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相遇
三月初五,石矶镇。
这本是一个不大的镇子,但因连着长江和京杭运河倒也航运繁茂,天长日久,商家云集,竟也渐渐成了小有名声的水路码头。四处可闻的船工号子,街市叫卖,邻里家长里短,顽童追逐嬉戏……将这里点缀成了一幅典型世俗生活长卷。
相较于镇上的繁忙喧嚣,镇外却已是一派春光烂漫的悠闲景象。
空气里流动的有繁花精致的笑声,有青草新鲜的呼吸,有燕子呢喃的繁音。道路两边的桦树、杨树都长出了发粘的清香的树叶,椴树上鼓出了一枚枚快要绽裂的小花蕾。飘荡在春的空间里的杨花柳絮,也都纷纷扬扬地——是不是在编织一个关于春天的梦境?
谢子宁走在石矶出镇的官道上,欣赏着那些轻着罗衫郊游踏青的人们,笑容慵懒而写意。他本就是个英挺男子,此时更有种说不出的潇洒俊逸,惹得踏青姑娘们媚眼频飞,脸颊生晕。谢子宁见状,忍不住嘴角轻翘,笑得益发懒散了。
春阳虽不烈,但走了半天还是有点口渴,记得来时这附近好像有个茶棚,他四下寻找,终在前面拐角处看见一杆斜斜的青旗,上面写了个茶字。正是要找的地方!看今天天气,八成是没位置了。他正想着,却见茶客们纷纷往外,避之不及的模样,转眼,茶棚里就空出好几张桌椅。只是靠右侧的那张桌子仍有四五个彪形大汉挡着,上面躺了个人,边上一个郎中模样的人正在把脉。
谢子宁仔细打量了一番,微微一笑,随意找了张桌子坐下,让一旁茶博士添着茶。平日里他是个最怕麻烦的人,可今天心情却很好。大概是刚做了件大事,铺子里的生意又不错,连带兴致也高了起来。
“郎中!我兄弟的伤到底怎样?”一个为首模样的大汉掩饰不住担忧,焦虑地问。
郎中沉吟半晌,见几人神色越发焦虑悲愤,似要爆发模样,忙道:“这位兄弟伤了内腑,一路颠簸,怕是性命堪舆……”
话未说完,只听一旁一个年轻大汉忍不住怒骂道:“臭丫头!还装死!要是我二哥有个三长两短,我定杀了你!”说着便朝右侧直冲过去。
谢子宁一愣,还有人?
朝那大汉方向看去,原来右侧最里面一张桌子上还有个人,一身黑衣,身形瘦小,脸埋在胳膊里,正趴在桌上。自己进门便见到了,只是不想他们居然是一起的。
只见那大汉怒极朝那人冲去,一双蒲扇大手已快落到那瘦窄的肩膀上,众人皆捏了把汗,那手骨节粗大,青筋毕露,一看即是气力惊人,要被这么全力一抓,怕是非伤筋动骨不可,都屏了呼吸,不敢往下看。
正在此时,那原本趴在桌上之人却猛地抬起了头,直视那大汉。
很多年后,谢子宁无数次地在记忆里重温那个场面,都觉得,自己像是在黑夜里,看见怒放在湿淋淋枝条上的白色花瓣……
那是个很俊的孩子,面色苍白,透着点病态,漆黑的头发,漆黑的眉毛,一双漆黑的丹凤眼怒气冲天地瞪着。 在茶棚深处黯淡的光线里,白的越白,黑的越黑,分明得惊心动魄。
这个原本瘦小的,苍白的女孩子,因着这眉,这眼,就有了种说不出的锐利气势。
那大汉早已见过这少女,可不知怎的,此时见来还是愣住了,讷讷地收回手。
“我在江边见他时,已是这样。”少女眉头微蹙冷冷道,很是不耐烦。
“此事事关重大,还请姑娘随在下去排帮小住几日,协助我等找出真凶,也好还姑娘个清白。”为首大汉颇为老成持重,无论这少女是否与此事有关,但好歹得先稳住,应该能从她身上得到些重要线索。
“不去!我有事。”说罢那少女便往外走去。
众人皆一愣,虽料到她不大愿意,却不想竟是如此一口回绝。
“那就别怪在下不客气了!”为首大汉沉下脸来,无论如何,一定要将此人带回总舵查明真相!手一挥,余下几人即将去路堵死。
那少女停下脚步,看看眼前这阵仗,挑了挑眉,眼神益发地锐利起来,慢慢握向腰侧长剑。
眼看一场争斗在所难免,却忽听外面铁链铮錝作响,有人大声喝道:“谁在此闹事?没有王法了吗?!”
