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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1987:流行与摇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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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6 21:01:00  | 显示全部楼层 | 阅读模式

1987:流行与摇滚

·阿贝尔

生活意味着不要思考。

流连(流行·费翔:整夜我流连在你窗前,等候你掀起纱帘……网址http://www.siyang.gov.cn/wzq/oldmusic/LL.MP3

我已经陷入。她的长发刮起惊涛骇浪。我不是在被呛死,而是在被饿死。在一起,却无法斩获;离开了,又痛不欲生。她是一头形而上的小母鹿,拿羞耻压制着涓涓细流汇成的洪水,妄想在背上打包、囤积。她走了,寒流来了,我的被窝成了冰水混合物。时间丧失了平时的光滑,生出齿轮,卡得我遍体鳞伤。疼痛,成了我等待的唯一幻听。

除夕。华严菩萨圣诞。1330分。我在涪江边看结冰的太阳,指望她也正在看太阳。我写信要她也在这刻看太阳。想象两个人的眼神借道太阳来交融与传达,就有了些微的热泪和慰藉。后来知道她并没有像我希望的那样去做。我的爱从来都得不到回应,只能在想象中完成。

春节。弥勒佛圣诞。我游离在家人和酒肉之外,被爱情衍生的幻觉带走。明快的寒流在薄阳的掩护下占领了高山、河流和村落。光秃秃的樱桃树上没有春的迹象。椿芽果掉在石板上,暴露出种子的耻部。桑枝在田埂颤抖,冻裂的嘴唇凝结着白色的浆痂。麦苗在漂浮着冰渣的水里享受着零度浸润。我坐在油菜田间,看着肥沃的油菜苗幻化为她的身体,依旧内敛的青色花蕾使我幻想起她处女的妙处。肥壮的花柱和花柱上的点点花霜诱发着我的欲望。13岁就梦想的快乐依然只能在臆想中体验。快乐,这本来是属于两个青春的身体在搂抱中滋生的水与火的淋漓,现在,却只能一个人在闭目中妄想。在身体与性爱之间,究竟阻隔着什么?潮湿的棉絮,生锈的铁,睡眠的马蜂,还是卫道的辞赋?22岁,我要让性爱开放,不能开放在她的海面,也要开放在自己的沙漠。

进城见宣传部T。得《新思潮诗选》两卷。

(1987在我的身体里变得暗淡。检验日渐衰老的感官,我已经感应不到年轮的摩擦。1987的光芒总是在边缘,中间有几多死结,透不进一点光。力量的吻合和解释的疲软,省略了最为激越的青春遗址。化石摆在案头,已经无法试探内在的秘密。)

价值流行·齐秦:你别以为昨日它已走远,你就可以将所有的记忆抛开;你别以为今天它还存在,你就可以永远将它挽留……网址http://www.66xi.com/html/songer/1/all_455.htm#

诗歌在我的感官盘根错节,想抽取一些拿去发表,又力不从心。那些诗歌还是木质的树根或禽兽的尸体,要转化为石油和煤还需要相当长的年代。树根和尸体也可以燃烧,但火焰远不及石油和煤燃烧的艺术。我所居住的大山之外是铺天盖地的诗歌。朦胧派,海上,莽汉主义,他们,非非主义,撒娇派,新古典,新自然主义……《诗歌报月刊》和《深圳青年报》,北京,成都,南京,涪陵,深圳……北岛正在被pass,顾城、江河、杨炼、舒婷、芒克正在自我分化或作鸟兽散,李亚伟万夏杨黎于坚韩东廖亦武欧阳江河翟永明肖开愚海子西川们在崛起。她回到了我的身边,我却失去了邪念。天亮亮黑黑,我拿粉笔在初中874班的黑板上吱吱嘎嘎地写。校园里的冬青树开始发芽,长出一层嫩绿。牛心山的野草开始回春,残垣断壁承袭着六七十年代反传统的风貌。宋代的柏树早已得道,春夏秋冬已经奈何不得它们。中国再一次开始反传统,一个叫柏杨的台湾人成为焦点,《丑陋的中国人》在肮脏的印刷机上哗哗流淌。“中国文化”被喻为“酱缸文化”,腐朽到了生出酱香的地步。政治的边缘也悄然开始解冻,Huyaobang肯定了扭屁股的迪斯科。春天来了,远远的,我看见巩固梁和凤翅山上的野花,洁白或粉红,鲜亮,但还很柔弱。

我看不见价值。个人的价值。世界的价值。但作为中学的团委书记(准确的说是常务副书记,书记由一名党员教师兼任),我不能站在台子上说出自己的迷惘与虚无。我的话语的基调必须是“前我”的。“人生是积极的,世界是进步的,生活是充满希望的,共产主义是科学的”。我的“前我”(不含手淫、湿疹和自卑)是家庭和学校教育的正果,积极但却盲目,乐观但却无知,上进但却肤浅,容忍但却奴性。确切地说,在“后我”没有诞生之前,那个“前我”也就是我——被塑造的千千万万个中国青年中的一个。

我的“前我”最初受到的威胁并非来自我的眼睛和思索,而是来自北岛的诗歌:“世界,我不相信!”,“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北岛诱发了我生命的怀疑本能,叔本华、尼采、弗洛伊德、弗洛姆、萨特动摇了我信仰的根基。现实的层面折射到马克思,马克思受到质疑,公有制受到质疑。

我的“前我”有几项关键指标:信仰——共产主义;世界观——唯物主义;价值观——奉献;人生观——为他人活,为信仰活;爱情观——纯洁、高尚。“前我”已经坍塌的诗人SW的到来,掀翻了我的“前我”,我看见我的贴着共产主义标签的脑袋在龌龊、欺诈、混乱的阴沟滚动,那些钢铁的意志转眼就被污水泡软。我看见曾经被喻为金库的心脏塞满腐烂的稻草,而昏庸的蛆虫一见到太阳就精神矍铄。温暖与寒流交替,我的“前我”的残身在朦胧诗和莽汉诗的朗诵声中彻底完蛋,眼睛被掏去,鼻子被割掉,嘴巴被堵塞。北岛、SW,还有萌芽状态的另一个我,拿出事先备好的刀叉杯碟,开始了美味的宴席。在沱牌大曲的气味里,信仰、主义、道德、责任被刀叉挑起,喂到嘴里,应证着当时一句最经典的摇滚歌词:“吃进去的是信仰,拉出来的是虚无。”

