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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穿透薄雾的天空撒在La D Fense地区高大的建筑群间，大拱门巍峨地矗立于西方视野尽头，庄严地迎接巴黎冬日的第一缕阳光。街道两旁，La D Fense地区那些外墙清澈的玻璃建筑高低错落地沿街道两旁由西向东列队过来，直至我左右。
La D Fense是起点，也是终点。每个工作日的早晨，地铁1号线将成千上万的人一列一列输送进现代工业文明的心脏，晚上又将他们返入巴黎古典骄傲的梦境。巴黎人的幸运或在于此吧，只要你喜欢，只要你愿意，你就可在古典与现代之间随意穿越，地铁1号线是时空机器，任你流转。
而塞纳河，则成了你灵魂中两种决然不同的欲求的楚河汉界。
今天，我是从La D Fense出发，我的目的地是罗浮宫——那艺术之神们聚居的圣殿。视线越过刺目的晨光向东，凯旋门高迈地座落在谷地另一边的高地上，它之后，是方尖碑清俊的身影。
巴黎冬日的清晨煞是寒冷，我是个过客，不负行囊，一本旅行手册作为指导和一支8倍光学变焦镜头作为纪录。我非常喜欢这种孤单且清冷的独行，享受个中快慰的感觉。
从La D Fense到凯旋门之间，街道两旁的店铺无一苏醒。除了拥挤的车流，街上行人稀落，背包客显得异常醒目。目光所及，古老的街巷和小石板镶嵌的街道，都是巴黎人细心照料着的过往，含蓄内敛，安详且宁静，这是巴黎的烟火人间，在我一个外乡人看，却又显得那样不着丝毫人间烟火，慨然于这座城市的雍容、大度与和谐。
走着，目光逐一拂去街道两旁一路遮遮掩掩枝柯，似焦灼渴望的前奏，当序曲戛然而至的时候，凯旋门这高亢的主题赫然呈现，隔着环绕“星宿广场”的马路，一个错愕的人就那样长久地仰望，似凝听高入云天的交响，鼓乐齐鸣，铁马金戈一并奏响。这座建立在血腥、崇高与荣耀之上的雄伟建筑，从17世纪初建成至今，其炫耀的风格，宏伟的体量，自拿破仑时代始，就一直是法国伟大与光辉的象征。以它为起点，12条街道星型分布，丝带般从凯旋门的高地飘滑出去。它莲花饰顶的穹顶，曾无数次目睹已载史册的历史瞬间，拿破仑的骨灰在送往荣军院的途中经过过，雨果棺椁和为之送行的队伍经过过，普鲁士军队的马队和德国人的战车经过过，同样地，二战法国光复的那一刻，检阅将士的戴高乐将军也曾经过过……那些为世人谨记并在此后漫长岁月中不断翻阅的历史瞬间，凯旋门是一扇不设关隘的通道，任每一个瞻仰的人随心出入，只要你穿过“星宿广场”地下通道，付6欧元购买了一张门票，你就可以近距离走近它，仔细端详这集万千尊崇于一身的建筑的细部，细细揣摩法兰西的骄傲，在《志愿军出征》和《马赛曲》的浮雕下，遥思两个多世纪前，拿破仑大军疾风般掠过欧洲大陆横扫千军万马的峥嵘年代。
而现在，此时此刻，在清冷晨光的照耀下，唯无名战士墓前那缕幽蓝的火苗虚微跳动，时隐时现。一个与所有这些辉煌毫无瓜葛的年轻人，集全部注意与想象，都无法穿透历史的重幔，撩开人类文明的浮华下面那些被掩埋了的战争风尘，和千千万万业已风化的离魂。
香榭丽舍大街敞开时尚的胸襟，接住一双从历史慨叹跌落过来的眼神。从凯旋门到园环，这世界再无其他任何地方能如此美妙地将奢华和时尚、休闲和美丽调拌得如此浓厚。冬日，因为寒冷，几乎所有咖啡店的门脸前都搭着御寒的棚，稀稀落落几个闲人坐在玻璃橱窗里面喝着咖啡，就冬日懒洋的阳光看着报，或是看过路的行人。徜徉其间，恍恍惚惚地游走，并非所有的店铺都能配得上香榭丽舍大街签发的高雅签证，几个俗气的汽车商店、快餐店和电影院刺眼地扎入其间。兴许会象北京酒吧文化的转移，三里屯衰落后海兴起。而今，香榭丽舍的风头渐减，而离它不远的歌剧院那厢却正酝酿着时尚新贵。
不过，香榭丽舍大街仍还保有它骄傲的身段，自园环往西路段，是法国人号称世界最美丽的大街，这里是环法自行车大赛的终点，也是巴黎马拉松的起点。与其说是大街，还不如说是森林公园好了，行走其间，踩着梧桐匝地地落叶，风飒飒地从荒凉的枝柯间穿过，行人的道虽不覆砖石，沙土裸露，素面朝天，可从街心望街道两边，可以想象若是风和日丽的春日春花烂漫时节，这个城市最美丽古典的心口，缀着的那枚艳丽光鲜、飘飘若飞的蝴蝶结儿，行走在蝴蝶结的边缘，就象是指尖若触若离地划过它凝脂的胸口，最华美的接触，骨子里透着性感。即使隆冬，也不失那高昂的酷劲儿。
