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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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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9 12:23:00  | 显示全部楼层 | 阅读模式

1.

办公室那株花死了。这是一株浑身散发着绿色的植物,叫它花,是因为那是我从一个卖花的贩子那里买来的,其实它是一株散发着绿色的生命体,不开花,只有那种葱绿。我买它是因为我看到了生命。我很感动,就买下它。在这株花旁边是一个很大的书柜,里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书籍,那些书的后面,就是我了。

我坐在靠椅上,双手里抱着一个喝水的瓷杯,呆呆地望着这株死了的花。打扫办公室的小姑娘看到了,要把这株花搬出去,扔掉。我向她摇了摇头,说先放着吧。她出去了。我继续看这株花,发呆。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我把花死了这件事告诉网络上我认识的一个人。我说,花死了。她听不懂,但她习惯在不明白的时候,倾听着我的语伦无次。后来,她说你把你的语言记录下来吧。

她叫端阳。

端阳的话让我想起自己曾是一个写作的人。我的思维一下就停止了,望着聊天室里的屏幕不知所措起来。我不想说话了,瓷瓷地去看那株日益枯萎的花。此时,这株原本亭亭玉立的花已变得不成个样子了,底部的叶子枯干净了,只有顶部还有一丝丝迸发出的生命。

呆坐在离这个城市很远的电脑另一头的端阳在屏幕上喊了我一声,我问她做啥,她说没啥,就想这样喊我一声。我微微一笑,说我要下网了,出去有事。端阳说等,很快,屏幕上传来一行文字:

“当记忆中的那场酒穿过岁月而来,我承认有种酒叫醉生梦死。我曾经以为那酒是在世界的另一端。但有什么不同呢 。现在它的确是在另一端,奔向我!”

我愣了一下,缓缓地敲下了两个字,再见,就下了网。其实我并没有出去,我在看朋友一个长篇小说。朋友记录着自己的生活和思想,在这些熟悉的生活和熟知的思想中,我不断地回忆着,往事。这些往事让我迷离,让我无法自己,让我不由地去看那株死了的花。

下班后,我决定去看朋友,走出办公室时,我还是没忍住,给端阳发了个短信:快要下雪了,谁将去回忆?这是朋友在《飞翔的身体》中的第一句话,是一个叫加缪的人说过的一句话。

我想,端阳看到了,能懂。

正值上下班的高峰期,路上到处都来往的人,匆匆忙忙,根本顾不上相互抬头看上一眼。秋天了,马路两旁的杏树叶子变黄了,到处漂零。端阳以前问我,如果在众多的人群中,你会不会一眼就能认出我来?我说我不知道,没有经历之前,好多东西都是未知的,不确定的,我从来不为这些不确定的东西下一个确定的定义,那样做无疑是傻瓜。端阳有点不甘心,又问,你认为我在一群人中与众不同。我说不会的,大家都是人。端阳说会的,我肯定会与别人不一样。我笑笑,没有再说什么。这些漂零的叶子总是让我想起端阳,秋天到来的时候,万物都在凋零,不管是什么样的树或叶,都会归入尘土,高贵与低贱在秋天是一个等号。能够留下来的是一些精神上的东西,比如那些树干,嗯,还有我对端阳的思念。

我眼睁睁地看着冬天的降临。

看到了朋友,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他的头发白了好多,倦在画室的椅子上,用温存的目光望着我。我摇头,说我们老了,真的是老了。朋友笑着捋了一下头发,说一开始是掉,后来,开始发白。我笑,在《隐忍的心》中,我看到他说的这一段:

“有一天早晨睡觉起来,我没穿衣服,斜披着棉被,就象和尚斜披着袈裟,我就那样坐在床上看我睡觉枕过的枕头。枕头上又落了我不少的头发,那些每天都要掉落的头发使我心疼也让我恐慌。我一根一根把它们收集起来,放在掌心,大约有三四十根吧,我象乡下的母亲捻线一样用手指捻动它们,捻成一缕向上弯曲起来,我看到它们的形状就象一株发育成熟的麦穗,但显然它们不是丰收的象征。我举着头发,仿佛农民举着植物查看收成一样,我看到自己开始衰败的征候。”

朋友在一家很著名的报纸做记者,这样的身份使他还会有时间去写作,去画自己想画的东西,我为他身上还能够留存下来的一种精神而感动。我说,记得你大不了我十岁吧。他说九岁。也就是说,在我十八岁的那年,认识了二十七岁时的他。

公元1991年,正值年华的李尔在矿区已经是一个很有名声的作家了。318日的一个下午,李尔敲开了我宿舍的门,说我是尔。我忙着把他迎进屋里。我看到他过好多小说,我喜欢看他书写下的蹭着人心的文字。他和我聊了好长时间,文字、时间、理想、往事……

第二天,我写下了第一个叫做小说的东西,拿给李尔看。李尔住的是那种石头垒成的房子,在山上,爬上去,能把整个矿区放进眼眶。他披了一件黄大衣,坐在土炕上,手里端着一本书。我看到他的家里堆满了书籍,墙上,是他画的一些山水画。画后面,是石头。我把手中洁白的纸张递给了他,自己去翻动他那些摆放在土炕上的书。

李尔一点一点地看着。我在他的书堆里,翻看着各种各样的杂志,心在黑白分明的文字里沉浮着。过了不多久,那个东西在一本杂志上发表了。

我把这个东西揣在怀里下了井,在矿井深处,有无数个灵魂在游荡着,我在黑暗与光亮的穿梭中,把这些文字给一个叫老屈的人看。这个脸膛黑黑的汉子抚摸我的头颅,低声说俺孩是个能人人哩。我对黑暗与这奴役般的劳作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是这个叫老屈的人给我力量,可是这个人就在看完我书写下来的文字后死去的。我能拉住他的只是一只手,好大的一只手。布满了煤黑和僵茧,纹路纵横,像梯田。

这些往事让我浑身冷起来了,不由人,尽管室内温暖如春,可内心却如冰坨。有些事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就像我在以后的岁月忆起端阳一样。李尔看出我的内心的动荡,问,公司做的不顺吗?我说还行,就那样吧。他拍我的肩说,难的时候,想想下井,就啥都不怕了。我笑一笑,念出了他小说中的一些句子:“我停留在黑暗之中。沉厚漫无际涯的黑暗让我难以举步,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到达亮处,怎样才能脱离黑暗,怎样才能走回地面,走向日常的生活。我为我的困顿难过。”

李尔也笑了,感觉得出,他放在我肩头的手沉了好多。

我问他,还记得那个叫老屈的人吗?