清晨。寒意楚楚。我带领团支部书记们学雷锋,清扫头天晚上露天舞会制造在葡萄架下的垃圾。露天舞会是自发的,来了很多女青年。电灯是从团委办公室牵的。校长竭力反对,说影响教学秩序是小,搂搂抱抱把谁的肚子抱大了是大。我们有一种躁动,不跳舞像是要死人。收录机是在电教室借的。双卡燕舞牌。“我的热情,好像一把火,燃烧了整个的沙漠……”磁带是我在地摊上买的。这样的舞会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区公所和电影院也都组织过。营业所的赵姑娘很漂亮,酒厂的王丽很性感,卫生院的小巫很风流,学校后面后坪生产队的周村姑很容易上床。小卖部前面的地砖上有一堆呕吐物,散发着酒臭。表面虽已结壳,但花生和卤肉依稀可辨。我几乎猜测到了这滩呕吐物的制造人、为什么制造。ZWW是位教数学的大龄青年,想女人都想疯了,经常追随陌生女人走很长的路,主动攀谈,但又总是被冷落甚至被鄙视。一天,W在叮当泉遇见一个陌生女,花言巧语之后,陌生女跟他到了他的寝室,他美美实实招待了陌生女,陌生女不但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拿香唇或大腿回敬他,还问他借了钱。几天之后,当W坐长途汽车按陌生女留给他的地址去找她时,压根就没那么个人。Z教高三物理,暗恋他的得意门生,魂不守舍,爱在床脚放半瓶沱牌或柳浪春。我睡觉前上厕经过他的后窗,总见他自斟自酌,像是有浇不完的忧愁。有时我也敲开Z的后门,陪他喝半斤。我们要浇的愁是共同的。

(我太向内,忽略了1987的气象。在我的记忆里,1987很少气氛,如同挂在墙壁的一圈铁丝。)

花祭流行·齐秦:你是不是不愿意留下来陪我?你是不是春天一过就要走开?真心的花才开,你却要随候鸟飞走…网址…http://www.66xi.com/html/songer/1/all_455.htm#

清明之后就是太阳。我在一天天上升的温度里焦躁。阳光的质感好比年前干枯的花茎草茎,粗糙易碎。被蒸发了一冬的大地还在蒸发,泥土和植被完全脱水。春天在慢慢卷曲,裂出深深的血口,却没有血可以浸透出来。野花本是要开的,却干在了花枝上,花枝也干枯了。草芽本是要探头的,要出类拔萃的,却又缩回了根。该青的山在有过嫩绿之后,又回到了严冬的枯黄。还有那些坡地,在蜕皮。我是可以尽情享受水的,不管是来自团结沟的自来水,还是叮当泉的古泉,还是日渐污秽的涪江水,但我却依旧感觉干渴干燥。是什么在从我的身体剥脱?是什么在从我的爱分离?在洗衣台上让自来水把头发淋湿,我感觉我有许多部件需要润滑、粘连。

我谋划着离开这里,离开平武。我选择了三个地方:岷江河谷的映秀湾、广东的增城和新疆的和田。我在大扫除扬起的漫天尘埃里对她说我要离开这里,离开她。她望着我,继而低头,揉着辫子说:“你这是何苦呢?哪里都是地狱!”她的话让我震惊,一个16岁的女生,舌头已经触到了地狱的肉馅。我笑笑,沉默了。我已经坍塌,新生的我又是凭地狱的残砖断瓦垒砌。

“我们不能在自己被奴役过的地方品尝自由。”凯尔泰斯说。

她一直是漂浮在我的存在中的扁舟——也可以是木筏,但我偏爱扁舟这个意象——我试图抓住她,抓住她的腰带——也许她的腰带非常地牢靠——爬上去。我的存在一直都呈现出沸腾的沥青的状态。高温。颤栗。恐惧。不是被虎豹追逐,是被死神追逐。我知道,22岁的我距离死神还有足够的距离,但在我的感觉中时间已经被粗大的注射器抽干,承载我们的躯壳不及薄冰,绚烂多彩的22岁与死神不过隔着一个露水闪耀阳光明媚的早上。对时间中个*件的凭吊和对庄子“朝生夕死”的体悟让我始终对存在保持着神经质的不必要的警惕。而今,种种迹象表明,她并不愿意做我的诺亚方舟,救我于虚无的水深火热。她的长发和脸庞一直都是我眼中的风帆,她的幼稚神秘的胸乳和腰身一直都是我感觉中的甲板。我已经呛水,且还在呛水。1987,我周身乏力,呼吸困难。我摸到了她的船舷,她没有伸出手来回应,也没有踹上一脚,让我跌入地狱。不知面对我这样一个蜉蝣,她在想什么。我预感到她不是那个愿意牺牲自我而搭救我的异性。无论我怎样挣扎,她都只有一句话:“你这又是何苦呢?”她更像绝望的主。

复活节。整个下午我都在草坡晒太阳。把自己掩藏在深深的枯草丛,我感觉到泯灭。存在的泯灭,爱的泯灭,宇宙的泯灭。我本该是躺在青草丛的。我的眼前是一个足够古老的地理。龙门山脉。江油关。明月渡。邓艾伐蜀的古战场。巍峨的凤翅山,嶙峋的巩固梁,奔腾的涪江,马蹄声、嘶杀声不绝于耳。氐人筑城盘踞,把血腥的幻影留在了热烈的空气里。我看见结满种子的狗尾巴草,它们的殷红是一次次血染的结果。旧庄,何家坝,桐子梁,叮当泉,落河盖,牛心山,这些沾满历史尘埃的名字,让我寂寞地茫然。我愿意跟随黑格尔逃离,去到形而上学的几何的刀刃。《美学》的规则隐含着背叛,抽象就是干燥的4月的阳光,使形而下的石片、茅草、桐树、牛粪、残坟凸现。我的肉体,我的必将腐烂的肉体以及与肉体不可分割的欲望,到底符合哪一条原则?

有人在山脚高喊。是Z。后面跟着从江彰平原入关的诗人SW。我看不见他们军挎里的刀叉。他们以尼采和叔本华的名义鲸吞了我的信仰、道德和理想,又指望蚕食我的什么?

