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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豆羹(西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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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28 07:31:00  | 显示全部楼层 | 阅读模式

豆羹

白净的满月悬浮在透明的空中,象只膨胀饱满的乳房,软和肉嫩得使人眼热心跳,想急急地伸出手去摸摸捏捏.

孙得胜当时是这么看月亮的,双眼红得发涩,浓黑的眉毛结满了盐霜。那时,他正站在城墙脚下,解开渐渐肿胀起来的裤裆,把一泡浓酽的尿水烫烫地浇到一堆秋后板硬的黄土堆上。野地里,愣愣立着只野狗,怯怯地望着他,两只孔穴忽闪忽闪晃荡了饥渴的绿色。

狗嗅不出他的中校团副味,对于狗灵敏的鼻孔,人尿都是同样的腥臊,且充满了恐惧。孙得胜瘦长的身子紧裹粗布便装,那布缝中透出的鱼腥味堵塞了他的鼻孔,使他心闷。他再一次擂响厚厚的铁皮城门时,远处的枪炮声稀里哗拉地轰响成一片。他感到整座黑黝黝的城池在不停地摇晃,拚命地朝一个充满神秘味的虚无处坠去。

“你敲不开它。”嗓音嘶哑。

“谁?”他手握在腰间的枪柄上,警觉地四处巡视.野狗踩响了一个破锣锅,咣哨哨地朝山坡下滚一片惊慌。浓黑的夜雾里溢满了酸酒的臭味。

“又是你,狗杂。”他望着斜卧在荒草坡上的那个卖豆腐羹的老头眼里透着森森的绿。老头枯黄的脊背朝向他,在乳色的月光里象——根浓霜的树桩。他记得,在他踏上—去达渚的那条僵蛇般扭来扭去的小道时,这老头幽灵般地跟在他背后。那时,他突然感觉到黄昏后渐渐枯萎凋谢下去的鲜明山色,隐隐透着冰冻雪浸般寒栗。他握住枪柄的手沾满了汗。老头坐在横卧草地的油扁担上,担里的豆羹飘散着香雾,象醉醉的酒。孙得胜的心干枯了。

“球,那老不死的守门的,又喝醉了。”他说。

“死了,你没见城头上挂着孝。”他眯眼望着城堞上那几根飘得很好看的白布条,有些忧伤了。他觉得风也吹得怪,呜呜呜地忽左忽右,听起来象嚎丧,却哭得虚假。月光惨白,浑身燥热。也许洒几颗雨珠子还要真实些,他想。

“狗屁,谁来开这城门?

“没人。”

屁。信不信由你。

老头嚼咬着什么东西,脆脆的很香。他蹲在墙下,想抽支红炮台,手指有些失望地揉捏着上上下下的衣兜,几张水浸成团的破纸条,一块粘糊糊的玉米饼,散着浓烈的腐烂味。他觉得肚腑里的东西朝上抽搐着,嗓子象烧红的铁块,妈的,换下那撑船的家伙的衣服时,忘了掏出军装里的烟盒。还有十块丁丁当当响的大洋,那是他本季度的军饷。红眼睛张祥富司令比他的对手马旅长马回回还妇吝啬,这家伙守着成箱的金银,却让手下兄弟舍出生命去啃没有油水的骨头。四周寂静得有些可怕。冷浸浸的月光同浓稠的夜早就凝固在草叶尖和树叶缝,在忽明忽暗的夜雾中,弯曲如铁钩的草丛和僵硬如石塑的枯枝,隐隐透出许多悲壮来。雅拉河在遥远的地方轻声叹息,沉睡的大地轻轻地耸动起来了。孙得旺在这死一般的沉寂中,嗅出了淡淡的血腥味,他双眼红得可怕。卖豆羹的老头仍然背对着他,那突兀的背骨也渐渐发红了,听得见血管的奋张。老头在狠狠吐出一口浓痰后,一切又趋于平静。

“老总,想不想喝点什么?

孙得胜却听出了恐惧,警觉地握住枪柄。

“你怎么知道我是个当兵的?