他说,记得,被出入矿井用的罐笼夹成肉浆的那个人。

我点头,说,我怎么也拉不住他的手。

夜的黑压到极至时,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住所,心灵缩成了小小的像棉花一样的东西。我是什么,我曾经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耳边老有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大哥哥,我爹他死了。

我给端阳打电话:无法回忆,像一块沼泽地。

端阳说:给你力量。

2

很大的一个办公室,空荡荡的,我一个人,把手头上的事干完后,我就跑到网络中找端阳聊天。我对网络聊天这种形式其实有一种低触的情绪,我们面对面都无法相互理解,何况两个没有见过面的人。当我越来越依赖于与端阳聊天的时候,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傻事,正在试图让一个从未谋面的人了解自己。这种事只有类似于上帝那样的傻瓜才会去做,我是个聪明的人,可却这样做了。我为我的行为而悲哀的同时又对端阳说:抱抱我。端阳说嗯。

我觉得自己是个可怜的人,正在用一些虚假的东西温暖自己。我望着电脑的屏幕,不知道与端阳说些什么好,心里却暖暖的,久久地发着呆。端阳的一些话总是让我想起从前,后来,我在台湾作家张大春写的一段话中看到了我对端阳这种依赖的缘故。张大春说:“它引领着我那份带有强烈逃脱意识的好奇心进入了一个又一个我从来不知其居然存在于我生活周遭的世界,最令我始料未及的是:这些个神奇的、异能的、充满暴力的世界——无论我们称之为江湖、武林或黑社会——之所以不为人知或鲜为人知,居然是他们过于真实的缘故……那样一个世界正是我们失落的自己的倒影。”我喜欢张大春所说的那种“真实”,在类似于虚假的东西面前,我看到了真实的自己,也就是说,我在端阳的诉说中,看到了以前以及以后的自己,说明白点,我与端阳的交流就意味着与自己的内心对话,唉,也只有在网络中,才能产生这样神奇的幻觉了。网络这种东西让人越来越趋于内心,这其实是一种自我的遮蔽。我不知道科技的发达到底是不是一种进步?

我看着端阳敲打在电脑屏幕上的一些言语,不想说话,就那么看着,微微地笑。记得很早以前就和端阳聊过网络这种奇怪的东西了。我说对端阳说在网络中,我是一个孩子,做着一个千年梦。她却很冷静地说,网络也是现代人交流的一个正常工具。

是的。

从端阳的口中经常传出这样的、绝对的、“真实”的话。在这些话语面前,我只能一句话也不说。

大家都知道了,我为什么要说呢?

我去翻看一本书页发了黄的书,就那么翻来翻去。我看到了一句话:“我那母亲死于非常年轻的时候,我对她从来一无所知……”

通过电脑,我给端阳传了过去,很快,屏幕上出现了一大串问号。我笑,也不说话,只是笑。这是一个困顿一生的人写的文字,这些文字被岁月磨厉的如此真实却不知所云。实际上,越是真实我们越看不清楚。

在尘世里行走,我把好多端阳所说的那些“真实”的东西忽略了,搁在脑子里更多的是好多人看不明白的东西。这样的性格以至于让我分不清东西,也不明白左右。我和别人说这些时,他们不相信,可是随着日益的接触,很多人相信了。

朱敏拉着我开出版公司时,慢慢地看出我这种糊涂的性格。有一次,我对朱敏发火,我说你怎么买个电脑插座都买不好,你还能干啥。朱敏过来一看,说是插头歪了,掰正,插上去,电脑能用了。我呆呆地说不出个啥。朱敏从那次以后,开始容忍我的无知了。比如我记不住任何电话号码,出门找不到家啦,她都认为是正常的。

认识朱敏时,我到北京好多年了。朱敏和我是同乡,是大学的一个老师。2002年春节回家,我是搭她的车回去的。我不善于与人沟通,在她的车上,几乎没说话。朱敏问了我一些地理上的问题。我当时在一家出版社工作,朱敏觉得我一定能知道这些知识。我是知道,也对她说了。

我以为朱敏真的是不知道,当她和我聊起别的事时,我才明白,朱敏是看出了我的拘谨,故意逗我说话的。不由得,对朱敏有了些许好感。当朱敏说想做点的生意却不知道做那一行时,我说做出版吧,很有前途。

分手时,朱敏说回北京我找你仔细地聊这件事。

我没在意。

我对好多东西都不甚在意。我认为该来的,自然会来,不强求,也不拒绝。我是我,别人是别人,这世上只有一个我,却有好多个别人。这是我与端阳相同的地方,所以端阳会一口咬定自己能够在众多的人群中而与别人不同。我想这些都精神上的事情了,这是我们大家相互面对面而不能沟通的原因。至于别的,我一直认为有生命的东西都是平等的。所有的着遇,不过是一个过程,最后归于一个终点。这些过程就我的生命本身而言,大可忽略不计。

回家后,家人问我,怎么回来的。我说搭朱敏的车。他们说哦,早就听说朱市长的女儿在北京。我愣了一下,才想到朱敏是市长的女儿。
太远了,这些离我太远了。就像爱情,漂忽不定,对于这些不能够确定的东西,我总是持有一种敬畏的态度。越是美的东西越是伤害内心,不要了,也就没有了。哭泣只是一种暂时的东西,伤害却是永久的。我不要。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对端阳说再好我也不要了,我是个胆小的人。这样说的时候,我看到的只能是自己的泪,我与端阳之间终究隔着一个叫做网络的东西。我看不到端阳的泪就像看不到端阳美丽的容颜一样难受。看不到还要爱是一种苦。

朱敏后来真的要做一个出版公司,朱敏说咱们一起做。我对这突出其来的好事有些吃惊,一下子,就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我总是觉得好的事情里面酝酿着危机。我有好多这样的朋友,从不与人争些什么,连走路也要默默的走在别人后面。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他们的不屑,在年近中年的时候,他们或多或少地得到些别人永远也不得不到的东西,而当时,别人都把他们当成了傻子。我与他们是朋友,而又不能成他们一样的人。