我跑下山,与SW拥抱,我的骨子里有一种渴望被彻底蚕食的冲动。S的歌唱得好,W吉他弹得好。他们在锅炉房旁边的竹林弹唱。“午夜的收音机,轻轻传来一首歌,那是你我熟悉的旋律……”爱情爱情爱情……啤酒啤酒啤酒……呕吐呕吐呕吐……之前,SW拿出刀叉,也递给我一副,要我把她交出来。他们吃了我的“前我”还嫌不够,还要吃她。她可是只有一个,不曾有前后。教物理的Z拒绝了他们的刀叉,他说他习惯了用筷子。Z不知道尼采,Z只晓得爱因斯坦。爱因斯坦,他用相对论维护了Z使用筷子的权利。

T来。带来我要他帮我找的《人民文学》3-4期合刊。看到马建的《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和廖亦武的《死城》。合刊已经被禁止发行,宣传部在负责回收。

地平线摇滚·佚名:我站在地平线的尽头,把寂寞抛向星斗,面对这时空无力挽留,只盼望有人关怀年轻的我正忧愁……网址空缺)

回老家,去了江边和后山。江水还是枯瘦,后山不见返青。躺在梁包上看远方,远方渺茫。联想到自己将从那渺茫中去到更为渺茫处,有一种快感。想到22岁还不曾见识过女人、还不曾真实地雌雄一体地表达过欲望,又感到卑微。十四五岁在桑园追逐发育完好的大姐姐,怎么也开不了口。十七八岁跟随同乡F妹穿越江彰平原,欲望再是怎样勃发,碰也不敢碰她。而今,她垂手站在我面前,我依旧不敢接近。女人并非是我的神。她们的身体煎熬着我的青春。是怎样的海皮封锁着我的翻江倒海?我将远离故土,远离她。我将放逐自己,不单是为了自由,也是为了囚禁。一个受精卵在本能的催促下,吸纳了这江河山川的元素,发育分娩,成长为一个理性与欲望的实体,这样一个包含了喜悦与悲伤的奇迹,到底是一个所谓人的造化。我来,我看见,我感觉,我背叛,我哭泣,我压抑,我绝望,我疼痛,我饥饿,我自卑,我爱,我冲动,我厌恶,我拒绝,我喊叫,我蔑视,我沉默……我闭门读卢梭的《一个孤独的漫步者的遐想》,父亲在外面踢门。我没开,我沉溺在卢梭的孤独里。父亲踢得更猛,整个木楼震颤起来。我开了门出来,捧着书走进灶房,借着灶膛的火光继续看。母亲在擀面,头发里沾了面粉,她的背影让我心酸。“你应该积极争取入党,打鬼随鬼转,将来官当大了,好把小汽车开到院子里来。”父亲站在电灯底下,说话时脖子上的青筋拱得厉害,像相互嘶咬的蛇。在父亲眼里,团委书记已经是官了。“我不想在本地教书了,我要到外省去。”我抛出这句话,跨过门槛钻进了黑夜。

父亲骂了我一早晨,骂我不昌盛、不务实,骂我“这山看到那山高到头来是个烂脓包”。母亲红着眼只是叹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父亲从来都不是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是但丁·阿利基埃里。

青年节。举行露天舞会。依旧在葡萄架下的水泥走廊上。都只晓得动嘴,只有我动手。过节,自然要比平常装扮得漂亮,挂了霓虹灯,搬了大音箱,发了邀请涵。下午学生放假。区团委来了人,电厂酒厂核桃加工厂活性炭厂都来了人。

“我站在地平线的尽头……”

音乐响起,没有人成双成对入场,都抄着手做旁观状。1987年的青年就是这样,再怎么想当婊子,也要抱住牌坊。

第一个被推上阵的自然是我。团委书记,越是艰险越向前。搭档呢?她是永远不可能的。她应该回家做功课了。卫生院的小巫站在梨树下,身材窈窕得像一道暗影,我感觉那暗影的空洞里有美满的弹性和湿润的海绵。我与小巫开始了一曲华尔兹。灯光暗淡,音乐缠绵,夜空镶嵌着枯萎的星星,我保持着极大的克制免得被欲望点燃。我看见了她,她挎着书包在人缝里张望。她似乎也看见了我,我和小巫,我和王丽。她面色惨白。我松开王丽,挤出去关了音响。迪斯科,迪斯科,我要来曲迪斯科。《猛士》。极限的音量。霓虹灯具备闪烁的功能,我们的身影我们的髋我们的头我们的膝我们的腰我们的屁股我们的颈我们的手肘我们的自卑我们的压抑我们的欲望我们的畏惧我们的臆想我们的精液……只具备害羞的本能。她跑了。我要速度,我要借速度在她的眼睛里幻化自己,幻化成小巫手到擒拿的性伙伴。

虚伪。做作。克制。忸怩作态。1987年的露天舞会。

她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去救一个人。我懵懂得很。她在哭泣。她把两张皱巴巴的信纸摊在我面前。少女Y要自杀。绝命书被泪水打湿,好些地方字迹模糊。Y在遂宁。Y是她的密友。时置中午,刚从食堂买回的饭菜在铝制饭盒里冒着烟,锅炉房下面的核桃树挂着指头大小的青果。如果少女绝对执行了绝命书中的选择,少女就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她哭泣得厉害。“她就是去了,你也得代我去看她最后一眼。”她的语气是乞求的。Y是弱小的。她是弱小的。我没有抱抱她就毅然去了车站。

第一次穿越川中丘陵,虽然心头忐忑不安,但还是体验到大自然陌生的美。蜿蜒自在的涪江,黛青浑圆的山丘,破败但却有几分别致的场镇,原始回曲的碎石公路……我的眼睛追逐着竹林的燕子和桉树巅的麻雀。涪江呈现出她在山谷里从未有过的壮丽,在远方拉出浩荡、辽阔的弧线。连干涸的河床都是伟大的,展现出一种空寂的悲意的大美。丰谷,芦溪、潼川、金华、太和、柳树,遂宁,西眉。

在路上,我就感觉我是在赶赴一个陌生的葬礼,到了西眉,感觉几乎幻化出葬礼的场面和细节。那个躺在简易棺木中的少女脸庞惨白如化亮纸,腰身超出一般地纤弱,难怪她无法承受贫穷的争斗与成长的孤苦。我从西眉场镇斜长的黄土坡下到一口污秽的池塘边,在一笼竹林两棵苹果树背后找到了YH的家。土坯房。低矮,狭窄,黑暗,潮湿。一个绝命少女的居所。

没有葬礼的迹象,一个青年端着土巴碗在喝粥,一个中年人坐在门槛上抽旱烟。“Y在家吗?”我低着头怎么也看不清房子里的内容。“你找Y?”中年人在门槛上敲着烟锅,喊道,“死女子,死女子,有人找!”一个女子晃眼从极度的阴暗中走了出来。她就是Y,一个向千里之外群发绝命书的少女。

