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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井巷的夜是静谧的。
巷子里间或有轻轻的脚步，由远及近，不时夹杂着家狗懒洋洋的吠唁；那脚步拐入某家厅屋，便可听得人家屋门的“咿呀”一声，小巷复又宁静。此时人家多已入梦，梦里的脚步是习惯了的催眠曲。这时，一曲口哨又悄然飘来，声音圆润，曲调婉转，仿佛梦里的天籁，格外清脆。便这么一路吹来，一直到了家门口，刚好是曲终音了。母亲梦里听得推门声，嘟喃着：“还记得家。”又碾身睡去。这句话是温柔贤惠的母亲天天叹说的；父亲也天天依然。此时,夜已深,月下的石板巷道泛着青幽幽的光亮,是一幅很令人眷念静思的图画。
小井巷的人素无欣赏佳境的习惯。夜是把来睡觉的时光,明日还得早起,毕竟都是劳作之人。鸡叫过五更,天空便隐约泛白了，湛蓝的天色，分明告诉巷人，这是一个很好劳动的天气。一觉醒来,父亲还在床上就响起了口哨,声音由这间厅屋蹿到那间厅屋，又蹿到巷子里，活像一个顽皮的孩儿，去拍着人家的房门，扰人清梦。父亲摸索着穿了衣服,打开厅屋门和巷门，满盈的晨风便迎面柔柔入怀。父亲站在门口坤坤懒腰,又吹起了口哨。此时，邻近的人家纷纷响的开门声，和着父亲的哨声，犹如一曲晨起的交响乐，予人喜悦的心情。
在这晨起的交响乐里，父亲的晨哨始终是快乐的。嘴边响着的哨曲皆是由他随意所编。或跌宕或蜿蜒的声音里，便知道他的心情如何。
父亲担了木水桶去小井府挑水,很快的将三五担水装满水缸,然后,蹲在灶上架好煤火,用火立钩挂上大鼎锅,蒲扇把火苗扇得呼呼直蹿。这时,母亲已起来,把三个孩儿拽起,一个个穿好衣服,拿条长木凳放在巷子里,让还迷糊着的孩子坐在那里,一人手里塞几块红薯干。有时,孩儿们嘴里嚼着薯干,人却靠在墙上，歪着脑壳迷盹。嘴角流着的垂涎连接地面，宛如一条晶亮的珠丝。
早晨的大人们是忙碌的,照例是母亲先做的半天的饭食,然后,把做饭时的米汤倒一个装着猪潲的木桶里,去喂猪。那时,猪是人家的大半个家当。父亲吹着口哨,挑着搁楼门下的便桶去了自留地。俟他挑一担洗好的猪菜回来,天色才完全放亮。这一天的生活便是这样开始的。
便是无人告诉我，也能够想象父亲自小就喜欢吹着口哨。他是快乐豁达之人，就是我爷爷的早逝，也未使他沉沦不起，很小年纪就分担了家庭的责任。
一如小井巷其他人家，我的爷爷是旧时生意人,做的是南杂.经常要在麻地河坐船到潮州,衡洲,长沙。通常是家里带了苎麻,辣椒去,外面带来盐,布匹什么的。有一年,爷爷在船上发急病死了，家里断了唯一的财路。那时，奶奶一人带着三个孩儿,三叔刚刚咿呀学语。父亲很勉强的上了三年学，便辍学回家，吹着口哨为家人谋生去。间隔数年,素有见识的奶奶感觉不能误了孩子,又要父亲去上学。
父亲又吹着口哨上学去了。此时的父亲已经高高大大,不合适读尊崇学校,索性直接读了书院。书院县里唯一的中学。父亲没有感觉到读书的乐趣，在这里没有学到什么,所能经常自夸的仅是他如何无意中把先生摔倒在地的一件事情。某次，他和同学摔跤,卯足劲,抵头抱着面前的一双腿猛地甩了出去,在他欢呼着直起来身时,傻眼了,倒地的是一个老先生.他怎么也不明白,怎么就抱的是老先生的腿。这样，他掮着书包，吹着口哨，永远离开了学校。相信他辞别书院的哨声里没有痛苦，因为父亲素来不喜欢受人羁绊的生活，他那随意放荡的个性，同时也注定了他以后人生坎坷。很可悲的是，他的个性后来还遗传了给我，却没把口哨的技巧传下来。也可以想象，父亲离开学校的口哨豪无痛苦，甚至有着欢快的成分，他那幼稚的口哨声里有着麻雀般的活泼。
父亲经人授教了砖瓦活，又学了点木匠活。不愿意读书的父亲，在学习匠活时却颇有灵性，家里的饭桌凳板，脚盆洗碗盆水桶都是他坐在厅屋里，吹着口哨消停地做好。就这样，父亲在口哨里成了家立了业，又吹着口哨抚养着我们。那哨声掩藏了他做人许多的苦难与悲哀。