“哈哈,凭我这么一大把胡子,还有这双走南闯北,见惯世道的眼睛。”

孙得胜终于看清了老头的面孔。脸颊焦黑,使人联想到冰山与冰河。双眼透亮,眯缝的眼角处有几条他非常熟悉的皱纹。他记得卖豆腐的叔叔也有这几条刀刻般的皱纹,不过使人想到的是凶残与暴躁。

“我玩了十几年的炮火,什么样的探子没见识过?

‘哈哈,红眼张与马回回争一块不起眼草坡地,还用得着暗探明探吗?谁不知道他们是争夺一个女戏子,竞让g匡么多人流血。红眼张也傻,他明知道一年前那女戏子就成了马回回第九房姨太,肚皮里还装着马家的小公子……”

“杂种,你究竟是什么人?”孙得胜手里摇晃着枪,背脊上却颤过一丝冰凉。

老头不慌不忙地舀了一碗豆羹.,撒上葱沫盐水辣椒,又咕嘟咕嘟地灌进嘴里,粗壮的喉头跳得很好看。他指头沽着胡须上的水沫,又伸出舌头舔干净。碗扔在地上,转了个圈,反盖在一堆黑糊糊的东西上。

“杂种,你在嘲笑我?

“不,我在说卖豆羹的人是装不来假的。”

他收起了枪。远处的河水一片喧哗,风又吼叫了。这—片滚浪般的响声击碎了他慌乱的心绪,他有些懊悔了。城墙内响起了平和的更鼓,宣告这是一个宁静的夜。城外的野狗咬得很凶,他的心冷得象雪团。

雅拉河在不停地喘息,浊重声音如压抑很久的欲望,只要有一丝缝隙就拚命地泄出,化作滚烫的烟雾。他恍恍惚惚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呻吟。此后,带给他的却是久久不散的空虚与失望。那时,他并没存想到雅拉河流流淌得这般忧伤,也没有觉得这条忧伤的河解脱的方式是这般的奇特。从山的夹缝中拚命挤出,然后坠落下去,忿懑与愉悦的水帘全发泄在一条条青绿的右头上,就成了一条喧哗而狂笑的无忧无虑的粗汉子。他觉得心内的那条忧伤的河流,却枯死了,凝固了,剩下了一片片形码萋萋荒草与冷漠的石滩。他就在此时,呕出了那团青绿青绿的血痰的。

“喝碗豆羹吧,润润喉。”老头双眼眯成缝,那细细的孔隙中,透出使人捉摸不透的光。他摇手拒绝,沉默一会儿,;舔舔干裂的嘴唇说:

“有烟吗?

“有。”

老头掏出一个铁皮烟盒,锃亮晃眼,使他的心象针刺狠狠扎了一下。他军装兜里也有这么个烟盒,皮上印有彩色的鹰鹫,是真正的美国货。那是当年守护双流机场时,一个美国少校送给他的。老头扔给他一支纸烟后。烟盒在手里抛了抛,又摊开手故意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放入怀内。他跟前晃荡着一片蓝色,像那层撞不散的夜雾。他舔着烟头,尝到了熟悉的辛辣味。他觉得有什么事要问问这怪老头,喉头酸涩而哽咽,辛辣堵得他喘不过气。老头的脸安然地伏在膝间,头发蓬乱地散开象秋后的霜。豆羹在桶里飘散着香甜的热气。他觉得腰间的枪象心脏般的不停狂跳。

他注意到了雅拉河心的那团闪亮,在深沉的夜雾中不停晃动。天空中的满月象得到某种隐秘的暗示,像只肿胀到极限的气球缓缓地朝那团闪亮飘去。

风吹得柔和些了。

他记得,天黑前他正是立在那团闪亮处。河水平静得象铺展在地的绸缎,幽蓝的河心有什么东西在轻声低吟。战场的硝姻早巳消散得干干净净,是凝聚在天边的那团污黑吧。他摘下军帽.扔进平滑的水子中。河水极涩极慢地托举着这片枯叶船似的东西,一个旋又一个旋,让河心的那团亮闪闪的蓝色吞没了。他有些惆怅地拉开衣扣,让凉爽的河风灌进浑身的燥热。就在此时,他看见了岸边呢泄滩上的那条木船。