看到Y人,我一下子就放心了,她绝非那种自杀型的女孩。她的个子特矮,但三围则超乎寻常地大,有着大型瓜果或容器的弧线,而且面目丑陋。看上去她有着一种混沌的坚韧。

在镇外的石桥上,我和Y有过简单的交谈,不涉及她的绝命书。奔波千里,站在一个外在丑陋的陌生女子面前,我感觉前所未有的满足。她活着,她还在,另一个她才可能安心活着。

(世界一点即燃。危险不在火柴头上的药团,也不在世界本身,而在火柴头上的药团与传统的摩擦。从海洋吹来的风总算打开了凤翅山上七里香的贞操。七里香的绽放是对干旱的背叛还是对保守政治的提升与传扬?如同我置身的川西北山谷,我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失水,我的七里香被堵塞在我生命的瓶颈,暗香浮动但却万难展示。我吹着尼采们的风,啜饮着稀罕的异域的水气。没有适宜的水土和气候,我的七里香只能是隐埋我血脉的异端。)

钢板。铁笔。油腻的蜡纸。黑格尔形的美学。北岛式的怀疑。目中无人的老鼠。食堂的伙计与周村姑在隔壁弄出的叫喊——鉴于阳光灿烂的黑暗与绝望,我在午夜刻油印小报《鬼沼》。事先集合好的诗句和散句在梦魇般的亢奋中亮出齐刷刷的剑。我在做成一桩蚍蜉撼大树的壮举(也即是我父亲说的“蛤蚤子顶铺盖”)。我不知道传统是什么,但我渴望看见我柔韧的刀子刺进番茄酱一般的传统。暗杀传统就是我的自救(也是我的自咎)。鬼沼,它的主体意象不是鬼,而是沼泽。鬼可以在,也可以不在,但必定是存在的。鬼是过客,它给予了沼泽阴森恐怖的基调。蒿草,泥炭,水域,神秘的气体,死牦牛的白骨,黑压压的乌云,俯冲的老鹰的影子——平展的寂静里隐含的死神的气味,注定是葬身先锋之所。一张张4开的报纸从飞转的油印机的滚筒上分离,我感觉到了炎热的严寒——沼泽底部无氧的高温。

将《鬼沼》分寄朋友,既是在分发个人的才华,也是在分发对付传统的匕首。

(1987是一条溜进露天舞会的青蛇,带着剧毒的妖冶和性感,窥视着愤怒的摇摆的青春。有谁拾起砖头,砸中她的7寸?)

爱到尽头。“我只能给你心,不能给你身。”她伫立在李白伫立过的渡口说。她16岁。“二回,二回呢?”我看着身旁碧蓝的流水,咬住嘴唇。“一辈子,我说的是一辈子。”她蹲下去,往水里扔石子。我哑然。晚风撩起她的长发,揭开她微微发黑的后颈。我把十指插进我的头发,揪住,使劲撕扯。我想揭开我的头皮,让造爱的神经氧化。“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到外省去。”我扯下一撮头发,扫着鼻孔。“就因为我?”她转过身,眼眸波出妖冶神秘的绿光。“也不全是,也为诗歌。”我克制住自己,不去碰她,不去将她推进湍急的江水。“你这又是何必呢?”她依旧是这句话。“只有你能让我留下。”我克制不了,从后面抱住了她。我没有感觉到她的心,只感觉到她的身、她的性。

我已经不在乎,甘愿流浪。SW来,共商“流浪”大事。W已经辞职,告别特殊钢轧钢车间。W说,海南岛建省,正好淘金,说不定几年下来,就是个富翁。S拥护,说先去海南岛,实在不行,再撤回增城。

一无所有摇滚·崔建:脚下的地在走,身边的水在流,可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http://music.cqie.cn/7003/ngs/崔健/一无所...

回老家打点旅费。父亲一脸黑,要我说出理由。“这里是地狱。”我倒在床上,看着玻璃瓦上晃动的阳光。“地狱?端到铁饭碗不要,才是地狱!”父亲颈脖上的蛇已经喂养大。“地狱是一个沼泽般的村野,在那里可以看见仿佛被火烧毁的城市;而灾难的酿造者们在那里感觉良好。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快乐。那些城市充满了憎恨,那个帝国没有统治者,那里的臣民总是在酝酿针对彼此的阴谋。那是一个卑鄙的政治,是一个狼狈为奸的世界。”我背诵着瑞典人斯韦登伯格的话,再一次感觉到地狱从我教书的校园延伸到了我出生的村庄。“你要是外星人,老子服了你,可你是老子和你妈做出来的!”父亲大口地抽着纸烟,显得痛苦。“他大了,随便他吧?”母亲把筲箕放在膝上摘着菜,看一眼父亲看一眼我。

揣着父亲用一窝小猪和五百斤大米换来的三百块钱,我飞快地离开了父母的村庄。我感觉身后的土地在沉陷,树木在枯萎。从自己最初为人的地方出发,去天涯海角,不知道这是生命的冲动还是生命的异化。我到底想完成什么?逃亡,还是逃避?抛弃母地,是为了塑造还是为了毁灭?一个置换了心灵的人,定然有一种置换血液和骨头、置换体液和皮肤的需求。

台风。热带丛林。五指山。椰子。黎族。万全河。轮渡。红色娘子军……包含了我对海南岛的所有知识与想象。加上正在进行时态的淘金的场面。轰隆的马达。挥舞的镢头。窜动的人头。新翻的土壤。被切割的崭新的钢铁的截面。焊接的伤痂。深而巨大的橡胶轮子的印辙。干燥的高音喇叭。连绵数里的工棚。被海风撕破的告示。沾满盐粒的斑驳的衣裳。涂脂抹粉的妓女,撑着阳伞的妓女,在简易酒吧抽着香烟的妓女……睡在江油一家叫云集的旅店幻想海南岛,我们的队伍壮大到了5人。唱挽歌的H和叶赛宁式的L加了进来。H迷恋拜伦,出口“爱我者抱以叹息,恨我者付之一笑。”L的诗歌有蓝花花气质,“一天不见你的身影/一天加一天/不见你的身影/坐下来/你的风风雨雨/你的阴阴晴晴……”。没有雨,除开火电厂和水泥厂的烟雾,天空应该是大海的蔚蓝。我们新生的灵魂赤裸在假想的蔚蓝里。热浪在滋长,行人萎蔫,什么在我们胸膛和裤裆堆积灰烬。我们提前用亚太啤酒对付高潮。

