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海
清晨,母亲在绣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图案。她绣的花草流水,虫鸟树木,都那么栩栩如生。可是,她从来没有绣过这样的图案。
他是谁?我问。母亲不答,她绣的那个人,有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他是爹吗?我又问,母亲从来没有提起过什么男人,如今却在绣一个男人,我想,他必定是母亲心中很重要的人。她依然没有答我,只是说,海儿,去弹一曲吧,也不知你技艺进步了些没有。
我的技艺当然进步了,我甚至可以随手在琴上弹奏一些小曲,都是自己编成,调子有时是颇让自己满意的。只是,有些小曲随性而弹,弹过,就忘记了调子。我随便弹了些轻婉的小曲,心知母亲在绣她的回忆,并不真的想考验我的琴技是否进步。
弹完一曲,感觉有些口渴,起身准备去找漪香,她泡的茶最香。却听到有人问,这曲子是你编的吗?我抬起眼,暮成血一袭黑衣站在那里,双手抱胸,直直地看着我。
是的,我轻声说。我想我表现得不够镇定,这是很尴尬的事情,我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人面前,总有种无处可藏的无助感。
很好听。他笑了。
我还以为,他是不会笑的,可是,他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好看。我愣住,感觉脸上有火在烧。
漪香走进来,轻轻地叫我,小姐,我泡了茶,你要喝吗?我回过神,哦,好的。匆匆对暮承血欠了身,同漪香走出厅去。
回到房里,漪香微微地对着我笑,小姐,你应该道谢。我笑,为什么要谢你?漪香笑得更深,谁说要谢我?我说的,是暮公子。我的脸又在烧,漪香,你听到我们说话?漪香把茶端到我手里,我只听见三句话,这曲子是你编的吗?是的。很好听。我心里乱乱的,漪香,不要开我的玩笑。漪香看我的眼,小姐,你喜欢他?
九、黎晓鹊
有些什么在变了,像当初遇见来香,那种不安的感觉,我知道,平静的日子又要变了。从承血来到的那一刻开始。
我开始不停地想起过去,想起那些曾经年轻的脸。我试着不再回避,想看看是否还记得来香的样子。可是,我竟然可以丝毫不差地绣出了他的脸。我叹息,为什么念念不忘的,都是离开了自己的?我看着绣锦上那双清澈的眼,他的右侧颈上,有一颗淡红色的痣。
那一年,师傅重疾,师姐带着我四处求医问药。我们两人都是孤儿,师傅一人扮演着父亲母亲的角色,把我们带大,三人情之深,甚至超过了真正的亲人。
我们很快没有了钱。师姐把我拉到偏僻处,她说,鹊儿,我们两个女人,除了师傅教的功夫,没有什么本事了,现在师傅的病越来越重,我们已经没有钱了。她说着,更压底了声音,鹊儿,我们去卖艺吧。
师姐!我吃了一惊,师傅说过,功夫用来防身健体,千叮万嘱不可卖武为艺,有损武道常理。
什么武道常理,比师傅的命重要吗?江湖上卖艺的人那么多,何况我们是不得已而为之,只要我们不告诉师傅,他是不会知道的。鹊儿,师姐定定地看着我,师傅就只有我们两个亲人,我们,也只有他了。
我愣愣地看着她,这个和我年龄相仿,却冷静理智的女子,她那么温柔而坚定地看着我。我想,我是很深地爱着她的。我一直以来都在心里想着,何时能像她那样,温柔淡定,冷静理智。好吧,师姐。我说。师姐,师傅会好吧?
师姐把我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我的头,会好的,老天怎么会让师傅离开我们呢?他那么英武而善良。
我们学着平时在街上见到的那些卖艺人的样子,圈出一小块地来,师姐和我分好工,她来招揽人群,我只管舞剑。她说,鹊儿,我们两个女人,虽然有剑术防身,但男人还是难防的,你要小心。我说,师姐,你要小心才是。是的,她那么美,一双秋水般的眼,把周围的光都敛了去。
师姐对着人群拱手,各位朋友,家师重病,我们师姐妹为救师傅重疾,来此卖武,只求您看得好了,给些救命钱,看得不好了,我们姐妹也先谢谢您赏脸了。
我听得心里一阵难过,慢慢地舞起剑来。围观的人很多,师姐的加入,让场面激烈起来,众人不停地叫好,我和师姐像小时候玩耍那样,一招过一招,剑光流萤一样翻飞。我脑海中全是年幼的我们,在师傅的教导下,寒来暑往,一点点地长大的情景。一个分神,师姐的剑已逼到胸前,师姐惊慌的眼神告诉我,她已来不及收回剑去。
一瞬间,时间仿佛停止了,师姐的青天剑,在我胸前打了个横翻,我的肩上渗出血来。我和师姐齐齐向石头飞来的方向看去,我愣住。用石头弹开青天剑的恩人,是那个有着清澈眼睛的人。月来香对我微微地笑着,身后站着那个黑衣仆人。
师姐慌忙丢下剑,查看我的左肩,鹊儿,你没事吧?我这才感觉到肩上如火一般的疼。师姐,我没事。师姐扶着我,看向月来香,她感激地说,谢谢公子相救,我们姐妹不知怎么感谢恩人……月来香轻轻地笑,姑娘不必道谢。他走近我,底下头,我看到他右侧脖子上有一颗淡淡的红痣,他说,鹊儿姑娘,舞剑的时候分神,看来你想要打赢我,还很难啊。我突然就愤怒了起来,但疼痛让我说不出话,他看着我紧紧瞪着他的眼,回头看了看他的仆人,青燕,我们的月来香快要开花了吧?黑衣的月青燕,盯住我的伤口,恩,快了,公子。
