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梦断喀纳斯
那年眼看就要过春节了，持续的暴雪，把喀纳斯封了个严严实实，几米深的积雪，不要说是通车，就是直升机来了也无处降落，没有电话，这儿真的是跟二十多年前一样，彻底与世隔绝了。
山坡上苍绿的松树托着一座座尖尖的雪塔，远远望去，郁郁葱葱的松林在冰峰雪岭间是一片片此起彼伏的斑点。喀纳斯湖像一弯洁白的月亮，静静沉睡在这皑皑的崇山峻岭间，木屋那高耸的屋顶从雪中尖尖地钻出来，袅袅的饮烟在山间萦绕。
诺敏从屋顶的小窗爬出来，挖掉门前的积雪，巴特尔正拉开门走出来，浓雾般的热气涌出来，笼罩了诺敏。巴特尔用熊皮手套拍打着诺敏身上的雪，诺敏跺跺脚，磕去鹿皮靴上的雪，雾气散去，诺敏的留海和长长的睫毛上就挂满了霜，像雾淞，她摘下狐皮帽，轻轻拍了拍，甩甩头，盘在头顶的大辫子就垂到了胸前。
巴特尔端详着诺敏说：“看，我的诺敏今天格外地漂亮，简直就是雪峰神女下凡，让爷爷都不敢亲喽！”
“爷爷，你回屋去吧，天太冷，我来挖雪，你去煮大麦粥。”诺敏轻轻地往屋里推爷爷，美丽的笑靥漾出一缕淡淡的忧伤。
“不要煮大麦粥了，你去煮肉准备奶酒吧，雪不用你挖了，你看，挖雪的人来了。”
诺敏不用看，她向爷爷笑笑，头也没回，走进屋去了，她其实想回头看，她喜欢阿德尔穿着滑雪板拖着小雪橇的身影，那是常使她心跳的身影，十七岁是个容易心跳的年龄。可现在，这种心跳的感觉会使她莫名地忧伤。
灶里红松劈材的火舌舔着黑铁锅底，随着热气的蒸腾，木屋里飘散着风干肉的香味。小库房连着厨房，诺敏去拿奶酒，奶酒壶边放着一瓶蜂蜜，诺敏拿起来又放下，那是一瓶黑褐色的蜜，浓郁的香甜里散发着清馨的草药味，只剩这一瓶了。秋天的时候那个叫李小龙的汉族帅小伙，在诺敏家住了一个多月，李小龙说这种黑色的蜜能治癌症，拿到山外去能卖很多钱，爷爷就让他把诺敏一年收的蜜都带走了。爷爷信任李小龙。
听说三十多年前，山外面正闹文化大革命，一个被红卫兵追捕的大学生逃进了山里，爷爷救了他的命，后来那人走了。今年夏天，他的儿子来到山里，找到了爷爷，后来就在诺敏家住下了，他叫李小龙，说是跟香港的一电影明星同名。诺敏没有看过电影，不知道香港，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爷爷只会讲从爷爷的爷那里听来的成吉思汗西征的故事。李小龙知道很多事情，他给诺敏讲电影，讲城市，讲高楼、汽车、夜总会……李小龙说，总有一天要带诺敏出去，去北京、上海……坐火车、坐飞机、坐轮船……
爷爷怎么办，谁给他做饭洗衣，谁帮他打草砍柴……爷爷会死的，前年爷爷得了寒症，昏在床上，不吃不喝，是诺敏爬到很高的山上采来雪莲才救活了爷爷，爷爷不会到山外去，他要守着成吉思汗给他的祖先找到的这块宝地。
爷爷在挖雪，雪塌下来，爷爷埋到了雪里，诺敏扑到雪上，拼命地挖雪：“我哪儿也不去，去他的北京、上海，火车、飞机，我只要爷爷，爷爷你不能死。”眼泪涌出来，热热的。
“谁说我要死？我还没看到你结婚呢！这丫头，奶酒怎么还不热上？”爷爷从外面进来，带进一股冷风和他身后的阿德尔。诺敏擦擦眼泪，像是做了一场梦。眼圈儿红红的对着阿德尔抱歉地笑笑，揉揉眼睛说：“柴上沾了雪，不好烧，总是冒烟——我去热奶酒。”
“那我先去给圈里垫些干粪”阿德尔说着又转身出去了。
阿德尔二十岁了，一米八的个头，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刚才没用巴特尔怎么动手，不多会儿工夫，他就把通向马棚牛圈的路都挖通了。