船人斜眼望着他,头发枯草般的飘动,双眼红得要喷出血雾。他把一块大洋扔在渡船人乌迹斑斑的脚板下,掏出一支烟叼在嘴角。渡船人老练地两指夹起银洋;狠狠吹口气,放在耳边听出了真货,咧嘴笑笑,望着这位落泊的军官,脸上涌淌着贪婪的灰雾。

“河水浪大,船小受不了。只有鬼才有那个胆量。”

“别放屁了。想做鬼我会成全你。”

他枪机扣得很紧。踏上小船时,在船体不停的晃动中,慌乱的心却显得稳实了;船摇摇晃晃地游向对岸。那片巨塔般的黑色山脉慢慢朝他靠拢,他感觉到了狰狞的山崖上,那团鼓胀饱满的肌肉兴奋不巳的狂跳,一群黄鸭在水面撒一片惊恐,消失在山体浓黑的湿雾中。一切又归于平静。

上岸时,他又逼渡船入脱下了那身腥味浓重的衣服。他看着渡船人那身焦黑的枯骨,红红紫紫的伤疤,难受得闭上了眼睛。不忍心再赏他一颗铁子,脱下细呢的军官服,扔在他的脚下,船又朝河心荡去,象一头惊恐的野兔。

他哈哈笑了,脸颊上挂着两行苦涩的泪。踏在去达渚城的那条细绳般的小路时,他感觉到粗麻布衣服磨擦得浑身搔痒,象有无数饥渴的小虫在拚死地叮咬。

月亮就是在此时升上天空的,平和得象个梦。四周只剩下了河水孤独的喘息。

孙得胜匍匐在冰冷的城门土,把铁门砸—得擂鼓般的轰响。他听见门内——声细细的叹 息,满世界晃荡着忧怨与失望。接着是无休止的痛苦的呻吟,他的头有些眩晕了。当这一切又沉入静谧而深邃的夜雾时,他又绝望地擂响了城门。城门铁青着面孔,象僵硬的岩石。

月儿还亮得皎洁,山野里的一切东西都高高地耸起突出部位,充满饥渴地迎向冷霜般幽蓝幽蓝的光亮。潮湿的城墙厚厚地盖着绿茸茸的苔藓与野藤。城下那棵孤独了不知多少年的银杏树依然孤独。他觉得,时光对于这棵树漫长得象条不知何去何终的河流,二十多年了,在树的眼里细小得象颗沙粒,还是那么高那么粗,连蓬松的树叶也同过去一个样,常使他想起母亲爱提在手中的鸡毛掸子。他记得小时候象猴子一船攀土树顶,灵巧地踩着闪悠闪悠的枝干,爬上城堞。表妹站在树下使劲地望,望酸了脖子就仰躺在地上。他说他在表妹眼里看见了两颗很亮的太阳。那时,他是街上有名的捣蛋鬼,念过私塾的爷爷常埋怨母亲不该把他生在猴年里。猴年出叛逆,不知出自哪本书。

表妹瘦小邋遢,常常独坐街沿发呆,用那双常受惊吓的小兽般的眼光,,可怜巴巴地看着过路行人。

二十年后,他穿着满身荣耀的中校服,叉开双腿威风凛凛地站在达渚的街心,背后高大漂亮的东洋马很响地喷着鼻息。表妹匆匆地走过他身边,他突然觉出自己的卑微,象一座掀了底的土山迅疾地矮了下去。表妹出落得象朵花,高挑的身材象那棵秀气的银杏树。漆黑的眼仁望着他又浸入晶亮晶亮的泪水里,秀气的嘴唇红得象镶嵌上去的一颗玛瑙珠子,表妹离开时,他嗅到了一种鸢尾花的香味。他熟悉这花味,小时候他爱同表妹上城墙后观音庙旁的土山坡上摘鸢尾花,然后捆扎在银杏树枝上,他们想把满树都捆上花。这梦破碎得太早了,全是他的一次恶作剧。后来,他相信了外婆的话,他骨头里附着一个前世带来的冤鬼。

他望市面上表妹的背影,那条粗黑油亮的大辫子优美地随着腰姿扭动。他觉得自己象飘 浮在茫茫的虚空里,狠狠骂了句什么,拉着马走得很沉重。他相信除了他没有谁知道表妹后脑勺上长发遮掩住的那条伤疤。他又骂了句什么,狠狠吐了口痰,想吐去毛刺般常常扎在心里的过去。

