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吕新的小说,他在写一个妇人发呆的时候,说这个妇人的眼睛像是《一块银元》里的那个小姑娘。这样的文字让我感到了欢愉。在我的记忆中,《一块银元》那个小姑娘眼睛里被地主灌进了水银,眼珠子不会转了。这个形容勾起了我回忆的欲望,很亲切。
多少年来,拒绝回忆,又不得不去回忆,有些景,有些事,总会让你不由自主地想起某个场面,或是某个人。回忆代表着衰老,也传达着软弱。我不愿意。吕新写下的一些字让我不由地去回忆,这样的字,让人温暖地伤感着。阅读是一件多么不好的事啊。
我现在回忆的是某本书,不得不从很是模糊的地方想起。那本叫《一块银元》的小人书,应该是我最早阅读的图书,至少,它是我可以肯定图书,陪随着《一块银元》有一段记忆驻于我的生命之中。在这之前如果我无意中端起过图书,那么它就是我记忆之外的图书。走出了记忆的东西,不属于你。好似你的生命并不完全属于你。蓝天,大地,空气,水,父母,爱人,都有权力拥有你一部分的生命。是你的只有那小小的一部分。
我爱的人与爱我的人呵,你拿走的生命是我快乐的部分,而我留下的那部分是忧伤。我在忧伤中回忆,在忧伤中阅读,在忧伤中寻回你拿走的那些快乐。事实《一块银元》是一篇鼓吹阶级仇恨的文章。说的是一个地主死了,将一个丫鬟用水银灌死作为陪葬的故事。可是,我为什么将自己的回忆带入忧伤地带哩。我想是因为书以外的一些东西,嗯,是的,还有一棵树,很大的树,结着小小的果子,红彤彤的小果子,有点酸,有点涩,贫了土地上生长的大树,结的果就是这样的。有点像某些缘份,扔不掉,也不想找回来,就那样淡淡地散在空气中,却永不消逝。 我大爷家就在那棵大树下。他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会绘画,会唱曲,也会写字,最不容易是会制作独门 “金创药”,药里有石头,我们叫它“刀戟药”。这味药最大的功效就是止血了。那个冬天,我跟着一个男人在小村的河边拣石头。河床结了冰,白茫茫一大片,河床外伏着大大小小的石头,有深褐色,有青蓝的,也有白色的,从高处望去,像卧在河滩的羊群。姨姐要在我家前面盖新房子,这些石头是准备在夏天盖房用。那个男人是姨姐夫,他拉着两个轱辘的小平车走在前面,我与他的儿子在后面推车。上坡的时候,有石头从车上滚下来,把我的手夹在石头与铁的中间,食指与中食上的皮全部脱下来,冬天,冷,血冻缰了,不流动,也不痛。我只记得红红的两个指头,没有了白的皮。 洒“刀戟药”的时候,开始流血,也开始痛,我裂开了嘴,准备哭,大爷把《一块银元》递到我手上,说,别哭,看“小人书”吧。从那天起,我知道了有一个小姑娘让地主灌上了水银,眼睛成了白色的。
大爷家还有许多“小人书”,没事的时候,我就跑去看。大爷那时候开始吸鸦片,好好的一个家开始衰败。吸了鸦片,大爷的情绪很不稳定,怕自己的儿女抛弃他,总是骂人。我说大爷你别怕,我长大会养活你的,给你买好吃的。大爷很开心,抚我的头,给我看“小人书”,还给我吃那大树结的小红果子。因为果子涩,冻了后,才会甜,人们往往会贮存下来冬天吃。大爷的家离学校不远,他每天估计我下学的时间,就把冻了果子放在炕与照连接的地方,那地儿热乎,等我到了大爷家,果子就消了,正好吃。
到大爷家,在路过一个叫“白哑巴”的人门口,他是个疯子,不洗衣也不洗发,长长屈屈的头发披在身后,每天在院子里骂人。疯病犯得历害的时候,还要用刀砍人。村里的人都怕他。听大爷说,“白哑巴”以前是个侦察兵,骑摩托时,掉了下来,把脑子摔坏了,就成了个疯子。走在“白哑巴”门口时,摄手摄足的,生怕把“白哑巴”给惊醒来。我见过“白哑巴”舞刀的样子,他把刀拴在一根绳上,在空中飞舞,转着圈,吓人着哩。为了“小人书”,我不怕“白哑巴”的刀。
大爷家的”小人书“不让往外拿,只能在他家看。我看完后才回家吃饭,看书时,大爷抚摸我的头发,说孩苦不。我说不苦,比”白哑巴“好多了。大爷笑。我们家很穷。后来,我开始偷大爷家的”小人书“,我先把书从窗口放在窗外,走的时候,光着手走,出了门,就从窗台上拿着书回家。 “小人书”拿的多了,就总让别人借去看。我们前面有个姓韩的孩子比我大好多,与姐是同学。姐是大爷的女儿,看到同学看的书是自己家的,终于明白我在偷她家的“小人书”。姐不让我看了,大爷让看,每当我走的时候,大爷总是会数一下“小人书”的数量。没有少,才让我离去。现在想起来,是因为寂寞,大爷变法子让我多陪他一会儿。
我与姓韩的孩子因为“小人书”绝交了,还带着一群小孩子把人家窗户上的玻璃给砸了。那孩子的爹叫“韩门凯”,长得白白的,是个唱戏的人,我们几个小孩子一看见他,就喊顺口溜:“韩门凯,白面胳膊,豆面腿。”喊家里大人的名字,就是骂人。因为“小人书”,我开始骂人。
后来,大爷死了。我长大了。“小人书”没有了。现在的孩子看得“小人书”变成了“卡通书”。这是一些更接近梦的一些图书,里面的绘画很夸大,主人公好像是无所不能。勾勒人物的线条充满了想像力。这样的书,是不是更能接近现代那些孩子的心理,我老了,我并不能准确的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是在淡淡地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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