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请半老不顽的童

大地 · 发表于 2006-1-23 13:37:00

　　看了你在蔺子帖中的回复，我有个老帖，想请你指教一下。

大地 · 发表于 2006-1-23 13:38:00

　　喊魂

　不知你是否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你站在母亲身边，母亲拿根小竹杆串件衣服在风中飘摇，喊：猫崽~回来噢——，你就应：回来了！
　母亲又喊：猫崽~回来噢——，你又应：回来了！
　这就是喊魂。
　喊魂地一般选在离开村子二三十米的岔道口。前面是田地，身后是村子。
　这时候必是夜已深了，路上再难见到人。当然有时也会有夜归者咚咚咚地踩着步子从远处过来，却是绝对不会有招呼。行路人匆匆过去，喊魂人也依旧在喊。
　有时候有月光，但这时候的月光看着总与平时有点异样，要晦涩得多。淡淡的云时不时地便从那轮圆月中飘过，稀淡得如烟一般。田地中翻起的地及沙洲上的茅草都在夜的朦胧中蜇伏着。沙洲过去河里面的水声听上去也比平时远，哗哗的渗人，不知道它在讲些什么。
　有时则夜黑得尽，走在路上就全凭平时对路的熟悉及脚上的感觉了。
　去喊魂，一般来说是家里有人病了。听到哪家喊魂便也知必有病了的人此时正躺在床上，眼无神唇发燥手渗白，有的干脆就是奄奄一息的样子。
　听着这样的声音，村里每个人的心里都会紧起来。就是平时有些矛盾，有过口角，此刻也会为那病了的人默默送上一份祈祷一份祝福。
　我第一次有此经历是六岁那年。那一年我三姐病了。后来听母亲说三姐是出麻疹，那时候父亲正好被公社派去买牛，已走了六七天。
　三姐就在这个时候出的麻疹。
　母亲给三姐洗了澡，让她在床上躺好再拿被子捂严实了，又在房门口燃了艾草和檀香，叮嘱三姐不要将手或脚伸出被子外，更不许爬起来乱动，就去上工了。那时候正是农忙，大插秧，人人都去抢工分。那年月你若在农村呆过就知道，农村上工有两种记分方式，以工计和以量记。农闲以工记，农忙则以量记。农忙是抢工分的最好时节，一天可以拿到十几个甚至是二十多个工分。作为一个农人在那个年月除了从地里抢工分还有多少路子可以挣得收入呢？
　母亲从地里回来三姐竟趴在地上，她趴在大门口。不仅如此，三姐还喝了凉水。在我老家，平常时节是不烧开水的，任谁渴了都钻进灶房从水缸里舀一瓢凉水往下灌。但有个病人是应当烧水的。母亲没有烧。这也是事后她自责自咎，并从自已头上生生地扯下一把头发的原因之一。
　也请了医生，三姐的病却依旧渐重。
　那天母亲本是叫大姐随她一起去喊，临行了却说还是我去。后来才知道这是因为我的性别，说我毕竟是个男人，火焰要高。
　来和去的路上都不许乱说一句话，出发前母亲便将话交待了清楚。
　四周蛙鸣声很乱，风中也搅着泥土的气味。
　母亲拿小竹杆将三姐的一件小褂串起在风中。她喊：三花~~回来噢——，我就应：回来了！
　母亲又喊：三花~~回来噢——，我又应：回来了！
　就这么一喊一应，直喊过半个小时。母亲渐将三姐的小褂收拢来团在手上，蹲下身在地上捡六块小石子裹在小褂里面。这其间母亲一直未停喊，我也一直应。母亲立起身子不望我，也不招呼，抬头径直就往家走去，嘴里依旧喊：三花~~回来噢——。我则随了母亲的身后一路应过去。
　进到家大姐二姐都拿眼来望，先是望我们的脸，随之眼光便聚在母亲手中的小褂上。在这一刻，那小褂是不同寻常的，它含了三姐的魂。
　母亲的心更是全在那小褂上。她脸上无一丝表情，跨进三姐睡的屋里，将小褂枕在三姐的头下边。然后她说：好了，好了，现在好了！我家三花回来了，回来了！
　那一天母亲坐在三姐的床边，一直望着三姐，一直到天明。
　三姐却终究未能趟过这一劫。这一年三姐十岁。
　三姐闭气的那一刻，母亲昏瘚了。我和大姐二姐便都恸哭。
　村里的人很快就赶过来。那边忙三姐的事，这边则给母亲掐人中灌姜水。
　母亲终于醒了过来，她往外长长地喷一口气，接着就是喊一声：哎呀——。随之又喊：老天爷，你怎么要割我的肉哇！同时手就往胸和头处撕。
　喊完不久又昏了过去。这一次任众人怎样忙，我母亲也未能立刻就完全苏醒过来。
　她在半昏迷中躺了一个星期。
　这一次经历给我留下的记忆太深刻了。这是我第一次与我的亲人辞别，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的悲痛能到达那样的一种程度。
　我的有关喊魂的另一次深刻记忆，与一种鸟有关。那时候三姐离去已几年了。
　这种鸟的学名我并不知道。我们把它唤作青菜雕。其实它比雕要小得多，当然比麻雀又大了一倍。是一种非常漂亮的鸟。当它们静止时全身翠绿，飞起来则可见翅膀上的羽毛杂了黄绿与红绿的色彩。极富灵性，一眼就能见出它的精明。平时并不多见，一到梨花盛开，整个村子一片灿白，它们便成群结队地不知从哪里集聚而来。它们扑啦啦地落在梨树枝上，只稍片刻梨树下便会白花花地一片。它们总是将梨花从柄处啄断，将果实夭折在蓓蕾中。
　因此这里的小孩儿每年这时节便都要来赶鸟，拿两片竹片对着空中敲。与这鬼精的鸟玩着捉迷藏的游戏，非常累人。
　那一天我其实只离开不到半小时。看到父亲走过来我就知道出事了。父亲微笑着过来，他的一只手藏在身后。我撒腿就跑。这当然是徒劳的。父亲一只手迅捷地拧住了我，接着竹片便抽在我的小腿肚上。剧烈的疼痛使我只剩下哀嚎。
　那一次使我对父亲深感恐惧。
　那一天晚上我决定逃跑。我并不十分明确我为什么要跑，也不清楚我能跑到哪里去。我只是在跑。后来才知道那天晚上整个村子闹得天翻地覆。全村人都在行动，将每个角落都寻了个遍。并且拿出网将村前的几口池塘网过来又网过去。
　后来父亲和母亲便到村口去喊魂，一直喊到天至将明。
　父亲喊：黑崽~~回来噢——，母亲就应：回来了！
　父亲又喊：黑崽~~回来噢——，母亲又应：回来了！
　我是在天明后被父亲找到的。父亲紧抓着我的一件裹了六个小石子的衬衣，在近村的一颗大樟树下，抱起了我。他将我抱回家。
　那天晚上，我或许也听见了我母亲和我父亲喊魂，也望见了村里的灯笼火及夹杂在灯火间的不安与喧嚣。我肯定曾走得离村子很远了，但在迷糊中我又折了回来。
　事情并没有结束。我在床上躺了一天，我只是累了。第二天我又是活蹦乱跳的一个小子。父亲说：过来。我过去后父亲便将我一把抓住狠揍。这一次我感觉到父亲下手更重，并且母亲就站在一边。我听到母亲说：打，看他还跑不跑！这样不懂事的东西留他作什么。我在我母亲的注视下被揍得在地上翻滚哀嚎。
　我终于看到母亲眼里渐渐有了泪。随之她扑了上来从父亲手上夺过竹板，并将竹板扫在父亲的腰上。她将整个身子俯下来将我搂紧在怀里。我们一同哭。我哭得悲伤而又幸福。在此之前我不知道一个人在哭泣的时候竟能杂合这样两种完全对立的情感。不知你是否也有过这样的感受。
　如今，每当我身处异乡，看着车窗外纵横的阡陌和点点人影，或是匆匆行走于喧哗的城市长街，我都会想到我的母亲，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以及我已在一杯土中安睡了的父亲。同时我便也就会想起家乡那喊魂的声音。孩子说这是迷信，这我当然也知道。但在那一声声的呼喊中，也是含了爱与温暖的。