大约是在我读初小时的一个冬夜,奶奶,妈妈,和我的三叔,堂伯围在灶上烤火,悄悄的说着什么,神色抑郁。我和弟妹们在黑黑的 厅屋里玩迷藏.忽然,妈妈叫过我来,吩咐到北门口大队部看看父亲在做什么。我飞腿跑出小井巷,穿过衙门街头,顺着乱沙井府淌流下来的水涧,来到了大队部。这是一间很大的厅屋,搭了个台子.里面很多人,乱糟糟的,不时喊一声口号。我知道在斗人。我掂脚往前面看去,看见父亲和几个人站在台上。其他人勾着脑壳，父亲的神色是满不在乎，还不时跟台下的熟人点头招呼，似乎站上面是很光荣的事情。不时，还看见他啜着嘴，好象在吹口哨。我相信，如果他忘记自己所在的话，也会大声吹出来的。
回去的路上,我的心情诅丧,一副欲哭的样子。进了家门,大人看见我的神情,便明白怎么回事。奶奶搂过我,捉了我冰凉的手往火上烤,对妈妈说,以后不要喊小把戏去看了。说着,奶奶温暖的手捂着我的脸,要我以后吃肉不要到外面了.我似懂非懂的应着，也感觉是肉惹的祸。许久,我偎在灶角的小板凳上烤火,眼眯眯的瞌睡,就是不听妈妈要我上床的话。大人们细声细语的说着什么，神情里很郁闷。
这时,我隐隐听得远远的口哨，声音里全无委屈的感觉，和平常一般明快，仿佛刚才的事情全然没有发生过。我站起来，大声说：“爸爸回家了。”
父亲的袅袅哨音,经常是晚饭后,从小井巷一直飘到东门口,北门口,西门口。几乎每个晚上他都要吹着口哨出去,到朋友家去，到亲戚家去，到一起做事的伙伴家里去。所到人家，远远听着那熟悉的哨声，就知道他要来了。夜深的巷子里,荡漾着父亲的口哨的回音，口哨里气韵流长，旋律连续不断。那曲调让你感觉熟悉，也在自己心里回味，却不能道出他吹的是什么歌曲。
父亲有许多兄弟朋友，这些兄弟多是一起做工，或拖板车的。虽然贫贱，他们至死都是好兄弟。偶尔也有单位里的朋友,父亲得意自己有单位的朋友，认为这些人给了他面子。当然,他自己也是倾心的待这些朋友。过时过节,总要送些土产什么的。有时,夜归的父亲吹着口哨回了家,这个哨音里更多的是得意。母亲闻着他一身酒气,有点恼他,父亲便说,在一中喝的。一中的胡校长是父亲的好朋友。母亲说,人家就不睡觉,陪你喝到半夜。父亲说,喝了，又一起扯堂。母亲就不言语了，女人似乎不能多干涉男人的事情。
胡校长给父亲帮了许多忙。 七七年读高中还讲究贫下中农推荐,一中和城关中学都没有我的名字.是胡校长录取我的。为此,父亲特地连着几晚上拐几个大弯,吹着极为响亮的口哨从大队干部家门口走过。口哨诙谐轻松，完全是他自遍自奏。
小井巷的民居多是厅屋结构,这些厅屋有的三两间串连,厅屋所住皆是族人。我家居上边厅屋，在天井里,可以看见前面厅屋的后墙上镶着一块有字的砖，写着:紫徽高照。镇上李姓人在绝大多数,在小井巷我家这坊人,祖先以书香满门著称.族人多读书做官,做生意,又以公道善良闻名.我家厅屋的内外墙都是水磨青砖用糯米浆所砌,数百年未有丝毫变形,由此可窥旧时盛况. 祖先的血虽然在父亲身上流淌,毕竟因为家境和时局的变迁,父亲未能读多少书。然而，有时也见他跳着木水桶，站立厅屋门口，仰望天井那边墙上的的字，那似懂非懂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对后代的期望。看过一阵，父亲方才记起自己应该要做的事情，又吹着口哨迈出天井的门槛。
以后，父亲的一生渐渐走得顺畅，口哨吹得更欢畅了，技巧也娴熟了许多。往往能够一气就吹出很长的曲调，尽管这个曲子甚为弯曲，父亲一样吹得平坦，让人感觉到他丹田充盈，精神十足。
父亲做了官的同学朋友关照他做了些小小工程，虽然是与人合作做的，也赚了不少钱。有了钱，岭背的亲戚和身边的族人或好友，但有所求，多少要予以的。有钱的父亲颇为春风得意，家 中也时常高朋满座。他认为，既然是朋友眷顾，也应该对得起朋友，所赚的钱也不啬花销。钱是流水来流水去，那些照顾他做过事情的单位领导，也常常有求财物，一开口，父亲就毫不在意的奉给。出门遇上外面的人多喊他李老板，很尊重的，父亲甚是开心。能够做老板，也是为人的一个成功。此时父亲的口哨声显得十分粗旷大气，把他得意的心情一路铺洒。
