、嗯,我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她说。 第二天,太阳升到一半的时候,送亲的队伍开始浩浩荡荡地行出家门,二姐坐在一辆红色的夏利车里,窗户大开,孙矮子的笑脸露了出来,新娘晕车了,除了呕吐还有昏厥。干燥的暖风卷起了土地上的粉尘,扑打到二姐低垂的脸上,还有干草也闻风而动,它们贴到二姐的脸上,在那里起痂结茧,汇成一张硬邦邦半透明面具,二姐的手没有力气动,她也不敢说话,因为担心圆润的嘴唇会恢复原状。二姐的月经又不合适宜的到来,竟然不知不觉地将象牙白的车座染成了暗红,她脸部的底色开始消褪,她的嘴唇变成了蜡黄色,那张面具被她的汗水浸透,变的柔软,生出皱折来,二姐在送亲的途中没有出村变成了个老婆子。 路过老宅时,爹爹放了一只特制的大炮仗,为了卷这只炮仗他费了一天一夜,引线就象一根麻绳那样粗。“你们走远了我再点。”他对人群喊。 “够不够远呢?”“不够,不够。” “够不够远呢?”“不够,再走走。” “够不够远呢?”“好吧,可以了。” 当爹爹跑到人群中时,那只巨炮炸响了,地上被炸出一个大坑,离地表不远的稀泥被抛出二百米远,把送亲的人群裹成了泥俑,那些泥俑看到老院坍塌了,四奶奶的房子也塌了,两股黑色的乌云迅速飞到天空,它们气势汹汹朝人们袭来,但是它们很快发现自己的刺穿不透厚厚的湿泥,为了不作无谓的牺牲,它们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后,象烟雾一样消散在蔚蓝色的天空里。送亲的队伍继续行走,他们拉着手风琴,跳着舞蹈,享受泥土的狂欢,没有人收敛自己的表情,他们是重叠的、狂喜的。 我是一只断了翅膀的马蜂,肚子里的黄水流淌到洁白的布料上,那块布料是一面旗帜,那面旗帜握在一个黑衣的光头男子手中,他肩上的牛皮绳垂在后面,拉着一辆漆成黑色的马车缓慢行走,车上蒙着白布,一只鸟爪般的手伸出来抓住车沿,看到送亲的人群,他解开皮带,丢掉旗帜,象鸟一样挥动手臂。送亲的人们被他可笑行为吸引,他们站在那里观望,手风琴哑了,汽车熄火了,安静了,安静了。 二姐从汽车里钻出来,她跌跌撞撞地穿过人群,跳进麦地里,撕掉面具,一路狂奔,消失在原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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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0-10 15:48:00  | 显示全部楼层
作者:卢小狼 在村子里,种满了榆树和楝树,只是在我的老家那里种了几棵槐树,现在我向那几棵槐树走过去,那上面吊死了一只黑猫,我用一只棍子朝那只已经风干的猫尸一戳,‘乒’地落地。我拣起来,抓住它干绷绷的脑袋,象握起一根棍子。四奶奶坐在自家的门口,冬日的暖阳下飞了几只苍蝇,无力的落在她的腮旁,象生了几颗青痣,她敞开棉袄,露出里面的粗布白褂,她看到我总是故意装出那种非常吓人的样子来,好象是为了让我害怕她似的。“快把那脏东西扔了,去帮你姐姐干点活吧。咳咳,你这个坏小子。”我根本就不理会她,踮着脚进了老家的院子。我的童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搬到新居也是最近几年的事情,但是老宅就在这短短的几年里变的萧瑟了,院外的地面由于缺水而干裂,陈年的花柴堆成了小山,一个大水缸放在院子中间,水面上结的冰里包裹了一层虫子的尸体,猪圈里是干燥的冻土,我跳进去,又重新爬出来,二姐听到声音走了出来。“你拿的什么?是一根大牛鞭?送给我吧。”