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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殇
——死亡体验之一
雪是什么时候开始下起的，我已忘了。我踩在淹没了半个腿的雪窝里，看着这雪的世界，眼里是一片黑色的，没有一丝亮点的黑色。雪风在耳旁嘶咬，雪粉沙粒似的在脸颊上碰撞，早就麻木了，感觉不出冷与痛。我们的车停在堆满积雪的公路上，如果没有堆土机铲去积雪，我们只有困在这里冻死。
那是寒冬里的卓嘎拉山顶，是司机提起就恐怖得眉毛上都沁出冷汗的日子。我们出发时还下着细毛似的小雪，司机把吸了一半的烟头一扔，又一脚踏进雪地，说走，可以翻山。再不翻山，吃过了年饭你们也休想回到老婆的热被窝里去。车越往上走，雪越大。在我眼里，像是整座山都粉碎成细沫，朝我们压了下来。快到山顶时，车再也走不动了，前方可能刚遭了雪崩，路上让山样的雪堆满了。
司机把马达加到最大，靠这点燃油来给车里供热。这个闯了大半辈子高原的老司机笑起来，脸上的肉都挤缩成一团，我们都尝到了他脸挤出的那种无奈与恐惧混和的苦味。他说，我们死定了，油最多两小时就烧完了，那时我们身上的血都会冻成冰块的。
与我一同去阿虚草场的老杨也说，每年大雪封山时，都会从雪中刨出冻成冰块的人，都是在车里冻成一团的。他望着我，伤心地叹了口气。我从他眼里读出，他是伤心我那么年轻。我却一点感觉也没有，望着黑压压地往下崩塌的雪沫，我像看一处风景似的想写诗。
从听到死亡开始，雪的颜色就在我的眼里变成了一团黑色，山上树上河岸，还有满空飘飞的都是黑色的颗粒黑色的冰团。天空却白得刺眼，像是没有眼仁的眼白。我走下车，踩在雪窝里，冰冷的寒气就火苗似的开始燃烧了。尽管很冷，我那时的感觉里就是冷冰冰的燃烧。这种颜色使我心里难受起来，我闭上了眼睛不忍心再看了。可碰撞与嘶咬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来，此时，这个原野里是看不到一只生物的，雪风的哭泣声是很低沉的。我听到的那些声音是来自对死亡的恐怖，是藏在雪雾背后的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我相信。
我对老杨说，这外面吵吵闹闹的，叫人心烦。老杨拍了下我的头，说上车来吧。你离鬼近了，鬼的叫声就会更大，更恐怖。
我上车来。司机一口一口地抽烟，烟雾刺鼻却使人感觉到温暖。
坐在车里，我烦躁的心稳定些了，不太相信我们就会这样死掉。我说，汽油烧完了，我们就把车烧掉，也可以取半天的暖。
司机用很毒的眼睛看我，说你肚皮里的屁怎么老也放不干净，车烧了你就有救了？我看你会死得更惨。
我说，好吧，我们就等死吧，慢慢地死也真有意思。谁有纸和笔？哦，老杨，你是记者，你肯定有。借我一下，我想把死亡的感觉写出来。到了有人把我们刨出来时，还刨出来几张写满死亡感觉的纸，肯定会登在报纸上引起轰动的。MD，人死了也要出下名嘛！
去你的！司机在我头上敲了一下，你在想什么？不去想怎么求生，却去想怎么去死？要死，你自己跳到车外去，扎进雪窝里，不到半个小时你就见阎王了。我却要想着怎么去活。
我裹紧了羽绒服，可还是感觉到了寒气像丝丝毛刺似的刺进身体。车马达还在响，可传进车里的热气很少。我不时听见窗玻璃卡卡响，我开始担心它会不会冻裂。我看看身旁的老杨头，他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他穿的是一件大军棉袄，紧裹着瘦弱的身子。
我向司机要了一支烟，点燃后并不想吸，看着烟头上那一星火点，把手伸到上面感觉那一丝热。司机却一支接一支地吸，把车厢内吸得烟雾腾腾的。老杨哈欠了一声，说这烟有股尸体味。司机就一脸地苍白，拿着烟的手都在抖。
老杨说，我不是说你。我是说，冻死的人是从哪里开始死的呢？是从脚底开始的，不是从手掌心开始的。他看看正用烟头烤手掌的我。
我说，你冻死过？
他又是一声哈欠，说死过，但又救回来了。
他问我，知不知道那年阿虚草场的那场大雪灾？我说，在报纸上看过。他说，那是他采写的。那年，是他与报社另一个老记者陈志广去的。他们在那里住了一周，那一周都是在不停砸落的大雪中度过的。而当地牧民说，这样的雪已下了整整一个月了。