关于与朱敏一起做出版公司的事,我问李尔做不做?李尔说为什么不做,不用你出钱,只是让你出力,而你,有的是力。我笑了笑,放下了电话。我知道自己其实是想做,问李尔,只是找一个理由。我明明知道并非所有的事情都需要一个理由,但却非要找一个理由出来不可。我对端阳说,咱俩在一起聊天是因为寂寞。端阳对我这种自以为是的说法表示不屑。端阳说寂寞是一个很可耻的词语,我们都不需要,你认识了我,我认识了,只是因为认识这么简单。这样的相遇并不需要理由。我笑了,我说端阳,你这是不是理由的理由。端阳也笑了。两个个体生命之间的连接,总会有一个桥梁,比如我与端阳之间的沟通该感恩与网络。没有理由的是,网络这么大,为什么偏偏是我遇到了端阳,端阳遇到了我。

朱敏进来时,我还在与端阳聊天。朱敏问,你做啥?我说在网上聊天。朱敏笑,过来看,说哦,你也会聊天。我说,我其实啥也会,也啥也不会。朱敏说和你这样的人说话太累,便去看公司的账务。

办公室的窗户开着,有风,让那株日渐干涸的花飕飕发抖。朱敏皱眉,说这株花为何不扔。我说留着吧,我观察过一个生命的出生过程,还没看到过生命枯萎的过程。我想看。可能是我声音太冷静了吧,我看到朱敏往紧裹了裹衣服。

我呆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有许多不经意的东西总是能让我痛一下或是发一下呆。我对端阳说我喜欢做梦,梦本身就是忘却。

电脑另一头的端阳没说话。我等。
好长一段时间,端阳说,我抱抱你。

我说,把记忆打开,我找到记忆的源头,第一个景头是我爹正抓着我妈的头发往墙上撞。涂满了炕烟的墙上赫然一片腥红,印在脑海里。

3

姐姐目睹了我从母亲生命之门降生人世的过程。她说:公元1973325日,你降生于晋西北一个贫困的山村。姐姐说这话时,在一个山头,我陪她坐着,有草,在我的屁股下呻吟。山的背阴处,山丹丹花正在,艰难地,开放。山下有一群孩子在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他们是姐姐的学生。再后来哩,我忘记了,一片模糊。有一些记忆,一直到被时光完全覆盖后才能够产生。

我妈说,不对,不对,记得生养你的时候,是个黄昏,咱家的牛刚刚回了牛棚,你哭出了第一声,是1973323日。妈这样说的时候,姐姐就和她吵,烦死了。

我说,姐姐,那天出生并没多大关系,每个人从出生之日,就看到了死亡之时。姐姐看我,山风把她额头一缀头发吹起,罩住了眼睛。

姐姐说:我想哭。
我说:知道。

姐姐说:爱,很艰难。
我说:好想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

17岁的一个早晨,我对一个和我从小玩耍的朋友说我走了,你帮我每个星期去接送我姐姐。他说哦。我走了,偷了妈刚卖鸡蛋的钱,上了一辆驶出山外的汽车。

姐姐在一个比我村还要小还要贫穷的山村里当老师,没电,晚上,在昏暗的豆油灯下,姐姐捧着《圣经》,为一个叫大后生的人讲:神说,我给你们一道命令,那就是让你们相爱,我怎样爱你们,你们便怎样相爱。

大后生是村里一个木匠,为姐姐的学生每人做了一个小板凳。一至六年级的学生都坐在一盘土炕上,小板凳上放着书和纸。姐姐用山桃枝敲打着黑板,说,现在先上一年级的语文课,别的年级的同学做作业。

姐姐念:桃,山桃花的桃。
孩子们:桃,山桃花的桃。

姐姐说:山桃花开了,粉尘尘的,映花了眼。
傻站在门外的大后生望着山坡上的山桃花,笑了。姐姐,我亲亲的姐姐,那么多山桃花也唤不回我亲亲的姐姐了。

大后生有两个爹。山里人稀罕女人,尤其是好看的女人。大后生的娘很好看,有两个男人爱着,一辈子。
爹对姐姐吼:你死了心吧,除非我死了,要不你就别想嫁给那没有廉耻的人家。

姐姐因顿于对家庭的背叛还是对爱的背叛之中,在一个天将黑还未黑的黄昏,行走在田梗上,受到惊吓,疯了。

从山外归来的我抱着姐姐,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姐姐。姐姐低声喃喃道:桃,山桃花的桃。

我带着我的朋友去找惊吓过姐姐的那个人。我手放在口袋里,紧紧地攥着一块石。我的朋友怀里揣了一把尖刀。快要过春节,周围好多小村的人赶来买东西,满眼是穿着黑棉袄,戴着破毡帽,面容槁枯的人。我拉着那个人来到一段旧城墙下,本来,我还想拉着他再走一段,远离人群,可是我走不动了,掏出了放在口袋里的手。

我在那个人头上拼命地砸着,可怜的人,头颅上的血流淌着,却不知为谁而流。人们围了过来,这个人要跑,朋友拿出了怀里的刀子。这个人卟嗵一声给我下跪了,抱着我的腿,问,你为什么打我?

我举起的手再也放不下去了。泪,奔出了泪眶。
姐姐,我亲亲的姐姐,那个人只是站在城墙上唱了一首信天游:

樱桃好吃那个树难栽,
有了心思,
哥哥呀,
你慢慢来。
烟锅锅点灯半炕炕明,
酒盅盅量,
哥哥呀,
不嫌你穷……

我听到人群里有人说:一家子疯子。
一家子疯子。

在姐姐疯了后的第二年,我哥也疯了。他站在小院子里的墙头上喊:有船来了,要接我走。我拉他,让他下来,他站在墙头上说:天若有情当为此而泪;天若有义当为我而冤!