原来刚才跑出去的茶客中有人与茶棚老板相熟,见形势不妙,受了茶博士相托,赶紧跑去报官。现下,正好官差到了。
谢子宁见官差已在门口,本不愿涉入,正准备设法离开,可转身间却见那少女面无表情,神色间却有故倔傲之气,眼神里极是不耐,不由心中一动,走了过去。
“跟我走!”说罢趁众人分神之际一把拉住她往外跃,那少女微一挣扎便作罢了,两人跳上路边一匹正在吃草的五花马,绝尘而去。
那为首大汉见状,忙派人骑马追去,余下几人将伤者送回总舵,处理善后事宜。这一番慌乱间,谢子宁已在数里之外,虽是两人共一骑,但要追上也并非易事。
纵马狂奔了约莫半个时辰,确定身后已再无追兵,谢子宁松了缰绳,仔细打量眼前景象。
这里四周丘陵起伏,怕是早已出了石矶镇范围,离官道也已颇远了,眼前有两条路,一条通往扬州方向,另一条大概是进入山区了。
“喂,你说走哪条?”谢子宁问道。这少女异常安静,除了刚开始些微挣扎了下外,一路至此极是乖顺,实在出乎意料。
谢子宁等了半晌,却未见丝毫反应,心中不免有些奇怪,低头细细打量,却只见那少女正倚在自己怀中安然沉睡。不禁哑然失笑,她倒是对自己放心得很。
只是他却有所不知,这少女父母本非常人,其母怀她时遇到了件极为凶险之事,惊惧之下,不足月便产下孩子。因此她本就是先天不足,身子不健,后天更是需要调理。常人睡五六个时辰即可,她却得七八个时辰方缓得过来。加之从昨日起又是赶路又是救人,早已困倦不堪,此时若能清醒才是怪事。
好人做倒底,谢子宁微微调整了下坐姿,让她睡得更舒服些,右手轻抖缰绳,直往山里去了。
其时已是斜阳西下,脉脉余晖洒在身上,有些微暖意。放眼望去,葱葱郁郁的山间已有暮霭渐渐升起,周围变得一片寂静,连倦鸟还巢的振翅声都杳不可闻,唯有胸前一起一伏的呼吸和着马蹄轻踏在耳边萦绕,他微微笑了起来,心情变得无比平静。
不知以后是否真的有人愿陪自己轻裘烈马,海角天涯。想到这里,不免一阵苦笑。唯愿这条山间小路长些,再长些……
夜晚的山林陡然冷了起来,谢子宁坐的火堆旁,看着一旁的女孩。这孩子可真能睡,自己生火打猎这么多事情都做好了,她居然还是一副酣眠模样。于是一边烤着刚收拾好的野兔一边细细打量。
她看上去年纪颇小,十五六岁模样,正卷曲身子睡着。漆黑的袖口露出半截纤细的,苍白的手指,显得异常脆弱,她的轮廓远比常人深刻,似非中原人士,白日里锐利的眼眉此时都柔顺了下来,嘴微微嘟着,显得恬静而安宁。谢子宁忍不住暗道,难怪自己总觉得她是个孩子,还是个没一点女孩气的孩子。
正有些出神,却见她眼睫一阵颤动,竟睁开眼睛对着自己慢慢坐了起来。谢子宁屏住呼吸,只见她看着自己,眨了眨眼,半晌,又眨了眨眼。仔细一瞧,那孩子哪是看自己,分明是刚睡醒,身体晃悠两眼无神的模样,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最后看着她的一脸迷糊劲儿竟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女孩使劲眨了眨眼,渐渐清醒过来,看他笑得乐不可支,忍不住冷冷“哼”了一声,睨了他一眼。
谢子宁看着她微微上翘的丹凤眼,睥睨里有些羞恼的神气,觉着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委实像只狐狸,还是只老羞成怒的小狐狸。赶紧忍住笑,说道:
“我叫谢子宁,孔子的子,安宁的宁。你叫什么?”
