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点多一点。睁大眼睛定定注视天花板之时,脑袋里突然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像破壳而出的幼蚕在里面蠕动爬行,从脑部这一侧,爬向另一侧。与此同时,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涌遍全身。但我并未盖起被子,也没重新打开空调。而是下意识扯下内裤,赤身裸体躺在床的正中央。手脚并拢,以寿终正寝的老人入敛时的平稳姿势横在那里。人死是怎么样一种感觉呢?我想,同时想象自己正在死去。尽可能调小呼吸,尽可能看着天花板中间那一点不眨眼睛。我想到自己的腹部破开一条裂缝,白花花的肠子从中间淌出来。我想到医生为我解剖,四肢、头、躯干用钢锯割除,阳具放进银盘子,活蹦乱跳的心脏也一齐放进去。但我并不恐惧,害怕的感觉一点没有。想着想着,我不自觉哭了。但也可能不是哭。而只是眼泪没有争得我的同意之前,就自然而然地滑过脸颊,一滴一滴滑落床单。一旦洒下第一滴泪,往下便势不可收。它们如泉眼里夺涌而出的细泉,无声无息地、慢条斯理地缓缓留下痕迹,从耳垂滴落下去。想忍也忍得住,只需眨眼即可。但我不想忍,我要看看到底有多少泪水可流。我的心因此沉重下来。我想我不可能“物我两忘”,我不是当和尚当道士的料。假若有人说我上辈子是和尚是道士,打死我也不相信。在这种奇妙非常的心情里,我决定自杀。一旦下定这个决心,我就巴不得马上死掉,越快越好。我拧亮床头灯,依然赤身裸体,悄悄打开门,蹑手蹑脚摸到一楼厨房。拔开煤气灶,煤气罐扛在肩上。上楼后又下到大厅,摸了把水果刀,折回房间。整个过程花了一个钟头,因为没开灯,不敢开灯,黑灯瞎火之下鬼鬼祟祟行事而又不弄出半点声响,决非轻易之举。我首先反锁门,而后拧开煤气,拧到再也拧不动为止。接着,一如先前横在床上,台灯关掉,黑暗之中把刀刃按在左手腕上,划了一下,痛,比爸爸那一巴掌痛出好几倍。我不敢用力再划下去。我的手在颤抖,浑身直冒冷汗。鼓足了勇气,我才划下第二刀。马上又是第三刀、第四刀。奇怪的是之后的几刀再不痛了。于是我越划越来劲,越划越过瘾。最后我干脆操起刀尖狠狠地往上面扎,一扎又一扎。没扎几下就昏迷了。醒来睡在医院打点滴。正月初一。我昏迷了将近一个星期。
现在想想,当时若不是因为煤气罐差不多没有煤气,或者当时不是割手腕,而是像韩国烈士那样剖开肚皮,想必如愿以偿了。没死成,只能说我运气不够好。那是我一生里最倒霉的大事。那以后,一直想自杀来着,可惜没机会。无缘无故自杀,不光人家骂,自己也觉得没意思。”
说到最后,党政再次笑了。不是逢场作戏,不含人工痕迹。而是酣畅淋漓攘括灵魂式的微笑。
我也想还以笑容,但笑不起来。只能以平板的语调开导他:“何苦那样对待自己呢?‘人最宝贵的是生命’。”
“比生命宝贵的东西多的是。”他笑脸依然,“不比生命宝贵的东西也不少。两者是直线上的两个点。无止无境的终点。一个是舍生取义,一个是自暴自弃。一旦跨越雷池半步,生命豁不豁出去,根本不足挂齿。”
我思索片刻,说你的理论我不大懂。“得了吧。”我说,因为不想在死上面大做文章,指了指空了的小糊涂神酒瓶,问:“再来一瓶?”
