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刻,我倚在石砌的扶栏边,看对面山坡上的阳光。 阳光忽明忽暗。 那些云彩,有如神仙手中的蒲扇。左一摇,亮了。右一晃,暗了。 这个游戏大概很有趣,神仙讳莫如深地玩了很久。 一切都在这明明暗暗中交替着。 绿叶子,金叶子。黑马路,白马路。 还有,我的眼睛。忽一下闪着光,忽一下火光又熄了。
你猜,我在那一刻想到了什么? 家。
熟悉的北方城市,熟悉的尘土气息,熟悉的慵懒情绪,蓦然间裹挟而至。 熟悉的楼梯。一、二、三……我在心里默数着,到家一共四十五级。 熟悉的蓝绿色防盗门。门锁坏过一次,说不清是谁弄坏的,爸爸还为这个发了火。门把手也坏过一次,这回是爸爸自己弄坏的,所以,他不吭不哈悄悄地修好了。 叮咚。没有钥匙。家门钥匙早在离家那天就交给了妈妈,所以,现在的我,只好客人一般按响了门铃。叮咚,叮咚……清脆,急切,真好听,索性又多按了几回。 等待。虽然只有几秒钟,却仿佛几年一样漫长。 一片空白。只是等待。
来了,脚步声。ti—ta ,ti—ta, 没错,是妈妈。 妈妈的腿,被严重的静脉曲张困扰着。白皙且略有松懈的皮肤上,一团团蓝紫色的蚯蚓状的血管张牙舞爪。就是它们,这些丑陋的东西,残忍却又不可一世地夺去了妈妈原本轻盈的步伐。 ti-ta ,ti-ta。脚步声。如此熟悉的沉重。听着听着,心酸漫卷。
卡嗒,门开了。 门缝越拉越大。我笑着探过脸去,身子却躲在门后。好像小时候和妈妈玩藏猫猫。 妈妈也笑着,那笑容像极了一只倦容满面的慈祥的老猫。 回来了。妈妈轻轻地说了一句。 我说,嗯,回来啦。然后就进了屋。门在身后卡嗒一声合上了。
没有预想中的拥抱,事实上预想中也根本没有拥抱这一出。 我和母亲原本就不是那种情感过于外露的女人,母亲犹甚。 妈妈年轻时也很活泼,擅长多种体育运动。但自从嫁给了脾气暴躁的爸爸,她就一点一点地改变着。 如果说,爸爸像口随时有可能喷发的火山,那么,我的妈妈就像大海,所有的岩浆都在海底奔流着,表面上却是风平浪静。 我的父亲母亲,在我的眼里,他们一个是山,一个是海,一个是火,一个是水。 几十年了,他们的生活里从未有过玫瑰花,从未有过情人节,可他们一直这么山山海海水水火火地和谐着、搀扶着。
我的爸爸,耿直倔强,他从来就没有起身迎接子女的习惯。 他甚至在听到女儿进家的声音后,仍然一如既往地敲击着键盘。 我喊,爸—— 他答,哎—— “哎”字的尾音变成了“e i”,拖得很长。 一切,都像盐溶于水那样舒缓自然,顺理成章。 北屋传来挪动椅子的声音。我甚至可以想象到父亲从椅子里站起来时的样子——腰积劳损,他一定又是先佝偻着身子弯曲着腿,慢慢站起来,走了两步之后,才站直了。 爸爸的身板很直,几十年的军旅生涯已经深深地溶入了他的筋骨和血脉。 军营里的橄榄绿,我一直深爱,并将继续深爱下去。那是一种专属于男人的颜色。
侄子在画画。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孩子。他只爱用最普通的中华铅笔画画,而不像别的同龄的孩子红的绿的黄的蓝的把画面涂成“万花筒”。 我曾害怕他的心里也被抹成铅笔的灰色,就给他买了好多油画棒、水彩笔,二十四色甚至四十八色的那种。 但他始终不喜欢。他依然执拗地握着他的中华铅笔,画山、树、星星,画车水马龙,画笑着的孩子,画同样笑着的爷爷奶奶…… 还好,我想,只要有笑容就行。
我刚一进门,他就扔下手下的画,飞奔过来,手里高举着一个小袋子,脆生生地喊着 ——姑姑姑姑,这是QQ糖,我一直给你留着呢,都没舍得吃! 我紧紧拥住他,摸他的小脑袋,摸他的小脸蛋,小鼻子头,宽阔的小脑门。 我的归家的激动,最终还是被这幼稚的童声点燃。眼泪,一发而不可收。
……
新年第二天,我站在石砌的扶栏边,看对面山坡上的阳光。 阳光忽明忽暗。 我在这明暗交替中想到了上面这些色彩和声音,思念和泪水。 依稀听到,爸爸正在喊我,闺女,快来吃桃子,是你最喜欢的硬桃儿。 妈妈静坐一旁,一边做着治疗仪,一边喃喃道,这丫头就是傻,硬桃儿哪有软桃儿甜?!
甜甜的桃子。 剔去那粒坚硬的核,留下甜蜜和欢乐。 我要把这欢乐送给我的爸爸妈妈。 并把十倍百倍乃至千倍的欢乐,献给我的母亲63岁的生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