她眼睛有些近视,必须走近才能看清,我就蹲在猪圈的沿上,把死猫举到前面,好让她看清后落荒而逃,可是她只走了几步就回去了。“我没时间和你闹着玩,今天我的活多着呢,干不完就糟了。”她说。 冬天的下午比夜晚安静,屋子里比外面寒冷,青黄色的阳光从天窗投射进来,墙壁比烟熏时黑的更厉害,梁木上的一绺树皮耷拉下来象一条死蛇。二姐一只用力拉住绳子,另一只手撒着火药,青色的烟尘弥散在空气中,身上的大红色棉袄在这样的色调里也是显得暗淡的。 “嘎吱、嘎吱……”我对这种声音深有了解,这是四奶奶的织布机在响,我很早就能把这种单调的声音同某个调子联系起来,或者象一个人在拿腔作调地重复着某句话,只有在白天这些声音才是自然和富有美感的,夜里它只能带来恐惧和不安,就象秋天时的杨树,一阵小风叶子就会啪啪地响,象一群小鬼在拍巴掌。二姐是在屋子里做炮捻子,那部机器是我爹发明的,他用一只长凳,一只漏斗,一根细麻,几只齿轮和导管还有半年时间造出了这部机器,使得我们家搓炮捻子的效率提高了一倍,可是他还是不满足,经常抱怨姐姐们吃不得苦,大姐出嫁时,带走了二姐的眼镜,这使得她在搓捻子时不得不趴在上面看,火药末经常被弄到脸上,使她的脸在屋顶透下的光斑里闪闪发亮。我走进去,把死猫扔进屋角,然后坐到门口,听着屋子深处传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太阳越明亮,天气就越冷。我有些累了,就靠在门板上,蜷成一团,手伸进自己的怀里取暖。“去日头地里吧,你冷的象团刺猬。”二姐说。“不。”我用脚踢了一下门槛,一只死去的壁虎掉在我的头上,又弹在地上。过堂风象刀子割着我的脸,咯吱咯吱,还有外面的风声,在院子里的枯树间穿过,绕过柴垛,它们象在重复同一句话。就象坐火车,听的时间长了,你会发现铁轨也在说话的。 四奶奶披着灰色的大衣走进院子,她在风里老的象只飞蛾,花白的头发里似乎随时会落出灰尘来,她的眼睛此时也是灰蒙蒙的,嘴角的皱折抽动着,她突然走到我的面前,伸出一只爪子扣住我的胸口,另一只手解下自己的裤带绕在我的腰间系了一个活扣,用力一拉,我的腰便象胳膊那么细了。她放开我,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变轻了,双手可以自由的伸展,脚却是那样的无力,我的棉袄紧紧地束在身上,棉裤胀成一只大气球,那上面有黄色的花纹,裤脚束了起来,成为一个黑色的小尖,那正是我的黑布棉鞋。我被风吹地东倒西歪,一片落叶把我砸晕在窗台上,我挣扎着爬起来,用手臂拍打塑料窗户纸,二姐还趴在机器上,她怎么好象在吃火药呢?她的头发也在闪闪发亮了。天快黑了,风声由呜咽变成了狂笑,一只累的筋疲力尽的老母狗路过门口,垂头丧气地嗅着,它胆大妄为地钻进屋子,围着趴在机器上的二姐转了一圈,然后跑到屋角叼走了那只干猫,啊,这个可怖地家伙。 孙矮子进来的时候抱着一只小黑狗崽子,大概是那只老母狗的孩子,它倒是舒服,孙矮子把它抱在胸前。 他把二姐吓的跳了起来,“是谁呀?快出来,”二姐看不清楚。 “是我啊。”他笑嘻嘻地说。“我帮你开开灯吧。” “哦、哦、哦,你是矮冬瓜,我不要你帮我开灯。”二姐说。 “开开看的清啊。”他拉了拉灯绳,拉不动。“你爹爹在家啊?你不是快嫁人了,怎么就你自己在这里忙活。”他说。 “哈,不用你管,你快回家做饭吧,小心你娘宰了你。”二姐说。“不急,不急,你想我走我偏不走,我就象看看你啊……让我拉开灯吧。” “不用,你这是没事找事,灯已经坏了好几年,我不怕黑,开了我还是看不清。” “你不怕,我怕,谁知道你是不是李二妮,万一是个女鬼呢?”他又去拉灯,还是拉不动,用力一拉,灯亮了,绳也断了。灯泡发出黄色的光,一下又变亮了,二姐脸色在炽亮的灯光下映的苍白。