在五路口,S在皮鞋里倒满啤酒,再穿。W拉开裤裆的拉链,把啤酒给他的“弟弟”喝。他们扯开喉咙,唱崔建的《一无所有》,招来齐刷刷的目光。我在齐刷刷的目光里看见蜘蛛。我只能拿啤酒把我的头发淋湿,拿红塔山将我的泪熏干。火车在涪江对面的原野鸣叫,SWH临阵脱逃。

两天后的黄昏,我和L登上了成都开往西安的火车。另外三人退却了。昏暗倒流的山野。车轮与钢轨接头富有节奏的撞响。肮脏、拥挤、闷热、喧闹、充斥着鞋袜味的硬座车厢。像蒸笼里半熟的白薯的旅客。偶尔闪现的年轻女人的脸和捉摸不定的眼神。松动扭摆的车厢接头部位和突然袭来的夜风。我和L在被夜风掀起的裙边吸烟,一个意象闪现在我鸦片一样的神经元,并牵连出一首诗:“透过黑夜/应该是粉红,或者橘黄/你西红柿的内部/滴淌着我色情的目光/经受得住速度的铁/经受不了速度的灵魂/是那样的相象”。

奔袭、破碎的夜晚,我们无眠。昭化,广元,阳平关,略阳,凤县,宝鸡,马嵬,扶风,咸阳。时间以黑色的面目在这些地名之间扭摆,呈现出高低错落蜿蜒磅礴的势态。嘉陵江是完好的,秦岭是完好的,黄土高坡是完好的,任风滑行的地表是完好的,隧道和桥梁的手术天衣无缝。破碎在无法目睹的深处,但我们却能够感觉,像散乱的玻璃和铁钉,像撒满碎玻璃的严寒。破碎是我和L的,也是车厢里有梦无梦的灵魂的。车厢摇摆颤动的时候,我听见瓷器的脆响和刮骨的尖叫,伴随着汩汩的血流。

谁能掐断旅程,让起点与终点缝合,以免沥青与时间裹挟?

西安站。一个穿吊裆军裤的青年走过来,将两片厚实的毛玻璃拿给我看。“这可是希世珍宝,上等的水晶石镜片,便宜卖给你,500块!”青年笑笑,脸上的刀疤扭成一条刚刚剥过皮的黄鳝,让我感觉到非同一般的胁迫。我转身欲走,太阳从东边升起,照着不知是真古还是仿古的城门城墙。我伸出舌头,品味北方的空气,尝出了沙砾的味道。青年从阴影里过来,抓住我手,要我一定买下他的镜片,他只要200了。我再次转身。广场上行人稀少,L不见踪影。天空湛蓝,高远,向四方延伸,从未有过的广大。“100啦,买吗?”青年收敛起笑。我只有沉默。“502010块?5块?”像是在做自由落体运动,又像是在做游戏,价格一路跌落。我有点不敢相信我的耳朵。5块,我是掏得出的。我肩上军挎中那本《理智之年》里就夹着605块的钞票。这分明是一个陷阱,我岂能去钻?“傻B,花5块买一副水晶石眼镜,带到广州就可以卖1000!”青年愤愤地骂道,口水喷了我一脸。我摸摸军挎里硬邦邦的藏刀。在这个流传秦腔的古城,我听到却是野蛮的普通话。

海南岛是一个还有些青涩的椰子,我们的逗留像是为了等待它成熟。

在旅店的阁楼上,我看见了大雁塔,矗立在并不太高的楼间。在我的眼里,大雁塔是一个诗歌的符号——韩东的符号——有关大雁塔/我们又能知道什么/我们爬上去/看看四周的风景/然后再下来

我和L没有去大雁塔,没有爬上去再下来,我们去了临潼,看了兵马俑和华清池。在1号坑,我的眼睛落在了好几个兵士的面部,甚至马的面部。在我的感觉中,他们是“一个”,他们活过,战斗过,有过隐秘的青春期和强烈的原欲,他们有名有姓,像我一样有过尿床、遗精和手淫的经历。他们不是模特儿的复制,他们是模特儿本身。我知道秦始皇的帝国,却无法想象帝国青铜的外表和豆腐渣的内在。我记得教科书上可爱的半两,它是否意味着战争之外的自由、温暖和进取。我不知道将我的思想磨练成钢的传统其实仅仅是传统的末梢,早已羽化为沾满细菌的扫帚,而其根就在眼前的兵士和车马。

华清池。五间厅。郦山。我看见的只是1987年7月某一时刻的情形。在已逝的光阴里,那些发生过的事件和细节,才是这个地方的本质。我看见华清池的水、五间厅的弹孔和兵谏亭的铁索。正午当头的阳光让我丧失感应和想象。郦山,他来了,他走了,黄金已经被掩埋,时间无法折叠,滚烫的沥青横流,我没看见烽火台的狼烟。

火车轰鸣,午后,我和L各自带着两尊仿制兵马俑离开了西安。我已经无法记录1987年的渭河平原。我只是记得华山,远远望去,挺拔,峻峭,流闪着耀眼的石砾。18年之后的2005年,我4次穿越渭河平原,看见窑洞,麦田,石榴树。广大,厚重。不再是古时的写意,而是吴冠中式的色彩和印象。绿是主体,但无法完全遮蔽黄土。即使春夏,空气也不见得潮湿,太阳照着,干裂还是有那么一点。出潼关,过洛阳,火车在郑州急转南下。1987年7月,时间再一次被压缩。几声蛙鸣,几抹稻田,睁开眼就是武昌。

先是看见长江,然后就是过长江大桥。我的目光是第一次与长江相遇。我说的是长江河段,不是长江水。我家乡的涪江是长江的二级支流。从武昌站出来,我和L暴露在广场。我们像两枚果核,带着残余的甜蜜的果汁。“吃香蕉不?”两个女人追问着我们。“你吃吗?我给你买。”L问我。在火车上坐了20个小时,都有些脱水,吃点水果当然好。“吃,都吃。”我对紧随我们的女人说,“可是,我并没有看见你们的香蕉啊!”两个女人大笑,硕大的乳房在的确良衬衫里跳荡。我们恍然大悟,像逃离瘟神一样逃跑了。

