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 辰 美 景 奈 何 天》 空山闻笛
最近在读车前子先生的书:《品园》。
书有些旧,边缘上有淡灰的尘痕。
“只进了两本,书不好销。放了很久,所以……。”老板这么解释。
我不在乎,那是表面的东西,不会影响其内涵。
《品园》的封面是柔和的浅黄,上角有烟色的楼檐阴影投下。下方正中是一个四瓣的漏窗,现出园林中一丛嶙峋的太湖石。“品园”二字婉秀端庄地写在书的右上角,一行小的楷体工整地垂挂在右侧:“良辰美景奈何天”。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牡丹亭》中的句子。美人杜丽娘吐气如兰婉转唱毕,轻皱蛾眉叹曰:“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
那车前子先生为什么要到园林来游耍呢?且听他怎么说:“我对园林的历史没有兴趣,也没有‘诗文唱酬以传’园林的意思。我游园,写点游园日记,为了换些米钱,仅此而已。但我开始喜欢园林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是车前子《品园》里的第一段话。
我喜欢这句大实话——换些米钱。类似这样的大实话在书中俯首皆是。
“我烦。我烦于这本书的写作。游园是美事,赏心乐事谁家院,但为了米钱我却要把他们记录下来。人生有许多煞风景的活儿,写作也是其中的一件……。我为自己的完蛋感到心满意足。或者说我一直为自己的完蛋作着准备。其实我早就完蛋了,这是我在涵碧山房前院的顿悟。”
“……或者是洗尽口红涂上口绿。我一直想制造出口绿,给我心爱的女子使用。我的多情是‘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这是李商隐的两句诗,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我的多情实在是自怜,这样一想,又没什么希罕。所以迄今为止还是我的妻子知道我。何苦呢,离开妻子一个多月,到苏州来写园林,我有点犹豫了。”
这位为了换点米钱、有点犹豫且有些自怜的先生,于是在园林里喝茶抽烟、听苏州评弹,背手闲逛、发呆。自2004年的3月到6月细雨迷离的春天里,他在园林中梦游。
书中园林的摄影图片来自李玉祥。相片拍得中规中矩,构图、光线毫无瑕疵。可能就是因为太完美了,所以显得刻板,了无新意。
相比之下,车前子的文字漫不经心、随心所欲:“进门是花厅……江南一下雨,景象就邋遢。……后来去了水香榭,心里觉得好一点。……后来我就在园里乱走。挡住雨的地方走得慢些,挡不住雨的地方走得快些。……后来在退思草堂前看闹红一舸。……后来我又坐到水香榭里,朝南望去……”。(文:退思园)先生一连串的“后来”像是小学生的流水帐,让你看着心里不禁暗笑,也只有大家才敢这么侍才傲慢得顺理成章。
但你要小心仔细着,那些貌似庸碌无为的文字,却在慵懒里透出了无与伦比的精辟。在水香榭坐着,先生说:“园林即心,心即园林。”在闹红一舸看着,先生说:“这是座石舫,结构严谨而又松动,如高手手中的鸟,抓得太紧,鸟死了;抓得不紧,鸟飞了。它欲飞不飞,富有动感。”“轻薄不一定就不好,罗衫就要轻薄,闹红一舸就是退思园的罗衫。”网师园里先生若有所思:“我爱石笋胜过太湖石。石笋像一个老人的心境,看上去落落寡合,实在是波澜壮阔。仅仅不愿意说话而已。就像我现在很难对女人动心,但却比过去更爱他们。”在耦园走着,先生又说:“耦园里的房子真多,……大有人间烟火,也就是过世俗生活的热情——人的世俗生活通常总是在房子里进行的,……所谓恩爱,就是能够世俗,能够在一起过世俗生活。”
你跟着先生或快或慢的步子在园子里游荡。先生胡乱说话的时候,你可以跟着偷笑:“山亭下那一堆太湖石仿佛脂肪似的,多了一些。”“池塘里有一条自以为是的大白鱼,一会儿游到这里,一会儿游到那里,它有病。”“我如果生活在古代的中国,我可能会爱上*女――因为她们具有与艺术差不多的品质:源于我们的想像。而想像是快乐的。”
也可能园子才走到一半,先生突然止步:“我辈岂能常在温柔乡里打发意气!没有英雄的时代终究是寂寞的,那就去寻找诗人。没有诗人的时代终究是荒凉的,那就去寻找狂人。没有狂人的时代终究是可怜的,那就去寻找鸟人。不管怎样,鸟人还算梦见过翅膀。”
于是你会看见先生抖落衣衫上的雨水、长笑数声而去,留下你一个人对着满园的太湖石发愣。
先生游园除了看景色,也看情色。看得温情脉脉:“我后来看到这位老太太和老先生坐在美人靠上吃烙饼,老太太把烙饼的中间部分分给老先生吃,说那里软。我为这件事心动,觉得这位老太太真美,不觉多看几眼。”也看得有些想入非非:“游廊里有人相拥,这女人的声音娇如粉蝶,不是询问是调情。我望了一眼,平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在园林梦游之际遇到过美人。古典美人在园林里出现仿佛鬼魂;摩登美的女人在园林里出现好似卡通。园林对女性的挑剔是中国老男人对她们的趣味。”
中学的时候语文书中有《苏州园林》一文。整整齐齐的一篇园林文字,硬生生地被老师大卸八块,每段都要来个中心思想,然后按照估计是教参的标准总结归纳作者的写作意图。而关于园林的文字一律几乎是千人一面的赞誉有加。痛恨这种踱着方步的八股。从此亦不太看叶老的其他散文,心中有些微的抵触。
我在想,用华丽的辞藻精心堆砌赞誉之词,这种文字是最能讨人欢喜的做法。然而嘻笑癫狂的文字,往往因其暗藏机锋令人尴尬而不为人所接受。正如尼采在他的《人性的,太人性的》文中所说:“为什么人们更高评价爱,却冷落了正义,把爱说得天花乱坠,好像它在实质上要比正义好得多?因为它不是明显比正义更愚蠢?――但是,无疑正因为如此,大家感到它格外受欢迎。它愚蠢而富有,将礼物分发给每一个人,即使有人不值得给礼物,它也给,有人甚至还不为此而感激它。它像雨一样没有偏见,按照《圣经》的说法,也按照经验,雨不仅使不公正的人浑身湿透,而且在某些情况下,也使公正的人浑身湿透。”呵呵,到底有多少个人能如车前子先生一样,在楼台前看那条大白鱼在水里拱来拱去,然后轻蔑地说“它有病”呢?
读《品园》,如品人。闲散而睿智的文字,如先生从容坦白的为人。不禁长舒一口气,仿佛将从前关于园林文章的郁气一股脑都吐了出来,好不畅快!在园中散步的这几天,幸福。
“我坐在山洞里,听着外面三三两两的脚步,人间如此遥远,心中且惊且喜,甚至都懒得动了。我终究是与你们没有关系的,我要回去。夕阳照在洞口的山石上,朱砂隐隐,不由得起了凡心,有种对尘世的留恋。”先生的不舍和矛盾,在于看得太清楚真切。而他又是一个如此真性情的人。
园林是梦,是中年男人心底的荒芜。先生如是说。
而我,要为这样的梦击节叫好,并甘心在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感慨中,继续荒芜沉沦下去。
2005-9-2 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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