月来香对师姐说,改日请两位姑娘喝茶,刀剑无眼,要小心啊。师姐仍旧是感激地,多谢公子,我程锦儿代鹊儿谢谢你了。姑娘多礼,后会有期。
师姐轻轻地为我包扎,我们躲过了师傅怀疑的眼神,心虚地回到屋子里。我忍住疼,听到她内疚地说,会留下疤呢。我笑,没事的,师姐,都怪我分神,不怪你。师姐再叹气,多亏有那位公子出手相助……我抬起眼,看到师姐的眼神,有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师姐?我不知道为什么惊慌。恩?怎么了,疼吗?她小心翼翼地心疼地看着我的伤。我鼻子一阵酸痛。我轻轻地抱住师姐。心里开始不安。
后来,这道疤一直留了下来,横在我的左肩。从有了它开始,我们的命运就开始了转变。淡淡的红色,印证我们之间的反复纠缠……
十、月海
我开始注意暮承血的一举一动,也许是我对他太过好奇,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我想我没有任何目的,我宁愿相信自己是好奇的,不经意的刻意间,关注起他来。
我喜欢他练剑的样子,流云似水,招数很快,他的身体会随着剑的翻腾自如地伸展,分不清是他带动着剑,还是剑带动着他。他舞过剑后,会坐在院子里发呆。眼睛看着很遥远的地方,看不出表情。有时候他会发现我在看着他,就转过头来对我笑,我只好慌乱匆忙地收起目光,努力拨弄琴弦,弹不着调的曲子。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他是我生命中真正接触的第一个男人,在我遇见父亲之前,先认识了他。从那天开始,我对这个叫做暮承血的人有了种莫明的好感。我说不出心里的那股骚动是什么,它让我在慌乱中觉得甜,日子过得有些颜色了。难道真的像漪香说的,我喜欢了他吗?
暮承血练剑的时候,我看到母亲也在看着他。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眼神,像是看到多年不见的老友,又像是……我不能确定,那是该怎么样形容的包含着复杂情绪和内容的眼神。
母亲绣的那个人已经渐渐看得出样子了,是非常英气逼人的男人,侧着的右侧脖子上有一颗痣,眉眼间,竟和暮承血有些许的相似,我心下吃惊,如果这男子是我的父亲,那,暮承血就是我的大哥?!
一日,暮承血找母亲,两人在厅里谈话谈了很久,我和漪香在屋子里休息,我想着母亲绣的那个男人,如果暮承血是我的大哥,母亲到底知道不知道呢,他是不是来认亲的?为什么不和我们相认呢??
漪香绣着手帕,她叫我,小姐,你把手都攥白了,心里有什么事?我无助地看着漪香,漪香,我总觉得我的父亲就要出现了,漪香,暮承血到底是什么人?漪香神色有些黯然,她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小姐,要见到爹了,你不是该高兴吗?我看着漪香的眼睛,我知道她在伤心,其实她一直希望能见到自己真正的亲人吧。漪香,对不起,我紧紧地抱住她。漪香也不说话,任由我抱着,她是我最好最好的姐妹。
次日一大早,母亲找到我,海儿,你收拾收拾东西吧。我愕然,我们要搬家吗?不,母亲摇头,承血这次来,是带你走的,你今天就起程,和他一起走吧。漪香,去帮小姐收拾东西,不要带太都沉重的,收拾些衣服就可以了,银两我已经准备好了,海儿,漪香会留下来照顾我,你没出过远门,路上一定要听承血的话。
母亲脸上已经有了泪,而我,还完全不能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十一、漪香
小姐还在发呆,我默默地收拾着她的衣物,小姐从没出过远门,不知道能不能吃奔波的苦,也许这次远行,她就不会再回来了吧。
我清楚地记得小时候一个人饥寒交迫几乎要被饿死在街头的时候,夫人抱起我的那一双手,温暖又安全,我本来以为就要在这怀抱中死去,那样死去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幸福的了。可是后来,夫人收留养育我,我一直不肯说话,她却一直耐心教我如何发声,终于在小姐出生的那天,我无助地四处求医找稳婆,才开口说了话,那一刻我知道,夫人像母亲一样,对我是那么重要,她们对我都那么好,夫人也并没有因为生下小姐而对我减过一分关怀。我真的很贪恋这样平淡的幸福,我也一直希望夫人小姐能够幸福下去。当我像小姐那么大的时候,夫人曾安排我出嫁,对方是个很不错的人家,我说服夫人,将这门婚事退掉了,我想看小姐出嫁,然后一直服侍夫人,甚至为夫人守孝。她们给我一辈子的好,我就用一辈子去还。
如今暮公子要带小姐走了。我想起小姐昨晚脸色发白地跟我说,漪香,我总觉得我的父亲就要出现了……我看到了夫人绣的那个男人,也许暮公子来找夫人,就是要带小姐去见她的父亲吧。小姐对暮公子日渐生出爱慕之情,不知暮公子到底是何身份,但是既然夫人对暮公子如此信赖,小姐应该会好好的吧!
不知道我的父亲,他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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