“关你什么事!”她一脸不耐烦,刚睡醒后声音哑哑的,凭空弱了几分气势。
谢子宁指指一旁正在吃草的五花马,契而不舍极有耐心地看着她。
“澜沧!”她迟疑了半晌,转过头,狠狠瞪着,眼里有极郁闷的神气。
真是个可爱的小孩子,知道要知恩图报,谢子宁暗想着,不免露出些得意的神情。
“好名字!你睡了半天了,来,吃点东西!”说着把烤得香气四溢的野兔分了一条腿给她。
澜沧看了他两眼,见他虽然要笑不笑却还算神情真挚,撇撇嘴,接过兔腿啃了起来。早知就不救什么人了,又累又饿还惹了一大堆麻烦!
“澜沧,你是哪里人氏?我是扬州人呢!”
澜沧真觉得自己耳边停了只大乌鸦,自醒来就听他噪蛞不休。不过好歹吃的是他的兔腿,忍了!
“现在扬州可漂亮呢,到处琼花都开了,连隋炀帝都要‘烟花三月下扬州’啊!澜沧你有没有兴趣……”
“滇西!”澜沧猛得打断他的话,抬头,只见他一脸呆滞,恨不得把个兔腿砸过去让他闭嘴。
谢子宁看着她小狐狸发威般凶凶的模样,肚子里已经笑得快得内伤,只好祈祷自己还能维持个正常表情。真怕她把那根大腿骨头丢过来。
好容易等到澜沧低下头,结果却见她又在专心致志地啃那根骨头,一口气实在憋不住笑出声来。
澜沧一顿,右手狠狠捏着那根大腿骨,慢慢抬起头,只见那个恶质男人已经笑得东倒西歪,一手抱着肚子,一手颤巍巍地指着自己,上气不接下气:
“哎,别……别啃了,要是,要是不够,”“嗤嗤嗤”他知道这么笑不好,可一见澜沧火光下油光闪烁面无表情的脸就更忍不住,“那里……还有,还有两条腿……”说着,伸出两根指头,比了比,可没比倒一半,又忍不住一阵暴笑。
哎呀,小狐狸脸都青了。
澜沧看着那抖成一团的家伙,觉得天上地下没有比他更可恨的了!突然微微一笑:
“兔腿,是吧?”她轻声说道,还没等那人回过神来,就把手中那根啃了一半的大腿骨狠狠砸了过去。
“诶哟!”下手还真狠,果然倒毛狐狸不能惹。
不过那个臭丫头,笑起来还真好看。
打打闹闹了半宿,两人都渐渐睡去。天亮时分谢子宁被一滴滑落的露水惊醒时,却见澜沧已收拾妥当站在他面前。
“我走了。”
谢子宁静静看着,林中深邃的绿色将她的脸庞称得分外苍白,只有那双漆黑的眼睛,已不见昨日的羞恼,一片波澜不惊。
“哼!”见他半晌不答,澜沧也懒得再等,转身便要离去。
“骑上那匹马。万一再被人家捉到,我可就救不了你啦。”他在身后微笑着说道,有些戏谑,有些遗憾。
澜沧身形一顿,嘴里念念有词。
“你说什么?”他好像听见那只小狐狸嘴里嘟囔了句什么,可又没听清楚,正待再问时,却见她已骑上马,头也不回地往外奔去。
“臭丫头!”他冲着远去的背影笑骂了一声,可林中已没有那双清澈的眼眸怒目相视。突然觉得山里是如此寂静,渐渐的,那总是挂在嘴角的笑意,慢慢,慢慢失去了踪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