在武汉,我们只是偶尔记得海南岛,我们已经不像是在等待椰子成熟,我们像是在享受逃亡的自由。至少在L的意识里,海南岛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彼岸。跟L穿过早已在记忆里短路的模糊的街巷,上到长江大桥。我们在人行道踯躅,眺望滚滚长江。眼前的景象为我们活生生地注解了浩淼这个词。我们见到了龟山,见到了汉水与长江的交汇。至今,龟山的电视塔还时常浮现在我脑海,塔下是起伏的葱茏。

从大桥侧梯下到江边,我们的目光在船舶间悠转。我们顺江而下,没有人认识我们。我们写诗,还不曾发表。武汉有多少诗人,我记得的只有华姿,她发表在《诗歌报》上的日记体散句让我泪流满面。

我们在蛇山遇见黄鹤楼。崔颢有诗在上头:“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登黄鹤楼,不是寻找豪迈,只是为了看得更远。“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我们以为我们登上的黄鹤楼就是1700多年前的黄鹤楼,是崔颢、李白、白居易、贾岛、陆游登过的黄鹤楼。我们不知道我们登上的黄鹤楼是两年前刚刚重修的。我有意思留个影,L却想吃一条武昌鱼。L有老毛的诗为证:“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于是我们进了街边一家饭馆,要了条武昌鱼和两瓶啤酒。准确地说是要了条武昌的鱼。

吃着武昌鱼,我们怀疑起海南岛。我们逃避的究竟是什么?我们追逐的究竟是什么?黄金,椰子,自由还是女人的温柔之乡?在武昌站,我们清点了所有的钞票,已经不够去海南岛再返程的票钱。我们居然想的是返程!为什么要去想返程?为什么要返程?事实上,只要抵达,就能创造未来,且一定是辉煌的未来。实话说,返程之念纯粹是生理本能。我们无法接受可能的流落街头、可能的食不裹腹衣不蔽体。一个身体,到了几千里之外,如何把握它的质地与向度,如何让它坦然如在故乡,如何让它应对咸涩的季风、呼吸高湿度的空气,是我们潜在的恐慌。

拿到去重庆的火车票挤出湿漉漉的人群,我感觉自己特别失败。做人做事的失败。人生的失败。我没有立即回到L身边。我有些厌倦。我沉默着,望着广场上密密麻麻的人头,什么都装不进眼睛。泪水缓缓地渗透出来,弥漫了整个眼眸,沮丧从血液析出,像海盐一样沾满我的植物神经。少许的武昌鱼已经卡在牙缝变臭。我第一次发现我不男人,从气质到骨质,从计谋到胆识。

回家的路总是比离家的路简短平坦。火车穿过江汉平原潮湿的稻田和树林,绕过神秘的神农架和巍峨的武当山。夕照中的山峰青翠明丽,让我想起遥远的侠女。

在重庆,我只看见房子、人和山。水泥是普遍的,反射着阳光,把我们可以不可以触到的空间都变成了炉膛。坐在朝天门码头,看远远近近浑浊的泥浪。有船只靠岸,有轮船出港。它们的远行和回返,无法替代我们流产的逃亡。

扁担。箩筐。背篼。挤压。磨擦。混杂着体味的缺氧的慢车。永川。荣昌。内江。资阳。成都北站。出生地近在咫尺,我们感觉安全。一个礼拜,7天,我们奔赴曲折的自由,靠着420元人民币的支撑,几次将头伸出水面。在感觉到鲨鱼的气息和沉船铁锚的锋利之后,我们本能地选择了回家。在并不太熟悉的成都北站广场,L吹起了欢快的口哨,像是早上起床,漫步在老家的后院。

(我不知道怎样来叙说1987,它是否依然与我有关。1987远了,暗了,我已经不能感觉它煽起的风。无论它有着怎样广阔、深厚、激烈的正面和柔韧悠长的尾巴,我都看不见了构造它的物质、闻不到了它的体味。它像深埋地下的古董,正处在藏匿期,要翻开它给出好价钱,还得等几个世纪。1987,我急于描画出的轮廓只是一个青年在一个年份的轨迹,我急于渲染的气氛也只是一壶水对一条河流的歪曲。)

故乡的云流行·费翔: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网址http://home.kmnet.net/sea/mp3/guxiangdeyun...

从成都回到江油,我和L平分了剩下的20块钱之后,便分道扬镳了。我选择了徒步回家。130多公里,80多个小时,我溯涪江而上,走武都,过古栈道,穿白石铺、倒马坎、椒园子、平驿铺、扇铁沟、响岩,回到了江油关。在倒马坎,我领略到小三峡的美丽风光。江水在谷底穿行,撞击着长满灌木的崖岸,撕碎的浊浪在浓厚的阴影里重复地演示着毁灭。蛇倒挂在独木桥上,仰视着一线天。两岸是顶天立地的碳酸钙山崖。我没有心思去领略大自然多情的造化,尽力避开地理的美丽与神秘,去猜测她的行踪。回来,是为了再次接近她。我的本意是要永远地离开她,放逐她,以放逐自己。

我又见到了她。她梳着长辫,穿着衬衫,在操场踯躅。我没有急于走过去,叫她,我坐在操场边的断墙上看她。经过9200多个小时的漂泊,我发现我的心仍未平静。

见到我,她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兴奋、甚至疑惑和失望。她的中考分数没有能上高中线。我有些失语。我已经顾不得她了。我拿了父亲卖猪卖米的钱去海南岛淘金,绕了一圈又回来了,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父亲、面对我在面前夸过海口的同事和朋友。她的消沉是显而易见的。一个连自己都不能拯救的人又怎能去拯救别人、拯救爱情?我感觉巨大的虚无混进了8月的阳光,借颤抖的绿叶吞噬着我。我在放大,在被稀释。像置身滚滚洪流,本能地抓扯、呼救都徒劳无益。珊瑚礁擦伤了我海绵的肉体,树根挂住了我橡胶的脚,我的肚皮四周簇拥着昏死的雅鱼。我看见娃娃鱼呛了泥浆,在江心的漂木上张望,它的眼帘挂着沙子一样细碎的泪滴。萨特,弗洛姆,叔本华,尼采……惟有理性可能救我。