“不不,”他摇了摇头,指着桌上的啤酒空瓶,“白酒不要,来两瓶那个。”
我于是起身,走去到柜台叫醒睡得正香的服务员。
“喂!白骨精来了。”我对着她的耳朵说。
不料她纹丝未动。
“就说陈老板来了。”党政在那边笑着提醒。
“陈老板查岗来了!”我朗声道。
果然凑效。女孩立马抬起头,摆正身姿。
“老板来了?在哪?”她看着我的眼睛。
“来了。”我说,因对方醒得太过猛然,我一时无法适应状况,遂指了指酒吧里隔那楣木门,“进去了。刚进去。”
“看见我了?”她可怜巴巴似的问。眼神上像是对我脸上的什么感到好奇。
“想必没有。你睡得那么隐蔽。”
她捂住嘴巴打哈欠,边打哈欠边“唔”了一声:“抓住会罚款的,谢谢你提醒。”
“不用——”
“来点什么?”没等“客气”出口,她便接过话头,“脾酒、红酒,还是——”
“脾酒。两瓶。”我以牙还牙。
“好的。您请稍等。”
女孩开始叫服务员的名子,小什么来着?没听清。叫声太大,简直在往我耳朵里面投石子。叫了两声,但没人响应。酒吧里只有客人,没有服务员,叫了也白叫。她显得有点不耐烦,又对我说了声“稍等”,走出吧台,钻进我指过那扇门。不小会,与先前送花生的服务员从里面出来。花生女孩手里悬着两听“青岛”。
“服务不周,请多见谅!”花生女孩道过歉,扬长而去。
“有意思吧?这地方。”党政问。
“有意思。”
“我是指女孩。”党政笑眯眯地说。
“有意思。”我重复。
“比起你那位。想必差一截吧。”
“我没这位,也没那位。可别乱讲。”我佯装不悦。
“开玩笑,别介意。”说完,党政把一杯啤酒喝干。
“对了。”我突然想起来,问,“那天晚上,你为什么哭来着?”
“那天晚上?哭?”党政蹙起眉头,一副毫不知情的神情。
“‘天涯海角’回来的那晚,你不是蒙在被窝里哭了半夜哟。”
党政就我的话思索良久。估计五分钟之久。五分钟时间里,他一直锁着眉头呷啤酒。
“不说为妙!”党政恍然大悟似的开口,“那事暂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为什么哭呢?过段时间你会明白的。哭没哭我真的不太确定,可能哭了,可能没哭,但经你一说,想必真的哭了。可能那天喝酒喝得太多,记忆功能隐退,要记起实在有点难。不过阿水,我可以告诉你另外一件事:十月一号之前,我打算离开这里,离开自贡,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哪儿?”我问。
“锐锐在一个地方等我。我在这里有些事情没有了结,了结之后就与他相会。具体地点没有。反正是私奔性质的远地方。逃离家庭。逃离火坑。”
我默然。我无言以对。我闭起眼睛,在脑中推出“远地方”的名子。北京?上海?还是大洋彼岸的阿姆斯特丹?名字以若大的黑白体在脑幕跳闪,俨然早期电影的序幕。
“事情真那么严重?”我问。
“嗯,”他点了点头。“剑拔弩张,家里已经开始大张旗鼓。逃离此境,此其时也。不过兄弟,我们还会见面。几年,或者几十年。总之会见面。不过,我倒是希望百年之后,千年之后更好。”
“得得”我笑道,“百年之后,恐怕都成白骨了。”
“慕容水。”党政低声念我的全名。印象里党政直呼我的全名还是头遭,且这般郑重其事。说实话,我感到相当别扭。
“我在你心里算个什么我不知道”他说,“我却一直把你当兄弟。从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看出你是值得当兄弟对待的人,没什么原因,全凭直觉,直觉告诉我你是那类人的曲范。所以,我才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你。请别介意我在你面前哆嗦了这半个晚上。真的。也不要忘记我,不要忘记锐锐。”
我说不会的:你,锐锐,春春,我都不会忘。
“祝你们幸福!”我说,“你们幸福我也高兴。领个小孩,幸福地生活下去。记得给我写信,我一定回信!有朝一日去看你们。”
党政笑了笑。会心的微笑,露出整洁的牙齿。随后要了包烟,过滤嘴的大中华。我们边抽大中华边喝青岛边听谭咏麟的专辑。五点整,我们干光最后一杯啤酒,干杯时我再次说了声“祝你们幸福”。党政付罢账,两人走出酒吧,钻进停在街道拐角处的计程车。告诉司机地址,往文峰山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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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我很快入眠。而且很快沉入梦境。奇妙的是,在这个梦中,我见到了她——那个声称大我千岁之多的芝麻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