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离
莫离莫弃,永矢勿谖。
(一)
我坐在光滑的青石板上,江水泼泼,溅在脚上清清凉凉。身畔是濡湿的青苔和盛开的江离花。 淡淡的草腥和浅浅的馨香在颊边水纹样漾开,不很浓,却幽细,仿佛去年干透的白莲。
江离。哥说它们就象我一样安安静静开在水边,所以一定要有和我一样的名字。 我叫可离,它们就叫江离。江离,就是长在江边的小花。
哥说从前他老家的江边就长满了江离花,白白细细开满枝头。哥喜欢江离,哥更喜欢可离。 那年我八岁,哥十四。
哥是太太娘家的远房侄子,因为莫家没有男丁,所以过继来改名莫期续莫家的香火。 只是他从不叫我莫离,他只喜欢叫我可离,就象我,自从八岁起从不肯叫哥莫期一样,为此,太太还打过我两巴掌。
江水波光鳞鳞,每一次闪动都象哥晶亮的瞳仁。 我用柳枝轻轻拂过,它们便眨一眨,却仍然固执地不肯盍上。它们定定地看我,在我眼里晶莹。
远处传来熟悉的夜深沉曲调,是霸王别姬,从小就听惯了娘唱。 只是总听得莺啼燕啭情缠意绻,却不见一声贴心贴肺的妃子的呼唤。
不知道娘为什么这样喜欢霸王别姬。 从我有记忆起就一直听她唱,直到她死。
我亲眼见的,直到死前那一刻,她还甩动长长水袖,旋舞着一头跌进荷花池,半空里似乎一直都回荡着夜深沉的曲调。 那年荷花池里的荷花开得真多,香气弥远,盖过池边蔓延的江离。
我蹲在池边,伸手去够离我最近的那朵荷花。好象看到娘舒开长长的袖子来拥抱我。 娘很美,美得就象夜空里盛开的白百合,冷且艳,让人亲近不得。她从来就没抱过我,也不肯对我笑一笑。
水很凉,风冷嗖嗖地往衣袖里钻,娘的怀里一定是暖的,我要去抱抱娘。 荷花池里的水从四面涌来,漫过口鼻。我忽然发现原来娘是在天上,站在云端,依然舞动着长长的水袖。
我在水里摇动手臂,我想喊娘,我张大眼睛,我试着用脚去支撑。 可是一切都是徒劳。
我的身体依旧身下沉去,象一尾正沉向寒潭的鱼。身畔的水草莲梗在水里招摇,红色的锦鲤惊慌失措四散逃逸。 一切都在向黑暗沉去。我不再动。
一丝异样气息拨开寒冷渐渐逼近,我章鱼般手脚并用攀附过去。一股熨帖的暖在周身散开,那似乎正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 我懒洋洋地抱着这一怀温暖闭上眼。
哥把我从荷花池里救上来。 从此园子里对荷花池,对娘的传说更多。说娘的魂魄一直停留在园子里,还在唱着夜深沉的曲调。没有人敢接近荷花池,大家也都不愿意来江离园。
可是我不怕,我相信娘是在天上,因我明明看到了,她就站在云端舞动着长长的水袖,和生前一样。我只讲给哥听,这是我和哥的秘密。 只是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肯叫他哥,也不叫他莫期,是叫不出口。
荷花池里的荷花因为没人伺弄疯狂地生长着,后来太太叫人把它们都拔了,留满池破损的叶瓣。我没有伤心,因为我有江离,我还有哥。 第二年荷花池里依旧有几株白荷寂寞地开。
娘死后五年,终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的爹也去了。 我没有哭。
其实我对爹的印象是模糊的,就象画淡了的山水,记忆里只有一袭隐约的蓝。 我更关心后园里篷篷而生的江离,还有江离丛中鸣叫的虫儿。
哥越长越高,我要踮起脚他要弯下腰来才能摸到那头黑硬的头发。 哥经常陪我坐在荷花池畔的青石板上,一曲接一曲地吹箫,直到月亮挂上树梢,草丛中的蛙蝉不再刮躁。
太太给哥说了门亲事,一户茶商的女儿,据说美艳不在当年娘之下。 哥黑着脸不作声,只坐在青石板上定定地看池里几朵稀疏的荷花。
我坐在他身边,脚不知不觉插进冽冽的池水,慢慢搅动。池里波光盈盈,是我眼里的晶莹。我轻声哼唱,不知不觉又转到夜深沉的曲调。 那一晚的夜色真好,江离也温柔地开。
(剑客槛菊愁烟帖杀寒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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