火车穿越外省的时空是一个巨大的空洞,就像沸腾的沥青生出的气泡;回到出生地的8月同样是一个空洞,就像灌脓后的毒疮呈现的组织坏死。干旱结束了。我在雷鸣电闪中看见了植物的饥渴,闻到了混杂着蚯蚓气味的土腥。我宁愿踏着泥泞翻越大山,也迟迟不愿回家。对父亲坐在后门外的石凳上嘲笑的预想让我恐惧,而箭镞般的数落更是比冰雹凶残。我在一个叫古城的地方渡河,翻过几座大山,在一个叫水田河的山村找到了久违的宿醉。“好耍莫过水田河,好吃莫过火烧馍”。雨一直下着,泥石流在村子背后汹涌,掩埋了好几座长了青苔的水磨坊。我自醉,不是为了忘记,只是为了呕吐。我知道很多东西都烂在了我的身体里,信仰、主义、道德、甚至包括批判现实主义和柏拉图式的恋爱,我要呕吐,把它们排除,以便给可能的新生事物留下空间。我渴望体验呕吐,体验厌恶、紧张、恶臭、死亡和畅快。不在呕吐中死亡,就在呕吐中爆发。呕吐过后,我听到依旧是爱情童话:就在我爬过的山坡,一个男子三上三下,与山脚下的女代课教师难分难舍。雪覆盖了山道、荒草和灌木,把一对恋人映照得分外生动。眼泪在飘飞,猩红的围巾在飘舞。

犹豫了几百里,我还是回到了我出生的村子。父亲站在后门外打开一幅地图。看见我回来,地图滑落到了脚边。“我在看香港在哪里,我想你应该到香港啦!”父亲扔下这句话,把一根接过头的扁担摸在手里。在父亲的家里吃、睡、用水用电,我感觉别扭。8月,我应该在椰风撩人海南岛,流浪、做苦力,或者在收容所里写诗。那才是真的独立和自由,真的本事和尊严。然而我回到了我出生的房子,看着看了22年的山脉、河流、村庄、青杠林、人、土路、树木、猪牛圈道、坟墓桑田。我很失败。恋爱失败,事业失败,做人失败。我感觉从未有过地沮丧。午夜,月亮轻车熟路地升起,把冷郁的光洒在竹林。隔年的笋壳脱落,发出轻微的爆裂声。我灭了灯,踱到屋外。我感觉竹林里有挥之不去的暗影,它们牵涉着我的内心。

我坐在木楼上,就坐在木楼上,看着月夜也就看着月夜。假如她爱我,说她爱我,跟我,不拒绝我的心也不拒绝我的身,我会得救吗?我会发现活着的意义吗?16岁,她刚刚起程,她即便要给我完全的她,我也会保留,也会克制……透过竹梢和房脊,我看见远山黑沉沉的,像我想象里一贯的地狱,刀刃一的薄脊在月光下显得是那样的钝。江水在呜咽。我的心就像长着水稻和桑树却依旧空旷的田野,无法得到希望的充实。

剩下的时间,除开在县城有过短暂的寄居,便是在岷山峡谷大汗淋漓地流浪。雪山脚下,夺博河岸,我伙同陌生的人群在破烂的长途汽车里颠簸。一个没有灵魂的人,任意处置着自己日渐冷却的沥青的身体。悬崖。峭壁。塌方。猥琐发霉的村庄。公路边张望的肮脏的脸。找不到新生,那就去找死亡。在藏区,在白马人山寨,我看见被几盅青稞酒和困兽的哀鸣拉长如白马女人宽大细致的花腰带一样的时间。坐在凋谢了杜鹃花的杜鹃山上,遥望着皑皑白雪的甘南群山,我彻底忽略了自己,忽略了我的分裂、爱欲、自卑、压抑和失败,忽略了我整个的存在。

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流行·童安格:所有的故事只能有一首主题歌,我知道你最后的选择,所有的爱情只能有一个结果……网址http://blog.zb533.net/uploadfile/200564113...

从高原回到学校,我的感官变得麻木,有朋友打电话说上面在调查我,我该去避避风,我无动于衷。都是《鬼沼》惹的祸。我给T寄了份《鬼沼》,T不在,让同事拆了,呈送给了部长。《鬼沼》和我成了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典型。“鬼沼就是对社会主义的影射。”部长给我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部长的想象力甚至将我推上过当地邪教组织“斧头帮”军师的宝座。面对好心人的电话,面对上面的调查传讯,我表现出的是多么的不屑!我不去看他们的嘴脸,我拒绝任何访谈。我没有想过他们会不会把我抓起来。我没有做错什么。

诗人W来,要我陪他去西藏。我在“醉一杯”跟W喝酒。还有同事Z。她来了。每人5瓶,包括她。啤酒。她是自己要的。黄昏,小酒馆里里外外都暗淡,随着酒意,感伤的气氛越来越浓,像是每个人都知道这是最后的晚餐。她醉了,说着酒话,什么“若是两情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什么“爱你在心头口难开”。她趴在W怀里。我熟视无睹。我第一次发现了她的浪荡气质。她弟弟来叫她,她推开她弟弟说:“回去告诉爸妈,我酒还没喝完!”她第二天一早就乘班车走了,去西眉补习。我坐在露水汪汪的晨曦里,目送班车消失。

学校没有给我分课。我俨然已经不受欢迎。她以驱逐自己的方式驱逐了我。我是否也选择她的方式驱逐学校、驱逐社会?我麻木了,累了,心头也空了。我不想再为人师,不想再站在讲台上,我想回到我的出生地,乞求父母宽恕,得几分田地,耕耘到死。

秋天了。天气一天凉过一天。我在秋收的田间找到父母,说出了我的想法。父亲忙着打谷,母亲忙着捆草,他们用金黄的无言拒绝了我。我站在田埂上,望着图画一样的秋收景象,泪水溢出了眼眶。我的“隐退”的想法被父亲定性为“不切实际的浪漫主义”,被母亲称之为“从米罗篼往糠罗篼里跳”。秋色在我漂浮不定的行踪里加深,眼泪在我变得愈加惨白的脸颊失去最后一丝温热。我不会被接纳。望着日渐枯瘦的涪江,我并没有意识到活着有多么艰难。诗歌给了我一个隐秘的生存的空间。

一纸调令把我扔了两百多里。我去吗?雪山脚下,一个闻所未闻的小镇。“蛤蚤子顶不起铺盖”,“胳膊扳不过大腿”,“生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打鬼随鬼转”。我看见父亲的口头禅淌出蜂蜜一样的意义,修饰着我的重度感伤。我背着军挎,坐在开往雪山的班车上,任凭窗外的电线杆、石板房、玉米林、核桃树、砖瓦窑、石山嘴、雾霭、沙洲、山脊、泥石流和端着土碗的女孩鼻孔蜂拥的鼻涕扫着我眼睛。我有些痴呆。长披发,红衬衫,牛仔裤。我几次被身后的人当成女性。海拔在加剧,空气在冷却,零度在提拔我。