“天啊!”她说。哧哧哧,屋梁上好象盘了一条赤练蛇,“砰!”灯泡炸掉了,但是屋里更亮了,二姐也想跳出去,但是腿不听使唤,在身后,一个身着白色长袍的无常鬼立了起来,它揪住了二姐的胳膊和头发,把她摁倒在地,她看见几只老鼠象闪电一样从身边窜过,她就势在地上打了个滚,从门口滚了出去。“啊,啊……”她叫着向院子中间爬。一个黑影闪了进来,是四奶奶,她的眼睛放着绿光,喉咙发出嘶哑的低吟,她一把抓起姐姐把她拖到水缸前,把她冒着火星的脑袋摁进水缸里,喀嚓,冰破了,二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四奶奶又把她的胳膊也拽了进去,咕咚咕咚,水缸里冒出大串气泡,二姐浑身软绵绵的,好象已经短了气,四奶奶又把她从水缸里扯出来,随后两个黑影叠在了一起,四奶奶背起二姐被狂风吹走,她们两个被凝结在了一起,象穿在一起的两只黑黢黢的烤玉米。 风不肯停,她们在村子里的砖埋地上飘游,撞折了一棵楝树,弹到了王大夫家的门上,撞出一个大窟窿。“是谁呀?天都黑了,咳咳咳……”王大夫从屋子里走出来。 “她快被烧死了,快救她。”四奶奶说。 “进屋里看看吧。”王大夫说着掀开了布帘,“这是李二弟的女儿,他做爆竹,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为什么不是他自己,而是孩子,可怜。”四奶奶说,她咚咚咚地走进屋子,屋里有两个大炉子,于是她们身上的冰开始往下落,喀嚓喀嚓。“你还是走吧,这样我的客厅里就会有条小河。”王大夫生气地说。四奶奶把二姐扔到躺椅上,扑哧,包裹二姐的冰块儿象盔甲一样落在地上,摔成碎片。“你看看,你们给我带来多少麻烦。”他说,“如果再这样我就不能给她治疗了。”四奶奶哼了一声,她走到门口,一阵风把她变成了远处的影子。 王大夫解开二姐的棉袄扔在地上,那件袄子只剩了一只袖子,硬邦邦地立在哪里。两只大老鼠一起抬走了它去作窝。王大夫把一件军大衣盖在她身上,只露出烧伤的那部分身体,她一只胳膊外面的皮肤已经被烧成黑色,她的头发就一根根纤细的挂面,轻轻一碰就断了,她的左脸,看起来象一只砂锅底。“她是不是已经死了……”我趴在布帘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但是只能发出嗡嗡的声音,可是我还有眼泪,我的眼泪打湿布帘,很快它就结冰了,象一块木板一样装击着门槛,砰—砰—砰。“是谁呀?”王大夫用力关上门,我被关在门外,挤到了象铁板一样冰凉的布帘上。黑色的枝桠在干燥的风里摇摆,带着哨的寒风拍打窗户,拍打房门,院门则不安分地在锁的势力范围内挣扎,院子里的风也有奇妙的合声,那些障碍,无序地构成了可怖的声源。 娘来了,她一进院子就开始号啕大哭,“我的女儿,你死的好惨啊?”咚咚咚,她一边哭一边用身子去撞门,“呜-呜-呜,我已经替你备了嫁妆,呜-呜-呜,我已经为你选好了吉日。”“你哭完再进来吧。”王大夫在窗户上对她说,但他还是把门打开了。“她没有死,只是昏迷了,我已经给她处理了。”“喔,她还活着。”娘走了进来,她的脸上泪水被冻成两条冰带,撑起了她的皱纹,使她看起来年轻了。“喔,你是个神医转世,我不该在别人面前说你连便秘都不会治。” “废话少说点好,我把她身上的焦皮剥了下来,就在这里,你可以看看……”他随手指了一下,什么也没有。“大概是老鼠拖走当点心了,这段时间它们很猖獗。” “喔,嫂子不在家吗?就你一个,一个男人家,这么冷的天,啊——不过屋子里好热啊,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嫂子不在家,我在这里可能不大方便,我看我还是明天早上来吧。