哥是小村里惟一的大学生。

哥是为什么疯的,我也忘记了,或说是不愿意想起了。我对端阳说,遇到你,我就想疯一把,那种疯到极至的疯。端阳说又开始胡言乱语了。我说,疯,其实是一种后退。在后退中,把一些人们眼里的东西一层层扯开,丢弃,退守到内心的核里,就疯了。

疯了的爱,是尘世里最纯洁的爱。
我疯不了。

2003年北京的夏天热的很日怪,行走在街头上,好像走着走着就会化了一样。我用手挡着灼热的阳光,想,要是我真的化了,会成为什么呢?会是无,一定。

我带着一帮人为出版商完成两套书:《中国美术史》《世界美术史》。北京有好多这样的出版商,用剪刀和浆糊制造着一本又一本的精美的图书。我是这个出版商养着的一名枪手。本来这样的事情不归我管,我也不想管,为了赶图书订货会。出版商说你帮帮我,就当朋友。

我去了。
喜欢朋友这两个字眼。

热死了。在一个小区里的公寓里,我带着一帮大学生做着本该是灵魂工程师们做的事情。这些大学生和我一样,都是从山区走到北京的,有研究生,博士生。北京的出版商为他们提供了轻松挣到人民币的机会。

天气很热。满屋子的电脑嗡嗡作响,阳台上,复印机也在疯狂地叫喊。我们在酷热中,不分昼夜地劳作着。太响了,我让人把阳台的门关上了。用电量过大,电表跳匣,停电了。我拿着一把扇子走出阳台。我忘了,在阳台上有一个复印的女孩子。她的脸上的汗像水一样流淌着,成了一条小溪。

我说不出话,粗暴地把她拉进里屋,站在她身后,为她扇着。我无奈地说,忘了你,把门关上了,你自己也不懂进来吹吹空调啊。


我不认识这个女孩子,我只知道她在哭。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就像人溶入了人群中。来电了,空调把屋里的热空气吹动开来。我拍着桌子喊:休息,就是做不完这本书,也要休息。

电话响了,是妈的声音,我拿着电话走出了屋子。妈说,你能不能回家一趟,你妹妹在大街上哭喊着你的名字疯跑。我说,不回去,我不想回去。我把电话挂了。

一家子疯子。

我进了屋了,大喊:开工。我指着一个画有眼影的女子说,你出去,复印。我对那个流汗的小姑娘说你今天就给我坐着,谁敢扣你的工资,我就杀了谁。

这里的人都叫我老大。
老大。

这个女孩子叫了我一声:哥哥。

我向端阳讲述这些往事的时候,端阳不问,只是听。端阳说每个人背后都有深藏的故事,能把这些讲出来,说明你很坚强。这是端阳让我感到温暖的地方,我可以诉说,也可以感受端阳的故事。关于端阳的事,我知之甚少,有些故事端阳没说,有些说了,她经历的事与我经历的事一样。后来,当我与端阳分手后,才知道,有些人的相遇,是命中注定的。网络也不能例外。

正在公司看帐的朱敏喊我。朱敏说刘长安,你一定要把公司的钱和自己的钱分清楚了。我说,没办法,我没钱。朱敏笑,说没钱也得分清楚,没钱,我借给你,但是也不能和公司分不清楚。我说哦,不过,我不大喜欢借别人的东西。朱敏拿出一搭钱,递给我,说找出纳把这些钱还上。我从办公桌拿起一张纸,给朱敏打了一张借条。

朱敏开了两家公司,等我把钱还给出纳时,她也要急着去另一家公司了。朱敏问我,你这边还有啥事?我说,没事,你走吧,有事,给你打电话。朱敏出门时,想起来了,问我,你说的那个小姑娘到咱们公司上班没?就是叫你哥哥的那个。我说不过来了,她得了骨癌,回家乡了。

我又坐在电脑边,端阳下线了,屏幕上写了两个字:回来……
我笑了笑,给端阳发了个手机短信,是安娜·阿赫玛托娃的一句诗:没有人可以伴哭,没有人可在一起回忆。

一直等到晚上,端阳也没给我回短信,我的心有些慌乱。为什么,我心会慌乱呢?我给端阳发了个短信,说要不,给你打个电话吧。很快,我又告诉端阳,算了吧,我要休息了,半夜起来还要写东西。端阳在短信里问:你是不是怕给我打电话,呵。我说,有点。我关了手机,拉了灯,在黑暗中发呆。

由不得人,给端阳发了个短信:我想你。
半夜起来,依在床上,把电脑放在胸口,一点一点敲打着文字。我喜欢在零点时刻写一些文字出来,这些文字可以让我安静。

敲打这些文字时,我静静地思念着一个人,如水。
想起了什么,我打开手机,等着一个人的短信。端阳对我说,喝醉了,每天醉生梦死,花天酒地。我笑了一下,把手机关了。

当我把一些字敲打出来的时候,我觉得是罪恶,就又删了,有些东西是不能回头看,也无法写出来。就像此时的我,不能告诉你们,我很思念端阳。

我对自己说。
忘记过去,以他人的爱为生。


4

我给那个得了骨癌的女孩子打电话,响着,没人接。我出去,倒了一杯开水,双手抱着喝水杯,呆呆地看那株正在干枯的花。出版社总编打来电话,说你安排个编辑会议,我说哦。打了几个电话,又继续发呆。

我想告诉端阳,北京下雨了,还起了风,呜呜响。我没说,我啥都没说,拿起了长久占据着我办公桌的那本书,翻开,碰到了一句话:没有人会告诉我我是谁,也没有人会知道我是谁。我爱着的每一个人都要把我遗弃给暗夜。目光跳了一下,昂起头,去看窗外微小阳光的颤动。

天冷,好像变大了许多,要深入到内心一样。阳光有点垂头丧气。向隔壁的小姑娘要过一首歌:《寂寞的自由》,一整天,就那样放着,很好听。在歌声中,压抑在心头的记忆,关于一切的记忆,关于我的记忆,逐渐消减至无。

美编送一部稿子进来,是终审稿,在心里,把所有的放下,仔细地看着稿子。刚翻了几页,就发现了错误,顺手就把稿子扔在桌子上。我在地上踱来踱去,忍受着莫名的火气,终还是把稿子重新打开。翻下去,又是好几处错误。我手里拿着稿子冲出办公室,开始一句一句地责问美编。对于书,我清楚地记着我说过的每句话,脑子里条理清楚。美编是个小孩子,在我的责问声中,眼眶里有一种液体的东西转来转去。我不想在问下去,说全部重查一遍,就回了办公室。

进屋时,电话响了,打开,听到软绵绵的一声:哥哥!我说你的病,痛吗?她说心痛。我笑了笑,说会过去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就是个病吗?小女孩开始抽泣,说是骨癌,我妈白养了我这么大了。我低头,咬了一下牙,说,哦,这病是不好治,不过,终还是能治的。痛了,就哭一哭,大声哭。小女孩说哥哥,我想你了。我说我也想你。