那不是个好日子,先下雨下黑了天,又飘雪飘白了地。恶作剧就在此时产生的,他偷偷玩弄着那条细软发黄的辫子,套上绳子,另一头拴在一匹歇了驮的马尾巴上。表妹开心地伸开手接天空飘下的雪花,毫无察觉。马惊了,拖着恐吓得哑了嗓子的表妹在雪地上疯狂地跑。满街是狂叫的人群。如果不是卖牛肉的藏家屠户洛桑冲上去拉住马缰,雪地上就会扔下一具无头的尸体。父亲红肿着双眼,把他死死关在蜃内,坚硬的青杠棍抽断了三根,他满身是长长的血痕。屋外,卖豆腐的叔叔提着菜刀,哭哑了嗓子,他扬言要砍断这淘气的毛猴子的双手双腿掏出眼球剁得粉碎。父亲敞着他那身铁匠的强健胸脯,坐在桌边把一碗酒喝得滋滋响。一切平静下来时,父亲拉着他在斜眼望着天花板的叔叔脚下整整磕了三柱香的头。他不明白叔叔为何这般傲慢,就凭他眼角上那几条凶狠的深皱,那片烫伤后一根胡须也不长的溜光 透红的下巴颏。

后来,他再也没见过表妹,他记得那个把雪地烧得象蓝汪汪的火焰的冬日,他在 茫茫雪原印下了一串忧伤的脚印,跟一支衣着杂乱的队伍走了。他记得父亲醉倒在屋角,手里捏着根带血的木棍。

孙得胜望着深黑阔远的夜空,心里有些苍凉了。月光水湿淋淋的泼在霉味浓重的城墙上,油滑的青苔一片片一丛丛鲜亮得扎眼。他又嗅到了那种硝烟的味。这呛人的味儿从他把军帽扔进河里,军装脱给那船夫时就想忘掉。这味儿堵得他喘不过气。

“你好象是从那边的战场上下的?”老头点上了烟,火光忽闪忽闪。

他脸颊颤动,没吭声。

“那仗好凶,满草坡是死尸。血都淌进雅拉河了,十里之外田家湾还能嗅到血的臭气。”他从老头的嘴里嗅到了股腥味,眼心有些痛。

“你听说没有,马回回被打死了,肠子让者鸦叼着长长地拖上了树?”

他没有一丝兴奋,厌恶得想呕吐。他很奇怪会有这样的感觉,上午战斗打响时,他还雄气得像条狼。他指头上还留有滚烫的机关枪烧灼的血泡,眼前晃动着麦穗般成片倒下的人影。他打仗是出了名的疯子,不然红眼张不会把他这个破落子弟视为亲信,授予中校团副的官职。在那块不起眼的草坪上,他就是为了挣回红眼张的面子,朝马回回冲去的。子弹飞蚊般地在脚前脚后嗡嗡吼叫,啃起一块腥味浓重的草皮。他最后撞在了一个肥胖的汉子身上。那肥猪模样的家伙穿一身怪滑稽的瘦小军装,破布片者树皮似的挂满全身。

贼驴操的,他记得自己骂丁一声,把一颗溅着火星子的弹丸赏在他滚圆的肚皮上,象敲在 一面破鼓上,沉闷的一响后就重重地倒了下去,溅起一片灰尘。

那一刻,他陡然觉得四周安静极了,象这城墙下的月夜。挂满血水的灌木丛成片成片地僵立不动,浓黑的硝烟也散开得干干净净,日头悬在顶上象烧红的火球。他就在此时望见了那座顶上披雪的山峰,傲慢地昂着白塔似的头颅。他记得达渚城后也有一座一模一样的山,大人都叫它郭达,他称它为铁匠。他说常听见山里有打铁的声音,父亲却喷了他一脸的浓痰。

那头肥猪在地上动了动,抬起头眼里满是怨恨与绝望。他枪尖指着他软滑的肉背,说:“前面那条河叫什么?

“雅拉河。”

“那山叫什么山?