我可恶的失眠症这下又要犯了。” “好吧,你走吧,明天和你男人一起带着钱过来,我可不会白白给人治病。” “没问题。”娘向他施了一礼,转身离开。 “啊——啊”二姐醒了,她挣扎了几下,不动了。王大夫把她用白布缠的象个粽子,一会她又把那只好的胳膊带着输液管空中晃了一下,可是没有人理会她,因为屋子里根本没有人,王大夫在他的卧室里发出轰隆隆的鼾声。我听到外面鸡已经开始叫了,不过那些该死地鸡两三点钟就会瞎叫,外面还是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 连我都会接受不了二姐的样子,她看起来比鬼还要丑,烧伤的那边脸象半个菠萝,她那只眼睛看起来象被撕裂后不高明的缝合,原来浓密的黑发已经不见,长出了淡蓝色的一层绒毛,那只烧伤的手臂无法弯曲,走路时甩起来象举着一根棍子。她总是带着一个绿色的火车头帽,从来不肯摘下来,爹爹专门为她发明改装了用一只手就可以穿的蓝色棉袄,那只好手一拉拉链就可以了,二姐并不忌讳镜子,她本来就没有照镜子的习惯,但是现在她每天要照二十次。“啧啧,我没有烧伤的那边脸多美啊。”她对着镜子自言自语;“我的胳膊不会打弯?这样刚好可以去射击。”她眨着那只善良的鼠眼说,“至少这并不妨碍我什么。”;“哈,我现在瘦了,这是一直躺的缘故,吃的可能少了,明天就把你杀了炖汤……”她对在她身边咯咯叫的母鸡说。有一天她在一条路上碰到了孙矮子,孙矮子被她的容貌吓的尿湿了棉裤,他在风里打着哆嗦,把那只小黑狗送到二姐的怀里,“啊啊啊……你饶了我吧,你饶了我吧,我有罪,死了没有人埋。”二姐接过小黑狗,用一根黑布带拴着它的脖子,牵着它走街串巷,她叫它“黑又亮”。 四海来看二姐的时候,黑又亮已经会在门口汪汪地叫,它骨瘦如柴,固执己见,坚决不肯让象牛一样壮的四海进门。四海嘿嘿地干笑着,“看来狗也嫌我,这个门我是不好进了。”娘一脚踢开了黑又亮,把四海让了进来,四海不再客气,让茶就喝,让烟就抽,坐在堂屋的正位翘起二郎腿。“大娘,别忙了,你一定知道我的来意。”“喔,你不是来看李二妮?”娘装糊涂。“她?”四海撇了撇嘴,“也算是,好歹我们也算有点缘分,不过这次我来的意思是……”汪汪汪,咯咯咯,黑又亮在外面撵一只老母鸡。“哦,我出去看看。”娘出去了。 “四海啊,你来了。”二姐从里屋露出一半好脸,嘴角挂着笑。“嗯,来了,在家呢?”四海咽了口唾沫,撑出一个假笑。二姐走了出来,那只胳膊可笑地挥舞着,那半伤脸似乎是带了一半可怕的面具,四海不自觉地抖了一下,他慌忙站了起来,“你坐,你坐,伤好的差不多吧。”“恢复的不错,还在抹着药呢,估计不耽误事。”二姐坐下说。“啊,啊,哈哈,没有什么事情的,不过我想……”四海一边说一边后退。“你想什么?”二姐收起了笑,用那只象带了翻毛手套一样的爪子捏住四海的袖子,“啊,啊,我想你尽快恢复健康,那样对大家都好。”四海干笑着说,“我还有事情,回头再来看你吧。”他出门跳进了红薯窖里。 呜——呜——呜,痛苦象春天的野草一样滋生出来,二姐站在冬麦地边号哭,但是她只有一半脸在哭,另一半脸倒是象在笑。呜——呜——呜,哭哑了嗓子;啊——啊——啊,唤来了黑色的乌鸦;嗯——嗯——嗯,红肿的喉咙。 有人在叫二姐,但是她没有回答。那个叫她的人象一根黑色的表针围着她转了三十圈,把她转的头晕。二姐顺着小路跑,停了一小会,她站住听那个呼唤她的声音,然后又接着跑。风的长吟,田野上没有回音的脚步,剧烈地喘息,模糊不清的影子;她的月经象漏了的米袋那样喷洒出来,顺着裤管,流到白色的冻土上,凝成点点猩红的露水;路两边的黄草,燃起熊熊荒火,在斜坡上烧出片片秃斑。 “四奶奶,你好吗?我下午在那片种了小麦的地里狂奔,原以为会好受些,可是我现在脑袋嗡嗡的,你能帮帮我吗?我记得那天是你救了我,可是现在我比死去还要痛苦啊。”