不说话了,电话里传来的呼吸声很沉。我笑,说,哎呀,你帮我录入的那些稿子还没给你钱哩,怎么还给你,把你的账号给我吧。小女孩说我不要了,这几年,你一直照顾我,我还没给你买过礼物,用那钱,你自己买个礼物吧。我说,行啊,我买一个大娃娃回来,摆在办公室,当你。小女孩笑了,说,哥哥,你总是长不大,真的。

电话挂了,再打,关机。

我知道,这个姑娘在抛弃自己的同时,把我也抛弃了。我再也见不到这个姑娘了。她的苦痛只属于她自己,而我,把她的苦痛埋葬在记忆之中。我不能忘记,也不愿想起。

我们每个人也躲不开上帝的安排,我们生活在一个只有我们本人未知的游戏里。当我爹拖着疲惫的身体在田间劳作时,捷报一个又一个地传来。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小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是我大哥。我们没有办法阻止所有的事情发生。就像我们自己没有办法与自己对话,只能借助于文字。自己在自己面前,所有的都不曾知道。比如,我不知道我,从来也未曾知道过。

那是个秋天了,我放学回家,看到爹正在爆打着妈,他的拳头就没有休息的时候。我已经是初中生了,烦死了,永远也摆脱不了这种如影相随的打闹与争吵。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书,当我妈坐在院子里嚎啕大哭时,我冲出去,狠狠地打了我爹一记耳光。爹抄起一把锹冲过来,举得高高的,我卟嗵一声,给爹下跪,闭住了双眼。

谁也不知道这件事。

爹后来拖着锹走出家门,我不知道他是田地里如何劳作的。天很黑了,他还没有回来。我妈说你出去找找你爹吧。我没去。第二天,我离开了养我生我的小村,偷偷的,逃离。

大哥在以后的日子里说起一件事,让我觉得很冷。他说有一次,我爹和我妈打架,我妈的娘家人出头了。我三舅带着受伤的妈来到我家,用手指着爹的鼻子,说,姓刘的,我有四个儿子,你知道吗?正蹲在炕火前烧饭的大哥听到了,起身,把三舅的手拨拉开,说三舅也别忘了,我爹也有四个儿子。

三舅愣了半天,推门而去,边走边说:这一家人全是疯子,疯子。

大哥说这件事时是深夜,那时候,嫂嫂一回娘家,他就让我陪他一起睡,不敢睡,他一个人睡做恶梦。他说完后,我笑了,他也笑。他一辈子也不会知道,我们一起笑的时候,我在流泪。

好多事都是碰巧的。在李尔的小说中,也讲了类似的一个故事。《隐忍的心》第186页:

我也很暴怒。我是父亲的儿子,我的血管里流淌着他的血液,他的性格有多倔强我就有多倔强。纯粹是对父亲权威的本能的反抗,我站稳以后我的手抬起来,我恶魔附身一样挥动自己的手掌落到父亲的脸上,我被自己的行为吓住了,我感到我的手掌痉挛着僵在那里。我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开始害怕。父亲反应过来,猛然抄起地上的一只小木凳,父亲高举木凳朝我头上砸来,我没躲开,我等着木凳落到我的头上,但那个木凳被父亲举起来快要下落时又停在半空,凳子被父亲扔弃在地上翻了个跟斗。父亲好一阵没说话,面色苍白,我楞在那里,因为我看见父亲在那个时刻老泪纵横。他走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我一瞬间双膝发软,我认为我很畏惧父亲的眼泪,当它们从父亲布满血丝的眼眶里涌出来在他的纹路遍布的脸上流淌时我害怕了。我手足无措。我的良知突然击溃郁积于心的所有颓败沮丧闪现而出,我平生第一次让自己的膝盖弯下来伏倒在父亲脚下,我的面孔流满泪水,我真心对父亲忏悔。请求他的宽恕。父亲伸出他粗糙结满老茧的手掌抱住我的头,我贴住他的胸膛,我听到他叫着我名字的苍老的哭泣之音。

我注意到了,纸页上站立着一个让我震憾的词语:苍老的哭泣之音。我不知道我的父亲在田野哭泣了多久。好多东西我们都无法得知。我们属于无知的人类。这也是我与端阳只能在网络中紧紧相拥的原因了,在上帝面前,我们永远是弱小与无力的。

端阳也有好多故事。我无法重复端阳讲过的一切,亦无法分辩端阳这些故事中的真与假。每个人重新讲述一个事件的时候都无法还原于事件本身。我现在敲下的字也是这样。离开我内心的时候,其实也就失去生命。你们要记住,写作是记忆的死亡之旅。

端阳说那些事其实我也忘记了,可能在记忆错了,要不,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我只是给自己编织传奇的故事,我们每个人都不能容忍自己的平庸,那怕只是平庸的往事。端阳说长安,那个夜晚的月亮很大,很圆,也很亮,白白的,把天地都照辉的一片白色。我坐在白白的窗户前,穿着睡衣,自己抱着自己,看那个白白月亮。

我说:白是一种纯洁的颜色。

端阳敲了一个字,电脑里传来一张笑脸,那种能通过冷冷的电脑屏幕感觉到的笑。回忆苦难的时候,我们总是在笑,那种发自内心的笑。不管遇到了什么事,我们都没有死去,仅是这点,我们就可以笑了。
我长出了口气,想起了端阳说过的一句话:我总是能游离在我自己之外,总有另一个我在空中看见我和世界的一切。冷静地,悲悯地看游戏中的男女。可是我不行,我总是把生活和梦境地里的东西混乱起来。我对端阳说,正好有一个词给你:理智之眼。

是这样的,在某种程度上,端阳是我的理智之眼。我愿意向她诉说什么,无法拒绝,那怕梦醒之后,我依然确切无误地留在我之所在。
我愿意。


5

我对端阳说,其实,我经常感到害怕,在某个深夜醒来或是天空不在明朗的时候,这种天气或是偶然很多。在这时候,我觉得纷乱无序的世界穿越了内心,大地在下陷,天空有刀刃般明亮的闪光爆发。我会不由自主地想逃离,希望能够远去,逃离我的所知,逃离我的责任,逃离我的所爱。还有我的生命。