“郭达山?”

“山下的城呢?

“叫你奶奶个球!”

肥猪嘶声吼着,又重重倒在地上。

他牙齿咬得崩崩响,跟里要进射出血来。连发的子弹象从血液里喷出,打得那滚圆的肚皮成了一团烂肉,又摘开了他的头盖,脑浆血雾似的溅了满地的红红白白。他把打空了的枪扔进灌木丛,脸颊上挂满血珠般的泪,心内象被掏尽般了的空虚。

他不知道这肥胖的家伙正是换了士兵服的马旅长,也不知道天明后自己僵硬的尸体也会长长挂在充满霉味的城墙上,脚下绑着染满污血的木牌,隐约可见两个字:逃兵? 城内更鼓又撞击着这死硬的寂静。

老头抬起头,倦慵的面颊晃着蜡黄,眼缝内露着一丝凶光。他也抬起头,感觉到了

月光的冰凉和柔嫩。

“我听见有人在哭。”老头说,眼光晃在他脸上,有些烫。

“是风。”

“是女人。哭声杀人,能捣碎人的心肺,女人才这么哭。”

他听见老头把牙齿咬得很垧。月儿融化在天边的一抹青紫里,荒凉的野地罩上了一层湿雾。城里,有狗惊恐地咬。

“你尝过女人的味吧。”老头把嘴咂得很响。

他脸颊颤了颤,又平静地忍受着黎明前的寒冷。他听见霜粉在雾隙中滋滋扎扎地响,老头的牙齿在毛茸茸的嘴缝里碰撞。

“没尝过?哈哈,你不是真正的男人!”

老头又舀了一碗豆羹,焦渴地灌下肚子,留满胡须的白浆。他的肉惊惧地抖颤,用同样焦渴的眼睛望着老头。桶内的豆羹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热气。老头的眼缝更细了。

“当年,我就是在这个城里尝到女人味的。那骚狐子也是卖豆羹的,她豆羹里放糖不放辣子。后来我压在她身上时,才知道那团白肉和她的豆羹一个样。”

“哈哈,’”他抖着身子笑了。觉得老头象一堆温热的火,需要寒风中挣扎的人朝他靠拢。

“有什么好笑?”老头眼睛红得吓人。他伤心地抓住头发。远处有一串亮光在跳动,不久又熄灭了。

“是女人在哭。”老头咂着嘴,胡须沾着霜。

他也听见了那声音,怎么也联想不到那是女人伤心伤肺的哭声。他听见的是裹裹裹的马蹄声。那夜,浑圆沉甸的马蹄就是这样敲砸在石板街上,凄冷悲怆。达渚四十八条小街,只有那条街铺上了青紫光滑的石板。他牵着马脚步凝重,在暗黑的天幕下,狭小的石板街扭来扭去,象是走在没有尽头的地洞里。

橐橐橐,马蹄砸得缓慢极脆,最后凝固在那座小土楼下。楼边的木电杆生满绿锈似的青苔,风一刮,木心内就响一片嗡嗡。他的眼缝内,楼上小窗孔亮着灯。灯在他的眼眶里跳,象焦渴巳久的嘴。他听见权叔睡在楼下的小屋内,鼾声如雷,喷出浓重的酸豆腐味.在月上中天的时候,他拴上马,顺电线杆爬上土墙。他庆幸自己属猴,手脚依然灵活如小时候。他 沾着唾沫,舔破了那层薄薄的窗纸。屋内进出他熟悉的鸢尾花味。

他望见表妹半掩着身子躺在床上,雪白肉嫩的手臂抚弄在饱满饥渴的胸脯上。脸颊鲜红,嘴唇微张,像在给谁说什么。他跳进窗内,看见表妹惊恐万状,浑身颤栗。鸢尾花味更浓了。

他搂着表妹倒进暖烘烘的棉被窝内。之后他抬起头,月儿象肿胀的乳房浮在窗前。表妹咬着嘴唇哭嚎着,使劲往他潮红的胸脯上钻,他拥护着那浑圆饱满,颤栗不止的肩头,一遍一遍嗫嚅着傻话。

“我要你嫁给我。”

“你不能当别人的老婆。”

“你跟了人家,我会疯的。”

