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洱海云雾月
岁在乙酉,时惟八月。到下关,宿洱海畔。友人撺掇游洱海苍山,谓曰机会难得,不可不游。于是便游。
一,
一带远山,隐约可见几许嵯峨;一片近水,就显得十分局促了。岸边水中,泊一艘带篷的铁船,一二船工懒懒地倚栏闲望,漠视着一干红男绿女。
从旅行车上下来的人们不觉止步踟蹰,一片嗡嘤声起。说是来游洱海的,这小小一片水,就是洱海了么?无需远眺,对岸晨起锻炼的人须眉可辨;有人垂钓,连那鱼竿也看得出粗细。然而导游小姐却在笑意盈盈催请人们登船了。议论声息。反正是来游洱海的,既已来了,嫌大嫌小,它也是洱海了。一念至此,默默登舟便是,一切随它去罢,不就是上当么!
铁船载满了人,沉重地鸣一声笛,宣告启航。一船游客忙忙乱乱找位置,人动,船摇,颟顸着肥硕的身子。正忙乱中,船首一片欢腾声起,急奔去看,但见碧水连天,茫无际涯,波光闪烁,放大了一个红灿灿明晃晃的朝阳。
这才见了洱海真面!
想必人人心中都有一声惭愧想说出来。登船时的猜度实也可笑。那里不过是一道浅水湾,三面临山,一面向水,因为水浅,只能用来做小游轮的上下码头。是故目之所及,惟“一小片”而已。
洱海名海,谁都知道它不过是一个高原淡水湖。《汉书》等古代文献称它为“叶榆泽”、“昆弥川” 、“西洱河”。后因其状如人耳,故得名。洱海属澜沧江水系,北有弥苴河和弥茨河注入,东南汇波罗江,西纳苍山十八溪水,水源丰富,面积虽然比不上号称“八百里”的滇池,蓄水量却大于滇池甚多。洱海左拥点苍山横列如屏,右抱玉案山环绕衬托,所谓“银苍玉洱”,果然不负“高原明珠”之称。
洱海没有海的阔大,也没有河的辽远。然则看海,看它的汹涌咆哮、溅玉飞珠;观河,观它的悠远绵长、奔流不息,止于观其形取其势。而游洱海,游的是情调,是韵致。情系而神驰,目接而意会,不体味、不把玩,就当不起这个“游”字。若非如此,看了海、观了河,曾经沧海,又游这洱海作甚?
情调、韵致,在哪里?在山水与胸臆之间。
稼轩感喟“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此。”千古名句,其实是有点儿吃魏征的醋——人家魏征有唐太宗那样的明君赏识,自己怎么就没有遇到这样的明主呢!寄情山水,托物咏志,彼时身为官宦政客的诗人也怪可怜的,写了这样的佳句,却是含了满腹的牢骚不敢明说。我今用来也作托比,赏情调韵致,只可意会。说得出来的,又叫什么情调和韵致呢?
如此想来,满目青山绿水,焉知不是在向我频送秋波呢?