没事时,我老想,死,是一件令人兴奋和向往的事情。

端阳迟迟地没有回答。我的手指灵巧地在键盘上敲击着,声音有序,洞穿了时空。想象中,我与端阳相视、相拥、相泣。生命浑然不觉地从白昼滑入黄昏。

端阳说话了,终于说话了,像过去了半个世纪。
端阳说,长安,你知道吗?你总是受制于某种强烈愿望的死结,解不开,捆住了你的心。

端阳说你的心灵世界纷乱芜杂。其实我们是人,只是个人,普通的人。我们生,我们死,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区别,我们每个人与别人一样,有四肢,有头脑,有嘴,有感觉,有眼睛,有鼻子。

人。我说,在我的眼里,满盈着各种各样人的命运。
几百年,几十年,几年,或是眼前、刚才。麦子熟了。夜空中的月色中散发出来一股麦粒的清香,天,像白昼。我的手倦在二哥的手心,脚行走在麦田的土梗上。小溪跟随着我们的脚步,流淌。

我们越过了一堵古老的城墙,在跳下城墙的那一瞬间,二哥回首,指着对面山梁上的田地说,上午,我们俩在那里放飞了一双蝴蝶。二哥笑,说我们在蝴蝶身上放了两只小蚂蚁,小弟,你说,蚂蚁与蝴蝶那个先能找到家?

我是怎么回答二哥的哩,记不得。只记得有星星,有麦子,有流水,大地。

我和二哥是到城墙内一户人家里寻找妈,她在那里打牌。妈迷恋一种长长的纸牌,很窄,上面有各种花样,组合在一起,在手上捻开,像一把扇子。二哥推开木门时,妈正在炕上摆放着这些纸牌,铺展开,一簇一簇,像大地上的花草。

二哥说妈,回家吧,我爹生气着哩。我妈腾出一只手,抚摸我头颅,说,一把,玩完这一把咱们走。二哥在地上的一个柜子前,打找开一本书,仔细地看着。我看到二哥一条腿率空着,脚尖点击着脚下的半块砖。我跪在妈的身后,双手搭着她的肩,看她手里的纸牌。妈抓到一张两个花的牌,扭过头,冲着我甜甜一笑。
我也笑,想让妈亲亲我,可她又忙着看她的牌去了。

还没等我笑完,爹冲进来,抓住妈的头发,拖下了地,冲着满是炕灰的墙壁上撞击着。几个女人忙着拉我爹,爹大骂了一声,

我没听到,我看到墙上有血。瓷瓷地,目光盯在墙上。二哥从地上拾起变得有些零乱的书,抱了我,追赶着前面双亲。

跨过城墙时,爹顺手一推,将妈推到城墙下的小河里。妈爬上来,衣服全湿了,还没站起来,爹抬脚向她跺去。二哥冲上去,抱住了爹的脚,随着妈,掉在河里。我坐在麦田边的土梗上,没哭。

夜,很冷,很深,无边无垠,像是要把所有的黑吸纳进来。

那天夜晚的好多情境,由于年幼的缘故,我早就忘记,可是二哥记得,那年二哥因为精神分裂症被单位送回家乡的时候,我妈骂了爹整整一个晚上。在妈对爹的咒骂声中,我把幼年时的记忆重新过滤了一遍后又重新归还于记忆,这样的记忆还算不算是记忆。我不知道。

我突然问什么是真实的东西。眼睛看到的就是真实的吗?

端阳说你不要试图寻找什么真实,有时候,人的一辈子只是为了完成一个简单的任务,那就是寻找自己。
那么,我自己是谁?

我喃喃自问的时候,朱敏走进办公室,笑开了,说,刘长安,你又在网上聊天。我也笑,说,有一句没一句的。朱敏忙着收拾东西,说我又要走了,这公司全靠你了,别老是聊天了。我说,知道。

朱敏经常来往于全国各个城市,我也不清楚她做的是啥生意,与我无关的事,我不想知道。我帮她提了东西,往楼下走。放入车内时,朱敏笑,说,这车就成了我的家。看看,是够乱七八糟的。

我走时,朱敏喊住了我,说还你的书,我看完了,不错,这人和你一样,是个累人。我接过书,笑,想,这个人,也能看出累。不信。

书页有点黄了,是葡萄牙人写的一本书,喜欢,便成了我长久阅读的惟一的书本。我夹着这本书来往于北京的各个场所,也不看,就那样夹着。与人喝茶时,放在眼前,观望着,安静。

朱敏看到我几乎每天与这本书在一起,非要借去看,呵,看了,觉出了累。我笑,她是看不懂这本书的。和端阳一样,朱敏做事很理智。不过,端阳的理智中,多了一种悲悯的东西,我喜欢。

回到办公室,看到打扫卫生的小女孩给那株正在挣扎着的花浇水,一愣,没吭声,从她身后越过。它会活过来吗?有了水。我突然觉得这个打扫卫生的小女孩无比的聪明,以前,我为何没看出来。

我打开手上的这本书,闯入眼帘的,是这样的一段话:我不会为自己失去童年而哭泣。但我为一切事情而哭泣,因为它们与我的童年有关,因为它们将要失去。无端地,想念端阳。

静夜如水,倦在床上,觉得今天的字慢慢在夜里散发出味道了。敲打着键盘的手,像春水咕噜噜地在吸吮,又像行进沼泽的脚步。

我向她轻声细语,向她说爱。

6

第一个来开编务会的是陈尘,她已经在一家很著名出版社当编辑,来我的公司开这样的会,明显是帮着我。这个人,一进门就笑,好像满屋子的物件都让她笑活了。

我也笑,说哎呀,陈尘啊,你还这么好看,晃花了俺的眼。陈尘说,不行了,老了,在来时的路上,街上有许多小姑娘,那才叫好看,脸上光光的站不住蚂蚁。

陈尘看到我办公室里那株正在枯萎的花,用手指去触动叶子顶端枯干的部分,叫了一声,把指头放在嘴里,吮。愈是快要死去的东西,愈是变得坚利。我的心猛地一颤,想起了端阳说的话:锐气如锋,哀伤似箭,尘世中,你能走多远?