一红一白两匹高大的儿马，正威风凛凛地用在前面用冲雪踏路，别的牛马跟在它们的后面，秩序井然向山坡上被雪埋着的草堆走去，一直走到草堆，扒开雪，吃着干草。
这里的人过着一种悠闲生活，夏天女人们挤奶，做奶酪，酿奶酒，男人们清草起来，骑上马到山坡上转一圈，看看他们的牲口都在哪里，有没有生仔或生病的。他们喜欢在离他们的牛马近的地方支起毡房来，每家都离的很远，男人们看完自家的牲口后，随意走进近处的毡房，女人倒上奶茶，端上抓肉，斟上奶肉，大家吃喝谈唱，不觉夜幕降临而篝火又起，醉归自家有时天已破晓，日过林梢便又骑马出游。秋天到来时，男人们打草并不往回拉，就地堆了，牛马在冬天自然能找到草堆。
阿德尔又往圈里撒了厚厚一层干粪，这冬日里一天的工作也就基本做完了，牛马吃完草后会自己回到棚圈里来。
喝了两碗奶酒，爷爷跟阿德尔的脸都通红了，爷爷看着阿德尔，阿德尔看着诺敏。
去年七月那达慕大会上，阿德尔骑马得了第一，诺敏把自己绣的红腰带送给了阿德尔，阿德尔把诺敏拉上马背两人钻了桦树林，阿德尔说一定要抓一头鹿送给诺敏。去年冬天，那场雪也挺大，阿德尔滑雪进山，追一头母鹿追了两天，遇到了狼群，眼睁睁看那头就要到手的鹿被狼群给夺去了。如果抓回那头鹿，送给诺敏养着，那么他们今年就结婚了。鹿是阿德尔答应给诺敏的聘礼。
“明天我就进山去追鹿。”阿德看着诺敏说。
“别去吧，等明年再说。”诺敏接过阿德尔的碗，给他倒了一碗酒。
“为什么不去？我答应你的就要说了算，不抓一头好鹿回来，我不能跟你结婚。”
“你没明白我意思，我不想结婚。”
阿德尔一口喝干了一大碗酒，说：“我明白，你是看上了秋天来的那个汉人，但我说过给你一头好鹿，我一定要做到。”说完起身走出了木屋。
巴特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诺敏眼里涌出泪来。
阿德尔进山再没有回来，这年春天来得特别早，山坡绿了时候，诺敏找到了阿德尔的滑雪板。
在漫山花开的时候，诺敏在山坡支起了毡房，挤奶，做奶酪奶酒，放她那几箱喀纳斯蜂。
爷爷去山外买面粉和盐巴去了，没有十天半月是回不来的。
诺敏靠阿德尔的滑雪板上拨弄那永远也打不出去的手机，那手机是李小龙留给她的，这里从来就没有过信号。
忽然有一天，一辆小卡车开进来，径直到诺敏毡房下面空地里，远远地，诺敏就认出了李小龙，她飞也似地跑下去，搂住了李小龙的脖子，泪珠断了线似地洒落在小伙子的肩头，小龙把她抱得好紧。
小龙带来几箱蜜蜂，这是一种非常高产的蜂，割蜜量是诺敏的喀纳斯蜂的几十倍。小龙给了诺敏两千多块钱，说是去年带下山的黑蜂蜜卖的钱，买了这几箱蜂还剩下这么多。黑蜂蜜在外面一公斤可以卖到50块钱，如果把他带来的高产蜂蜜跟黑蜂蜜掺起来卖，那增加的数目对诺敏来说可就是个天文数字了。
两人紧抱着倒在草地上，压倒了一片五颜六色的野花。小龙的手探进诺敏高耸的胸，手很软润，全不像阿德尔的手。
诺敏娇喘着站起来，绯红的脸更加艳丽，她拉起痴迷着眼看着她的小龙，两人跑向山边的一潭清泉，泉水宛如洁白的丝带从山崖上落下，溅起的水珠映出道道彩虹，潭里蒸腾着热气。诺敏让小龙转过身去，她脱去衣裙，跳入水中，齐胸的水清澈空灵。
“好了。”诺敏捧捧水向小龙泼去。
小龙回过身，愣愣地看着一丝不挂的诺敏，突然一纵身和衣跳进潭里。
从温水潭回来，诺敏让小龙脱去湿衣，小龙急不可奈地抱住诺敏。
“别急，我要好好地给你。”诺敏生起了火，又从外面采来一些野花野草，用个瓦罐煮了。小龙的湿衣就在篝火边烤着，诺敏依偎着赤裸的小龙，两人相互抚摸着。