经常，当某个单位有了工程时，父亲为了揽活，就请自己的同学出面，邀了那单位的领导来家小酌。后来，父亲的同学做官做到了县长，有时因为事情不能来，有时是觉着不妥。当父亲约好他人到家来了，菜也做好了，同学却不来了。父亲甚是尴尬。有人甚至看着领导没有来，以为父亲是披虎皮的，也托辞离开，让父亲很没面子。
记着有一次，便因为父亲那同学说好了要来，父亲蛮有信心地请了很多客人，其中有些人完全是为了攀上领导而来的。可是，同学终于因为事情多，没有来，等到菜冷了，有人问过几次怎么还没来，是不是没说好。父亲连声说，已经说好了，一定来的。随着时间的流去，也把父亲的信心渐渐流走了。父亲勉强一笑，说，他事情多，也许来不了，我们自己吃。这时，便有人借口有事走了。这天的酒席很冷淡，途中不时有人退场。父亲尽力劝酒，客人未醉自己醉了。
慢慢的，父亲没有心情请客了，要请也多是自己相好的兄弟。随着时日的流失，父亲忽然想起自己有很久没有做事情了，到久时经常去的单位溜达，那单位里喊他李老板的人改口喊李师傅了。这么一喊，是很掉价的。父亲恍然明白了自己是什么人，也明白现在人的势利，便时常在家酗酒发脾气。父亲那些拖板车的朋友们理解其的苦衷，也时常邀他聚酒解闷。这时的父亲竟然很容易醉了，也易怒。年轻时的父亲能够喝一茶壶水酒，至少是五六斤，现在是斤儿八两就醉了。一醉，就有牛脾气，都要顺着他，听他不绝的说话。话语又多是过去朋友之间，或者做工程的事情。这些话，也许他在某个朋友家说过一次，当时也是现在这些朋友在场。或许是酒多了的缘故，或许是上年纪的缘故，他经常把一件过去的事情，或者是一件有面子的事情，翻来覆去地说给人家听。然而，他的朋友们还是比较认真的听他叙述已经多次说过的事情，做出从未听过的样子。
醉后的父亲要回家了，朋友要送他几步，还发脾气，一定要撵他回屋去。然后，吹着沉闷的口哨，那哨声虽然连绵，却少了许多底气。见他走过正街，走入小井巷，一路趔趄。
那时，我在单位上班，虽然就在一个镇里，也不经常回去看老人家。一次，父亲跑到我单位里，要我回来陪他吃餐饭。吃饭时，父亲边吃边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明白他，人老了，需要人说话。我们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故事。说着，父亲仰头喝下一杯，又斟满。他的酒量明显不如以前了，三五杯就弄红了脸。为了父亲的喝酒，母亲经常和他吵闹 。父亲是天生的犟脾气，越说越要喝。在他过世的前一年，是一天五餐酒了。父亲的床头，一个大酒缸里糯米烧酒泡着人参枸枸，一进他的睡房，洋溢着一股要命的酒香。
饭后，我们抽着烟说话，我忽然见着父亲的头发已经银白，稀稀的。记忆里壮壮的，方脸短发的父亲已见满脸横纹，心里一阵颤抖。以前那快乐开心的父亲有点郁闷不乐，虽然子女都已长大成人，父亲还是有着很深的忧患感。他还想去做点自己熟悉的事情，无非是为了给人知道他还没有老，为了做人的面子。
突然，我想起很久未听过他的哨声。那旧时的哨声，缠绕在小巷的回音在我心里荡漾着。我学着吹口哨，想吹那欢快的“草原牧歌”，可是，我总也吹不顺畅，不光是不得口哨要领，曲调也不甚清楚了。父亲嘿嘿笑我，他嘴唇微微嘬起，清风一般的哨声就出来了。吹得那么原汁原味，和旧时挂在巷子墙角那广播里播出来的一样，欢快而且很有节奏。吹着口哨的父亲站起来，仿佛又回到那开心的时候，径直出了门，一路吹着口哨。
哨声逐渐远去……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2-8 12:45:11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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