　　　　　　　　　　　　　　　　　　 2003。04。05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23 13:42:44编辑过]

蔺子 · 发表于 2006-1-23 14:57:00

看到有人提到俺的名字了，进来坐个板凳。

另外俺一直觉得你的散文写得8错，就是有时候里面有小说的色彩不好。

半老不顽的童 · 发表于 2006-1-23 22:33:00

楼主客气了，这里人人平等，商榷可也；说“指教”，就不敢置喙了。

我看了尊作，总的感觉是语言不够老到洗练，谋篇也有些“散”。看到了一个错字：“一颗大樟树”的“颗”应为“棵”。这不算什么，谁都会有笔误。

“这其间”，是语病了。有“这”，则“其”应为“期”，差可说通；不要“这”字，“其间”就没问题了。很多地方语感不顺，也可说是不够洗练，比如，“她将整个身子俯下来将我搂紧在怀里”——“她俯下身子”，就足够说明了，两个“将”，读来不畅；再如“我或许也听见了我母亲和我父亲喊魂”——三个“我”，只留第一个就够了。鲁迅的“一颗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是修辞，是造境的需要；而“我母亲和我父亲”在这里就有蛇足之嫌了；“她往外长长地喷一口气”——“喷”，则必向外，“往外”就不必交待了。类似的瑕疵可能还有，个别地方句读也可琢磨。语感不能流动，文气则不畅达。旧时人们的文章罢笔之后往往是要诵读有声的，这个“诵读”很重要，于抑扬顿挫中，不但可以感觉文气是否贯通，甚至可以知韵律、调平仄，好处多多矣。

我是积习难改，不说则已，一说就是大实话，不敢也不会造作矫情。而况匆匆一览便即说三道四，未免率尔、贻人笑柄。若有哪位看官心下不忿，讥一声：你倒会说，自己写一篇我看看！那就露出马脚了——我是个眼不高手很低的人。呵呵，不当之处，敬祈学兄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