二,
高原天高,也晴得好。一蓝如洗的高天缀了几朵云。云的中间是乳白色,边缘为赭色,赭色又渐渐融在天蓝中,愈发衬得天幕湛蓝如洗,蓝到不可思议的纯洁;云不动,缘为船在动,与云同步。
水也清,也蓝,映出天上的云。水波动,水里的云也动,把一朵朵云泡在水里揉,尽情嬉弄。
都说夕阳是斜阳,其实朝阳也是斜阳。高原早上的阳光恣肆在水面上,喷薄洋溢跳荡鲜活的色彩尽情宣泄。波光闪烁中,铺金洒银般耀眼。王勃说“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算是把这般景色写绝了。眼前有朝霞,有三五水鸟,也不知是不是叫作“鹜”。
阳光耀眼,不敢直视,只感觉赭色与白色搅在一起,天蓝与水蓝融为一体,朝阳映射,一时变幻万千,五彩斑斓。有一瞬间,看天上云、水中天、看得忘情,产生错觉,明明是前进,一凝神间却感觉在倒退,以为是在天上行船。这感觉很诱人,诱得你一次次眯了眼睛体验这“恐怖的愉悦”;这感觉又很害人,害得你一回回抱紧了栏杆,努力要找回那正常的感觉。世上美物,也许都有这样的特性——愉悦的恐怖和恐怖的愉悦。
“洱海无涯”,是虚饰,极言其大而已。实则天也有涯,水也有涯。区区则虚言其小,浩浩则妄称其大。这也是一种文化。
船行水中。夹岸远近皆山也。
山便是点苍山了。点苍山因其山色苍翠,山顶终年积雪,经夏不融而得名。大理风光,有风花雪月四大景观,以苍山雪声名最著,与洱海齐名。导游和土著统称为苍山洱海。
时间仓促,脚力不逮,点苍山便无缘得游,只远远看了个够。我以为,山还是“远看”为佳,近游就没了意趣。为什么?君不闻“只缘身在此山中”么?
洱海行船,远眺苍山,只能见到山的一半。另一半,隐在云里雾里。风起处,云开雾散,团团绕绕。先曾看不到的山形露出真貌,而曾经看得清清楚楚的山便一下子隐入云雾中。让你先有一份惊喜,再添一份遗憾。山势起伏,峰顶直接天穹,蓝蓝的天际就有了一点白色,那是山顶的积雪了。半山云雾如一条巨大的纱巾,绵软缠绕,随风起舞,把一座座峻拔挺秀的奇峰也缠绕出几许温柔;山谷中更是云封雾锁,团绕的云雾翻滚不去,眷眷依依。看似山的怀抱中拥了一位柔若无骨的仙子。仙子弄舞,长袖飘飘;衣袂到处,乱迷人眼。疑是山翁醉酒,把持不住,竟欲与仙子共舞了。
云层重而凝,雾体轻而散。云结雾漫,飘飘如烟、渺渺似梦,奔突腾挪,变幻万千。一船游人看得心醉神迷,竟尔忘记了身在船上,人在画中。
导游说,点苍山不但积雪终年不化,云雾也是经年不散。然则大理是著名的风城,风大而无止休。如此大风,何以又是终年云雾不散呢?导游讷讷,王顾左右而言他。
万事万物阴阳平衡,五行相克相生。何以此地风与云雾并存?姑存疑。
三,
到蝴蝶泉,弃舟登岸,一路随旅行车走马观花游览名胜,无他。
回到大理,吃罢晚饭,已是暮色四合、万家灯火了。时在旧历八月中,中天一轮明月,且高且远,亦明亦圆。墨黑的苍穹,仿若开了一个洞,清辉脉脉,一任泼冰洒银。
一行众人虽然舟车劳顿,竟日无闲,但乍见高天朗月,不觉余兴顿生,遂相约来到洱海边,登高凭栏、观海赏月。
城里灯火繁盛,只见月而不见光。来到洱海边,少了人间烟火,就是真正领略月光的冷峻和明丽了。
月光下,远山是一片浓浓的暗影,背衬着天幕,轮廓清晰,蜿蜒着苍凉与浑厚;近水闪着幽幽的光,混沌着与山影连在一起,向无限远的黑暗中延伸我们的想象。突兀峻拔的峰峦映在幽暗的水中,是一幅巨大的剪影,宛似泊在水中的舰船。
水面上有点点黑影移动,渐移渐大。近了,知道那是渔人晚归,正在收网洗网,淘米煮饭。隐约间,有吆喝笑闹的声音传来,天上那一轮明月便格外显得冷清而孤寂了。
夜归不寐,搜索枯肠,凑了几句话,不知可不可以叫做“诗”:
大海啸鱼龙,
狂涛起万重;
碧波悬明月,
风辽阔心胸。
虽不工,却是写实,聊以寄心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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