诺敏喝下了那罐里红褐色的水之后，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像清泉涌出山崖，像清风吹过绿林，像细雨润进沃土，像蜂蝶落进花蕊，诺敏把她美丽的身体和灵魂融进了李小龙，低吟中，诺敏觉得自己在彩云上飞，在浪花里飘。
“你喝的是什么？”
“是八花汤，喝了它能怀上孩子。”
“你！我不能跟你结婚，你听我说，我有未婚妻了。”
“那你说要带我出去……你这次来不是……”
“我真的很抱歉，真的……我想你不会怀上孩子的，看我戴了这个……我这次到山里来，是我未来岳父给我安排了个旅游开发公司经理的位子，这里就要成为旅游区了，那几箱蜂就是一个开发项目，这蜂繁殖很快，等明年旅游的人多了，卖蜂蜜就能发大财，再说你那黑蜜蜂，我考察了这一带再没有第二家了，你这黑蜂就宝，就是产量太低，掺到这洋蜂蜜里，那可就等于增长了几十倍。这里以后要修公路，盖大楼，还要修飞机场……”
诺敏并不懂小龙所说的，但她似乎明白了“开发”的意思，“你先把我开发了，是么？”诺敏说。
李小龙去忙他的开发工作了，留下了几张钞票和那几箱蜂子，诺敏有些怅惘，她想起了阿德尔紧紧地抱着她，紧得让她喘不过气来，“想要——你就要了吧……”诺敏心跳可心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
“不，你在我的心里是雪山神女的化身，等到冬天，我一定去捉一头好鹿，当做聘礼，正式去你家求婚，你等着吧。”
想着想着，诺敏的眼里有涌出泪来。
李小龙再没有到诺敏的毡房来，他带来的洋蜂子繁殖极快，没有多久就把诺敏的黑蜂子全都咬死了，这可是这山里仅有几箱黑蜜蜂。
公路很快就修通了，这里来了大的车，小的车；黄头发的人，黑头发的人，说是还有很大的官呢；有美国人，也有伊拉克人，听说他们正在打仗，用很大的会飞的炸弹，一下就能把地炸开几十米深。
诺敏家门前来了很大的机器，那声音真大，有个大大的铁手，向地下一抓就是一个大坑，可以做一个坟坑，爷爷也常给人家挖坟坑，那可得使劲地挖一天。
那天有一群人，从好多辆车里钻出来，走到诺敏家的木屋前，从黑皮夹子里掏出一些红本本给爷爷看，给了爷爷一些钱，爷爷就住到诺养蜂的毡房来了，木屋被拆了，后面的林子被伐了一大片。没有了鸟叫，没有了鹿群，很大很高的染了色木屋盖起来了，后来还盖了楼，诺敏第一次见这房子摞房子的房子，既好奇又有些莫名地害怕。
爷爷已经不喝奶酒了，喝烈性的白酒，那手哆嗦的已经不端起酒碗了。诺敏还常常靠着阿德尔的那双滑雪板发呆，有头鹿多好啊……
人家说李小龙就住在前面那房子摞着的房子上，诺敏也想去看看他——那天夜里李小龙戴的那个套套还真的管用，科学这东西就是不得了……自己当时怎么就昏得连他戴那个东西都没觉到呢……要不是他戴那个东西，自己现在就有个孩子了，那该多好啊……她忽然又想到爷爷会死去，爷爷要是死了……想着想着……怎么自己竟没有流泪。
冬天，诺敏要搬到乡里去了，她去找过李小龙，那摞着的房子里一个很漂亮的姑娘告诉她，李小龙发了大财，调到很大的城市去当大官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一辆卡车，拉走了诺敏和她的爷爷，还有李小龙给她的几箱蜂，山坡上有留下片树桩，草地上飘着几片颜色鲜艳的塑料袋。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2-18 12:17:57编辑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