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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周佩红:饥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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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8 23:17:00  | 显示全部楼层 | 阅读模式
这个人向我们转过身,露出他的脸,和他杂草一样爬满上唇、下巴、腮帮子的胡子。这张脸上没有年龄。他笑了一下,无意识地,也像是无所谓或者无赖。我们松了口气。他不像是一本正经来教育我们的贫下中农,我们可以不理他,可以继续做自己的事。

他双手搭在我们的门上,衣服一丝丝披挂下来,摆成一张破布门帘的样子。他就这样看我们拿出纸和笔,坐在小马扎上,用膝盖当桌子写信。“哎,这是个好点子……”他像发现了新大陆,自顾自踢踢塌塌走进来——他的鞋和脚后跟是脱离的。他伸出乌黑的手,摸一下墙上挂着的我们的书包,又摸一下灶台上我们的茶缸。我们的视线跟随着他的动作。他如入无人之境,如入一个水晶宫。

一本小小的书的书名,竟被他拿在跟前一字字念出来:“外……国……名……歌……两……百……首,首都的首吧,伟大首都北京城……”他的口音在向广播里拿声拿调的普通话靠拢。

我们问他叫什么名字。唯有对他,我们可以直接问。然而他十分不好意思,摸着头,笑而不答,好像那名字是保密的。

村里人叫他小陈。以我们对他年纪的猜测,这绝不是一个尊称。后来我们知道,在这地方,老大不小的人如果没有地位,又打光棍,那就会一直“小”下去。

他不常下地干活。偶尔的几次,锄起地来却也是好手,甩着锄把子腾腾腾就到了头,把比试的人甩了一大截。但他总是比别人歇息得更久。他双臂交叉拄着锄拐,把胡子拉碴的脑袋搁在上面,真像是筷子头上插了一颗毛栗子。他东张西望。突然,这双筷子一根倒下,一根迅速地弓一弓,猛地向前窜去,闪电般落到另一边空旷的土墒间。人们赶紧跟上去,他却已经起来,毛栗子上粘了土,或空手,或喜滋滋紧抱一只小动物(通常是黄鼠狼或野兔)。这便归他所有了,跟过去的人悻悻然回到田里,只有看的份,没有摸的份。

人们随他去,不去管他。他不来干活的时候,就去附近的小林子小水沟里逮“吃的”。应该不算是打猎,因从来不见他提过猎枪。总之,他是用下套的办法,布下陷阱,等“吃的”上钩。他的猎物,小到蚂蚱,田鸡,麻雀,野兔,大到獾子。每有收获,总要送一点让我们尝。蚂蚱是用火烤香,田鸡红烧,螃蟹则碰也不碰,害怕似的,连竹篓子一起甩给我们。那只獾子他处理得比较精心:将它钉在一棵树的树干上,开膛,不剥皮而先把里面的肉和脂肪挖出来,挖空后,毛皮还是完整的,翻转过来,仍像是一只黑黑的獾子伏在树干上,要上树的样子。他把獾子肉加茴香八角辣椒用重油爆炒(谁知道他怎样弄到这些调料),再加酱油收干,香味弥漫全村。他独自享用它,端着粗海碗,把獾肉挑在堆尖的杂米饭上,跑来跑去地吃。没有什么人理他,对他的特别小菜看也不看。于是他郑重其事地把满满一碗獾子肉端到我们鼻子底下。

“好吃,很好吃!……“他一手托着碗,身子前倾,眼含期待。我们看着碗里那细细碎碎的棕黑色的肉,想到那只倒霉的粗心大意的小动物,怎么就败到这个人手上。獾肉上一层油在冬日的寒气里凝住了。类似的油渍在他的黑破棉袄上到处都是。我们小心地用筷子挑了一点,送到嘴里。酸,涩,腥气。含在嘴里,没有(也不敢)咽下,我们向他点点头。他的嘴随着杂乱的胡子一起颤动并咧开了。

獾子油在不久之后抹上我们的手指。是他主动提供的。他练了满满一罐子獾油,像透明的软玉。

我们走过他住的窝棚。他正在门口吃饭,“吃什么好东西?”我们随口问道。他说是一块鸡蛋饼。他不像一般村里人把饼叫作“粑粑”,多少有点咬文嚼字。我们走近前,看到他那张断了一条腿又用破布条绑上的小矮桌上,放了一块覆盖着无数黑点点的饼。“哈,还撒了厚厚一层黑芝麻,这么考究!“我们惊叹。但这时我们看到他把手伸向这块饼——霎时,饼上的黑点点腾地一下活动起来,变成飞舞的苍蝇群。饼在这时显露出它黄澄澄的本来颜色。“味道不错,尝一块?”他的热情一如既往。

到了春天便不见了他。有人说他离乡要饭去了,有人说不是,是去更远的地方弄“吃的”了。他的缺席使我们生出短暂的惆怅和长久的想象——在远处看不真切的山坡和林子里有他,他本身就像一个蹦来蹦去的活物,披披挂挂的褴褛衣服是他的皮毛,他向土地的每一道缝隙索取食物:他敲击着树和泥块,像在发出他的叩问。

在小陈和其他少数人离乡外出的日子里,会有另一些外乡人来到我们村子。他们大多单独而来,有上了一点年纪的,也有壮年人。他们不进人家屋子,只在门外拉一阵胡琴,或用两条细棒敲一面手掌大的鼓:双挑鼓。什么也没有的,便直起嗓子咿咿呀呀唱一段——说他自己来自何方,倾诉他的苦和穷。屋子里的人听见了,再穷再难,也要搜半个粑粑一碗粥饭拿出去,放在那人手上有豁口的碗里。在这时,我们想起小陈。我们不记得他有吹拉弹唱的本领。他会怎么要他的吃的?

快到夏收时小陈回来了。脸更黑,胡子更乱。大家并不问他在哪里混,他也不说(现在我多想撬开他胡子拉碴的嘴巴)。他回到他住的窝棚,弯腰钻进去,在一张用条凳和草绳绑成的“床”上躺几天,才起身开锅做饭。他的锅灶没有烟囱,只可支一口锅。满屋的烟气从窝棚的小门里窜出来,里面像是着了火。他没有农具,没有隔夜的粮食,要用时他就向队上借,向我们借——有借无还。

“你们有上面给的补助粮,我没有。”我们刚下乡时,他这样说。

“你们一人发一个小竹床,我没有。”后来他说。

他的口音带点“侉”味,不是纯正的来安话。我常怀疑他的来历,为他可能是一个被强行押解到农村的城镇人而感到恐怖。一个曾经的文化人?一个犯了错误的人?……但他的现状已完全把他可能有的故事淹没了。甚至他自己也忘却了。或那是他的伪装,他还有另一面?……总之,他是一个人住,不知住了多少年,却还是无亲无眷。他的窝棚始终在村外一条村路旁,村里没有他的位置。好像是因为我们来了,他才有理由常常进村。这一点,倒并没有人阻拦他。

拥着你,一生相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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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8 23:18:00  | 显示全部楼层
冷静的笔触之下是热的血。生动。
拥着你,一生相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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