忧伤无意间爬上了眼眶。
陈尘看我,目光充满了温存。

所有的事情都含有不可预料的变数,本来,陈尘和我应该成为恋人,或是情人。可是,偏偏就没有那样,偏偏。

2001年夏天,我和陈尘同在一家文化公司打工。她当时还只是一名学生,抽出时间,赚钱。公司在长安街另一端,穿过繁花的街道,是火车站。那里聚集着来往于北京的行人。落魄、槁枯、青春、堕落、朝气、上进,呈现在同一场所。

行走的人,不同的天。

我和陈尘并肩走在马路上,穿过,便是我们要等的公车。每次一起走,陈尘总是会在地政通道那个流浪歌手前放一些钱,有时多,有时少。对此,我从不置一词,从不。

那天很热,快要到车站时,我停住了脚步。我看到一个乡村来的老人,怀里抱着一个病厌厌的孩子,枯干委缩的手指上,燃烧着一动用烟草自个儿圈成的烟,一头粗,一头细。他的脸上挂满了沧桑和忧郁,每抽一口烟都是那么艰难,像是调动着全身的力量。

不由人,难受,便站住,把身上的钱全掏出来,给了他。老人拒绝着,攥紧了我的手。我说,收下,离开,
这个城市永远不属于你们。

陈尘拉住了我颤动着的手,我没吭声,坐在街头上的椅子上。陈尘说我感觉出你的无力。我说是父亲,想起了父亲。

理解你。陈尘说。
我笑。

怎么会哩。一个人不坐公交车被官僚父亲宠坏了的女孩子,艳如鲜花,怎么能理解在善恶的尘世里穿行的男人。

男人,男人,好无耻。
陈尘说无耻的是我,你并不无耻。

拥着怀里充满青春气息的陈尘,我,依然在发呆。她耗尽了全身的能力,不能挽救一个被岁月侵噬掉的男人。陈尘苦笑,说,无力的,也是我。

父亲住院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和陈尘在一起做爱。我抓起床头上的书,抛向陈尘,喊:离开,离开……
我坐在父亲的床边,亲吻着他布满皱纹的额头,不断。我们以为父亲不会死的。医生也再三向我保证,死不了。我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去,我带了一些钱,准备给了妹妹,让她看护着父亲。我先到住在医院的姐姐家,姐夫在,我问起父亲的病?姐夫看了我一眼说,没事了。我长出了口气,又问我姐姐呢?姐夫看我,说你父亲没事了,你明白了没?我这才猛然想起,在我们家乡,没事了的意思与死亡是同等。我的脸霎时变得很白,像纸。有风穿过姐姐阴阴的小屋,透骨冰凉。我低了头,匆匆向医院走去。

住院处在三层。我在三层的楼梯上遇到了姐姐与妹妹,她们俩手里拿着父亲在医院的洗涮用具,正走下楼来。她们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她们,就那样对视了一下,她们就开始哭。我不理她们,跑着到了病房。父亲一个人躺在床上,医生正在收拾他床头上的医用物件。我坐在他身边,一点一点抚摸他的脸庞,那么白,他一辈子也没有过这么白的皮肤。医生要把床头上的输液用具拿下来,我说你别动这些。他不吭声了,楞了一下,匆匆地离去。医生怕我打骂他。我不会的,我没有打人与骂人的力量了。我正在痴痴地抚摸着父亲的脸。他的温度正在逐渐地变冷。我摸着他的手,喃喃地说,一个晚上。就一个晚上就死了。父亲不会死的。

我们向妈保证过,可是父亲还是死了。我们没有办法。

一会儿,医生又走进来,说你得让我把这些东西全撤下去啊。我看医生的眼睛,说你说过,他不会死的。可是他死了。医生不吭声,边上的护士说他的高烧引起了别的病,你父亲浑身都是病,我们也没办法。哥走过来,说车在下面,快点,把父亲抱到车上。我抱起父亲,哥手上拿着输液器。我们每个人都不以为我父亲死了。就是知道死了也要不以为死了。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进村的。我一路上抱着父亲。挂在车顶的输液器还在滴答着,我抚摸着父亲的脸。妹妹坐在我的旁边,目光痴呆。大哥坐在车的前端,走出城市后,他把一串用麻做成的纸钱扔出车外,说:爹,跟着您的儿子回家吧。

陈尘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埋葬我的父亲,他终于回家了,每个人最终会归于尘土中,毫无避免。每个人都知道这个结局,只不过,有些人经常去看这个结局,而有些人却不去看。我对陈尘说,我们结束吧。陈尘愣了一下,没说话,把手机关了。

每个人都是两面的,人性中的这种两面构成了社会的道德性。陈尘与我结束了还是朋友,那种很正常的朋友,有说有笑,有打有骂,缺少的只是爱情。我是个自私的人。我把父亲的死归罪与陈尘。我没有说,陈尘也没有问。过去的就过去了,谁也没有勇气回头再走一遍。本来是两个人的东西,后来就成了一个人的东西,就像我现在敲下的这些字一样。当我从自己的记忆中拿出来时,是我的,从陈尘的记忆里拿出来,是陈尘的。陈尘不是我,我也不是陈尘。我们还得一个人去消灭那无尽头的日子,不是两个人。

在编务会上,我给出版社的总编辑介绍了一下整套书的编撰情况,别的就交给陈尘去处理。陈尘游滑于总编与朱敏之间,OK,总是这样。最后是吃饭,喝酒,唱歌,离去。夜,长长的街道,空荡荡。

在这样的夜里,有多少风,网络上就有多少失眠的灵魂。

睡不着,就给端阳发短信说来聊天哇。端阳说好。端阳告诉我她们那边在下雪,很冷。端阳又说比较起来,冷比温暖更为真实。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端阳这个问题了,就那样发着呆,心里空空的。抬头时,才发现这个冬天就这样来临了,不由地长叹了口气。

那场雪到底是倾了下来。

销落诸念,动静不移,忆忘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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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9 13:22:00  | 显示全部楼层

有点酷.

[size=4][color=#9400D3]小巫婆 溜达着 哼~~![/color][/si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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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9 14:55:00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的文字有个地方和陈年类似,判断句“是”字用得太多,使得语气偏硬。有些完全可以换句话表达同样的意思,或许到能启发新思路。

随便举一段:办公室那株花死了。这一株浑身散发着绿色的植物,叫它花,因为那我从一个卖花的贩子那里买来的,其实它一株散发着绿色的生命体,不开花,只有那种葱绿。我买它因为我看到了生命。我很感动,就买下它。在这株花旁边一个很大的书柜,里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书籍,那些书的后面,就我了。

例如改为:办公室那株花死了。这株浑身散发着绿色的植物,叫它花,因为我从一个卖花的贩子那里买来的,其实这株散发着绿色的生命体,不开花,只有那种葱绿。我买它因为我看到了生命。我很感动,就买下它。在这株花旁边有个很大的书柜,里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书籍,那些书的后面,就是我了。

人若总撞在形式上,便永远走不进内容,这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只要我讲,你就记着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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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9 21:12:00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成就了很多凄美的故事!
春天把花开过就告别了。如今落红遍地,我却等待而又留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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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9 21:34:00  | 显示全部楼层

那日,无命发这篇文字给我,说是新写的,看了我和他说,小说的写法,散文的语言,很真实的经历,呵呵,我还说,这才是无命的字.

