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倒数第二天。
晚上去食堂给自己炒了小炒。我一说炒菜，师傅就知道我是要莲白盐煎。这就像我一往面摊那里站，那个十分清秀的男孩子就给我来炸酱面一样----因为我之前颌面关节不好，只能咬得动炸酱面。
看来我是一个多么没有新意一成不变的人啊。
我说我适合生在古代，只是身体稍差，恐怕难以儿孙满堂。但是自比《浮生六记》里面的芸，我倒是有几分把握。心思细腻到此，也有不让须眉的好强，兼有儿童的调皮，少时的聪慧。只可惜芸的运命不好，夭折于盛年。沈三白虽然言之不忘一粥之惠，可也很快续弦，世事平淡如此，奇女子伟丈夫均淹没于平庸浮尘中，不得喘息。于是，每一个路过的年份都变得像尘埃一样轻飘且卑贱。即或没有一场岁末的大雪，就单凭这冬至以后稀疏的冷霜和薄雾，就足以让他们变得微小而很容易忽视，像过去的任何一个年份一样，2005年，没有什么能比用黄仁宇老先生的那本著名的万历十五年的英文书名来形容更贴切了。你们定然是知道的，那句话用中文直译过来是“一个无意义的年份”。
万历皇帝迫于百官压力不能把自己心爱的女人立后，因而对文官大臣心怀暗恨，消极怠工，多年不理世事，宁愿空缺职位，荒疏升迁，朝中上下无不心灰。而皇帝独独用同样的心灰意冷应对他不能改变的世界，这种无意义的消磨像一把钝刀，弛涩的，冷酷的，讪笑这命运。讪笑这世界。我亲爱的朋友，我不能否认这一年你们给我的温暖，帮助，批评，赞扬，建议，彻悟和理解，爱和泪水，欢喜和笑容，懂得和慈悲。但是请原谅我用这么心灰的词句来描绘我的2005。这些只与我本身的生活有关，或者与本身对生命的体验有关。万历皇帝幽闭宫中，他和他心爱的女人厮守，尽管也许她并非贵为皇后，百年之后也并没能同穴而眠，但是，他肯定也是有快乐的。我想，我们该都承认。
一年中我不断地感觉自己被命运错过，就在今天早上我还在睡梦里想起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我想起李白在燕子矶醉酒失足落水，像鲁迅笔下的范爱农，该是直挺挺地插在水中，一双眼睛很大，总是白的多过黑的。我是不能饮酒的，我想我若能饮，定然也都是醉的，我们都太过直，直的近乎拙，我们都太过白，白得近乎不能融入这尘世。醉中死去固然是美的，飘飘欲仙，果真如此，意义又有什么意义呢。不再追问意义，我们的时间就变得像锦缎一样光滑平坦，触之柔软，心境如水，波光澄明。我想，我们该是能作蜀国国君的，此间乐，不思蜀，为什么不可以。只是因为乐了，就好。阿斗该是比我们大家都聪明的。
死别已经有过，生离似乎天天也在发生。但是仍有朋友爱着，恨着，吵着，欢喜着，慈悲着，彷徨着，决绝着。随着季节的更迭，年华的流失，我对一些事情逐渐予以更多更深的宽容，但仍保留自己内心的一些标准，固然可笑而坚持，但是改不掉也不愿意改。对于那些正在爱着的人，我总有很多的话要说。青春年少总是会很容易受到一些表象的浮华所蒙蔽，也难免虚荣世俗，可是我还是想告诉你，人生过半，前路凄凉，稳定的幸福，有力量的担当更重要，而我们因为年少虚荣摒弃的那些东西正是我们这一生最值得拥有珍惜宝贝的。我知道明白这些需要经过无数个琐碎而残酷的日子组成的岁月的沉淀，你们未必得懂或者未必信我，但是我还是想说给你听。那是无数个夜里的冷冷星火淬成的点点光亮。我艰难写下这些不明了的文字，希图烛照些许模糊的前路，如果你能懂得，并能把握，那该是我的福气。也该是爱着的心的福气。
一年末尾，我们庆幸自己仍然活着，因为很多人已经死了，我们再也无缘得见。新的一年将至，我们惊恐我们仍然活着，因为很多人走在我们前面，而且我们相距遥远，似乎一辈子也赶不上。每个人在某个特定的时刻都盼望过那必然将至的死亡，但是不幸的是生命总是会给你开巨大的玩笑，你想赴死的时候他拼命唤醒你的怯懦，你想奔生的时候他又毫不留情地让你与世界道别。于是在死与不死之间，就构成了我们或长或短的人生。我们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也许是奇迹。也许仍然是一成不变的庸常而冗长的生活。但是，所有的一切，都得自己去经历。这真的是一件奇妙而无奈的事情。向死而生。只能如此。或许每一个人生相对于死亡，都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那么，何不快意绝决一些。此间乐，不思蜀。
新的生命不断孕育诞生中。我的朋友计划作母亲。做母亲我想该是一件十分幸福而美妙的事情，像早晨在露水里你突然看到一朵月季的璀然绽放。我会静默不得语。我越来越敬畏生命，喜欢看婴儿的眼睛，纯净透明，喜欢想象婴儿的手掌，娇嫩柔软，没有一条多余的丘壑。我终于最后也会想到敬畏自己的生命，于是容忍自己去爱，去彷徨，去踟蹰，去软弱，去放纵，去苦苦挣扎最后刹那崩溃。我想女人做母亲这一样幸福，该是会充抵这一辈子受的苦。孕育，抚养一个生命，壮大，坚强，我现在又心里漾满了甜蜜与虔诚，我愿意相信这世间所有的神灵，只为祈祷我的朋友们，我所能感知的那些甜蜜的女人，慢慢鼓胀，丰满，最后诞育生命。我感到希望，光辉，华彩肆意，虽然我不能真的与你们感同身受。我愿所有的生命都美满，所有的孕育都蜜糖。
我终于走过了2005年。
我想我是受了很多苦。经历了很多无意义的思考。
这一个无意义的年份，像我窗前的夜雾即将徐徐散去。
我知道我的很多笑容，留在了过去的那三百六十五天里，我的很多碎了的心，也留在了过去的三百六十五天里。远去的人会记得我的笑，留下的人会替我看着这些无意义的碎片。呵护，摸娑，温暖整个冬季和春天。
我想起，下一站，我们就老了，可是旅途愉快。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