二姐在老家的门前对老眼昏花的四奶奶说。 “咳咳咳,可是你还在继续啊,我这样一个老家伙能为你作什么呢?难道我可以让你的情郎回心转意,啊——我的记性都不大好了呢。”四奶奶摇摇头,走回院子,她的背驼的象一把弓,手指不自觉的颤抖,裤带耷拉到脚底下,眼看就要被踩到了。二姐有些担心,但是一想到自己现在的痛苦是四奶奶带来的,就狠下心不管她了。 二姐再次看见四海是一次村子里放电影的时候,那是个唯一没有风的傍晚,开始下雪了,村口的小路看起来象铺了一层银子,造纸厂散发出来的腐臭使二姐想起了有一次家里煮死猪娃的味道。电影很好看,没有人因为下雪而退场。二姐看见四海坐在最前面,就走过去,叫他,他不应;拍他,他不动。二姐当着大伙的面号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骂四海没有良心,雪下的越来越大,幕布上都是黑糊糊的影子,电影是没法看了,大伙就围过来看热闹。二姐擦掉眼泪,开始用力踢四海的屁股,她的粗布棉鞋头很硬,鞋上粘满了玉米浆,把牛一样壮的四海踢哭了,他站起来想逃跑,但是看热闹的人围的象铁桶一样结实,他们靠的太近了,谁也不愿被挤到后面去,就连个蚂蚁也钻不出去了。 爹爹在村子里到处找二姐,东家找不到,西家也没有,最后他看到了麦场的那群人,听到了二姐在哭骂。“妈的,是谁在欺负我的女儿吗?”他从家里拿来一个大竹筒,在里面放了各种不同药末,插上引线,对准人群‘轰’的一声,仰面朝天,一个巨大的银白色礼花在人们头顶绽放,照亮了整个村子,晃花了每个人眼睛,人群因为头晕而一起裁倒在地上,没有了屏障的二姐和四海站立不稳,他们背靠背被风吹到了一起,很快又重新凝结起来,四海在腿还没有冻起来的时候跑了起来,但是背上的二姐却没有掉下来,“啊呀呀——你不要贴着我,这样象什么话,被人看见怎么说得清。”四海紧张地说。。 那个可怜的年轻人跑到村口,他和二姐站在那里被大雪象茧子一样包围起来,直至成为一个硕大的雪球。 “抱歉,我现在已经只能看到灰白,看不到一点其他颜色,好在这里并不太冷,我还觉得有些热呢。”四海有些无奈地说。 “我感觉好多了,这样我觉得塌实,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我们早就该在一起了。”二姐激动的说,她的心在狂跳,跳的雪块直往下落,她慌忙捂住胸口,担心雪球会因为她的心跳而炸裂。 “我自己倒没有什么,主要是我一个年轻人,什么都好好的,可是却找了个……” “啊,已经够了。每天我都要到老院子里去,那里槐树总是掉虫子下来,那个黑屋子里有壁虎和蛇,太阳光只能照进镜子那么大的光柱,姐姐出嫁时带走了我的眼镜,我什么也看不清楚。于是我只能摸索着干活。此外,那所房子的梁摇摇欲坠,屋顶的茅草和泥土常常大块的脱落下来,‘扑’的一声,吓地我发抖。那台机器总是潮呼呼的,每天都有绿毛或者白毛长出来,不过手握的地方象老猎枪柄那样光滑,那根麻绳象只蘸水的老鼠的尾巴。火药就象砒霜一样要毒死我,其实我早就死了,我被那火药毒死了,如果有一天我被火化,我一定会开一朵最美丽的烟花。” “我就是同意,我的妈妈,那个古板的女人,如果她每天看见你,她会恨的牙齿都咬碎的。” “在屋子的最高处,马蜂在那里结了一个巢,我是看不见的,这是我的弟弟告诉我的,他现在不知道到那里去了。春天,马蜂嗡嗡嗡的飞着,我顺着它们的声音望去,看到了刺眼的阳光,奇怪,这个本该安静的地方却是如此喧闹,也许我该在这个地方留下一点秘密,我把你的名字刻到木头上,又怕被人看到。” “啊,原来你早就在想念我了,其实我早也在……” “我的身上着火时,四奶奶抓住我的头伸进水缸,槐树上落下的虫尸吸进我的肺里,现在一咳嗽就会有虫尸咳出来,它们有的辣有的咸,不过它们在我嘴里时我会呕吐,一直到把胆汁吐出来。” “哦,那一定很难受,这正需要我的怜爱啊——”四海想转过头来看看二姐,但是头被一块大冰架住了,转不过来。