“谁敢欺你,我就把他剁成肉浆。”

四更鼓很柔和,很温暖地敲过。当月儿从窗前晃过时,他听见叔叔狂怒之极的吼叫, 还听见四周的狗惊恐地狂咬。

天亮时,他跟着长长一列懒洋洋的队伍,踩着满地霜粉走出了城墙门。

后来,他站在血腥浓烈的战场上,枪声如漫长的黑夜。他提着铁管烧红的机关枪,前面是那团血肉模糊的死尸,背后衬着灰如孝布的硝烟。四周空旷死寂,雪雾沉甸甸地下垂。他感到被抛弃般的孤独,眼心噙满了冰渣雪沫。就在此时,他嗅到了熟悉的鸢尾花味儿,夹杂着潮气浓重的奶香。他把枪狠狠扔进浓浓的树丛,撕开扭扣大声吼叫。

“老子不干了!老子陪婆娘去!”

他走进了深潭般神秘莫测的黑夜,脊背迎着寒冷的风。

“别想女人了,牙心会酸痛的。”老头的眼光象这黑夜一般的诡秘,他有些心栗了。

“过来喝碗豆羹吧。天快亮了。”

“甜的?”他笑笑,

“不,放辣的。心烧。”

“哈哈,”他同老头都笑出了两行浊泪。

他端起那碗豆羹,红油沾着葱沫,红红绿绿奶白,很好看;他仰着脖子灌了一碗,从心内辣起一股热,烧红了脸颊,老头鼻头发亮,又舀了一碗,他又喝干了,他觉得从来没有这么渴,好象灌下的是一碗碗烈酒,他面颊上也溢满了酒气,眼前一片血红了,“你困了吧。那边育个岩窝,可歇歇身子,”老头说。

“去你妈的卵,老子吃痛了你!”

“你睡吧,辣豆羹烧心,是吧。”老头搀扶着他,赶跑了岩窝里的野狗。他躺下时,嗅到了一股腐尸味,想狠狠地呕。

“妈的,老子吞下的是人脑浆。”

外面,老头干涩着嗓子拚命地笑。

他睁开眼,清亮亮的白昼水一般淌来。他恍恍惚惚地觉得一团黑影朝岩窝内罩来,越来越大磨擦得地上一片灰雾。他掏出枪,手指紧扣枪机,背脊卡卡脆响。他又嗅到了熟悉的鸢尾花味,浓香堵得人窒息。

枪声是在一声惊恐万分的狂吼后响起的,很脆,久久地印在四周的山壁上。林中的鸟慌慌地四散飞逃。

叔叔红着肿胀的双眼,站在低矮的岩窝前。手里那支勃朗宁枪管飘着漂亮的烟雾。他脚尖踢踢僵硬的死尸,呸了口沾满血丝的浓痰。

“杂种,你走到头了。”

他套上了浓黑的假胡须,遮掩住下巴颏上青紫的疤痕,挑上豆羹担,闪悠闪悠地走进刚刚开放的城门。

远处渐渐敞亮开了的天幕上,满月融成了一颗灰蓝灰蓝蚕豆。于是,空中极其鲜烂的云朵象泼满了红红绿绿奶白的豆羹,煞是好看……

一个人仅仅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http://www.blogcn.com/user66/gazhi/index.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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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28 08:09:00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好,见功夫。
因为无知,所以无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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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28 10:56:00  | 显示全部楼层
很漂亮。
蓝之外,还有些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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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28 12:33:00  | 显示全部楼层
看了,GA子,喜欢。建议把这篇投出去换点钱用。
厌了所以倦了,冬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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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28 18:07:00  | 显示全部楼层

硬汉小说,西部小说,嘎子下一篇是什么小说呢,猜测ing

哼!!!永远有多远。。。特立独行的猪猪一直走。。一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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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28 21:36:00  | 显示全部楼层

喜欢,特别是语言!

对话也有特色!

第一次认真的读你的小说。下下来了。

http://zyawang.2008red.com/ 王富中欢迎您的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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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2 22:07:00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小说,顶起来。
门,在哪打开http://fddj006.blogms.com/blog/BlogView.aspx?BlogCode=fddj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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