信天游摇滚·崔建/李娜:白云悠悠尽情地游,什么都没改变;大雁听过我的歌,小河亲过我的脸,山丹丹花开花又落,一遍又一遍……网址http://www.22ge.com/html/music/2/7024.htm

是什么在压迫着天空?使天空弯曲着死人的倒影。没有铅云。太阳划过一道弧线,孤独地热烈。远离太阳的深蓝,像油画的深渊,明朗得恐怖。野菊在校园的土墙上炸放,女孩在火神庙前面的泥地上跳条橡皮筋,男孩在操场上看雁南飞。“簸箕簸箕圆圆,竹竿竹竿长长,铧子铧子尖尖”。雁阵在孩子们的吆喝里变换着。墙外玉米地里的玉米棒早已收了,杆儿已经砍倒,亮出了一畦畦红苕。杆儿桩留得高了,露在肥绿的苕藤外面,以先锋的姿势刺向天空。肥溜溜的豆绿爬在桩上,像是大地赐予天空的牺牲。豆绿的蠕动肉感而神性,吸纳了我们眼睛里的时间。

我不可能做一颗螺丝钉,任人拧在社会的机器上。我总是游离在讲桌、会议、学生、同事、课外活动和性骚扰之外。在小镇彷徨,我总是被从电器经销行或修理行里飘出的《一无所有》纠缠。最切身的感受就是,崔建是在为我摇滚、为我呐喊。在没有路灯的碎石街道上品尝如此奇异的幸福,突然从巷子窜出的野狗,让我感觉温暖。

我什么都不是。我的血液温凉。有人打听到了我的过去,流露出的眼神是戒备的,即使欣赏也是别有用心的。我在8开本的日记薄上写诗,一天好几首地写,在诗歌里祭奠青春。“love is over”,红叶在远山销蚀悲剧的美。我万念俱灰,性欲冷淡。唯一滋养我的是午夜的孤独,它们顺着记忆的长发和空寂的地理滴淌,形成梨状的晶莹,聚敛着我青春的碎光。我什么都不是。我的血液冰凉。儿子。情人。朋友。兄弟。同志。仇人。敌人。秋风紧了,冷雨急了,我在季节、地理与人格的三重地狱里下沉,感觉着万物归一的坦然。喝酒,唱歌,坐在空落的电影院看古人的爱情,或者去到镇外的开阔地遥望雪山:巨大的黛青的雪山、在深秋太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放射出感人的神性。

大雪。我剃光脑袋,走在校园。积雪压弯了所有的常绿树,遮住了断墙的伤口。我的伤口在渐渐愈合,只是气温太低,肉长得特别慢。偎着炭火,我打开维柯的《新科学》。祭,或者挽歌,不只属于我个人青春,也属于生存在地球上的所有人。

在县城偶然见到老同学W,共枕一夜。听W说有一段时间我的处境的确危险,有人把我的材料送到了公安局。W的父亲是公安局政治股股长。“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W用别样的、真正欣赏的眼光看着我。“可是,就算他们抓了我,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心头惦念着我刚写的一句诗——“以后的好世界我看不见了”。W说:“你犯了逻辑错误,抓了你,怎么会与你无关?”我看着W认真的样子,我说:“你是学自然辩证法的,你应该懂。”

W没有与我再争辩,而是吼起了崔建的信天游。我的加入使独唱变成了合唱。

……


我抬头 向青天
搜寻远去的从前
白云悠悠尽情地游
什么都没改变
大雁听过我的歌
小河亲过我的脸
山丹丹花开花又落
一遍又一遍

 

……

1987就这样在岷山真实的落叶和山丹丹想象的落花中结束了。我活着,没有动念去死。我忘了我是怎样度过剩下的时光的。钻进《新科学》,冷风、冻雨、积雪、炭火和热酒都显得外在。我还拒绝过一次恋爱。我发现,在恋爱中,我们是在通过恋人的身体寻找自己的愉悦。我们爱的并非别人,而是自己。尽管这样,4年后我还是和一个女子爱了,结婚了。人的生活,别无选择。)

2005.11.14-23.四川平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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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6 21:03:00  | 显示全部楼层
发在这里,给月光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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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6 21:26: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阿哥又有新作,贺一个先。
人若总撞在形式上,便永远走不进内容,这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只要我讲,你就记着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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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6 21:55:0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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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6 22:01:00  | 显示全部楼层

呵呵,形而上的小母鹿.阿贝尔的笔象一把雕刀,每笔都能镂刻出一个深度.

那时的流行音乐我比较喜欢崔健的<南泥湾>.

[size=4][color=#9400D3]小巫婆 溜达着 哼~~![/color][/si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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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6 22:26:00  | 显示全部楼层

经典的老歌是一道门,打开了就进入时间隧道.在文字符号编织的历史空间里,我们一起到了八十年代.这样的文字读着就是爽,它是智慧的也是自然的.就是行行走在沙滩上的脚印,它也走出了艺术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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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7 00:33:00  | 显示全部楼层

用冷静的文字,真实地叙述了一个时代的忧伤之情。结构的创新,增强了文章的抒情格调,自然而不华丽 .

推荐精华,呵呵,可能是我近段时间推荐的最后一篇了.阿贝尔谢谢你给听雨这么一篇好文字.

厌了所以倦了,冬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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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7 05:34:00  | 显示全部楼层

last one,啥意思捏,妖?又要远征了?

今天发现月光页面有了点小变化,牛开始动手了.呵呵

[size=4][color=#9400D3]小巫婆 溜达着 哼~~![/color][/si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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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7 05:52:00  | 显示全部楼层

喜欢老崔的《苦行僧》

我要从南走到北,

我还要从白走到黑,

假如你觉得我有点累,

就请你给我倒杯水

假如你已经爱上我

请你吻我的嘴

灯影桨声里,天犹寒,水犹寒.梦中丝竹轻唱,楼外楼,山外山,楼山之外人未还.人未还,雁字回首,早过忘川,抚琴之人泪满衫.扬花萧萧落满肩.落满肩,笛声寒,窗影残,烟波桨声里,何处是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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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7 10:07:00  | 显示全部楼层

1987年,是个活着的,急待释放自我的年代。很多东西值得记得,尤其是那些耳熟能详的歌曲。

看到很多诗化的句子,精美;看到16岁的她沉静而早熟。

我看到青草以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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