他开始用里挣扎,于是雪球被一阵力量推动着向前滚动了,终于雪球滚到一个大沟里时裂开了,四海抱起二姐,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二姐羞的浑身发热,一边脸变的潮红,另一边则成了猪肝。四海扑通一下丢开了她,“啊,我刚才干了什么?我还得仔细想想,这个问题……”他自言自语地爬上沟沿走了,把二姐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一阵白色的雪风轻轻卷起了哭泣的二姐,带着她穿越田野和冰河,还有手腕粗的杨树林,回到村子,二姐被冰雪裹成一个绝代佳人,她经过那座送子庙时,看到四奶奶披着灰色的斗篷跟在身后,她在二姐的身后喃喃说:“我这把老骨头啊——” 二姐站在门前,闭着眼睛,周围是银白的松雪,光芒眩目,黑又亮跑出来围着她嗅来嗅去。铅色的天空密实地压着村庄,太阳不是那样容易出来的,为了那雪后柔和的线条,它躲在厚厚的云彩后面。二姐的那半脸还是红艳的,象雪野里的一朵玫瑰,她的火车头帽子里的狗皮翻了出来,是一小片柔弱的漆黑。 她睁开眼睛,就看见娘踮着脚尖,用抖动的手为她拭去凝结在脸上的冰珠,她轻叹了一声。娘说:“我和你在一起,我把屋子已经烧热了,女儿,在家里躺到娘的床头。”她安静的眼神让二姐心碎,晨光是铅色的,抑郁的冷光;院内,爹爹正在扫雪,白色的哈气在他的头顶冉冉升起,还有房门,只留了一条细缝,里面热乎乎的潮气一出来就凝结成了白雾。 孙矮子走了过来,迈着粗短的腿,背了一麻袋白薯,黑又亮已经认不得他,堵在门口朝他狂吠。“哼哼哼,我是你的主人,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他一脚把黑又亮踢了个跟斗。没有人出来,院子里静悄悄。“啊,啊,有人吗?我来送些白薯。”没有人回答,于是他用那只长满冻疮的手拉开房门,他声音发颤,双腿发抖,但这并不是因为寒冷造成的。房子里只有二姐躺在床上,她身材如此颀长,几乎和床一样长了。“她多高啊。”孙矮子心里想,“爹矮矮一个,娘矮矮一窝。”二姐没有醒来,她穿着紧裹着腰身的秋衣,黑色的袜子,她的头发已经长长了许多,遮盖起那半巨大的伤疤,‘她其实有些象个女巫,或者是只矿泉水的瓶子。’他站起来悄悄离开了,担心惊醒她,门吱扭的开关声也让心慌意乱。 二姐醒来后又开始哭了,“呜——呜,我怎就这样命苦,谁能叫那雪不再停止,谁能叫那冰不再融化,谁能叫冬天不离开,谁能叫我的血冲不上脖颈,呜——呜。”爹爹的瘦脸在她面前晃,“哈,闺女你不要愁,天已经开眼,你将不再受苦,一个男子看上了你,他一大早就送来了聘礼,你难道没有听到黑又亮的狂叫?”二姐止了哭,随即又捂住胸口,害怕那心跳的血上头,不过她无法控制自己颤抖的肩膀,她椭圆形的,在短发下的脸悄悄低垂,一组睫毛细微地交错着,然后,她移到桌子边用手摩挲粗大的瓷碗。她面露笑意,悲伤已经烟消云散。 冬天,寒冷而温柔的冬天,不要这么急着离开,李二妮需要你为她褪去脸上的紫红;然而雪就要融化了,东半球的白天在增长,太阳变的暖洋洋的了,空气里开始有潮湿的草味,地下水渗出了地面,孕育虫卵和种子。 春天悄然而至的时候,二姐躲进了老屋里,那里已经烧的比木炭还要黑,屋顶的积雪融化成水,渗到墙壁上,然后蒸发掉,留下奇形怪状的图案,那只巨大的马蜂窝落在了地上,象一只去了籽的向日葵。她开始用一把锤子和凿子敲击墙壁,只是轻声的,小心翼翼地,几乎没有灰尘被震落。地上满是黑色的粉尘,细腻光滑,有些是发亮的,有些则是死灰色的。 