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雨季过了
漫长的雨季过去,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星期六一大早,她的声音就划破院子上空的静谧,“快起床!快起床!今天天晴了,上山割烧去!”
可以想象她站在院子中央,眼睛注视着后排的两间屋子,齐腰的长辫子一前一后,如果没有动静,她就将前面这条辫子猛地往后一甩,扯开嗓子再喊:
“你们兄妹四个,听到没有!赶快起来上山去。”喊完,就开始挨个点名。
最先点到名字的自然是哥和姐,他们俩马上高声回话“知道了,起来了。”
听到屋子里开始有悉率的穿衣声,妈满意地点一下头,又再催促我和弟弟一遍,到前排的灶间去准备早饭。
喊孩子们起床的工作有时候由当中学老师的爸爸来做,他很讲究动员方法,通常先站在自己房间的窗户边,对我们的屋子慢悠悠地喊:
“同志们哪,太阳晒屁股啦,该起床了,今天党派给你们一光荣的任务,上山割烧去!”
如果是爸爸喊,我们总是要赖一小会床,爸爸就又跑到后院两个屋子的窗边,轻敲窗玻璃,说懒虫们,起来啰。声音并不像妈那样急促,还含着一丝歉意。
然后,他挨个分派任务,这回的声音多了几丝威严:
“之华,你去金兰家借二把镰刀;之莹,到吊楼扯把稻草下来。老三老四,快快起来。”
女孩子这屋,姐姐以非常快的速度穿好衣服,然后命令我起来。我抬头看看窗户外的亮色,果然天晴了,只好悻悻爬起来。
穿好衣,出了屋,照例要到男孩子的屋去视察一下。不出所料,哥已经在屋前的井边开始洗漱,我从开着门往里看,弟弟还眯着眼睛在蜷在床上,见我们过去,非常生气地说:“为什么一定要割烧?烦死了,一大早将我吵醒。”双手把被子一拉,他将头缩到里面。
我们走过去将他的被子狠狠掀掉。两个姐姐一个双手叉腰,一个狐假虎威,一下子把他礼拜天结结实实睡觉的美梦击碎了,骨瘦伶仃的弟弟只好打个呵欠,伸两个懒腰,磨磨蹭蹭起来了。一直到吃饭,他的嘴都翘得可以挂油瓶。妈就逗他:“是不是我借了你的米,还了你的糠呀?”
我们笑,一起朝他挤眉弄眼。
吃过早饭,山里人忙碌的一天就正式开始了。雨过天晴,大部份人都上山割烧去。
那时候,像我们这样生活在山区的人家,没有煤,液化气也是十几年后才出现在人们生活中的新鲜事物。虽然家门前就是一条贯通两省的一级公路,向远处弯曲、延伸,却丝毫不能改变山里人一成不变的生活、劳作。
山里人家做饭,用木柴煮米饭,木柴一般都由成年男人到深山去。而一般的炒菜,由于时间短,对火力的要求或大或小,或急或缓,木柴无法满足这种需求。聪明的山里人靠山吃山,世世代代就地取材:山上很多小杂树,满山都是高高低低的蕨类植物,人们都称它为“烧”,每户人家的女人、孩子花上半天时间,到山上割几把烧回家,放在自家的坪上晒干,能烧上好一阵子。
烧火的时候,扯一把烧丢进灶膛里,“哧啦”一下,火苗就蹿起来,把烧火的人脸映得红通通的。女人在灶膛旁边视察一下,脸上展开了笑容,回到锅边,炒菜来炒得就特别欢快。
南方的春天总爱下雨。每个礼拜六下午,我们从三十里外的学校,沿着崎岖的山路走回家,第二天,可以美美睡懒觉,吃妈做的饭菜,温习功课,看小说。
眼见就屋檐下堆的烧一天比一天矮下去,妈忧心忡忡。到最后,雨季储备的烧都用完了,她只好拿一根长竹篙,把吊楼上的一捆稻草挑下来,拎到灶前。
稻草火力小,烧出来的草灰也多。常常是没炒几个菜,灶膛里已经堆满了草灰了。遇上阴雨连绵的天气,檐下的稻草受了潮,点着火时就会起烟,把妈呛得直咳嗽,有时候烧到一半,火灭了,划上六七遍火柴也无法顺顺当当地煮一顿饭,妈就特别烦燥,一边用手挥着带烟的火柴梗,一边狠狠地跺一脚湿稻草,骂道:棺材天,害死人。
雨季一过,妈便喜笑颜开,眉心也舒展得特别开。她一大早到桥头买来肉,整出相当丰盛的早餐,多少有点贿赂的意味:她觉得孩子们吃得心满意足,上山的劲也大一些,割回家的烧也多一些。
妈早就做好一锅红烧肉,小瓷盆里将得满满的,香喷喷的五花肉胖嘟嘟的,我们都欢呼:又吃七层楼啦。我们管这种胖瘦层次分明的五花肉叫七层楼,妈做得七层楼非常好,我不吃肥肉,她会替我咬去肥肉,将精的放到我碗里,然后看着大家吃,一边询问味道、口感,以便下次改进。
爸最先吃完早饭,到后院的井边,为我们磨好镰刀,依据我们的劳动能力分配工具,镰刀、钩绳、竹杠(一种比较粗大的竹杆,两头削尖,烧割好用绳捆好就用竹杠插捆好烧的两头,挑着回家。)扯一捆稻草(为了做饭时烧火方便,我们将割好的一小把烧用稻草扎紧。有时候,我帮妈烧火,拿着自己扎好的烧进灶前,很有成就感。妈来会分析,这个圆圆胖胖的是你扎的,那个瘦长一点的,是你姐姐扎的,你们这几次割烧吃苦了。)将稻草用手梳理好,扎成一小把,放在水里浸泡一会。估计稻草喝饱了水,不易断了,再串在竹杠上。
我们家的镰刀少,碰上兄妹四个同时上山,总要向邻居家借两把。哥哥与姐姐都拿好刀,我和弟弟二人么,妈认为我们能力差点,人也懒点,好刀给我们是浪费。
出发前,爸爸还为我和姐姐准备好草帽。然后又专门对我和弟弟做思想教育工作:“你们上了一礼拜学,是很辛苦,按道理要好好休息。但是你们也看到家里没烧了,难得在家,总要帮帮你妈吧。”
爸的脸上有一种含着歉意的笑。我们听了不再吭声,拿起工具,跟在哥与姐的后面。
走过村口的时候,总会有端着碗吃饭的村民望着我们浩荡的队伍说:“瞧瞧,刘老师家的孩子又上山了割烧了。”
“是哦,人家怎么能生出这样的小孩,能文能武。”
回应的女人羡慕望一眼,就低头呵斥自家的孩子:“你这个懒鬼,快吃饭。吃完跟着上山去。”
从这种议论中走过去的时候。走在前头的哥哥一手按住肩头的竹杠,一手非常友好地招呼大家一同去,姐姐笑盈盈地喊割烧特别能干的一个女人:“兰香队长,走,好久没上山了,今天到小石坑。”我昂着头,不爱搭理人。弟弟则拎着一根瘦竹杠,垂头丧气地跟在我们后面。
这样的情景,从我懂事起持续了很多年,等到能清晰地记下这些片断的时候,哥哥16岁,姐姐15,我13,弟弟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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