刚看了大家的回贴,无命,我觉得风声说的有道理.:)

厌了所以倦了,冬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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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10 11:45:0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笑。”

这个人总喜欢写笑,笑了,每篇都笑。还喜欢写,不由得人,笑死个人。

楼上评价这么高啊,我怎么就觉得是这只是忆忘如一鼓起勇气,将自己的网恋纪录发出来供我们这些人学习的呢?

没有幸福,只有自由与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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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10 13:16:00  | 显示全部楼层

OK,OK很OK,读起来巨爽。

“办公室的窗户开着,有风,让那株日渐干涸的花飕飕发抖。朱敏皱眉,说这株花为何不扔。我说留着吧,我观察过一个生命的出生过程,还没看到过生命枯萎的过程。”

写的够残忍,什么花这么倒霉?

灯影桨声里,天犹寒,水犹寒.梦中丝竹轻唱,楼外楼,山外山,楼山之外人未还.人未还,雁字回首,早过忘川,抚琴之人泪满衫.扬花萧萧落满肩.落满肩,笛声寒,窗影残,烟波桨声里,何处是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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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10 13:48:00  | 显示全部楼层
有点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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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10 13:49:00  | 显示全部楼层

评<有点凉>

网恋类小说题材虽讨好,却不好写。

在网络语言与情感盛行的时代,网恋题材类小说无疑是网络小说这快餐式文化的一道鲜美大餐,应网络大众的需求而生,讲究短平快,抑或是让先锋派意识流做主,其难度在于网络小说早已泛滥成灾,网络大众胃口越来越挑剔,如何在语言和叙事方式上出新,如何将更多的小说元素注入其中,使其饱满丰富。

八千这个<有点凉>最大的特色就是将小说当成散文写,将个人情感深入地揉合进虚拟的人物当中,这种无距离感的叙述,将小说人物命运的起伏与情感忧伤地准确地传达至读者心中,一方面比较迎合读者的偷窥情结,另一方面让读者有身临其境的感受,能最快地勾起与小说人物的精神层面的沟通与共鸣。是所谓,于我心有戚戚焉。

这篇小说讲的是一个网恋的故事,将网络与现实、过去与现在、爱与痛这些时空交错的情节紧密地融合在一起。这种恋爱,到小说的完结为止,始终停留在精神层面,与其说这是一个网恋故事,依我看,还不如看成是八千的一种自恋---对于自我的发现与审视过程,对于自我的倾诉与逃离过程。

小说的主角刘长安,北漂一族,在现实中苛且,在回忆里徜徉,这样的人物原型在现实中不乏其人,甚至可以说比比皆是。多年的飘泊生涯使得他在精神上孤立无援,他需要与自我对话,并在与自我的交流中排谴来自心灵深处最深重的孤独感---网络聊天无疑是他的最佳选择,他把端阳当成了一个最佳倾诉对象,或者说,他压根把她视为另一个自已。

他对端阳的爱发于网络,止于网络;他胆小,害怕责任,困难,结果;他需要更多的爱,却怕承载同样的爱;他不需要接近她,也不需要深入她;他需要的是端阳对于他的承受、倾听与交流,而不是他的给予。所以他的爱是自私的,也当然自私,因为在他这里,端阳只是一个符号,一个按他的意愿存在的虚无的网络符号。他在与端阳的遭遇中,将自已置于一片白色的月光下,不断地重审自我,部析自我,他希望他来自那里,苍白的生,或者死。如果这一片月色尚不能成全他与端阳的话,那么,他唯有企望那冰冷的雪,倾下来,藏匿住自己。所以他说,冷比暖更真实。

这篇小说搭的是长篇的架子,却以中短篇而完成,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里面人物众多,因为篇材压缩,进而显得杂芜,比如陈尘的出现,弟兄姐妹相继地繁冗出场,拖沓了小说的节奏,使得小说人物面目纷乱,有失张力。当然,长篇裁成短篇,在删减的时候,谁也舍不得对笔下人物下狠手。

说到语言和措字,一默的跟帖虽然有玩笑之嫌,但也未见得没有道理。感觉八千写东西,对于语言是顺着感觉走,不象一默,讲究个精雕细刻。这样写,固然是好,但也留下一些毛病和流毒,如:不由得,对朱敏有了些许好感。这里的不由得,和常用的由不得人一样,有点滥,这一点,我记得小蓝好象也讲过。再举一例,,,一,还有个句子,是写夜的渐进渐深的,中间故意用了两个逗号,以表示其艰难行进的速度,当时看着怪别扭的,不知跑哪去了,一时找不着,算了,不找了。

当然也不乏精彩的诗化的句子:夜的黑压到极至时,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住所,心灵缩成了小小的像棉花一样的东西。这里的压和缩字用得相当精妙。如:你们要记住,写作是记忆的死亡之旅。。。当然还有很多好句子,完全可供偶像般大段地引用,这些句子如同我初见<与电影无关>和<相濡以沫>,有惊艳的感受,就不一一细引了。

应该说,忧伤与沉郁是充溢在这篇小说里的苍蓝主色调,也正应了那句话:忧伤的才是永恒的(俺的话,哈)。我常讲八千写散文象小说,而一默写小说象散文。这两个人写东西俺总是要当成个真,把他们的个人经历扯进去,对号入座。那么从这个方面讲,我还是将这篇小说当散文看待的。笑。

另,再说一句,还是那句话:遇上这种网恋,不把人累死才怪。所以建议美女同志们千万不要和八千小同学闹网恋,哈哈。

好了,总算交差了。OVER,OVER。

我看到青草以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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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10 14:14:00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上的,你这么回帖是不是要打击俺,这让俺以后怎么回。
灯影桨声里,天犹寒,水犹寒.梦中丝竹轻唱,楼外楼,山外山,楼山之外人未还.人未还,雁字回首,早过忘川,抚琴之人泪满衫.扬花萧萧落满肩.落满肩,笛声寒,窗影残,烟波桨声里,何处是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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