她感到累的时候,会坐在那架残破的机器上休息片刻,那上面全是炭灰。她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听些什么,即使是出嫁的前一天依然如此。四奶奶的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安静了,屋外也没有人打扫,雪水融化了一院子,结成冰又重新解冻,最后终于露出红色的土地。四奶奶消失在她自己的家里,没有人注意,她的鸡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但是从那黑洞洞的窗户里依然可以听到里面发出的声音,嗡嗡嗡——,时强时弱,似乎有一部巨大的变压器在工作,那声音又时在夜晚会停止,那就是死一般地沉寂了,可以听到院内槐树发芽的声音和房间某个部分的木质家具发出的呻吟。 在傍晚,二姐被亲戚们找回,他们为她化妆,这个新娘妆是在结婚的前一夜就要化好的,二姐一夜无话,只是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然后坐回椅子上去,黑又亮终于吃了顿饱餐,它把食客的残羹剩菜一古脑地吞进了肚子,撑成一只圆球,它爬到草垛旁不停地放屁、打嗝,懒洋洋地哼哼。 二姐的脸经过了精心的修饰,第一层是黄色的凡士林,是从修车的那里要来的,那个小气鬼只给了一点点,但是已经够了;第二层是糯米粉,那东西一遇到液体就会变的黏糊糊的;第三层是胭脂,那是上好的胭脂,是男方派人送过来的,她在涂胭脂的时候很小心,特意留了一点藏在怀里。最后一道工序是上口红,那只象根阳具一样的唇膏让二姐脸红心跳的,她先在上嘴唇涂了一点,却发现自己的下嘴唇竟是坑坑洼洼的,于是就又补了一米粉,这样她说话时不敢张嘴,只能可笑的哼哼。二姐最后的面容给人的感觉是偏执和自信,她对自己的这个形象非常满意,“嗯、嗯、嗯,我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她说。 第二天,太阳升到一半的时候,送亲的队伍开始浩浩荡荡地行出家门,二姐坐在一辆红色的夏利车里,窗户大开,孙矮子的笑脸露了出来,新娘晕车了,除了呕吐还有昏厥。干燥的暖风卷起了土地上的粉尘,扑打到二姐低垂的脸上,还有干草也闻风而动,它们贴到二姐的脸上,在那里起痂结茧,汇成一张硬邦邦半透明面具,二姐的手没有力气动,她也不敢说话,因为担心圆润的嘴唇会恢复原状。二姐的月经又不合适宜的到来,竟然不知不觉地将象牙白的车座染成了暗红,她脸部的底色开始消褪,她的嘴唇变成了蜡黄色,那张面具被她的汗水浸透,变的柔软,生出皱折来,二姐在送亲的途中没有出村变成了个老婆子。 路过老宅时,爹爹放了一只特制的大炮仗,为了卷这只炮仗他费了一天一夜,引线就象一根麻绳那样粗。“你们走远了我再点。”他对人群喊。 “够不够远呢?”“不够,不够。” “够不够远呢?”“不够,再走走。” “够不够远呢?”“好吧,可以了。” 当爹爹跑到人群中时,那只巨炮炸响了,地上被炸出一个大坑,离地表不远的稀泥被抛出二百米远,把送亲的人群裹成了泥俑,那些泥俑看到老院坍塌了,四奶奶的房子也塌了,两股黑色的乌云迅速飞到天空,它们气势汹汹朝人们袭来,但是它们很快发现自己的刺穿不透厚厚的湿泥,为了不作无谓的牺牲,它们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后,象烟雾一样消散在蔚蓝色的天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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