自此截止，香榭丽舍最后一个音符被指挥家腕儿一抖，一捻而断，这神奇的一捻乃协和广场的杰作，方尖碑乃指挥棒。出身埃及的泊来品，竟成协和广场高耸的核心，埃及当年被西方殖民，劫难无数。有着3300年历史的埃及方尖碑，矗立在从La D Fense到罗浮宫的中轴上，直指苍穹，如一根针，悲壮地插在法兰西的胸口。对法国人而言，这枚针是骄傲？还是光荣？我无从知晓，但我更不知道，埃及人是如何看待这枚本该嵌于拉舍神殿前的权仗。在埃及总督穆罕默德·阿里谄媚于路易·菲力普之后，自1829年至今，埃及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历史？兴许，埃及总督以为，埃及多的是方尖碑，不致少这一枚两枚。当然，协和广场不全是对历史的考问，从某种意义上讲，方尖碑远嫁法国，未尝不是最具保护性的延续，而今，方尖碑承载的不仅是埃及3000年的兴衰，同样也承载了法兰西截止今日300年的文明，而且历史仍将会将其厚爱加赋与它，此乃人类文明的传承，具备有高贵的出生，即便后来血统混杂，仍不减其英气逼人。
无以言述协和广场上那两座象征海洋与河流的喷泉，似与方尖碑抗鼎。方尖碑与喷泉，一简一繁，一个华美，一个拙朴，一个图腾般神圣，一个巨贾般夸耀。相较而言，喜欢方尖碑更甚。一个友好的老人见我在方尖碑前流连忘返，如痴如醉，他走过来，温和地对我说，“我能帮你吗？”将相机递给他，他与我会心一笑，这一路，都是以镜头观察别人，这一刻，别人以镜头观察了我。（嘿嘿，抄袭之嫌）
从上午9点到午12点，从La D Fense到罗浮宫，且走且停，从工业文明到历史经典，脚步丈量，目测过来，无一不与悠悠历史相关，巴黎人是明智且先知的，他们知道如何尊重并细心呵护历史，他们知道民族耐以延续的血脉并祈望能维持它的永久性。只有骄傲自信、清醒自重的民族才会花费如此高昂的代价去保卫先人遗迹，有时甚至不惜牺牲当下的尊严。
我不会交代自己是如何花一下午的时间在罗浮宫如痴如醉，似醒还迷。即使从现在开始改弦更张，从三字经千字文开始苦学母语，即使穷一生之力，我也不能自信自己有能力表达清楚自己对罗浮宫里珍藏着的人类文明的感受。在那里，每一件物什，都站在艺术历史的颠峰上，以沉默傲慢的姿态俯瞰膜拜而来的众生，冷漠，高傲，不可亲，不可近。
从德农馆到叙以馆，再到黎塞留馆，一次又一次，来来回回，来来回回，我不知自己身处何处！癫狂般地给朋友电话，给家人电话——站在德农馆的中庭，我的周遭是触摸不到的美丽，我看不见她们，什么都看不见，她们距我好遥远啊，站在她们面前，与她们对视，甚至可以闻到她们的芬芳，听见她们的呼吸，可我就是看不见她们。
整个下午，皆处于一种失忆状态，如一个提线木偶，我的内心好悲伤！我的心智不逮，捕捉不到她们衣袂上拂过的风迹，线条是如何游走？色彩是如何跳动？
友人嘲弄：“那哪是你去的地方啊？！”
站在长长廊道的尽头，远远地望着高阶上迎风而起几欲飘去的胜利女神像，我觉自己的人生竟至于如此卑微。颓然坐在临窗的凳子上，绝望地望着远远的她，都不敢靠近，怕被她的衣袂拂着，从此再也找不到魂的归路。目光转向窗外，午后灿烂的阳光洁净明媚，而我陷落于迷城，无力自拔。友人提示我，罗浮宫仅有三件镇馆之宝——蒙娜丽莎、断臂维纳斯和胜利女神——而她所不知的是，这里面的每一件，都压迫着我，几让我窒息。
不知道是从哪条路出来，回首望，骑兵凯旋门守护着的滂沛巍峨的罗浮宫，终于些许明白点巴黎人的骄傲，明白他们为什么如此顽固地抗拒英语，明白他们亲和的表情下嘴角那一丝不着痕迹的讽味。骄傲的民族该当如是的，谁让他们有罗浮宫？！
北京也应该是骄傲的，可过路的人们几乎找不到其骄傲的痕迹了，大片大片的古宅被一摸而平，阡陌街巷不见了，故宫博物院里那些高贵的积蓄年复一年深锁，北京的孩子更不能象巴黎的孩子那样自由出入我们的历史，艺术院校的学生不能求一个安静空阔的场所倾听来自艺术之巅的耳语，令人悲伤的不仅仅只个体的无能为力，更令人悲伤的是现实世界窒息一切艺术创造的主宰。
是我们不知惜福啊。梁思成先生当年是如何承受北京拆除古城墙之痛？在这深冬的午后，在罗浮宫落寞的一角，望窗外那历经劫难仍光鲜依旧的古老街区，我突然感受了梁先生当年撕心裂肺的疼，难怪他只无力地抱块城砖在怀，潸然泪下，那剜心般的痛苦，他是如何承受？
我们的先知啊！
从巴黎回到北京后，在商务印书馆涵芬楼，偶然见到梁思成先生当时写与周恩来总理的书稿，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我无力翻阅这一页，中华民族永不可磨灭的痛楚。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