雪把整个草场全淹没了，风一刮，雪粉像浪潮似的涌来又退去。雪原上常见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雪包，其实那些雪包全是冻僵的牛羊。死去了的，无声无息。还有一丝气的，可以看见雪包上的气孔一股一股地冒着白烟。我们同牧民一起，把那些还有气息的牲畜刨出来，抱进燃着牛粪火的帐篷。可冻在野外的牲畜太多了，靠人力是救不完的。
那一年，整个阿虚死去的牛羊成千上万，到处都能听见牧民们伤心欲绝的哭声。牛羊可是牧民的命根呀！
我说，幸好没死人吧。他眼睛红了，对着我大声吼叫，谁说没死人？我就差点冻死了。
他说，他们不知道那个晚上风会刮那么大，像在双巨大的手在恶狠狠地撕扯地上的一切。他与老陈还在梦中，帐篷就让风撕碎了。雪浪哗地涌来，把他们埋进了雪堆。他们就埋在雪窝里或许没什么，可他们钻出了雪窝，裹紧棉被就朝黑色的雪地里钻。他们想找个牧民的帐篷。他说，那时的雪原突然变成了巨大而又深黑的洞，他们吸进去了，怎么也挣扎不出来。被子让雪风一扇就冻成了冰板，裹在身上又冷又沉。老杨摔倒了，说腿抽筋了，走不动了。他也躺在了地上，张开口吸了满嘴的冰渣雪沫，心子都冷透了。他什么都不想说了，感觉到从脚板心开始麻木了，寒气一股一股往上窜。不久，对腿一点感觉都没有了。接着，脑袋里像灌满了浑浊的水似的，咕嘟咕嘟响着，什么都想不起了。
他是两天后才醒来的，是一家牧民出来看看埋在雪里的一头奶牛时，发现他们的。牧民用温水把他唤醒了，可老陈却永远醒不来了。
老杨把他的军大衣裹了裹，说死亡的滋味他尝过了，没什么可怕的。
我却感觉到在寒彻透骨的东西，在悄悄侵入我的脚板心了。我也裹了裹羽绒服，晃着脑袋念，我快死了，快死了，快死了……
司机却火了，把吸残了的烟头朝地上一扔，说，你们吃了什么，放那么多的屁！他又哗地拉开车门，一股更寒的风灌进来，把车里的东西打得叭叭响。司机跳出车，说我们来时，在半山腰好像看到一家道班。找到道班我们就有救了。他说，他要去找道班。我也直起身子，对司机说，要同他一起去。
司机叭地把车门关上，在外面说些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清。他大约是不让我去，还骂我是什么，我不知道，因为雪粉很凶地嚼窗玻璃的声音刺耳极了。司机消失在黑夜里，我与老杨却感觉到更冷更孤独了。
老杨说，我们等吧。等什么？我没问。我心里一遍遍说，不会是等死吧。
老杨说，死亡没什么可怕的。死亡来临时，我感觉到有温泉水哗哗啦啦从雪地里冒出来，我的整个身子都浸泡在暖暖的泉水里，在里面飘着，轻得像一片鸟羽。我看见有好多鸟在我身旁飞，翅膀长的短的都有，红色的绿色的金色的，好看极了。到处都是冒着热气的温泉，我尝到了温泉水甜像是加了蜜。我还看到了初恋的姑娘，我都忘了她的模样，可她来了，同那些鸟一起朝我笑着。我能清晰地叫出她的名字，感觉到她在吻我的嘴唇和眉毛。
老杨不停地讲，我知道一半是他的梦，一半是他编造的。他说，心里有什么话就说什么，想骂人想唱歌都行，千万别睡着了。他说，老陈就是在雪地里睡着了，就再也醒不来了。
我说，好吧，我唱，你不嫌我嗓子破，我就唱。
我把心内装的所有歌都唱干了，唱完一首，老杨就说声好。后来，他又讲他曾在雪地上的经历，我又静静地听，再后来，只看到他的嘴在动，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了。我感觉到整个身子重重地朝下坠，朝一个冰冷的沼泽下陷……
再后来，我听见了很响的马达声，汽车在动了。老杨在我耳边说，醒来了。好了，我们在下山了。
我说，司机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老杨没回答，只说道班的推土机在前面为我们开道。
我看看窗外，雪原又是一片白色，是那种刺眼的内里亮着灯光的白色……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23 9:50:18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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